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绣儿不敢看他,咬了唇望向别处。
“其实我要多谢你。”成茗说,“你让我看清我自己,想要什么,想守住什么。你也是一样,问一问自己,若是此生再也见不到我、或是见不到他,你更想要哪一个结局。”
卢绣儿吃惊地看他。他始终睿智,看得清症结所在。
这月圆之夜,她是躲不过去了。
苏傥睡完一觉,精神十足,在宫墙外晃来晃去。他记得成茗会邀卢绣儿,就怕她一个不小心,两边都答应了,因而极目远眺,分外留神。
可是竟然,成茗和卢绣儿像一对爱侣,并肩向他走来。
他的心一直下沉。
浑若无事地迎上去,苏傥嬉笑了对卢绣儿道:“我一觉睡醒,肚子饿坏了。你得给我做顿吃的,估计寿筵不剩下什么。”
卢绣儿的眼泪夺眶而出。若此生再见不到他,不能为他做一顿吃的,她想像得到他的颓丧和她的寂寞。
“好端端哭什么。”苏傥递过袖子帮她抹泪,动作娴熟自然。“别人做的我吃不惯,快去为我做一顿!我要吃你拿手的消灵炙、过厅羊、百岁羹…羊肉就选那些嚼不动的,最好是老而不死的瘦羊,让我多啃一阵,回味你的手艺。不许叫尚食局其他人代你去挑,我要你亲手做…”
他吆吆喝喝,像是在发泄,全说完了才冷静下来,慢慢吐出一句:“等做完了这顿,你想跟谁去了,我都不怨。”
成茗如在局外,一言不发盯着他们。他不想插手影响卢绣儿的决定,他已经占了先机。但拔头筹又有何用,他看见绣儿的泪缓缓滑下,她最舍不得的,并不是他。
也许在漫长的相思等待中,她已习惯于背后回想和他的相逢。而她和苏傥,嬉闹与扶持中悄然建立的感情,比他与她更深厚。
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也舍不得轻易放手呵。
卢绣儿心头大恸。她要离开苏傥,这念头单是想想都令她肝肠寸断。成茗说得对,这是辨别所爱最好的法子,她忘不掉的是谁,此刻已然明了。
珠泪连绵如倾,卢绣儿知道她错了。她不该为了求一个肯定留住成茗,如今她拉回他又要负他,对他太过残忍。
苏傥却不知她激烈的挣扎,以为这哭泣是出于对他的歉意。他呆呆地凝望,一瞬间只觉咫尺天涯,离她那么近,心却那么远。他的鼻尖越来越酸,就快来不及收拾难堪的心绪,急忙朝成茗一拱手,踉跄离去。
他只能匆匆逃走,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就会忍不住把成茗暴打一顿,然后不由分说抢走卢绣儿。他拼命告诫自己,男儿有泪不轻弹,卢绣儿与成茗有情人终成眷属,该为他们开心才是。可热泪仍是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转,寿筵虽然完美,可惜这夜最后一个音却是哑的。
卢绣儿哭完,抬头竟找不到苏傥的身影,成茗依然执著地陪在她身边。无论她爱他或是不爱,他都做到了不离不弃。卢绣儿心下感动,刚想说什么,成茗已抢先开口。
“我明白你的心意,不用多说,我衷心祝福你们。”他的声音不觉哽咽,努力让自己快乐一点。卢绣儿这一逼,逼出了他心底的话,说完后心中已是畅快许多。能够一诉衷肠,此刻虽是败局收场,他已无怨。
想明了盘曲的心事,成茗澹然笑说:“若没有苏傥那个臭小子,我们或会是一对神仙眷侣,整天读书品茶,不知人间何世。不过跟苏傥一起会更好,他会逗人开心,跟他在一处,你活得更快活。当然他也会气得你半死,若是日后他欺负你,只管来找我们,桓浪晴和我都会为你出头。”
卢绣儿听了,看他强撑笑颜,越发心中难受:“是我对你不住…”
成茗摇头:“没有对得住对不住。绣儿,你和荃妹那么要好,我认你做个妹子罢。你天性活泼,我是个闷人,处久了你终会腻烦。”他坚持微笑,像一尊处变不惊的神,“荃妹就老嫌我闷,呵呵,真是要命,在家里反倒是她像个男人。”
他难得一次说那么多的话,可惜心底里知道,都是言不由衷。
可是,只要她幸福,就好。
卢绣儿抹干眼泪,最后一次认真端详他的容颜,一若初见时的温文尔雅,无懈可击。在这关头他依然懂得安慰她,体谅她的苦处,也只有成茗可以做到。
成茗,她低低于心中再唤了一声。再相对时,已是别样的感情。
“成大哥,”她这样叫他,和从前一样的称呼,涵义却已改了,“你一定会找到比我更好的女子。”说着,泪又流下。
“你和苏傥在一起总是欢天喜地,为什么见我就要哭?我可不许你再哭。”成茗为她拭泪,竭力把她当作妹妹看待,“去找他吧,他怕是有所误会,正找地方呼天抢地想不开心事,你得赶紧去救他。”
卢绣儿破涕一笑:“他这人粗枝大叶,绝不会有事。”话虽如此,她的心已急不可待地飞走了。
成茗看她的背影消失,人一动不动,直到眼里的神采全都灰下去。
苏傥失魂落魄沿了宫墙往外走,身子轻飘飘的,仿佛游魂。他从前没有牵挂过什么人,没有钟爱过什么事物,此刻方知刻骨铭心的滋味究竟如何。脑里空荡荡的,似乎空无一物,唯有卢绣儿哭泣的神情犹如刻在心底。
她选的仍是成茗,一如初衷,他的苦心全不在她眼中。白日里她说,“你等我”,可晚间已变了卦。只要一见成茗,她就会变卦,他再努力还是赶不上那一场灯会的邂逅。
苏傥灰心至极。
他为她改变,剪掉了周身的刺,努力与他人和睦相处,懂得进退有度。可结果呢,她依旧放弃他,讨嫌的孩子再怎么改变,依旧会被人嫌弃。
苏傥冷冷地苦笑,张牙舞爪惯了,他竟连哭也不会了。
他茫然地一路走到河边,波光粼粼的河水在月光下缓缓东流。他很想一头栽下去,让冲天的河水漫过头颅,把脑子洗净,洗去所有往事。他多想彻底忘了她。
可是那一张笑靥,分明在眼前晃动,甚至,靠近他空虚失落的身躯。
“我等的是你,你为什么要走?”
是哪里传来的迷幻之声?他一激灵,清醒过来。卢绣儿紧紧伏在他身后,令他心神激荡。
一把抓住她,放在眼前,她脸上新干的泪痕、微红的双眼,表明的确不是做梦。
“你到底想怎么样?”苏傥虚弱地说了一声,欢蹦乱跳的他也折腾不起这一场心力交瘁的情事,与兄弟做情敌实在有力无处使,憋屈得心慌。
换作对手是他人,他可能不择手段把人打得半死也说不定,可偏偏是成茗,遇上君子,他也变成君子。
他不会轻易言败,但只要卢绣儿心向别人,他再怎么厚颜无耻,也不会死死不放。
“我等的人是你。”卢绣儿再一次确认,心中的安定让她知道,这一回没有做错。
苏傥恍若未闻。他不敢相信。
若是信了,会不会有更深的打击,令他万劫不复。苦笑着摸摸她的脸,她眼中的俏皮化作忧郁,他低低地道:“你的心是铁石做的吗?还想骗我,看我的笑话,你真是狠心!我会放手的,你和成茗很般配,真是天生的一对。”
卢绣儿愣住,喂,你是聋的吗?没听我说在等你吗?
苏傥继续念经似地倾诉:“可是,没有你我怎么办呢?我吃不惯别人做的东西,那些食物里没有感情,可你做的就不同,你放了心进去,我吃得出来。人人都以为我厌食,不是,我只是太爱它们。我迷恋吃喝,因为除了它们,没有长久相伴在旁的东西。朋友也不能,有聚有散,他们都会离开我,可食物会永远等着我欣赏它们、需要它们。”
卢绣儿的泪又涌上来,她爱听他说心里话,把头埋在他怀里,静静他的心跳声。那样寂寞,仿佛空谷幽花。
“你选他是对的,我不怨你,我这个人太难相处,你怕日后我会欺负你,是呀,我脾气太爆,跟你在一起才收敛了,可保不准哪天又爆发,万一伤了你…唉,还是我不好。成茗就不一样,他绝不会对你凶,倒是你过门以后别压着他,你性子急,好在他不会跟你争。不像我们整天争来吵去的,你一定烦了我。跟他虽然有点闷,但不要紧,他会吟诗作画,你要是和他诗酒唱和…”
他只有沉浸在这无止境的叙述中,口不对心地乱说,心才能麻木了不想。
本来卢绣儿想任他说下去,指望他最后明白她的心意,自怨自艾两句就没事了,权当发泄——用脚想也知道,她既然抛下成茗过来,那就是应允了和他的约定。可苏傥竟似中了邪,一个劲念叨她和成茗的将来,让她气不打一处来。
这个臭小子,不动手是清醒不过来了。再胡说八道下去,恐怕连她和成茗的儿孙都安排好了。
“苏傥!”她凶神恶煞地大叫一声,拼命摇他两下。
苏傥呆若木鸡,糊涂地看着她。奇怪,她像吃了火药,一手叉腰,那架势令他想到在香影居飞刀掠过头上的情形。
她咬着牙,柳眉横立,掷地有声地道:“苏傥,你要是再敢提成茗,我就剜了你的舌头做下酒菜!”
凶婆娘又想人身攻击,不寒而栗呀,苏傥一激灵,突然听懂了。
哎呀,他怎会不信自己的魅力?一下来了精神,像乞丐拣到金子,狂喜地拥住她:“你说什么?”
卢绣儿认得他眼中独有的得意,别无分号,真是给点颜色就开染坊。她又好气又好笑,捶了他肩头一拳:“你不明白吗?我,等,的,是,你!”
苏傥欢呼一声,两手如山箍紧了她,像是要把她揉进体内,堵得卢绣儿喘不过气。这样的贴近,再也不会分开,他不能再让她任何迟疑犹豫。
“我这就上你家提亲。”苏傥志得意满。
卢绣儿莞尔一笑,在他怀中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回答:“好!”
想不到绕来绕去,最终仍把自己许给了这个混世魔星,她心里这样感叹,任由苏傥抱得更紧。
两人牵了手在夜市中行走。万寿节正逢月半,大街小巷摆起了花灯,连绵不绝的灿烂光华映得两人心头舒畅。苏傥时不时侧过头看卢绣儿,踌躇满志地吹了口哨,卢绣儿则总有抑制不住的笑容偷漾出来,眉眼流转都是情意绵绵。
两人在夜市兜兜转转,赏花望月,不胜愉快。等到了卢府,把卢绣儿送回房梳洗歇息,苏傥转到前厅,拉住卢骏说:“我想求大人把绣儿嫁给我。卢大人同意了,我就再请媒人上门。”
卢骏笑得眼睛都找不到了,弯成一条缝,今日真是喜事不断。万寿节果然是个好日子!
嘿嘿,他要嫁女了!可是,他突然又记起另一桩事,摇头说:“不行。”
苏傥本以为水到渠成,诧异地叫道:“什么?”
“我答应过女儿,先娶了继室,她才能出嫁。”
苏傥眉头一皱,天呀,若是卢骏这辈子都找不到老婆,他岂不是永远娶不到卢绣儿?
第 13 章
卢骏送走愁眉苦脸的苏傥,顾不得卢绣儿说了要安置,急急拍开女儿的房门,高兴地向她宣布这一喜讯。
“好孩子,你总算能嫁出去啦!苏傥来提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