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张业总是感到十分不对劲,因此酒菜也一口都吃不下,不管手下兵士们怎么鼓动取笑,都不为所动。

天色一直阴暗沉重,众人也不管几更了,酒足饭饱,都东倒西歪地呼呼大睡。张业也在角落躺下,身上盖着轻暖的丝被,不知不觉间,睡意渐生,也迷糊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张业被轻微的声音给吵醒了。

他睁眼一看,还是在客房中,众兵们也都仍睡得鼾声如雷,却不是原先的东倒西歪,而是一个个都整齐地一字排开,身上也都盖了被子,不知是何时被排好的。

窗纸上映出老孺的身影,轻声说道:「夫人的花种都排好啦,姥姥可以去洒水了。」

霞儿道:「姥姥,今天这些花种,是夫人亲自找回来的,你可得细心洒水。」

张业听他们的对话只是园艺杂事,没什么特别。但又觉得奇怪,怎有人三更半夜的特别交代园丁给花洒水?

苍老颤抖的老妇语声,宛如由地面传出来的,说道:「我知道,我知道了。唉,花种就快集完了,老身也可以轻松了。」

霞儿忽然有些奇怪地问道:「咦?姥姥,你的拐杖呢?」

那老妇道:「叫得匆忙,我没带来。」

霞儿笑道:「姥姥不知偷吃了多少好东西,人变苗条了,拐杖也不用拿了,看来马上要回春了呢!」

被称作姥姥的妇人啐道:「小蹄子,就会说些风话!」

霞儿道:「不跟你说了,你可得快些,夫人还有事找你。」

姥姥问道:「出了什么事?」

霞儿道:「夫人说小主人带了两个外地的人,还有两头圣兽进来,可能要闹事。」

张业不由得竖直了耳朵,两个外地的人和两头动物,那除了劫走司马贞的陆寄风之外,不可能是别人了。原来他们也寄宿在此,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张业暗想:「天亮再强要搜这宅子,未免太过无礼,也不知那刁民和这里的少主是什么关系,若是主人袒护刁民,难道公主便不救了?不成,我得趁夜搜索。」

他暗自庆幸自己方才没有喝酒,否则只能呼呼大睡,不会听见这么重要的对话。

张业一面无声地掀被起身,蹑手蹑脚地藏身在柱子后,打算等外面的人走了之后,再摸出去。

窗外,那老妇说道:「唉,少主人越来越不像话了,这怎么得了哇?」

霞儿道:「别啰嗦了,天快亮了,天亮就来不及啦。」

老妇道:「好,好,你们先回去吧。」

老孺和霞儿的足音远去之后,张业正想偷偷出去,房门竟慢慢地打了开来。

张业一怔,连忙又藏身在柱子后。

进来的是个肥胖矮小的老妇,脸上皱纹层层叠叠,双眼火红,松垮下垂的眼睑像两块腐烂的皮一样,望之极令人生厌。

她边走还边由鼻中沉重地呼吸着,好像一口气随时会喘不过来似的,摇摇颤颤地走了进来。

张业屏住了气,看她要干什么。只见她蓄着长长指甲的手上,拎着一个铜水壶,她站在躺得最靠门的那名士兵身边,看了看他,露出狰狞的微笑,喃喃道:

「好,好。」

接着她含了一口水,然后「噗」地喷在那名沉睡的士兵脸上,便又走了进来,再打量着下一人。

张业满腹莫名其妙,看不出这是什么名堂。

姥姥含了口水,又「噗」地喷在下一人脸上,然后再慢慢地走向下一个。

张业想:「这是下药夺财的新法?」

姥姥一个一个喷过去,张业突然看见第一个士兵的脸色,已经变得灰死,胸口虽还在起伏呼吸,但是却比平时缓慢了很多。

张业大惊,姥姥一个一个地喷水,被她喷过水的人,都很快生气退去,变得像是活死人一样。

眼前这个邪门的老太婆浑身都诡异莫名,令张业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牙关抖个不已,上下两排牙齿得得撞击,他拼命用力咬住牙,才没有发出声音。

眼看着老太婆已走到原先躺在张业身边的那人之旁,一口水往他脸上喷,张业一清二楚地看见那人的脸变成一张死人的面孔,可是身体还在微微的呼吸。

老太婆再往下一个走去,张业的铺是空铺,老太婆见无人在被中,有些奇怪,摸了摸被子,喃喃道:「没有了吗?」

她缓缓地伸指数着整齐排好的众人,道:「一、二、三、四、五…十七、十八、十九…夫人说是二十个,还有一个呢?…嗯,还有一个呢?嗯…我看看还有一个在哪里…」

老妇佝偻的身子像仰起上半身的蚕一样,鼻头抖动,一面找寻着,一面喃喃道:「还有一个在哪里…?施了肥,该入土好好儿长啦…」

张业感觉自己连呼吸都快停了,冷汗也沁湿了衣服,那老妇喃喃自语,找了一会儿,朝向张业所在的方向缓缓走来,露出笑容,道:「还有一个在这里。」

张业吓得腿都软了,跪倒在地,还暗自祈祷不会被发现。那老太婆又含了口水,笔直地走过来,张业清楚地听见自己两排牙齿打战的声音,一点力气也没有,好不容易才两手着地,想拖命爬开,一抬眼,那老妇赫然已蹲在地上和他眼对眼而望。

张业吓得眼前一黑,那老太婆「噗」的一口水喷到他脸上,他便昏了过去,人事不知。

第十四章 少年罕人事

话分两头,陆寄风带着司马贞远离了那群官兵,为了安心起见,索性再往更高处走去,直到周围已到隐约可见些微雪点,应该已近山巅了,才找了处僻静之地,专心替司马贞接回断脉。

断而复续,比原先还要更困难,陆寄风全神贯注地接续她的心脉,进入了无我之境,真气源源流转,将两人周遭地面的霜气全都蒸散,发出缕缕白烟。

两虎在旁看守护法,不让任何野兽靠近。约莫有一顿饭时分,陆寄风收功而起,司马贞脸上血气充盈,这条命又被救了回来。

陆寄风打横抱起司马贞,四处寻找,好不容易见到前方的一片山壁,高处有一块怪石突起,正好成为遮蔽。陆寄风抱着司马贞走到山壁下,席地而坐。此处十分寒冷,陆寄风和两虎都不畏寒,但是司马贞却抵受不住,陆寄风只好把她抱在怀中,以真气暖她的身体。

陆寄风低头仔细看着怀里昏昏沉沉的司马贞,长睫郁密,鼻挺肌白,实在是个清丽至极的美女,为何会那样骄纵狠毒,实在令人想不透。

陆寄风不禁想到蕊仙、千绿,同样是女子,她们是那样的温柔和善,却偏偏身处卑贱,可见天不与善人,未必良善者就有好的处境。

陆寄风暗暗叹了口气,想道:「蕊仙姐姐不知怎样了?她现在人在哪里?」

天色渐暗,陆寄风发觉司马贞体温比平时更高,这是重伤引起的高烧,再加上她体内的忧愁之火作乱,病况很快转剧,司马贞额上不断地沁汗,低声呻吟了起来。

陆寄风也束手无策,风寒固然是小病,若没有适当的医疗,却最能拖成大病。从前陆寄风在梅谷里受冷袖的教导,也学了些药理,但是一时之间是不可能找到合适的药草医治她的,陆寄风心中有点发急,一面替她擦汗,一面问道:「司马姑娘,你怎么样了?」

司马贞不断呻吟着,喃喃道:「别…别杀我…呜…别杀我…」

陆寄风道:「我不会杀你,你别怕。」

司马贞似乎没听见陆寄风的话,双眼紧闭,眼泪流了下来,叫道:「爹!爹!你别去…呜…娘!我要娘!呜呜…」

她叫起了爹娘,不知是梦见了什么,陆寄风只能抱着她,一面抚着她的脸和发,柔声道:「别怕,别怕。」

司马贞在陆寄风的安抚下,似乎平静了些,依偎在陆寄风怀里,不断啜泣,好不容易静了下来,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谁知过了半刻钟,她又惊醒,哭叫道:

「别杀我!别杀我娘…呜…娘,我帮你把头接起来,你不要死…呜…」

陆寄风吃了一惊,难道司马贞亲眼见过母亲身首分离地死在她面前?若真的是如此,也实在太惨了,陆寄风同情之心顿起,想不到她会有那样痛苦的回忆,难怪胸中满是忧火。

陆寄风更温柔地抱住了她,男性的气息令司马贞略微平静,泪水有如珠串似地掉下来,哽咽着说道:「刘大哥…你…你为何不理我?」

她将陆寄风的怀抱当成了刘义真,除了因为神智不清之外,更主要的是她这一生中,只被刘义真这样亲密地抱过,因此也不知道在别的男人怀里有什么不同。

此时她半昏半醒之际,感觉又被男性的强壮手臂环绕着,朦胧中的声音十分温柔,就像刘义真哄她时的语气,因此她认定了抱着自己的人,一定是刘义真。

「刘义真」更温柔地说:「我没有不理你,你放心,好好睡一觉。」

司马贞心中万般酸楚,柔丝缱绻,道:「刘大哥,你爱不爱我?会不会抛弃我?」

这个刘义真没有回答,司马贞紧紧地抓住了他,凄楚地泣道:「你说,你说…你不要我吗?」

刘义真轻叹了一声,道:「我不会抛弃你的,我这一生中只喜欢你,你放心吧!」

司马贞听了,心情略宽,轻道:「你亲亲我。」

「这…」刘义真有些迟疑。

司马贞又害怕了,流泪道:「你不肯么?你…你果然并不爱我…」

「不,不是的…」

司马贞悲伤得全身都酸软无力,只恨不得死了,不必再面对失去爱情的人生。这时,一阵阳刚之气靠了上来,那是她所熟悉的刘义真的气息。她心情一宽,那人的嘴唇轻轻地按在她唇上,司马贞有如死里重生,抱紧了他,主动靠上去,紧紧地亲吻着,那人起初有些犹豫生涩,后来胆子渐大,便温柔地回吻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司马贞才心满意足地放开他,依偎在他怀抱中,似乎有冷风不断地吹着她,但是她心情稳定,身体也暖暖的,像陷进了柔软无比的棉堆中…

陆寄风凝望着安然睡去的她,虽然是不得已而假装刘义真,可是亲了她,还是让陆寄风心里微觉愧疚,暗自说了好几声「抱歉」。

夜风渐紧,但司马贞的呼吸渐缓,陆寄风不由得大惊,摇了摇她,道:「司马姑娘,司马姑娘…」

司马贞身体滚烫,病势更加沉重,再拖下去后果不堪设想。陆寄风抱起了她,往山下奔去,只要找到人家,就有可能求到解风寒的药。

陆寄风抱着司马贞,深夜与两虎在山野奔驰,陆寄风感觉出怀里的司马贞气息渐弱,无法再承受任何自己渡给她的真元,心里更是焦急。

就在他茫无头绪地往山下疾奔之时,小风与小紫突然发出低沉的虎啸,令陆寄风一怔,停步道:「怎么了?你们见到什么了?」

小风与小紫一声狂啸,朝一堆木丛飞扑而上!

陆寄风连忙上前,拨开粗枝大叶,赫然见到小风巨大的肉掌下,压着一头白兔,那头白兔像是死了一般,倒着不动,而小紫则一面低吼着,徘徊在旁边,若非听见陆寄风的斥止,或许早就一口将那头兔子吃下口中了。

陆寄风又气又急,认为是小风与小紫野性难驯,被路边猎物吸引,分神去扑抓。

陆寄风斥道:「放了它,走吧!」

不料小紫跃上前去,挡住了陆寄风,竟不让他走。

陆寄风抱着司马贞,道:「你们别胡闹了,再闹就不许跟来!」

陆寄风才跨出一步,小紫便纵身轻跃,挡住陆寄风,甚至人立起来,往陆寄风扑去。陆寄风侧闪而过,怒道:「干什么?」

背后的小风发出威胁的低吼,令陆寄风更感奇怪,回头一看,却整个人呆住了。

被压在小风脚下的,竟不是兔子,而是一名白衣少年。

陆寄风眨了眨眼睛,那确实是一名少年,不是方才所见的白兔。

陆寄风惊讶不已,想道:「难道方才是我看错了…?」

那少年动也不动,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昏迷。

陆寄风喝道:「把他放开!」

小风低吼着,凶猛地回过头看了陆寄风一眼,一面用力甩着尾巴,十分不情愿,甚至还低下头去,张口要咬那少年的咽喉。

陆寄风吓了一大跳,正要纵身上去阻止,又被小紫咬住了脚,动弹不得。

陆寄风急得叫道:「不许吃人!」

那少年动也不动,眼看只能成为小风虎爪下的食物,陆寄风一掌打去,雄厚的真气硬生生将小风百余斤的沉重身子击退,小风才被击退,虎爪一松,那少年便即跃起,发足欲逃。

陆寄风一怔,小紫显然早已料到对方会有这一步,早就守在少年奔去的方向,一扑便再度把少年压倒。

「啊!」少年惊叫,又像死了一般不动。

被这两虎夹抄,不要说一个少年,就算是矫健的鹿也逃不掉。但是陆寄风却大感讶异,在小风张口作势欲咬之际,他还忍耐得住装死不动,这份胆识实在惊人,也让人感到这少年的来历并不简单。

陆寄风放下司马贞,上前摇了摇他,道:「喂,你还好吧?你醒醒。」

在小紫的爪下,那少年依然不动。陆寄风轻推了推小紫,小紫才放开了,那少年这才缓缓睁开一道眼缝,偷看了看陆寄风。

陆寄风松了口气,道:「你有没有怎样?」

那少年张眼一看,两头老虎又准备要扑上去,他吓得一把抓住陆寄风,叫道:

「你…你叫那两头老虎别咬我,别过来!」

陆寄风道:「你放心,它们不会咬你了。」

少年死命抓紧陆寄风,不停地发着抖,他的一双眼眸明灿如星,俊美得像个姑娘。

陆寄风一面说:「你没事就好了。」一面站了起来,不料原本坐在地上的少年还是两手紧紧巴着陆寄风的右手手臂,陆寄风这么一站,就把他整个人给拉了起来。

少年的身体很轻,陆寄风道:「你别把我抓这么紧。」

少年颤声道:「我…我不能放了你,我一松手,它们就会扑过来咬我…」

陆寄风道:「那我叫它们走远些,小风,小紫,过去!」

陆寄风一挥左手,一对白虎却依然微低前身,眈眈地虎视着那少年,不肯移动半步。

陆寄风又命令了几声,两虎说不理就不理,还不时发出低吼,让陆寄风有点儿尴尬,道:「奇怪,它们平时很听话的…」

少年发着抖问:「是吗?你养它们…多久了?」

陆寄风道:「…差不多两天吧…?」

少年原本已经有点放开陆寄风,这下子却又抓得更紧了。陆寄风抓了抓头,道:「你放开我,它们不会咬你的。」

少年死命摇头:「不成,我一放手就没命了。」

陆寄风更清楚地看见了那少年的容貌,他不过十四五岁年纪,一头乌黑的头发束髻,弁簪上的红玉光润无比,似乎是贵重之物。而他身上衣裳雪白光泽,衣领处翻出一片白貂皮毛,更烘托得他的脸孔白里透红,竟是个面若敷粉,脸似团玉的美少年。这样的贵公子会在这荒郊野地,实在奇怪之极。

「你总不能抓着我一辈子啊!」陆寄风道。

少年轻盈的身子一纵,竟直接跳到陆寄风背上,两手紧缠着他的颈子,道:「那你背着我好了。」

一见到他扑到陆寄风身上,双虎立刻发出示威的吼声,要不是顾忌着陆寄风,恐怕真的会扑上来咬死少年。

陆寄风道:「欸,你真不客气耶!我为何要背你?」

少年道:「因为我被老虎咬伤了,走不动。」

陆寄风不相信,道:「你这么灵活,才没伤着呢!」

说着,陆寄风真气一震,便将少年震落,少年惊呼了一声,摔跌在地。

陆寄风抱起倒地的司马贞,道:「这位兄弟,请问这附近有人家吗?这位姑娘病得很重,得快点服退烧的药才行。」

少年一脸不悦,道:「这附近只有死人堆,没有活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