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去哪里?」
「去天上,天上跟我们这里一样,我爹我娘都在那里,那里也有很多猫儿、狗儿,而且那里的人都好得很。」
「比你好吗?」
「比我好多了,所以猫妈妈和小猫就不要回来了,他们去跟别人玩儿。」
云若紫半信半疑,怔怔地看着陆寄风。
陆寄风道:「你饿不饿?渴不渴?」
云若紫点了点头,陆寄风道:「你知道有水的地方在哪里吗?」
云若紫还是点头。
「你认得路,就带我去,我们先找点吃的再回来。」
云若紫指着两头摸索母虎乳头的幼虎:「我们把它们也带去。」
这两头刚出生的虎,每头至少也有十斤重,走路都走不稳,两个小孩子如何抱得动?陆寄风道:「我们去去就回来,它们不会跑走的。」
云若紫转身奔到幼虎身边,抱着幼虎,用力摇头,看样子她是绝不肯再离开这两头虎子半步了,陆寄风没有法子,只好依她,道:「好吧,我们把它们也带着。」
陆寄风试着一抱,竟不觉重,想想早晨拖尸体的怪事,便试着一手挟一头幼虎,果然就只像携着两个装衣裳的包袱一般,没有多大的妨碍。
陆寄风灵机一动,蹲了下来,道:「来,你骑着我的肩膀,我载你。」
云若紫好奇地跨坐上去,两手抱着陆寄风的头,陆寄风掖下挟虎,肩上扛人,果然不觉有多吃力,玩心大起,笑道:「你抓紧我,我要跑喽!」
说完,朗声呼啸,狂奔而出,但闻耳畔呼呼风响,面前景物飞掠,竟与骑着快马飞奔不相上下,云若紫高兴地尖声大叫,忘情而笑。
「往哪里?要往哪里?」陆寄风一面飞奔,一面大声问。
云若紫尖叫、笑着叫:「往东!往东!」
陆寄风从没想过自己可以跑这么快,只顾拼命跑,发挥一切能力地跑。云若紫兴奋得什么都忘了,清脆的笑声响遍天边,突然叫道:「跑过头了!跑过头了!」
陆寄风紧急煞住脚步,喘着气,与云若紫两人又同声大笑,掖下的两头幼虎却叫得更大声更卖力。
云若紫指回西南方,道:「那里有泉水,好马儿,转头过去!」
陆寄风一笑,往西南边再跑,这回放慢了速度,云若紫指点小路,越过一片树丛垂藤,眼前赫然已是一潭幽泉,碧紫色的水光潋滟,倒映着蔚蓝天空与片片白云,日光洒在水面上,有如片片锦鳞光辉。
陆寄风放下幼虎和云若紫,两人两兽趴在水边,大口喝水。幼虎一整日未吸到母乳,虽然是连视力都还未长成的婴儿,也本能地学会了喝水。
陆寄风喝饱了水,揽泉洗面一番,水中映出自己的面孔,依然是他熟悉的旧容颜,只是气色不但没有因风尘而憔悴,反而红光满面,丰盈充润,令他颇感奇怪。
云若紫挹清波而濯足,一双雪白得几乎透明的小脚在水中更是照曜如玉。云若紫突然间起了身,一件一件脱去衣裳,跃入水中,放怀浸水。陆寄风提醒叫道:「小心水深,别滑了脚。」
云若紫整个人泡在水里,笑道:「水好冰!你要不要下来?」
陆寄风一想,也觉水清诱人,便也脱了衣裳跳进泉中,果然冰冷沁人,舒适难言。陆寄风一面留意着两头在草地上抓虫扑蝶的幼虎,一面留意云若紫,不让她离开太远。
洗过这一番冷浴,微风轻柔,两人坐在草地上,云若紫以怀中玉梳梳理过头发,也替陆寄风重新梳好发髻,用红绒线绑理整齐,笑道:「你现在不像一头泥猪了。」
两人相视一笑,陆寄风找了些可食的野果,两人填饱肚子,云若紫道:「小虎子吃果子吗?」
陆寄风这才想到两头尚未断奶的幼虎不能光喝水,皱眉道:「它们只能喝奶,我想想办法…」
云若紫站了起来,两手围在口边,发出长啸。
陆寄风吓了一跳,她的啸声竟似虎似狼,但高亢清远,不知这小小身体,如何能发出这样高远悠长的声音?
不久,树丛间沙沙声动,密草中钻出一头极大的狼,陆寄风惊望着云若紫走上前,将狼拉到两头小虎边,母狼的腹部重甸甸的,好像涨满了乳汁。
母狼躺了下来,云若紫把幼虎拉上去吸奶,幼虎不习惯狼的气味,本来还摇头晃脑地抗拒,闻到乳香,才渐渐安静,趴下来开始吸狼乳。
正看得发呆,林间沙嘶之声又传来,缓缓走出另一头虎,云若紫的手摆了摆,那虎便乖乖坐在一旁不动。陆寄风背后被什么撞了一下,转头看,是一头豹,旁若无人地躺在一边,接着又步出两头狼,几只山犬,树间拍翅之声大作,一群各色各样的鸟儿,都栖息在周围树上,悠闲地啄羽,或是翘足顾盼。
短短的时间,这一处深山幽泉,竟群兽毕集,众禽罗列,这些飞禽走兽未必都能和平相处,但是此时却都悠然自在,相对忘机,好像在天堂一般,绝不会有杀戮或掠食。
这幕奇景,比见她驯虎还要奇异,陆寄风脑子里反复地只想着:她到底是什么人?总之,绝不会是凡种。
陆寄风坐在云若紫身边,道:「若紫,你说你爹是云萃,对吗?」
「嗯。」
「你从小就在云家生活吗?」
「嗯。」
「更小以前呢?」
云若紫不解地看着陆寄风,似不解其意。
陆寄风已有答案,又问道:「你想不想念你爹和你哥哥?」
云若紫想了一想,笑道:「也想,也不想。」
陆寄风道:「咱们埋了猫妈妈和小猫之后,你要回爹爹家里,还是要和我在山里?」
云若紫抱着他的手臂,道:「我要跟你还有猫儿在一块!」
陆寄风虽大感欣悦,却又想着:「和若紫妹妹一块在山中隐居,固是人生快事,但是云伯伯和云拭松一定很想念她,若紫妹妹是如此神奇的人物,我犹不舍,况且他们七年的亲情?」
他痛下决心,不管怎样,先护送云若紫回到她的家中,自己要怎样再做打算。经过了这几日的相依为命,云若紫已成了他生命中最亲近之人,要做出这样的决定,好像硬生生割断他的肝肠一般。
红尘人间也好,清逸云水间也好,他都觉得无足喜,无足厌,云若紫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才是他想要归属之地。
幼虎喝饱了奶,云若紫呼啸几声,众兽及飞禽渐渐散了,陆寄风再度挟起幼虎,背起云若紫,回到虎穴去。
陆寄风以宝剑割下一截虎爪,递给云若紫,轻道:「这是猫妈妈给你的,你留在身上记着她。」
云若紫拿了琥珀色的虎爪,小嘴一扁,似乎又忍不住想哭。
陆寄风狠下心不再理她,重新拾刀挖洞,他的体力似用之不尽,只是所需洞穴实在太大,他一直挖到将近黄昏,终于挖成了足够的大小,而众盗所丢的刀也都全部报销了。
陆寄风将母虎和死去的那只幼虎扛了出来,放进穴中,云若紫站在一旁看,默默不语。
陆寄风拉着她跪在穴边,对母虎三拜,陆寄风默祝道:「你于我们有哺育之恩,留宿之义,寄风聊筑此穴,以报区区。此恩此义,终生不敢或忘。」
祝毕,才与若紫一同将土推进穴中,掩盖尸体,填平墓穴。
忙完了这件大事,接着便是带云若紫回到家中,这两头小虎,谅想云家养得起,只是要怎么带这两头路都走不稳的幼虎,是个伤脑筋的问题。
陆寄风持着细枝,在土地上画起图稿,利用山上的树木设计推车。他只剩一把宝剑,绝不能作太精细的削木工作,以免损缺了剑刃,应付不了这一路上的危难。
他很快画好草图,便开始打量着附近的树木藤蔓,选定以后,以宝剑砍下为用。这把宝剑是云拭松珍藏爱物,虽不是绝世神器,却也算得上一流,因此砍起树木竟能如切芦草,十分顺手。
陆寄风制作推车之时,云若紫一直坐在虎穴边,她撕裂了自己的白色丝帕,一根一根抽着丝,不知道想做什么。
不一会儿,云若紫跑来道:「寄风哥哥,你帮我把这爪子剖成两半。」
陆寄风莫名其妙,还是取剑帮她将虎爪剖平为一样的两片,云若紫又跑回原地,继续忙她自己的。
等陆寄风做好了推车,试着将两头小虎放进去推着走了几圈,确定稳固无虞,才抱着幼虎进入洞穴中,与云若紫一同席地坐着,道:
「若紫妹妹,我们明天早上便离开这里,我带你回家。」
云若紫道:「我们为什么要离开这里?」
「这附近既有那些坏人出没,就不安全,还是早点避开为是。再说,你爹一定想你想得紧了。」
云若紫微噘着嘴,道:「我爹不会想我。」
陆寄风一愣:「是吗?他不疼你吗?」
云若紫道:「我爹怕我,每次和我说话,都好像我会吃他似的。」
陆寄风心下大奇,云若紫应该不会胡说,他看得出来云萃对云拭松极为疼爱,但为何会对自己的女儿竟是恐惧恭敬?难道和她的奇异有关?
眼前晃出一条白链,陆寄风一怔,云若紫正提着两条白布,在他眼前晃动。陆寄风一看,原来是两条白色的锦绦,系着两片虎爪,虎爪顶部以钗子凿出洞,穿过了锦绦,再结着一颗美玉,做成了两条别致的绦链。
那两颗美玉,本镶在云若紫的耳珰上。
云若紫笑道:「我用手帕儿缠成了绳子,做这两条,一条给你,一条我的,你不许丢了。」
陆寄风接了过来,珍而重之地挂上,道:「我会戴一辈子,永远不拿下来。」
云若紫低下头来,让陆寄风替她也挂上虎爪链。云若紫靠在陆寄风怀里,道:
「寄风哥哥,我们回家之后,这两只小虎也跟我们一块回家。」
「嗯,它们是一胞手足,不能分开的。」
「它们不分开,我们也不分开。」
陆寄风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云若紫渐感困倦,睡在陆寄风怀里,陆寄风不知这一路是否安宁,也不知是否找得到云萃父子,心中充满了忧思。对于云若紫的奇能,自己身上的变化,都使他困惑,是否有什么样的天命,赋予了自己这些遭遇?难道天命就是要他隐居于终南山吗?否则自己怎会在服过了那会化为人的红参之后,就产生这些变化?
浩渺的星空,什么也不能回答他。
次日,陆寄风将两虎放在推车上,佩着宝剑,与云若紫两人踏上了归途。
他不知自己当初被疾风道长抓到什么地方,只能以日出的方向分辨东西南北,朝西北乃是长安城,现在不知是否已经被胡兵占据,陆寄风几经考虑,决定往东北走,东北是往洛阳的方向,逃难队伍必会经过此地,较易打听长安的情况,云萃既是富贵之家,动向应该比较容易掌握。
这一路上,饿了便寻野菜果子,累了便找处干燥之地睡眠,丝毫不必担心有野兽攻击,甚至有时会见到树影间端坐着山犬野狼、兔子或是松鼠等动物,目送着他们经过。想来也是因为云若紫的关系。
行走了两三日,仍在终南山腰,两人坐在树荫下稍事歇息,待陆寄风要动身之时,云若紫却依然坐在草地上不动。
陆寄风欲将她拉起来,云若紫却摇了摇头,道:「寄风哥哥,我不想走了。」
「怎么了?你不舒服吗?」陆寄风有点担心,道:「我扛着你走,当你的马儿,好不好?」
云若紫道:「我不想走,我要在这里等封伯伯。」
「这是荒山野地,不会有人来的,我们到城里找你伯伯。」
云若紫道:「我知道他会来,我知道他在这里!」
陆寄风大奇,道:「是吗?你为什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封伯伯是你什么人?」
云若紫笑道:「是我伯伯。」
陆寄风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知向来云若紫决定的事,任何人都扭转不了她的心意,只好陪她等待,削木作笛,或是编草作篮,打发时间,不觉又过了一个时辰,陆寄风道:「我去附近找些果子来,你别乱走。」
云若紫抱着虎玩,随便点了点头。有过上次的教训,陆寄风不敢走远,不时回头看看云若紫的方向。
突然间脚被一样突起之物绊住,陆寄风惊叫一声,趴倒在地。
爬起来回头一看,把他吓得魂飞天外,绊倒他的是一双脚,一双有点眼熟的脚。
陆寄风差点站不起身,张着口却不敢发出声音。那双脚一动也不动,不知是怎么回事?
疾风道长上次不知为何躺在草丛中装死,自己一时多事好心,反遭奇祸;这回又撞上他,不知是不是自己命中注定。
呆呆坐在地上不敢起身的陆寄风不敢再乱动,等了一会儿,那双脚也没有动静。陆寄风越看越奇,想道:
「他会不会真的死了?否则我绊到了他的脚,他应该知道才对,为何没有跳起来捉我?」
陆寄风轻轻踢了一下那只脚,那只脚依然没有反应。陆寄风再也按捺不住好奇,正要再看个仔细,身子一低,突然间那只脚像是毒蛇扑咬,迅速得看不见如何踢来,「噗」一声便已反脚踢中陆寄风心口的穴道,陆寄风气一窒,登时瘫坐在地,动弹不得。
他见识过疾风道长不可思议的武功,能双眼不看,一脚就踢中他的穴道,也并不稀奇。陆寄风只恨自己居然二度中了他的手段,又气又急,不知这回会有什么灾祸。
正在着急间,草丛中窸窣着响起极轻微的声音。陆寄风抬眼一望,只见一个头和两只手,像是趴在地上的蜥蜴一般,滑行了过来。
陆寄风吓得差点叫出声,那人抬高头,右手的食指放在唇前,挤眉弄眼,示意陆寄风不要发出声音。陆寄风呆呆地点了点头,盯着那人,那人整个人趴在地上,却像蛇一般滑得极快,而且声音轻微得若非靠得极近,是绝对听不见的。
那人滑入草丛中,与疾风道长并行而躺。瘫坐在地的陆寄风这才发觉那人身形颇高,疾风道长的两只脚几乎只到他大腿部分,那人的两条腿倒有一大段横在陆寄风眼前。
接着便听见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声音实在太低,难以分辨是谁在说话。
「你来凑什么热闹?」
「师兄,你又为何躲在这儿扮面团?」
「哼,你要害我就趁早,打死我你就是掌门人啦!」
静了一会儿之后,第二个声音笑嘻嘻地道:「你说得对。」
陆寄风一惊,心扑扑乱跳,不知这两人为何并头躺着,却说出这样的话。
静了一会儿,疾风道长又道:「你快滚,别坏我大事!」
另一人道:「我是想帮你啊!」
疾风道长道:「你真要帮我,就别害我泄露行踪!」
另一人好奇笑问:「师兄,您到底在躲谁?」
疾风道长恨恨地说道:「我此生最大的克星,我见了他就恨不得先死给他看!」
以疾风道长的武功,居然有让他忌惮若此的人,陆寄风大为好奇。
突然间那双长腿收了回去,趴行如电之人一跃而起,大叫道:「封秋华,你师父老子在这里呀!」
疾风道长也跳了起来,叫道:「混账东西!你出卖我!」
接着远方传来一阵呼唤,呼唤声原本极远,却一眨眼便来到近前:
「师父!师父留步!」
接着一道白衣身影飘然而至,扑一声跪倒在地,陆寄风仰首看去,只见那名汉子面若冠玉,清雅不群,跪在疾风道长脚前,神情激动。
那个大圆球居然有如此俊美的徒弟,陆寄风看得目瞪口呆,也忘了自己的处境。
接着又响起一阵清脆的声音喊道:「封伯伯,封伯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