他转身轻轻将迦逻拉上前,道:「这位是封伯伯之子,他想见封伯伯。」
云萃道:「封兄缠绵病榻,已有十年,这…?」
迦逻看起来不过十五岁的样子,时间实在搭不太上。虽然陆寄风这么说必有道理,但还是不由得云萃生疑。
陆寄风望了望迦逻,道:「你来说吧!」
迦逻也不对云萃解释,只是说道:「我要先见见他。」
云萃道:「是该见见,陆寄风,还有这位…」
云萃到现在还不知该如何称呼迦逻。陆寄风牢记着迦逻说过不能将他真名外传,就连老孺与姥姥都不知道迦逻的本名,因此便不答腔,等着迦逻自己说。
迦逻却不知云萃把话停下来的意思,见陆寄风看着他,也莫名其妙地回看陆寄风。
陆寄风道:「云老爷问你叫什么。」
迦逻道:「我不爱说!」
陆寄风道:「你想云老爷怎么称呼你,自己告诉他。」
云萃不知道迦逻全不懂人情世故,便笑道:「既是封兄之子,那么也是老朽的世侄了,封世侄…」
迦逻道:「我不姓封!他不要我,我不跟他姓!」
云萃一怔,迦逻这才闷闷地说道:「我叫迦逻。」
陆寄风觉得有些奇怪,怎么他就这么直接地说出了名字?
陆寄风道:「云老爷,他生长在罕无人烟之处,不大通得世务,请您不要见怪。」
云萃这才释然,道:「原来如此,请跟我来。」
云萃亲自带着陆寄风和迦逻来到丹房,此地十分安静,房外的小院里只有古松苍石,白屋黑瓦,一股淡淡沉香弥漫空气间,还有隐约的古琴之声,衬托着出尘雅意。
云萃轻轻推门而入,绕过隔屏黄帘,陆寄风与迦逻才看见那躺在榻上的男子,他双目闭着,瘦成了一副枯骨,脸颊整个凹陷了下去,除了胸间还有微弱的呼吸之外,完全是一副干尸的样子,十分可怕。
迦逻走上前去,对他看了一眼,才抬起头望向陆寄风,道:「他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陆寄风道:「他从前不是这样,而是为了保护若紫,被舞玄姬的手下害的。」
云萃声音哽咽,道:「唉,这十年来,我找了无数的名医或武林高手,诊断封兄的情况,他断了的脉、毁了的内脏,都一一给治好了,但却总是不醒,只能进些汤水,毫无起色。」
陆寄风想起他从前的丰姿潇洒,不由得心中恻然。
云萃又道:「除了有十个人专门服侍他的起坐之外,我还让人天天为他操琴,以养其气,但愿兄长复元之时,灵性如初。」
陆寄风拾起封秋华细如枯柴的手臂,轻按了按他的经脉,果然像云萃说的那样,身体内所断的骨骼经脉都被细细地接好了,但是却生气全无,像是一尊活死人。
陆寄风沉吟了一会儿,想起在独孤冢中,曾有几颗回生精落入花房的地洞中,被当成花种的牺牲者给服下了,而伸出手抓住姥姥的脚,不知道回生精是不是有让人回复生气的功用。
陆寄风问迦逻道:「这样的身体,回生精能救得好吗?」
迦逻道:「回生精专门复人生气,应该可以的,你快试试。」
云萃一听,大喜过望,道:「有这样的妙药?太好了。」
陆寄风伸手正要取怀里的回生精,伸手一摸,却空无一物,脸上不由得出现奇怪的表情。
「怎么了?」迦逻问道。
陆寄风道:「回生精不见了!」
「什么?」迦逻一愣。
陆寄风翻遍了全身,就是找不到那小小玉匣,登时作不得声。
难道是掉在半路之上?或是被人所偷?如果是被人偷取,又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他身上取走此物?
迦逻急问道:「怎么会不见了?」
「这…」陆寄风努力回想,实在想不起是何时失落的,难道会是手脚被捆之时,舞玄姬顺手取回的?
陆寄风越想越有可能,除了舞玄姬之外,应该也没有别人知道此物妙用。
陆寄风道:「大概是与舞玄姬过招时,被拿去了。不过不要紧,我再试试别的法子。」
他取下挂在壁上的剑,在指上刺出了一点鲜血,撬开封秋华的口滴血入内,然后轻轻扶起他有若尸骸的身体,让他端坐起来。这十年中,云萃对他果然照顾的细心无比,随时有仆侍为封秋华翻动身体,或是为他动动手脚,伸展筋骨,因此他虽卧床多年,全身骨节都还十分柔软,并未僵化。
陆寄风将他身子扶坐之后,双掌抵着背后的风门、天宗等穴,将真气顺着足太阳经、手太阳经传入,推送自己的天婴血气,却发现自己的真气和以往不同,似乎有些驳杂不纯,还带着一股寒气,陆寄风不禁一怔,放慢了推送真气的速度,这股突来的阴气,难道是因为自己接受过云若紫的元功,所以才会改变了体质?
但是他也察觉出自己的血气进入封秋华体内之后,死气沉沉的经脉都渐渐流转了起来,一股暖流顺着他的手太阳经游走,至足三阳经;足太阴经等诸经脉,一一贯通天柱、风门、肺俞、承山、风池、肩井、环跳等遍身穴道,所过之处,五脏六腑隐隐然出现微弱的一丝生气。
陆寄风专心一致地以自身功力为封秋华行气,真气在封秋华体内走了三遍,才收功而起,一旁的云萃和迦逻都关心地看着他,迦逻问道:
「陆大哥,你耗了这么多真气,你…还好吧?」
陆寄风道:「这没什么。」
他回头看封秋华的气色,青白的脸上果然有了一点点血气,令他大感欣慰。
他这样以自身真气传送到病人体内,得耗去一般人数年所修的内力,一直以来,看过封秋华的武林之人也不是没想过这种法子,但是谁肯牺牲内力救人?因此封秋华竟不见起色。
云萃见了,更是感激涕零,道:「陆寄风,你这样救他,牺牲也太大了…」
陆寄风道:「云老爷,您不必为我担心,我修炼的速度比一般人快得多,牺牲几年的功力给封伯伯,很快就可以练回来的。封伯伯体内太虚弱,不能承受太多我的血气,明日我再给他行一遍功,几日下来,应该可以改善。」
云萃喜出望外,不停地说:「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想不到兄长还有救,难怪若紫要我把他带来…唉!」
想起云若紫死得这么突然,而且还是在与陆寄风相逢后就死去,云萃又感到一阵悲痛。失去女儿之悲,与结义兄长重生之喜同时降临,一时之间倒令他不知该喜还是该悲了。
夜里,陆寄风与迦逻独处时,才问道:「你不是说你的名字不可以随便说出去吗?怎么今天你就说了?」
迦逻道:「我高兴说就说,要你管得?」
陆寄风道:「你以前说名字被知道了,你娘就保不住你,原来只是在骗我?」
迦逻望着陆寄风一会儿,眼中隐隐有一丝怨意,转过了脸道:「我是阴魄所生,不算是个完全的人,若是有法力高过我娘的妖或鬼,也会收魂大法,知道了我的本名,就能将我的魂给摄去,甚至给化了。」
陆寄风一听,大吃一惊,道:「那…那你还说出去…?」
迦逻道:「反正我也不怕了。」
陆寄风道:「唉!你这么任性可不行。我会告诉云老爷,请他千万不要将你的名字说出去。」
迦逻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陆寄风又问道:「这有没有办法可解?你娘有没有教你修炼的法子?或许你也修炼法术自保,就可以了。」
迦逻低声道:「我有修了一点点,但是功力还太低,不济事。」
陆寄风道:「不要紧,我会保护着你。」
迦逻道:「真的?你肯保护我?」
陆寄风道:「当然,我不保护你,谁保护你?」
迦逻笑道:「我看天下间,能与你一争高下的,除了司空无之外,就是圣女老人家了,若是你保护我,我就高枕无忧了。」
陆寄风道:「你爹是个修道人,等你爹清醒之后,他或许可以教你些正派的道法武功,让你有自保的能力。」
迦逻轻垂眼睫,有些忧愁地说道:「可是…我有些怕他醒来。」
陆寄风问道:「为什么?」
迦逻道:「他当年不要我娘,也不要我,我怕他见了我之后,不愿相认…」
陆寄风道:「不会的,他是个仁善的好人,见到你不会不认的,你的模样又生得这么好。」
迦逻脸上一红,道:「真的吗?」
陆寄风笑道:「只不过太女儿态了些,你得改改。」
迦逻怔了怔,故意扬起拳头,朝陆寄风脸边虚挥了过去,道:「这样是不是男子气概些?」
陆寄风微微一笑,迦逻也笑了出来,脸上丽色如绽。
陆寄风虽然很想尽快前去平城见弱水道长所说的寇谦之,但是在医治好封秋华之前,也不便离去,便和迦逻暂且在云府住下,每日晨间按时为封秋华行气。
云萃办起云若紫的丧事,陆寄风插不上手,也不愿多问,刻意封闭心绪,以免动心伤悲。
但他还是时常无法完全地静心打坐,往往心烦意乱,不像从前那般能够专注。也许情感是真的无法以理智控制,就算陆寄风不去想,也总是毫无因由地在心底发出悲鸣。
那晚陆寄风勉强入定练功,他感到自己最近修养已不如前,退步甚速,他从未有这样不进反退的经验,自己感到有点可怕,因此便强逼自己专心重练上清含象功第八层,然而却依然心浮气躁,猛然间走岔了真气,登时血气乱窜,犹如毒蛇般逆冲而上。
陆寄风连忙止功,一拳用力地往自己的心口打下,喷出一大口鲜血,才令这股血气的奔势稍止,然后静心压制下冲势,才没有走火入魔,酿成大害。
陆寄风长叹了一声,不再强迫自己入定,起身信步踱至中庭,伸手一招,房内香炉的一缕白烟被他的真气拉了出来,化作一道烟剑,陆寄风一剑斜刺,使出游丝剑法中的起手式:「危危乎,千屻溪」,身随剑走,一路有如行云流水一般,将剑法流畅地演了一遍,他总算明白了什么是「气如游丝,绵绵不绝」,什么是「排山倒海,中心若摧」,什么是「形销魂荡,不知所之」。
直到剑法演毕,陆寄风独立中夜,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一般,失魂地站了许久,才慢慢地走向紫风阁。紫风阁外的一切都既熟悉又陌生,却像是还有云若紫在其中一般。
他似乎听见了云若紫悦耳的声音,一声轻笑荡过水面。陆寄风忍不住一个箭步上前,推开了她房间的大门。
门内空空荡荡,一室幽寂。
陆寄风愣愣地站了好久,才慢慢地走进去,伸手摸着她的屏风,她的几案,信手取起她用过的笔砚,低头看着,突然滚热的眼泪一颗颗落在手背上,溅散了开来。
※※※
经过陆寄风半个月以来的每日行功,封秋华的身体已经渐渐充盈,可以看出往日英俊的轮廓了,但却还是全无神智,只能呼吸,对于外界全无反应,依然是活死人一个。
陆寄风和云萃为此也讨论过了几天,都漫无头绪,陆寄风问道:
「封伯伯心神全失的原因出在哪里,看过他的大夫可有谁说过?」
云萃道:「原因说过了千百种,但是没一种有把握的,最后都说只能等他自己醒过来。」
陆寄风想了想,道:「我知道一位老前辈,医术极精,只不过他的脾气暴躁古怪,所以隐居在深山里,难得露面…」
云萃道:「只要他肯出山,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他人在何处?」
陆寄风道:「我若是透露他的所在之处,那就算您把天上的太阳月亮都摘给了他,只怕他也不肯救人。」
「这…」
陆寄风道:「此外,他又最讨厌通明宫的人,只沾上边也不成。」
云萃愣了一下,道:「那…兄长已与通明宫断绝关系了,应该是不要紧的。」
陆寄风道:「就算如此,他也是个讨厌管闲事之人,如果劝他出山救人,他出山的可能性,几乎是没有。」
云萃听陆寄风话里的意思,似乎又是一个没有希望的结论,不禁有些怅然,但陆寄风接着却微微一笑,道:
「要他医人,不能用请的,只能用骗的。」
「用骗的?」云萃望着他。
陆寄风道:「他的弱点就是好医成痴,让他看入眼的绝症,他就算再讨厌这个人,都会技痒而忍不住去救,若是把封伯伯放在他面前,略一煽惑,只怕不让他医都不行。」
云萃喜道:「妙哉!不过…他住在深山,要带兄长这病体前去,不会太勉强吧?」
陆寄风道:「我已想了几日,只有带封伯伯上山一途,前辈不欲让人知其云隐之地,因此也不能有闲杂人等护送,我亲自带封伯伯上山就成了。」
云萃道:「你一人怎么成?兄长病体沉重,每日至少要十人侍候…」
陆寄风道:「还有迦逻跟我一起去。」
云萃苦笑道:「加上封世侄同行,那么依老朽之见,那就算带上二十个人都不够侍候。」
陆寄风一听,也会意一叹,道:「您说得对。」
云萃道:「不如我派一群人与您同行,这些人到了山下,即行折返,就不会唐突那位前辈了。」
陆寄风道:「不必麻烦了,那位前辈住在西边,得穿过魏国边境,才到得了。如今时局太乱,带了许多人,目标明显,易遭官匪,我一个人反而轻便。」
云萃颔首道:「你说得也对,我看此事还容慢慢商议,你不急着走,慢慢想个两全其美之法。」
陆寄风道:「我还有要事在身,不容再拖延时日了。」
「还有什么大事?你要急着走?」云萃忙问道,他本以为陆寄风可以从此住在此地,想不到他居然会说出此话来。
陆寄风道:「于公私两方面,我都非走不可。若紫和弱水道长都死于魔女之手,我必须杀了那魔女,为世上除去这妖魔祸害。此外…」
陆寄风停了一下,决定对云萃直说了:「若紫也还未死,我必须阻止魔女将若紫的元灵炼化为真正的魔物。」
「什么?」云萃一怔,道:「若紫她没死…?那我所安葬的…」
陆寄风道:「那只是若紫的一具躯壳而已,她的元灵没散,还能再炼化。我…得亲手去毁了她。」
云萃听得怔忡不定,陆寄风说时声音虽平静,却让云萃感到无比沉重,而作不得声。
陆寄风平静地对云萃说道:「找出魔女巢穴的法子,弱水道长临终前已经交代我了。此事充满了危险,相比之下,封伯伯的事,还算是容易的。」
云萃忧心地看着他,道:「陆寄风,你何苦担起这些?魔女存在这世上,已非一朝一夕,她有为祸的居心,也有克她的人在,通明宫,或是其他武林门派,都应站在你之前才是。」
陆寄风只是微笑了一下,淡然道:「别人怎样,我管不得。但若紫是我的妻子,我已失去了她,不能再看着她被魔女利用,成为祸害。」
「可是…唉!」
一想到陆寄风竟能平静地说出「要亲手毁了云若紫的元灵」这样的话,云萃既心痛又困惑,不知该说什么才是。他也明白这是逼不得已,但对陆寄风来说,却是何等残忍之事。
陆寄风话锋一转,道:「此事不必提了,倒是我离去之后,云府该多加留意庐陵王。」
云萃点点头,刘义真投效百寨联之事,虽然没有实证,但是已在云萃面前暴露了身分。刘义真一定会提防云萃父子在宋文帝刘义隆面前举发他的造反之实。
云拭松甚得文帝亲信,他一举发,只怕建康立刻要发旨拿人。因此,刘义真最先想到自己该做的,就是先下手为强,灭了云家,再谎报是被魏兵所屠。
这几日因为有陆寄风在,刘义真不敢轻举妄动。陆寄风也早就知道刘义真一直有派人在云府外监视,随时准备行动。
其实云府里也养了不少高手,足有自保的能力,只不过柳衡的剑法厉害,陆寄风离去之后,别人不一定是对手。
陆寄风告退回房,一方面想着怎么带走封秋华,一方面也在心里琢磨着柳衡的剑法。
他在年幼时,曾经见柳衡练过几次剑,当时觉得非常神妙,但是如今回想起来,竟觉得十分熟悉,与剑仙门的游丝剑法有异曲同工之妙。陆寄风在脑中记忆着,以指为剑,随手边想边比,越是回忆,记忆越是清楚,手指也仿佛就是剑一般,比划之际,剑气如虹,在空气中裂出嗤嗤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