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若紫的声音,陆寄风大急,不知道要不要容许云若紫靠近,此刻眼前的这几个人,到底是善是恶,他都难以弄清。只不过就算要阻止云若紫接近,穴道被点的他也无能为力。

疾风道长和封秋华都露出奇色,见到云若紫气喘吁吁地奔来,封秋华大为诧异。

「若紫?你怎么在这儿?」

云若紫笑嘻嘻地道:「我来等封伯伯。」

「你爹呢?」

「我不知道,我跟寄风哥哥在一起。」

封秋华顺着云若紫所指的方向望去,疾风道长也看见了瘫坐在地的陆寄风,骂道:

「又是你这小子!一遇到你,老子就没好事!」

陆寄风心中暗道:「说这句话的应该是我才对!」

那高大道士弯下身,在陆寄风身上几下疾拍,解了他的穴,笑道:「师兄,是我通风报信,跟这小子没关系。」

封秋华双手抱拳为揖:「多谢灵木师叔。」

疾风道长狠狠地瞪了他们众人一眼,道:「你这大逆不道的东西,不许攀亲带戚,秽我师门!」

封秋华跪在地上,大气不敢透一口,道:「是,弟…晚生遵命。」

灵木道长冷然道:「说他秽乱师门,你有辱师门,又怎么说?」

疾风道长大翻白眼,道:「我何时有辱师门了?」

「知恩不报,算不算一条?」

「我怎么知恩不报?」

「你中了萧冰的道儿,是谁救了你?你却从救命恩人手中逃了出来,一声谢也没说,这不是知恩不报?」

疾风道长瞪了封秋华一眼,道:「好啊,恩公大人,你要我如何谢你?」

封秋华惶恐地说道:「弟子不敢,弟子不敢。」

「不许自称弟子,我不认得你!」疾风道长又转头对灵木道长道:「你瞧见了,是这位恩公不要我谢他,不是我不谢他。」

陆寄风想起上回疾风与黑鹰寨众一战,被困在网中,有一道白影掠入阵中救走了疾风道长,原来就是眼前这位封秋华;而他竟与云若紫如此熟识。

云若紫拉着封秋华的衣袖,道:「封伯伯,咱们和寄风哥哥一起走,不要在这里。」

看她的神情,似乎很不喜欢灵木和疾风。封秋华无奈地说道:

「若紫,你乖乖的,伯伯过几天带你回家去,眼前伯伯不能走…」

疾风道长道:「去去去,你有什么事快点去办,别来烦我。」

封秋华道:「师…前辈为了寻找天婴,经历这几日奔波,请容许晚辈略尽绵力。」

疾风道长冷冷说道:「你是个尘世之人,一身的浊气,天婴不会现身在你面前的!你跟着我,只会连累我也找不到!」

封秋华面色颓丧,叹了一声,依然跪在地上。

疾风道长背对着他,似乎极不耐烦地「嗯、嗯」了两声,手在背后挥了一挥。

封秋华一愣,不知师父这个手势是何意。

疾风道长更不悦,手又是胡挥了两下,发出含糊的「唔唔啊啊」几声。

封秋华愣愣地看着,陆寄风猜测暗想:「这老道是不是叫封伯伯起来,别跪了的意思?」

只见灵木道长开口道:「果然是个呆子,你师父叫你起来,别跪了,他见了不舍得!」

疾风道长跳起来道:「第一,我不是他师父!第二,他跪着我怎么不舍?他怎么跪,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起来!你越跪他越有得胡说!」

封秋华恭敬地说了声「是」,才敛袍而起。

疾风道长沉着脸道:「我问你,你这几年在鬼混些什么?为何在终南山爬来爬去?阴魂不散地跟着我?」

封秋华双手垂在身侧,微低着头道:「启禀前辈,晚生这几年云游江海,反省前非,本欲寻山闭关清修,坐悟真道,但是见到师…前辈的灵气出现在山中,因此特来一见。」

「有什么好见的。」疾风道长又背转过身,冷漠的语气里有点怅然。

封秋华眼眶微红,陆寄风虽不知他们的关系,也感到这位封秋华的一片孺慕,出自至诚,不知疾风为何如此拒人千里。

封秋华道:「晚生至愚至浊,不敢怀非分之想,再辱圣门。多日相寻,只欲见前辈慈容,于心已足。」

疾风道长默默不语,灵木道长道:「你见也见过啦,可以走了。」

封秋华怅然道:「如此…」

「呸!没你烂木头的事!」疾风道长怒道,对封秋华道:「封居士,你要去闭关也好,悟真也好,我先问你一事,你给我老老实实地讲!」

「是。」

「你这些年四处乱晃,功力应有长进才是,为何反而一退千里,比起从前大大不如了?」疾风道长厉声问,封秋华是他的得意弟子,内外丹修习之功,冠于诸生,自从他上次出手救了自己,由轻功及武艺出手的表现,疾风道长一看便知他的内力退步至不可收拾之境,几乎不敢相信,好几次想问他,却又拉不下脸问。如今反正话也说了这么多句,这个问题再不提出来,他会一辈子不得好睡。

「这…」封秋华为难地沉吟着。

疾风道长冷然道:「你不说就罢了!你本来没必要回我。」

事实上他心中所想,并非震怒,而是担忧。封秋华的内丹损耗太多,不像是疏懒于练功而退步,倒像是被废去了内真一般,不知是否遇上了可怕的强敌,或是中了什么术法。他只怕被人发觉自己的关怀之情,因此见封秋华迟疑不说,马上便表示自己不在乎。

灵木道长道:「道门第一人怎么内真变得如此萎靡?嗯,我看不是遇上了强敌,就是中了术法,封秋华,你是不是落难了?」

灵木问出了疾风心事,疾风道长心头扑扑乱跳,却故意「哼」了一声,道:「关你屁事!」

封秋华下定决心,道:「启禀前辈,晚生是自己化去了八成内丹,非是遇到外敌,不敢引前辈之忧。」

「你、你自己化去八成内丹?做什么?」疾风道长惊问。

灵木道长却突然间脸色大变,不知在想什么。

陆寄风旁观者清,感到灵木道长的头脑比疾风、封秋华似乎都好上一点,或许他心中有了答案。看他脸色,这答案也不会是什么值得高兴之事。

封秋华万分犹疑,在说与不说之间挣扎半晌,终于道:

「二位前辈,此事实出于不得已…」说着,封秋华指向云若紫,说道:「这位小姑娘出自云家古祠,不知是何所化,似非人灵…云家世世镇守长安,似乎就是为了守护此女,既然此女已破封而出,晚辈见她妖气未萌,因此…」

疾风道长怔怔地看着云若紫,灵木道长已跺脚叫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可恶,必是你多事,封住了她的妖气,对不对?唉!坏事,坏事…」

云若紫吓得抱住陆寄风,陆寄风一听他们说什么「妖气」,登时也明白了。

灵木道长暴跳如雷地叫道:「前一阵子长安突然冲出一股妖气,趁着妖气未长,我和师兄特地前来灭之!谁知突然之间,妖气又不见了,害我翻遍了长安,连老鼠蟋蟀洞也都搜个干净,就是找不到妖气,竟是你把它封了起来,你这混蛋小子,坏我大事!」

陆寄风连忙将云若紫挡在身后,封秋华也身形一窜,挡在两个小孩之前,扑通跪倒,仰首对着二道说道:

「前辈,此女年幼,从未造孽。弟子已经倾毕生道行封住她的邪妖本性,云家世代为善,云家守护此女已有五代,万一她被灭,不知云府是否将因此得祸!还乞二位前辈放她一条生路。」

灵木道长怒道:「放她一条生路?哼!凭你的小道行,封得住吗?她这股妖气之盛,你师父跟我都毕生未见,万一长大了,那邪气十个封秋华也挡不住!这股邪气甚至更强于千年狐妖舞玄姬,你说,你对付得了舞玄姬一根脚趾头吗?」

封秋华脸色苍白,不敢回答。

「我们通明七子,为了诛杀这个狐妖,何等用尽心机,何等筹划奔波?若不是真人指示天婴现世,出现一丝希望,恐怕只有眼睁睁看着正教绝灭。如今世乱时荒,邪气汇存,又出现一个更强的妖女,你不除之以断祸根,反倒浪费你的真元,去做那无益之事。你这种小仁小义的行事方法,果然不是个负起天下之责的人才!你教吾失望透顶!」

灵木道长每骂一句,封秋华的头就更低一点,可怕的沉重气氛在周遭弥漫着。

疾风道长总算讲话了:「灵木,你把我的话都抢走了。」

「我是为师兄代劳。」

「不必!」疾风道长怒道,转头对封秋华道:「你糊里糊涂浪费了真元,你高兴,我管不着。这妖女是你兄弟的女儿,不是我兄弟的女儿;你于她有情分,我于她没有情分。现在我要一掌杀了她,你不救她,就退到一旁;你要救她,就别跪了,起来,我们先分出生死。」

封秋华猛地抬起头来,面如死灰,嘴唇颤抖着,万万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

疾风道长双手负在背后,道:「灵木师弟,听令!吾与封秋华之战,你不得插手,若吾死于妖党封秋华之手,你就代吾诛杀此女,以除妖邪!」

「师弟得令。」灵木道长严肃地说道,退至一旁。

封秋华用力叩头,击地有声,泣道:「前辈,晚生怎敢与前辈动手?请前辈放过此女,她妖气未萌,杀之实为不仁啊!」

向来一言不合便跳脚的疾风道长,此时竟十分冷静,声音稳定得听不出情绪:

「你不必多言,叩了这么多个头,当年师徒之义也还完了,你又救过我一命,起来吧,你与我一战,是胜是败,没人会说你是个弑师的不义之人。而我,也不会手下留情,必诛妖党。你若轻易就死,这小妖女自然也不能活的。」

封秋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神情恍惚支离,要他与毕生恩师动手,比要他杀无辜之人还难,此时他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的剑呢?」疾风道长问。

封秋华神情茫然,陆寄风只希望他能杀了这两个道士,好保住云若紫,二话不说便将身上的宝剑递给他,道:「封前辈,此剑拿去用吧!」

封秋华随手接了,低头看着剑上的云氏徽记,心头一震,垂泪道:「兄弟,兄弟,吾对汝为德不卒,对师忠孝尽缺…人生若此,夫复何言!」

说着,褪下剑鞘,寒霜映照着秋色,映照着他的容颜。

第七章 人理固不终

此战已不可避免,封秋华作梦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有振作起心神,抛了剑鞘,将剑横在身前。

疾风鼻中哼了一声,道:「很好,你应该知道结果会是怎样,还要做这无益之战吗?」

封秋华凄然道:「晚辈…实不愿与前辈动手,若有其他的方法可以解决,晚辈就算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疾风道长脸上肌肉一阵抽动,声音依然冷冷的:「有一个方法,你若肯依言而行,非但不必与我动手,还有可能重回本门,你愿意吗?」

封秋华没有想到师父会突然松口,连忙注视着疾风道长,眼神殷切。

疾风厉声道:「你若肯亲手杀了这个小妖女,将功折罪,为时不晚!」

封秋华一听,脸色更加苍白,紧紧咬着牙,道:「万万不能。」

疾风道:「很好,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休怪我手下无情!」

疾风道长突然间身子一闪,闪到云若紫面前,封秋华和陆寄风大惊,疾风道长已经一掌拍在云若紫头顶。

云若紫身子一颤,往后软软地倒下。陆寄风扶抱住了她,只见她双目紧闭,气息微弱,生气竟去了七八分,不由惊恐万分,说不出话来,不知云若紫是死是活。

「师…你,你…」封秋华骇然道。

疾风道长冷冷地说道:「你放心,我只是封住她的灵窍,以免她出什么诡怪。杀她,也要在清理门户之后!」

封秋华手中的剑微微颤抖着,这句「清理门户」,他一辈子也没有想到会加在他身上。

疾风道长脸上没有半点表情,昂然负手而立。寒风吹动他破旧的道袍,那圆滚滚的身子竟出现一股渊渟岳峙的风范,泰山不动,一旁护着云若紫的陆寄风不由得惶恐了起来。

虽然封秋华风采过人,但是在这长相滑稽的疾风道长面前,竟有如碌碌之辈,毫不起眼。

气势,那才是高手的气势!

就算陆寄风不会半点武艺,也感受到了顶尖高人尚未出手之前,那弥天盖地的宏伟气势。

陆寄风暗想:「封伯伯有剑,那鬼道士没剑,封伯伯还是可能取胜的。」

就算如此安慰自己,他还是隐隐地知道自己太过天真了。对于突破了某种层次的武者而言,内力所过之处,飞花柳絮皆有破山之威,手上有没有武器根本就没有差别。

而且,封秋华的武艺皆疾风道长所传授,在并未学全之时,便已被逐出师门,两人对道门真诀的造诣深浅,实不可相提并论。再加上封秋华已废了八成的真元,在疾风道长眼中,更是不足为患的对手。

封秋华若是不立刻认错投降,只有死而已。难道封秋华已蓄死志?

疾风道长稀疏的眉毛一挑,阴恻恻地说道:「你若死了,这小妖女也会让我一掌打死。念在你是后辈,封秋华,我让你先出手。请!」

一旁的灵木不由得露出一丝无奈之色,疾风道长故意在这个节骨眼儿点明了,无非是要激起封秋华的斗志,以免他轻易死在自己手中。

自从封秋华被逐出师门,疾风道长心如死灰,一直没有再找传人。平时在通明宫里,诸位师弟都不敢在他面前提到关于封秋华的半个字。此刻相逢,竟是这样的场面,灵木道长心里百味杂陈,而疾风师兄又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就更不必说了。

封秋华捏了个剑诀,剑尖倒转,双手反握剑柄,左足微退,身子略矮,一剑刺出。

「嗤」的一声,此剑去势如箭,挟带着凌厉的真气的破空之声,端的是干净利落。

疾风道长轻微地「哼」了一声,身子根本动也不动,只是盯着对方。而封秋华刺到面前的剑却又回转,依然是双手抱剑而揖之势,十分恭敬,然后才放开了左手,以右手握剑,剑尖向着疾风道长,摆出了剑势。

陆寄风见他第一招差点刺中疾风道长,却自行回转,倒像只是虚晃一招,半点杀气也没有,不由得略惊,想道:「封伯伯是不是念在师徒之情,对师父下不了手?那么若紫妹妹可就危险了。」

只是陆寄风并不知道:这招「胡为而求」,本是道家弟子与前辈过招练习时,必先使出的起手招式,只有速度而无杀气,发出的剑气破空之声,更是一种提醒,表示自己将要出招了,请长辈指点。

封秋华习惯性的使出这式剑招,往昔道门教学之景,历历在目。疾风道长心头一痛,足尖轻点,身子有如被风吹动的一片落叶,便飘至封秋华面前。人至掌至,拍向封秋华的天灵。

谁也没想到疾风一出手便是杀招,封秋华连忙回剑一挡,阻住疾风道长的掌气,疾风道长却不收掌,推出去的手掌只微微一偏,封秋华腕间一麻,手中所持的剑已被疾风道长挟手夺了过去。

陆寄风一见,一颗心差点跳出了喉头,甫才过了一招,疾风道长随手便夺去封秋华手中之剑,那还有什么可战?

疾风道长身手飘然,随手取剑,并无奇特招式,但也正是如此,方显得功力深厚,鬼神难测。

封秋华发觉宝剑已失,不禁大惊。疾风道长却倒退一步,又将剑塞回封秋华手中。封秋华茫然顺手便接住,疾风道长突然抢步而上,五爪如钩,往封秋华咽喉抓去。

封秋华本能地横剑疾挥,护住上盘。疾风道长左拳右掌,接连击出,风声呼呼,一霎时便击出了七八掌,封秋华回剑挑劈,左闪右避,虽是辛苦地化去了疾风道长的攻势,却也不断倒退,毫无反击之力。

疾风道长喝道:「我这式『四面风』在巽宫,五行属木,你怎不使出『天心离大火』?」

封秋华应了声:「是。」便纵身由东南踩向北,足踏天火同人方位,剑尖倏地往横一扫,眼前幻出万点剑花,密密交织成一片剑气,有如燎原之火,一波一波地往疾风攻去。

他手中宝剑剑光,竟有如化身千万火焰光苗,挥舞伸展着;就连脚下的杂草都被强烈的真气劲风带得像被烈火烧了起来一般,不停地扯动飞舞着,在封秋华身边带起一片纷飞的草絮迷蒙。

凌厉的剑气甚至微扫到远处的陆寄风与云若紫,剑气闷热无比,令陆寄风有如身在大火场中。

若非亲眼所见,陆寄风决不相信武学可以有此境界,只见封秋华周身剑气笼罩,威严凛凛。封秋华总算使出了像样的剑招,陆寄风这时也才对他的武功有了一点信心。

而灵木却更是眉头紧锁,双眼露出不忍卒睹之色,看在陆寄风眼里,自是不解,暗自想道:「这位灵木道长不知是不是好人?他为何表情这么难看?倒像是七分伤心,三分惋惜…?」

灵木的想法,年幼的陆寄风再聪明,也无法理解。

在陆寄风眼中「像样的」剑法,其实已经是道门中高等的真诀,只有像封秋华这样资质和地位的弟子,才有可能在六十岁之前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