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寄风抱着弱水道长的尸体,发了一会儿怔,才被一阵轻笑给唤回了现实:
「臭道士要死也不死得干脆些,啰哩啰嗦的,这回可真的死啦?」
迦逻以如此语气奚落弱水道长,令陆寄风心生不悦,默默抱起弱水道长的尸体,便欲走回云府。
迦逻跃了下来,道:「我从紫鸾寨手里平安逃回来了,你谢也不跟我说一声?」
陆寄风道:「多谢你。」
迦逻翘起了嘴唇,道:「你谢得没诚意!」
陆寄风道:「你别烦我!」
迦逻道:「死了个臭道士,你这么难过干什么?」
陆寄风打定主意不理他,抱着弱水道长的尸体,快步奔回云府。迦逻连忙提气直追,在背后大呼小叫,喊脚痛装跌倒的,陆寄风知道其实他也会武功,只是喜欢装可怜,这回连脚步放慢等他都不肯了,径自奔回了云府。
迦逻看陆寄风就是不回头,只好闭了嘴,专心地提气追赶陆寄风,以免跟不上他的脚步。
回到云府,内外都已恢复了原来的安静有序,陆寄风一抱着弱水道长回来,便有人奔入内通报,管家迎出来道:
「陆公子,老爷才刚醒,正在后堂,您跟我来。」
陆寄风面无表情地跟着管家走了进去,晚了一步的迦逻好不容易追上,也要跟进去,被门口的几名卫士挡住,道:
「这位公子,您是谁?」
迦逻不答理他们,陆寄风道:「他是跟我一路的!」
卫士们这才不加干预,迦逻拉着陆寄风的衣摆,亦步亦趋,不肯放手。
越到后堂,倒在两边的人就越多,但都只是看来精神不济,并没有生命危险的样子。直到一处大厅,两名仆从推开了大门请陆寄风进去。
堂内,停云道长亲自为云萃运功驱毒,正好行功已毕,收掌而起。
云萃脸上黑气尽消,精神也已恢复了,但眉宇间愁色却更重。
一见到陆寄风抱着弱水道长而回,停云道长惊愕地一跃而上,道:「真一子!」
陆寄风将弱水道长停放于榻,默然不语,停云道长颤声道:「真一子…真一子他…」
云萃见到此景,也怔在原地,停云道长走上前去,确认弱水道长已死,声音微颤,强抑悲伤,道:「他是死于何招何式?」
陆寄风道:「魔女的花影铭心。」
停云道长的唇角虽微微颤抖着,但是态度却出奇的冷静,道:「花影铭心,嗯。」
云萃道:「陆寄风,你呢?你有没有大碍?」
陆寄风摇了摇头,将弱水道长交付的那方缣帛递给停云道长,道:「这是弱水道长临终前,要我交给您的。」
停云道长接了过来,急促地展开来看,只见他越看,手越是止不住的抖颤,突然间「哇」地喷出了一口鲜血,令云萃等人都吓了一跳。
原来这方缣帛,乃是弱水道长的遗言,他在这回下山寻找陆寄风的途中,便已预先写好了遗嘱,希望自己死后能留葬灵虚山,以修来世。
这简单的遗言令停云道长内心悲痛万分,这一百多年以来,弱水道长虽有地位,却暗中受到排斥,在通明宫里完全被孤立,只有停云道长与他友善。若无停云道长的居中协调,弱水道长或许早已被几位师兄想尽办法逐了出去,他相信弱水已改邪归正,师父通明真人会肯收他为徒,不就是已经承认人性本善了吗?
而最后弱水道长为了表明心迹,还是在内力只修回一成的情况下,明知不敌而坚决与舞玄姬一战,落得惨死的下场。弱水道长一死,通明宫折了一个运筹帷幄之材,实为莫大损失,更可以说弱水道长是被烈火、惊雷等人逼死的。因此,停云道长心中悲哀、失望、气愤交煎之下,急火攻心,竟口吐鲜血。
喘了口气,强自抑下心中悲痛,望向陆寄风,道:「陆寄风,我要立即护送真一子之体回灵虚山,你随我回去。」
陆寄风道:「道长,弱水道长临终前,交代了我更重要之事。」
停云道长道:「是吗?」
陆寄风道:「除去魔女,捣其巢穴的路子,他都交代了。此事与晚辈执掌通明宫相较之下,道长您应该知道轻重才是。」
停云道长望了弱水的尸体一眼,悲恸地喃喃说道:「他为何不对师兄们说?唉…他便有经天纬地的方策,在通明宫里,也要被质疑再三,不得伸展!」
陆寄风道:「魔女与我之仇,已誓不两立,道长,我今后会以除去魔女为第一要务,您请安心回通明宫吧!」
停云道长想了一想,道:「陆寄风,我很想帮你,但我要先将真一子带回宫安葬,回去后我会禀明师兄,让通明宫鼎力助你。」
陆寄风道:「多谢道长。」
停云道长转头对云萃道:「云老爷,阖府兵丁所中毒烟,一时三刻便可消解无碍了。」
云萃道:「道长救命之恩…」
停云道长摆了摆手,不愿让他说下去,随手将弱水道长一卷,抱在袖中,发出一声哀凄的长啸,身子已奔出了数十丈,一眨眼就不见了,唯有那啸声还在欲曙的天色中回荡着。
第二章 忘彼千载忧
一夜之间,突生剧变,虽然天色正在渐渐明亮之中,陆寄风却浑然不觉,怅然而立。
云萃道:「陆寄风,你跟我来。」
云萃亲自在前面领着陆寄风,往后苑方向走去,迦逻也紧跟着,显然完全不肯离开陆寄风半步。
这个地方,越走越接近云若紫起居之处——紫风阁,陆寄风的心跳得越沉重,心脏的每一下跳动都会引起胸口一阵疼痛,他来从不知道心跳时也是会痛的。
红着眼眶的千绿为他们开了门,幽暗的堂内,只有已被换上一身白衣,静静躺在床榻中央的云若紫。
陆寄风走上前,长跪在云若紫身边,弯下身去轻抚着她已冰冷的脸颊。
迦逻也要跟进去,却被千绿挡住了,低声道:
「这位公子,小姐闺房,外人不能进去。」
迦逻不服地说道:「陆大哥为什么可以进去?!」
千绿道:「陆公子是小姐的夫婿,自然不同。」
迦逻一怔,道:「他…他是你们小姐的夫婿?」
云萃长叹了一声,挥了一下手,示意要千绿先把迦逻带走,迦逻却大声道:「陆大哥才不是你们小姐的夫婿,你们休想骗我!」
千绿弄不清楚迦逻的身分,有点不知该如何处理,云萃也皱起了眉,正要问他身分,陆寄风已道:
「云老爷,那位是封伯伯的公子,请您带他歇下。」
云萃一听,惊愕地望向迦逻,迦逻咬着唇,倔强地看着室内的陆寄风,一时之间,云萃也看不出这粉装玉琢的少年有几分封秋华的影子,但陆寄风这么说,应该是不假的。
云萃道:「公子,令尊名讳,上秋下华吗?」
迦逻道:「我不知道!我没有爹。」
陆寄风冷冷地抬头看他一眼,身子不动,两扇门便自动「砰」的一声关上,将众人关在门外。
迦逻气得大力敲门,叫道:「陆大哥,你开门!你为什么不理我?」
门内没半点声响,迦逻气得眼中泪光盈然,云萃道:
「这位小公子,你真的是封兄后人?你叫什么名字?」
迦逻擦了擦眼泪,仍用力去敲门擂门,根本不理云萃。
云萃没了法子,只好对千绿道:「一会儿你带这位小公子到客房歇歇,有事叫人传话。」
「是。」千绿应道。
云萃莫可奈何地先行离去,他本意是要让陆寄风看看云若紫的遗容的,但却闹出了个别人,身分这么特别,让云萃不知该待为上宾,还是当作家人。
陆寄风把自己和云若紫的遗体关在房间里,这也是云萃事先没想到的局面,但他能理解陆寄风不欲被打扰的心情。看来只能等陆寄风自己愿意出来,再处理云若紫的后事。
云萃先行离去之后,不管千绿怎么好言相劝,迦逻完全不理她,在门外又踢又打,无奈两扇门就是不开。
千绿柔声劝他离开,一直劝到午时,知他心意绝不动摇,只好坐在石墩上陪他。迦逻也累了,坐在门槛上,两手撑着脸颊,沉着脸呆望着苑中的花木,谁也不理。
一直到黄昏时分,那两扇门才被推开。
迦逻已经抱膝睡倒在门边,而千绿也倚着门外的石墩靠栏,以手支着额角打盹。
陆寄风转身入房,找到一件轻裘,再走出来将那件轻裘覆盖在千绿身上。
他足音无声,千绿浑然不觉,但是迦逻却立刻就醒了,看着陆寄风,一把跃上来抱住了陆寄风的手臂。
陆寄风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牵着他一同在门槛坐下,道:
「不可如此任性了。」
迦逻道:「你也不可以再这样不理我!」
陆寄风苦笑了一下,迦逻望着他,突然也不言语,道:
「你变了。」
「什么?」
迦逻盯着他看,然后闷闷地转过了头,道:「我说不上来,你跟以前不一样了,我讨厌你这样子。」
陆寄风默然,迦逻十分敏感高傲,又凡事都先为自己着想,这是因为他从未与人类相处过,生活在地宫时,随时可能被杀、却又被尊为小主人,这种怪异处境才造就出迦逻的个性。因此陆寄风只以平常心看待他的言语,不去怪他。
这一整天,他把自己关在云若紫房间,望着死去的云若紫,起初他什么也无法想,不知过了多久,在锻意炉里的训练,却让他的思维渐渐清明,自我超脱于情绪,眼前的尸体,也渐渐化作无情之物,和一片躺在泥土上的花瓣一样,已不能牵绊他什么了。
尸体就只是尸体,和他心中的云若紫,完全分离了出来,他真正达到了「不为形累」的境界。
他伸手解下自己颈上的虎爪链,挂在云若紫的尸身上,和原来那一条挂在一起,随着尸体永眠。
看了尸体最后一眼,他才推门而出,离开了他内心的炼狱,重新回到人世。
过了一会儿,迦逻又问道:
「你说的那位云小姐呢?我要看看她!」
正好醒来的千绿听见迦逻这一问,心中惊了一下,怕刺激到陆寄风。
云若紫乍死,陆寄风红着眼睛跃出水亭,随手夺剑,连毙十五六人的事,她已听说了。而陆寄风又把自己和云若紫的尸体关在房内一整天,更是让千绿担心不已。想不到迦逻才刚脱困,来不及知道云若紫死了,就这么大剌剌地问了出来,不知陆寄风会有何反应。
想不到陆寄风只是平静地说道:
「她死了。」
「她死了?她怎么死了?」
「被舞玄姬杀了。」
迦逻一怔,静静地想了一会儿,道:「原来是这样…我以为圣女老人家铁面无情,原来她是爱云小姐的。」
陆寄风问道:「她杀了亲生女儿,怎是爱她?」
迦逻道:「就像我娘为了我好而要杀我一样,圣女老人家为了女儿好,所以杀了她,重新给她生命,让她成为和自己一样,法力高强,永生不老!我娘魄力远不如圣女老人家,一直对我下不了手,才会拖到今天。我说圣女老人家一定是一眨眼就让云小姐死了,半点痛苦都没有。」
陆寄风道:「别再跟我说你们这些邪魔的道理!全是些丧心病狂。」
迦逻道:「邪魔爱子女,怎是丧心病狂?」
陆寄风道:「亲手杀子女,将好好的人变成妖变成鬼,不是丧心病狂?」
迦逻不服气地说道:「变成妖变成鬼也是为了永远照顾啊!我娘是鬼,就一直照顾着我,不像我爹是个好好的人,他就不要我!他才是抛妻弃子的丧心病狂!」
被他这一番抢白,陆寄风倒是无言了。迦逻道:「他们说你是云小姐的夫婿,我不信,他们骗我的是不是?」
陆寄风道:「他们没骗你。」
迦逻道:「若不是他们骗你,便是你骗我!」
陆寄风道:「我没骗你…」
「那你们是何时成了夫妻的?」
「就昨天。」
迦逻还是不放过他,道:「你得告诉我,你和她昨天为何就成了夫妻?以前怎么就不是?」
陆寄风道:「有了夫妻之实,当然是夫妻…」
迦逻追问道:「什么是夫妻之实?为什么一天就可以从不实变成实的?」
一时之间陆寄风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原来迦逻连这个都不知道,不过一想也难怪,独孤冢里没人可以告诉他,服侍他的婢女又都是纸人所化,更不可能知道人间风月之事。
千绿忙岔开道:「二位公子,我带你们去见老爷…」
「你快说!不说我不服气。」迦逻根本不理千绿,一直逼问陆寄风。
陆寄风有点哭笑不得,道:「这关你什么事?你管得也太多了些!」
迦逻道:「我当然要管,你是我大哥,我娘说一旦成为夫妻,就再也牵扯不清了,你和云小姐牵扯不清,那我…那我…」
「那你怎样?」陆寄风问道。
迦逻却只是别过了脸,不知是什么神情。
陆寄风已习惯了迦逻的莫名其妙,反正见怪不怪就行了,便不理会他,对千绿说道:「千绿姑娘,劳烦你带路,我想见云老爷。」
千绿道:「是,陆公子,二位请跟我来。」
千绿带他们走向前堂的一路之上,已有不少通报的仆侍先一步向云萃禀报,云萃已等在堂上了,见到陆寄风,便迎上来,握住了他的双臂,十分激动,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长叹欷吁。
反倒是陆寄风安慰道:「云老爷,若紫早已知道自己天命将至,您不必难过。」
云萃问道:「是吗?」
陆寄风将云若紫事先写好的谶诗告诉了云萃,云萃这才释然,虽然这十年来,他将云若紫像个神仙似地尊敬供养,但是毕竟她也曾承欢膝下,也曾天真烂漫,云萃也确实对她寄予了父女之情,此时心中之悲,和一般的父亲失去爱女,并无二致。
云萃道:「你是若紫的夫君,她要葬在这里或是南边,就由你来全权决定。」
陆寄风道:「一切从简,就葬在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