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个他认识,是他一年前在音乐附中的专业课老师,还有一个约莫四十岁左右、身形高大的男人,正紧盯着自己,此刻毫不掩饰眼中的打量目光。
在那人从头到脚的打量他的同时,梁思喆也毫不露怯地打量那个男人——看着面熟,一时又说不清在哪见过。正当他试图在脑中搜寻关于这个人的记忆时,站在旁边的音乐老师看见了他,顿时来了精神似的,朝他招手道:“梁思喆!”
梁思喆这才收回目光,看向那位女老师,脸上没什么表情:“您怎么来了?”
“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没认出来是不是?”女老师没回答他的问题,走过来抓过他的手臂向他介绍,语调里充溢着掩盖不住的兴奋,“曹修远导演!知道吧?拍《雌伏》的导演!”
“哦,”梁思喆转动着快要生锈的大脑,并没有显露出惊讶的神情,只是慢吞吞地张开嘴唇叫了声,“曹导。”
叫出口的瞬间才记起来曹修远这个听起来很耳熟的名字意味着什么——国内知名电影大导演,坐拥奖杯无数,捧红过内地数位新人——这号人物怎么会出现在自己家门口?
“呀,这里怎么了?”声乐老师注意到他肩上的瘀血,“和人打架了?”
“没事,”梁思喆看上去并不在乎,“跟楼下的狗打了一架。”
“思喆你……”声乐老师看着他,欲言又止,到底还是转移了话题,好心地提议,“快请曹导进屋坐坐吧,曹导专门过来想看看你。”
梁思喆沉默两秒:“我家挺乱的,要不就在这说吧。”
“开门看看吧,”那位鼎鼎大名的曹修远导演这时看着他开了口,“介意吗?”
“您不介意就成。”梁思喆抬眼看着他说,然后用那只没沾菜汤的手掏出兜里的钥匙,低头开了门锁。
推开门,梁思喆抬手摁亮了客厅的顶灯。
屋里的确挺乱,沙发靠垫扔了一地。敞开的琴盒横躺在客厅中央,旁边是一只被砸烂了的小提琴,断了的琴颈被琴弦藕断丝连地拉扯着。
几十平米的客厅,按说理应开阔敞亮,眼下却愣是让人无处下脚。
梁思喆倒是没显现出局促,脱了那只拖鞋,光脚走在前面,踩着纹理精致的乳白色瓷砖,弯着腰一路走一路捡拾,把靠垫放回沙发上,又把小提琴和琴盒收拾起来搁到墙边,仿若摔断琴颈的事情没发生过:“你们坐啊。”然后自己进到卫生间洗手。
洗完手推门走出来,见曹修远坐在客厅里正对着洗手间门的那个单人沙发上,目光似乎落在墙角那个被砸烂的小提琴上。见他出来,又开始毫不掩饰地打量他。那目光像是有穿透力似的,梁思喆被他看得心里有些发毛。
他走过去,坐到曹修远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尽管心里不太舒服,但还是任他打量。
“手指恢复得怎么样?”曹修远直截了当地看着他问,问题直白得跟他犀利的目光没什么两样,“还能拉小提琴吗?”
这一年来没有任何人敢在梁思喆面前提起这个问题,所有人都以为这个问题会激怒他,击垮他,让他随时崩溃。女老师手心里捏了一把汗,不安地看着梁思喆。
但梁思喆看上去出奇地平静,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想到,面对这个问题时他会这样平静,好像对于小提琴的所有心思都已经死了一样。死得彻彻底底,毫无波澜。
“弹不了了。”他坦然道。
“骨头长好了没?”
“长好了。”
“休学这一年有没有想过以后的打算?”
“还没有。”梁思喆说。
被一个陌生人盘问的感觉并不太好,更何况被盘问的内容还是自己不想提及的,这让梁思喆觉得有些烦躁。
原本以为回答“弹不了了”,眼前这位导演就该对自己失去兴趣了,没想到问起来却没完没了——他不是来选那种会弹小提琴的替身演员吗?
曹修远沉默片刻,目光始终落在他脸上,大概过了有一会儿,才又开口问到:“想过演电影吗?”
“没想过。”梁思喆如实说道。想过做一个小提琴家来着。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跟着我到北京试试,既然你对之后也没什么打算。”曹修远看向坐在旁边的那人,“郑寅,我们明天回去是不是?”
“对,明天上午九点。”那人旋即应道。
曹修远从沙发起身,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梁思喆说:“考虑一晚上吧,如果想试试,明天就跟着我们走。”
梁思喆忽然抬起头看着他:“可以问您是什么角色吗?跟小提琴有关?”
曹修远没说话,旁边的郑寅替他开了口:“对,一个学小提琴的男孩。”
“可我拉不了小提琴了。”梁思喆仍旧看着曹修远,神情认真地等着他的回答。
曹修远又端量了他几秒,才开口道:“对于一个演员来说,会不会拉小提琴并不重要。”
旁边的那人听了这话,立即转头看向曹修远,像是要说什么,但曹修远显然没打算留给他说话的时间,抬腿就朝门口走。
就这样,梁思喆在第二天上午九点,跟随着他们坐上了这辆去往北京越野车。
曹修远说得没错,既然对之后没什么打算,那就试试吧。
第9章 P-第二章-2
“曹导,油不多了,前面是最后一个休息站,我去加点油。”司机的声音把梁思喆拉回眼下的车厢内。
“去吧,”曹修远放下手里的剧本,从兜里摸出烟盒,“停几分钟,我正好下车抽根儿烟。”
“好嘞。”司机应着。
车子停至高速公路休息站,曹修远和郑寅下车抽烟,梁思喆在车里窝了一天,也觉得憋闷,推开车门出来透气,顺便去了趟卫生间。
回来的路上绕远了一些,估摸着曹修远一支烟抽完了,他才掐着点走回车旁,免得面对面尴尬。
曹修远手里的烟果然只剩下短短一截,正吞云吐雾地听郑寅说着什么,神情间看不出他的情绪到底如何。只是在看到梁思喆走过来的时候,那种直来直去的打量目光又落到了他身上。
很快,郑寅察觉到曹修远目光有异,一转头也看到了梁思喆。原本郑寅正在语速很快地说着什么,但意识到梁思喆靠近后,他停下来不说了。
应该是在谈论跟自己有关的事情。梁思喆猜测。
曹修远掐了烟,几个人坐回车上。
“还有多久到?”曹修远问。
“大概一个小时。”司机开着车说。
“把我送到阿禾那吧。”曹修远说完,侧过脸看着梁思喆,开口说了自上车以来跟他说的第一句话,“一会儿你跟着郑寅走,他给你安排地方住下,条件不见得多好,但环境会跟剧本里差不多,你先适应适应,体验一下,回头有消息了我让郑寅通知你。”
“好。”梁思喆点头应道。
“那我就把他带茵四街上了啊。”前排的郑寅这时回头道。
“你定。”曹修远低头看着剧本,随口说。
“把小烨也接过去,行吧?”郑寅又问。
“随便你。”曹修远说,过了一会儿,又补上一句,“那也得他肯过去。”
“他不肯过去,我把他绑过去,”郑寅笑道,“您肯由着我来就行。”
曹修远也笑了一声:“你有招儿对付他就行。”
“招儿我有的是,”郑寅拿起手机朝曹修远扬了扬,“您等着,我给他打个电话,他一准儿跟我来。”
说完,他当着曹修远的面拨通了一个电话。嘟嘟声响起来,郑寅摁了免提。
过了几秒钟,那边接起来,一个男孩的声音从电话里传过来,听起来年纪不大,声音透着一股少年气:“喂,寅叔什么事儿啊?”
听到手机里传出的声音,曹修远也从剧本里抬起头来。
“在哪儿呢?”郑寅佯作自然地问。
“我在家写作业呢。”男孩说。
“你能这么乖?写什么作业?”
“数学啊,”男孩应对自如,说得挺像那么回事儿,“我正开根号呢,开得可带劲了,没事儿我就挂了啊。”
“哎等等,”郑寅赶紧说到正题,“小烨,你先别出门,在家等着我,一会儿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啊,”电话里男孩的声音听起来兴味索然,明显不乐意跟他出来,“我开根号呢,你别打扰我!”
“带你去开荤,去不去?”郑寅说完,憋着笑看了曹修远一眼。
“真的假的?”电话那头明显来了精神,“去哪儿?”
“来了你就知道了,好地方,好好准备准备啊。”
“什么好地方啊?你一准儿在骗我。”
“真的,你不相信,一会儿别怪我没提醒你事先准备啊。”
“啊?不是……寅叔,那个,我都需要准备什么啊?”
郑寅憋笑憋得辛苦,快要绷不住,平息了片刻才重新开口:“洗个澡吧,收拾得好看点,干干净净的,对了,别带钱啊,寅叔请你,省得你第一次被别人坑。”
“啊?你真带我开荤?!”郑寅说得挺像那么回事,电话那头的语气有些震惊。
“寅叔什么时候骗过你?”
“哦……行。”男孩半信半疑。
“那我挂了啊。”郑寅说完,匆忙挂了电话,电话切断的瞬间爆发出一阵大笑:“远哥你听见了没?小家伙平时嘴上没个把门儿的,其实还是个雏儿呢。”
曹修远也笑:“你天天都跟他说些什么。”语气里倒是没有要动怒的意思。
“我这叫打入敌人内部,回头我把他的钱都收过来,您看着吧,没钱他哪儿也去不了,乖乖地在茵四街待着吧。”
曹修远不置可否,摇头笑道:“他狐朋狗友多得很,你这招未必奏效。”
“您放心,”郑寅笑着说,“我还有后招。”
车里的气氛因为这通电话明显活跃起来。
梁思喆听明白了,郑寅要带他去一个地方住下,还有一个男孩跟他一起去,从他们的反应和谈话推测,应该是曹修远导演的儿子。
越野车一路冲下高速,驶入市里,公路上的车辆明显增多。
梁思喆透过车窗看着飞驰而过的首都城市,他来过这里,不止一次,是跟着学校的指导老师来参加小提琴比赛的。比赛结束后又很快回到岩城,从来都没好好逛过这座城市。
也许这次可以有机会好好逛逛。他脑中出现这种想法。
司机把车停到一处静谧的别墅区前,曹修远下了车。
车门关上,郑寅转头跟司机说:“走吧磊哥,我们去茵四街,那地儿有点难找,你先开到安苑桥,然后我给你指路。”
车子顺畅地一路直行开到安苑桥后,郑寅口头指挥着司机七拐八折地把车开进了一条小巷子,距离附近的主路不过一两公里的距离,但巷子内的环境却跟外面宽阔平整的马路差了十万八千里。
巷子破旧不堪,像是被城市遗忘的废弃地带。打眼一看,水泥路面上的污迹在日头下面泛着油腻腻的光,街边小店的门头不难看出被油烟经年累月浸染的痕迹。
几乎每一家店面的窗户和墙上都写着一个大大的“拆”字,被红圈牢固地套在其中,就像住在这条巷子里无法逃离这种生活的人一样。
“就是那个,蓝宴,”郑寅隔着前挡风玻璃,用手指着前面的一处门店,“磊哥你在前面停一下。”
车子又往前开了不长的距离后,稳稳当当地停下,梁思喆这才看清郑寅口中的“蓝宴”——门头花哨,应该是一家KTV,但打眼看上去更像是电视上演的那种上世纪的歌厅,廉价的金色门窗框颇有几分艳俗的味道。
“下车吧。”郑寅推开车门走出去,抬腿迈上台阶进入门厅。
梁思喆绕到车后,把自己的行李箱取下来,单手拎着走上台阶。
门厅窄而深,光线昏暗,一眼望过去只能模糊看到尽头通上去的楼梯,由于还没到正式的营业时间,顶灯只开了最里面的一盏,气氛晦暗而暧昧。
郑寅正站在楼梯口跟一个中年女人交谈,他声音不大,但对面那女人却有一副实打实的大嗓门。她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进到了梁思喆的耳朵里。
“寅哥你放心,我们这儿做的可是正经生意。”
“曹导演的儿子也要过来?那曹导演要不要来我们这儿挑几个演员?……哈哈哈我知道,放心,回头我跟她们说一声,都老实点,别想着攀高枝去招惹小曹公子。”
“挑了个新人?谁啊?”女人扭过头看着门口的梁思喆,抬了抬下巴,“那个是不是?”那女人脸上化着浓艳的妆,粉底堆积在眼角的笑纹上,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脸色像墙纸一样煞白。
“对,”郑寅朝梁思喆招了招手,“小梁你过来。”
梁思喆把行李箱放到地上,拉杆抽出来一截,拖着走过去。
“哦哟,曹导眼光真好,这气质,”那女人双臂环胸,从头到脚地打量梁思喆,啧声道,“还留着长头发呢……这以后就能成巨星了吧,还是未来的影帝?”
郑寅低咳一声,伸手把女人拉到一边,梁思喆听到他低声道:“还没定下来呢,你可千万别到处声张。”
梁思喆没兴趣偷听他们讲话,手指搭在行李箱的拉杆上,随意地环顾着这里的环境。
站在墙边的两人小声嘀咕了一会儿,郑寅音量恢复平常大小:“那我先走了啊,去接我家小少爷,一会儿再过来,”说完又冲着梁思喆抬了抬下巴,“小梁你先在这等会儿。”
梁思喆应了一声。
郑寅走后,那女人也进了里屋,临走前回头跟梁思喆说了句:“你随便找个地方坐啊,不用拘束。”说完就拐进了里屋。
扫地的和擦桌子的服务生各司其职,没有人搭理梁思喆,他就自己找了个椅子坐下。
天近傍晚,歌厅里的姑娘这时陆续下楼,一水儿的浓妆艳抹,衣着暴露。梁思喆隐约猜到这地儿的性质,大抵不像那女人刚刚说的“做正经生意”。他微微讶异,皇城根儿下,没想到还有这么藏污纳垢的地方。
路过的姑娘免不了回头打量梁思喆——没到营业时间的歌厅坐进来了一个少年,况且这少年又实在打眼,像是盘丝洞里突然闯入了不问红尘的唐三藏,让人无法忽略他的存在。
只是这“少年唐三藏”微低着头,脑后绑着一截半长不短的头发,额前有几绺不合群的碎发垂落下来,脸上的轮廓像是被最灵巧的手精细地雕刻过,就连鼻梁在脸侧投下的阴影都刚刚好。少年身上的气质也很特别,有些锋利,又有些颓废,单单是坐在那里对着一处发怔,就好像一帧被精心截取的电影画面,充满了让人想要探究的故事感。
梁思喆其实什么也没想,大脑放空,对着墙角的一处污迹发呆。
已经半个多小时了,郑寅迟迟不过来,他等得快要睡着了。正昏昏欲睡的时候,门口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少年气的,透着些讶异和疑惑:“寅叔,你还真带我来这啊,这儿靠谱么?”
梁思喆刚刚漫上来的睡意这时很快褪了下去,他抬起头,朝门口看过去。
西晒日头落得很低,门帘高高地掀起来,外头极敞亮,屋里极昏暗,梁思喆看到门口站着一个瘦高的少年,正探头探脑地朝屋里看。
郑寅这次是自己开车过来的,在外面锁了车,跟着上了楼梯,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少年的后脑勺:“车还没挺稳就跑下来,”然后对着屋里,抬高了声音,“小梁,你过来一下。”
那少年背光站着,梁思喆走进了,才看清楚他的脸——挺好看的男孩,一副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模样。
他们身高相似,此刻都在打量对方。梁思喆显得漫不经心一些,曹烨却毫不掩饰目光中打量的意味。
“小梁,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曹烨,曹修远导演的独子。”郑寅拍了拍曹烨的一侧肩膀。
看出来了,梁思喆心道。虽然曹烨的长相不随曹修远,但他打量自己时那种不加修饰的眼神,真是跟曹修远如出一辙。
“你好。”梁思喆面色平静地说。
然后他看见对面的少年脸上闪过一瞬的错愕。
下一秒,少年转过头看着郑寅,低声道:“寅叔,是不是搞错了啊?”
郑寅没听明白:“什么?”
曹烨偏过脸不看梁思喆,凑近郑寅的耳边,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因为距离太近,梁思喆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好看是挺好看的……但他是个男的吧?”
操。梁思喆一句脏话差点脱口而出,好在忍住了——怪不得刚刚一个劲儿地打量自己,感情把自己当成了那个要给他开荤的对象?
郑寅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爆发出一阵大笑:“曹烨你在想什么啊!”
“我就是对男的不感兴趣啊……”少年挺无辜地说到一半,突然发应过来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儿,脸上瞬间闪过一丝尴尬,抬手挠了挠额角,看着梁思喆,“啊……我搞错了是不是?”
“不然呢?”梁思喆没什么表情看着他。
“对不起啊哥们儿……”曹烨挺尴尬地道歉,又看着一旁笑得停不下来的郑寅,“寅叔你别笑了,你把我骗到这儿到底是想干嘛?”
第10章 P-第2章-3
郑寅好一会儿才止住笑,拍着胸前给自己顺气:“好了好了,我不笑了,来小烨,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梁思喆。小梁你多大,十七是不是?”
梁思喆点头道:“是。”
“那曹烨比你小两岁,”郑寅拍着曹烨的后背,“来,认个哥吧,怎么称呼比较好?……就叫思喆哥吧?”
十五六岁正是对年纪敏感的时候,恨不能全世界都管自己叫爸爸。曹烨不乐意认这个哥,打量着眼前的梁思喆,低声嘀咕:“差不了多少,我俩还一边儿高呢。”
郑寅被他逗乐:“你还比我高呢,不照样叫我一声叔么?”说完也没跟曹烨就这个问题做过多纠缠,转而去对梁思喆说:“思喆你这些日子多帮我看着他点儿,回头我好好谢你。”
梁思喆扯起嘴角笑了笑,没说好还是不好。
他倒也并非故意不给郑寅面子,只是自己在管别人这件事上实在是自顾不暇又缺乏经验,而眼前这人看起来也确实像是能惹事、不服管的主儿。
“你就当是帮我一个忙,”郑寅看出他的不配合,表面笑得温和,不露声色地给他下达任务,“看着他不闯祸,不乱勾搭姑娘就成,行么?”
梁思喆没正面回答,只是看着曹烨,原封不动地把后面俩字扔给他:“行么?”
也许是刚刚那事儿太过尴尬,曹烨这会儿已经收起了打量梁思喆的目光,转而漫不经心地环顾周围的环境,意识到这俩字是朝自己来的之后,他转过头看着梁思喆,干脆地应道:“行。”
两人对视,虽然谁也没说话,但一个眼神就达成了少年人之间的默契共识——刚刚这话就当放屁,咱俩谁也别招惹谁。
这时在里屋忙活的老板娘撩开门帘,探头朝外看了一眼,见郑寅跟两个少年站在门口,走出来,满脸堆笑地看着曹烨:“这就是曹导演的儿子?长得倒是不太随爸爸。”
郑寅看了一眼曹烨,笑道:“比他爸好看。”
“那确实。”老板娘也笑,又说,“这会儿正是忙的时候,郑总你们先歇会儿,我上去交待完就过来,一会儿就好。”
夜场开始前的这段时间是蓝宴一天里最忙的时间段,郑寅能理解,问:“都安排好了是吧?”
“安排好了,”老板娘说,“我办事儿您就放心吧。”
“那我就不陪在这等了,一会儿还有别的事,您看着安排就行。”郑寅说。
跟老板娘寒暄完,郑寅又回头看着曹烨跟梁思喆:“那一会儿你们听她安排就行,我有事要先走,”又抓过曹烨的手臂,拉着他朝外走,“小烨你跟我过来拿你的行李箱。”
“凭什么我得待在这儿啊?”曹烨被他出去,语气里掺着几分不满,“寅叔你把我骗到这到底想干什么啊?”
郑寅下了蓝宴前面的几级台阶,走了两步,回头看了一眼,见梁思喆待在店里没出来,抬手揽住曹烨的肩膀,把他往墙根下带,声音压低:“过来我跟你说件事儿。”
“什么啊?”曹烨身体没使劲儿,被他带着朝前走。
郑寅揽着他走到墙根处停下,自己背墙站着,双手扶着曹烨的肩膀,让他面朝自己,表情挺认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曹烨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你周茹姐以你为原型写了个剧本?”
“你说过么?”曹烨面露疑惑,“我怎么不记得了?”
“你什么脑子啊,正事儿从来不往脑子里进,不记得就算了,但我今天跟你说的话你可记好了。”
“哦……”曹烨收起了吊儿郎当的神情,倒不是因为郑寅郑重其事的语气,多半是出于好奇,“什么事啊?”
“你周茹姐写的那个剧本马上要开拍了,正在筹备中,导演是你爸。”
“啊?我要演电影了?”曹烨一愣,显然没做好心理准备。
“你小点声,”郑寅顿了顿,略带迟疑地看着他开口,“虽然快开拍了,但你爸还没决定好主演要不要定你……”
“为什么啊?不是说周茹姐想着我写出的剧本么?”
“话是这样说……”郑寅瞥他一眼,故意把话往重了说,“还不是因为你天天吊儿郎当的没个正形,万一到时候戏拍到一半,你觉得没意思撂挑子不干了,谁能承受得起这损失啊……”
没想到曹烨还挺赞同地点了点头:“那倒也是。”
郑寅恨铁不成钢道:“是什么是,这么好的机会,你能不能把握住了?你周茹姐前几天还跟我提到你,说特别希望你来演男主角。”
“我爸最后定不定我也不是我能说了算啊……”曹烨挺为难地抬手挠了挠额角。
“不是还有我么?你寅叔还站在你这边呢,”郑寅这才把话拐到重点,“这片子的剧本啊,你爸现在还没给任何人看过,我跟周茹要了一份过来,虽然最后肯定会有不少改动,但大致的故事线和人物设定是差不多的。剧本我塞你行李箱了,这段时间你好好琢磨琢磨,不懂的地方告诉我,我帮你去讨教周茹,这样一旦到时候试戏,别人没有准备,就能显示出你的优势了。”
曹烨不怀好意地冲着他笑:“寅叔你帮我作弊啊……”
郑寅抬手朝他肩膀上拍了一下:“我是有心帮你作弊,但最后结果怎么样还是要看你自己,这段时间你老老实实在这里待着,你爸说不定哪天过来看你,小心被他抓住把柄,到时候把你的候选资格直接取消。”
“他才不会过来,”曹烨不以为然地说,“我都回来好几天了还没见着他人影呢……”
“之前你爸一直在外地勘景呢,还没腾出时间来,”郑寅替曹修远解释,“前期筹备事儿多得很,你都想象不到有多忙,放心,过几天他一准儿来看你。”
“爱来不来,我巴不得他不来。”话也听得差不多了,好奇心也得到了满足,曹烨这会儿开始有些耐不住性子听郑寅唠叨了,敷衍地下保证道:“寅叔你放心,我一准儿按你说的计划办。”
郑寅一听就笑了,曹烨听话的时候还是挺可爱的,他喜欢这孩子:“成,我就一心等着你的处女作问世了啊。”
下决心的话张口就来,曹烨应得干脆利落:“没问题。”
郑寅把话交代到位,走到车边,掀开后备箱拎出来一个行李箱,放到地上,拉杆拉出来交到曹烨手里,叮嘱自己的孩子似的:“你的洗漱用品和衣服全都在里面,缺什么给我打电话,还有那剧本,记住了,只有你自己能看,你那些狐朋狗友不能看,刚刚站你面前的梁思喆也不能看,听到没有?被你爸发现我偷剧本给你,他非把我炒了不可……给,拿着箱子。”
曹烨接过行李箱,拎起来试了试轻重:“我爸把你炒了,那他还拍得成片子么……好了寅叔,你放心,这剧本我绝对不给别人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对了,还有周茹姐也知道。”
郑寅也笑:“行,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曹烨正要拎起拉杆箱朝蓝宴走,一抬眼,看见几米开外,梁思喆从屋里走了出来,站在门口,微微仰头端量着前面一排五花八门的门头。
曹烨脚步顿住,拉住正要开门上车的郑寅的手臂,朝梁思喆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那他是做什么的?”
“哦,他啊,也是找来做演员的,到时候会给他安排个别的角色吧,”郑寅回头看了一眼梁思喆,“我今天和你说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要跟他讲啊。”
“哦。”曹烨的目光落在梁思喆身上,不走心地应道。
郑寅坐进车里,关了车门,把车窗压下来,脑中想着还有没有别的事情要交待,忽然想到什么,抬头看着曹烨开口道:“你身上的钱够不够?”
曹烨把目光收回来:“够了啊,我有卡。”
“哪张卡?我看看。”
“一直用的就是那张啊……”曹烨低头从牛仔裤兜里拿出钱包,打开来正打算找出那张卡,郑寅一只手伸出车窗,把钱包从他手里抽走,扒开看了一眼:“嚯,现金还不少呢。”
“还成吧。”曹烨说着,又抬头去看梁思喆——不得不说,曹修远的眼光还真挺不赖的,从哪找来的这号人物啊?随随便便一站就是一幕长镜头。正值黄昏,有些起风了,梁思喆站在破败的小巷上,脑后的发梢和身侧的衣角随风簌簌摇动,看上去跟动漫里的人物似的。曹烨脑中不自觉出现这种联想。
郑寅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一百面额的现金,又从车前的储物箱里翻出一张新办的借记卡,一并塞到曹烨手里,钱包扔到储物箱里,“啪”地合上:“这些给你,剩下的我替你代为保管。”
说完收了手,抬起脚刹,趁曹烨走神的功夫,果断开车走了。
“啊?”郑寅一句话说完,曹烨才把目光收回来,低头看了看自己手心里一张单薄的百元钞票和寒酸的银行卡,顿时回过神,抬头喊道:“寅叔你把我钱包还我!”
郑寅车速不停,一眨眼就拐出了小巷。
曹烨当机立断地把行李箱往旁边一推,迈开两条长腿,飞快地追着跑出去。但郑寅的车很快驶入主路,汇入下班大潮的车流之中,在视野中消失不见了。
曹烨追了几十米,眼见追不上了,他停下来看着车流拥挤的主路,喘着气,胸口上下起伏,手里的百元钞票捏成一团,一扬手用力丢了出去,嘴上抱怨了一句:“打发叫花子呢……”然后他掏出手机给郑寅拨了个电话。
郑寅没接。
曹烨锲而不舍地地又拨了第二遍,还是没接。看来郑寅打定主意不接他电话。
又过几秒,手机一震,郑寅来短信了:“放心,钱包回头会还你。这一阵子你就好好待着,别惹祸,过几天我来看你。对了,银行卡密码是你生日。”
曹烨捏着手机的手指收紧,忍住了才没把手机扔出去。
第11章 P-第2章-4
郑寅心情放松,一溜烟把车开到了主路上。
他觉得这番操作应该能治曹烨几天——没钱的话,这孩子折腾不到哪儿去。
曹烨这孩子他还是知道的,爱玩,好惹事儿,但优点也不少,譬如不矫情,随遇而安,开得起玩笑。这段时间让他住在蓝宴,他估计顶多嘴上抱怨一两句,不会真跟你起性子。下次再见面,他一准儿会把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曹修远的儿子不会错的。郑寅想。
郑寅对曹烨这态度,比曹修远这个生父上心多了。自打十年前他跟着曹修远,做他的助理兼制片人以来,曹烨每年的生日他都没缺席过。
曹修远的所有作品——无论是拍的那些片子,还是独子曹烨——他无一例外地都很上心。
这次也一样。曹修远想拍的那个剧本,是一个围绕着生活在陋巷的少年展开的犯罪故事。剧本是他们的老搭档周茹原创,说来令人难以置信,但这剧本的诞生确实跟曹烨密不可分。
那晚周茹跟曹修远他们坐在一桌喝酒,听说曹修远的儿子曹烨这几日从国外回来,她兴致上来,说什么也想见见。
郑寅便从手机里翻出了一张曹烨的照片给她看。那是去年曹烨生日时拍下的照片,曹烨那天刚跟朋友玩了一下午的野外真人CS——他们那一战队输得挺惨,他身上的衣服破了好几处,裤脚和衣袖沾着脏兮兮的尘土,整个人看上去灰扑扑的。郑寅哄他拍照时,他情绪差劲,脸色不佳,背上还背着郑寅几分钟前送他的生日礼物——一把价值不菲的小提琴。
当时的周茹苦于灵感枯竭,连续两年没有新作产出,谁知见到这张照片后,她灵光一闪,当晚回去就在电脑上敲出了故事主线。
“一个生活在陋巷的少年被背上昂贵的小提琴压得喘不过气来。”周茹说她想写这样一个故事,高贵与贫贱交织,陋巷与都市碰撞,关于无法逃离的生活与挣脱不了的宿命。
按理说,因曹烨而诞生的角色,没有人会比曹烨更适合出演,但曹修远却迟迟不肯下决定。
前两天他们去岩城勘景,曹修远忽然心血来潮,说要去附近的音乐附中看一眼。就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他们把梁思喆从千里之外的岩城带到了北京。
然而至于要不要定下梁思喆来出演这个角色,曹修远依旧没有下准话儿,只是让郑寅把梁思喆扔到相似的环境里先待着。
郑寅与曹修远共事多年,当然知道他的用意:梁思喆没有任何表演经验,若是真要定下他做主角,那他一切的表演几乎全部会出自本能以及他目前的生活经历。然而眼下的情况是,从那晚梁思喆的生活环境来看,他的成长条件看起来太优越了,他可能根本就不知道陋巷中的少年会是一种怎样的生活状态,所以他需要设身处地地去观察和体验,去融入那个环境之中。
“那曹烨呢?”郑寅当时问曹修远,“要不要跟着一起过去?”
“你能说动他那就一起过去。”曹修远说。
车子停至红绿灯路口,郑寅脑中的思绪收住,掏出手机给曹修远去了个电话:“远哥,我把小烨送过去了……他挺乖的,对,您放心吧……”
***
曹烨脸色不佳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憋屈地搜寻刚刚自己随手丢出去的那一百块钱。
他打算用那一百块钱到附近打辆出租车,去朋友那里。
然而,找不到了。
那一百块钱消失得无踪无影,好像根本就没存在过一般。
曹烨觉得一阵烦躁,抬头扫视着巷子边上忙里忙外的男女老少——此刻清一色地抬头看着这位“落难少爷”满地找钱,稀奇得跟看戏似的。
他们脸上的表情太过一致,以至于曹烨一时根本判断不出到底是谁捡了自己的钱,他站在原地,不高不低地出了声,也不知是冲着谁问的:“我那一百块钱谁捡了?”
当然没人开口回答他。承认自己捡了钱的人怕不是傻子。
曹烨顿了两秒,也觉得这问题挺傻,抬手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扫兴地继续往回走。
走到蓝宴,梁思喆还在站在门口呢,曹烨不知道这些污糟陈旧的门头有什么值得研究的,难道在根据油垢的厚度判断每家店面存在的年代吗?
“欸。”他站在路沿石下面,下颌微抬,出声叫站在台阶上的梁思喆。
梁思喆正在思考一会儿吃什么晚饭,听到这声招呼后,慢吞吞地把目光从那排门头移到他脸上。
“你看到我那一百块钱谁捡了么?”
梁思喆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片刻,惜字如金地开了口:“没。”
“真背……算了,”曹烨觉得继续跟那一百块钱纠缠估计没戏,又问了下一个问题,“那附近的ATM机在哪儿你知道么?”
“不知道。”
曹烨正要再开口,老板娘这时从店里急匆匆地小跑出来,她嗓门大,人未至声先到:“等急了吧?郑总走了是不是?”
曹烨气闷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