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会去追。”成茗并不畏惧他大吼大叫,“我还会好好爱护和珍惜她,不会因为别人喜欢她而发狂妒忌,乃至失去理智。”

他说完,大步流星地追卢绣儿去了,剩下苏傥一人呆呆站立。末了,苏傥瞥了一眼旁边的轿夫,一个个看呆了似的不动。他低叱一声,骂道:“看什么看!打道回府!”

他失神地靠在座位上全身乏力,像刚经历了一场战争。是的,他输了,彻底输了,甚至输掉了他的尊严和骄傲。他没脸再见卢绣儿,没脸再见成茗,一瞬间的怒火烧坏了他的理智,他卑劣得让自己都不敢相认。

完了。他又再度搞砸了一切。他真是比猪头还笨!

清早一出门时的豪情与柔情全都灰飞烟灭,他到底仍是个别人都嫌弃的人,像只刺猬不晓得如何和人相处。

小胖子,小胖子。苏傥想到童年的他,一出门就任人侮辱欺凌,只有当他撒出一把把钱,才能止住别人的嘴,换来他人贪婪的眼。可是他依然没有朋友,得不到信任,四周都是揣测与猜忌,这使他越来越拒绝与人坦诚相处。

好容易成年了,他变了,变成了翩翩公子,成为他人觊觎的对象。不仅为他的钱,这令他得意。可一样的,依旧有蠢蠢欲动的野心和贪心,围绕在他周际。他只能和同样身份的人做朋友,换取安全感和彼此的信任。

可是现在,他失去了成茗的理解和体谅,他知道这一切都糟透了。

更糟的是,他完全不懂得如何适度地表达情感,把卢绣儿更坚决地推向了成茗。她是惟一令他格外放松,觉得可以交心的女人。是的,他喜爱她,从不矫揉造作,像未经雕琢的璞玉,笑与怒都那样真实自然。

可惜他给了她太多的不快乐。他黯然地想,她现在,是在哭吗?

卢绣儿几乎跑到断腿,这才慢下步子,大口地喘着气。她在哪里?为什么前方都是黑的。这里好像是正对皇城的天街,又似乎临近城门,她没了方向。

为苏傥那些话,她痛得心要滴血。是的,她至今未嫁,苏傥说的“丧妇长子不娶”也是不可忽视的原因,注重礼教的大户人家常常不愿娶个没娘管教的女子,怕日后不懂得恪守妇道。

苏傥提醒了卢绣儿,成茗出身礼部侍郎之家,恐怕她的身份将不容于成家。不,她心痛的并不止这些,她恨的是苏傥,恨他的直言,恨他的态度,恨他的恶意。白日里他有那么一阵知书达理温文尔雅,卓异的风姿令她几乎有了错觉。现在,她认定了,这是个彻底坏透了的小子没错。

她再不要相信他了!

卢绣儿在繁华的街道停下,周围人来人往,她只朝没人的地方走。成茗费尽眼力,才从人潮中找到她的踪迹。卢绣儿拐进一处僻静的巷子,扶了墙角,眼泪慢慢流下。

她究竟为谁伤心,她也不清楚。只知道成茗在她身后,默默地用一双温柔的手臂揽住了她。那是她曾经多么期盼的拥抱,能感受到他无尽的柔情和暖意。成茗的鼻息撞在她脖际,传来令人心慌意乱的男人气息,可是此刻,萦绕在她心头的只有那个该死的混蛋。

成茗想说什么,最终没有说,只是放任自己的心,那样亲密无间的相拥。他抱得并不紧,像守着心中的女神,体味她的忧伤。这样贴近的距离,是他日日夜夜渴望。曾千寻百觅的人儿,如今终于在怀中了,却只能感受她的痛苦。

可是他隐隐地痛,为刚才的苏傥,那不是他熟悉的苏傥,他甚至可以想像苏傥说完后悔的表情。他也为被苏傥伤了心的卢绣儿心痛,她是无辜的,本该置身事外,这是一场男人的战争。

那个苏傥,真是没有长大啊!

卢绣儿渐渐冷静了,天杀的,她居然在落泪!为苏傥!她醒悟到这点,慌慌地抹干了。成茗叹了口气,知道她已镇定了,松开手说:“我不介意。”

卢绣儿像受惊的小鹿,回头,看见他深沉的眸子在黑暗中幽亮地闪光。她笑了笑,重新打量忧心忡忡的他,回味拥抱那一刻传递过来的支持与温暖,说:“多谢你安慰,我没事。”

成茗沉默了一会儿,说:“其实他不是故意的。”

“我不想再谈论那个人。”卢绣儿怒气不减地打断他的话,心头依然浮上那个人惹厌的笑脸,以及翻脸无情时冰冷刺骨的话语。

“好吧,你想去何处?”

“回家。”卢绣儿低下头,她感谢成茗让她选择,没有逼迫她再去他家。她甚至害怕见到他的长辈,尤其是那位礼部侍郎大人。

成茗叫了轿子,一路护送她到了卢府。下轿时,卢绣儿似乎完全恢复了常态,绽开了笑颜,款款朝他一拜,说:“改日再和令妹讨教,告诉她,错过今日相识,我很遗憾。”

可是我更遗憾,成茗在心里说。他痴痴地看她转身离去,身影消失在紧闭的大门后。门口的一对青石狮子,龇牙咧嘴地冲了他笑。成茗抬头,把灯笼上大大的“卢”字深深印在眼里。

倘若那天灯会,在他拣到了卢绣儿跌落的花灯时,他有问过她的名字该有多好。

有时一朝错过,再回头时,已经回不去了。

卢绣儿回到家,一脸的愤然让老爹卢骏吃了一惊。

“乖女,谁又欺负你了?”

“为什么说‘又’?”卢绣儿憋了一肚子气,恶狠狠地说,“不过你说得不错,是苏傥那个臭小子!我…我要去做酥糖!”

做酥糖?卢骏一下子没明白过来,就看见卢绣儿直奔厨房,起火热锅,和水揉粉。他亦步亦趋紧跟其后,看她准备糯米粉、麦芽、白糖、芝麻、麻油、桂花、香条…果然是要做酥糖。

“做来干什么?”

“吃!我要全吃光!”卢绣儿的口气充满仇恨,恨不能挫骨扬灰让苏傥万劫不复。

卢骏打了个哆嗦,不妙啊不妙。这么大一块酥糖要是全吃了,他美丽纤瘦的女儿不得撑成一个胖妇?更嫁不出去。很多人一失恋就暴饮暴食,女儿千万不能步此后尘。

“来,我陪你做!”卢骏加入复仇大军,“我们多做一点,明天到街上派给乡亲们吃。”

“好!让他一辈子翻不了身!”

卢骏嘿嘿偷笑,目的达到。

酥糖才烘制了一半,时辰已到半夜。卢绣儿打着哈欠,看了满满一厨房散发香味的酥糖,早就没了胃口。老实说,这么多,看就看饱了。还有几炉等着烘烤,她挺不住了,歉意地对老爹说:“爹,我先睡去。”迷迷糊糊往卧房里走,什么复仇大计,全都抛诸脑后。

卢骏望了她的背影,摇头苦恼:“怎么又是苏傥那孩子呢?真不省油。”

卢绣儿一觉睡了个死沉。

第二天醒来,日上三竿。卢绣儿嗓子冒烟,连忙起身喝水。披了衫出来,卢骏守在门口咳嗽一声。

“爹早!”

“早,有个人更早,在外面候着。”

管他是谁。卢绣儿吩咐丫鬟倒了水,先咕咚咕咚喝饱再说。

“是谁来了?怎么不请进门?”

卢骏慢吞吞地说:“他说你可能不想见他,不敢擅闯。”

卢绣儿脸一沉:“苏傥?”

卢骏凑近了:“若不是他,你是会高兴,还是伤心?”

“哼,如果是他,我不见。如果不是,请人家进来。”

“唉,恐怕你要失望,是苏傥负荆请罪来了。”

“负荆?他有背柴火么?”卢绣儿想像那个可笑的场面,心里的愤恨略淡了淡,随口说:“有,我就原谅他。”

“有!有!”卢骏笑着往院子外走,“我去招呼他。”

“他真的背柴火来?”卢绣儿瞪大了眼睛失笑,“算他有诚意…”可是,那样很傻的呀!堂堂苏傥苏公子肯这么干?卢绣儿难以相信。

可是仔细想想,就算他现在屈膝下跪,她也不该那么容易就饶恕他,那张破嘴给了她多少屈辱!不,不能就这么算了。

卢骏走出门,站了一夜的苏傥神情疲倦,仿佛一下老了三岁。看到卢骏,他精神一振,迎上去问:“怎样,她肯见我了么?”

“你肯不肯背柴火?”卢骏问。

“什么?”苏傥一愣,“肯,背石头我都肯。”

“这个,是一堆柴火,很重地背在身上。”卢骏补充,“你得在门口多站一会儿。”

苏傥站了一宿腿都软了。昨夜闷热不堪,兼有蚊子骚扰,他一边和恶劣环境做斗争,一边幻想卢家有人开门。谁让他口不择言伤害佳人芳心,是他的错就要以百倍诚意弥补。

“能不能进屋再背?”苏傥讨价还价。没奈何,巷子里来往的人实在太多。

“估计不行。这样最多她原谅你,我不原谅。”

“啊?”苏傥心里惨叫,这个卢老头要求真高,灰头土脸地赔罪:“卢大人,我已经知道错了。”

“你这回是知道错了。”卢骏神气地教导后辈,“可是打小养成的坏毛病根深蒂固,不定哪天再犯,我家绣儿如何禁得住你反复无常?要改就改彻底,让你记得牢些,再不重犯!”

“是,大人教训得是。”苏傥唉声叹气。他逞了一时口舌之快,以为打击了卢绣儿对成茗的痴心,不想却更多地伤了卢绣儿,也害了他自己。昨日卢绣儿走后,他怏怏不乐回到苏府,坐立不安,无论如何都静不下心。终于,他决定惩罚自己,就在卢府外彻夜长站。

当然,更有诚意的做法是长跪,不过苏傥知道自己娇生惯养,长跪铁定吃不消,大概还没见到清晨的太阳就晕过去了,所以还是选择站立。站了三四个时辰,已经头昏眼花腰酸背疼。眼巴巴等到卢府有人出来,禀明了卢骏,好在这位奉御大人容易说话,看在苏恒朱的份上很快答应帮他。

“那你等着,我叫他们找柴火来。”

赫赫,这位大人真能找,不愧是名厨,家中厨房多的是又粗又结实的柴火。一点不像小户人家只能用手臂细的小树枝,他找来的都是大腿粗的木棍。苏傥简直后悔极了,他干吗好端端要说那些害人不利己的话,现世报实在痛苦啊。

背好那一捆柴火,他像个玩杂耍的傻乎乎站在卢家大门口。周围投来无数揣测的眼光,苏傥视而不见。只是,真的很沉…很沉很沉很沉,保持挺直的脊梁太艰难了,身上这件湖丝长衫,怕是毁了。

“乖女,那个傻小子不肯进来,非要你原谅他才行。唉,我看他也蛮可怜,背了一堆柴在家门口站了一晚。”卢骏绘声绘色,长吁短叹。

卢绣儿的眉一抖,圆睁的杏眼变得柔和。一晚?他真用一晚不眠反思他的无礼?不免有些心动。可在老爹面前,她依然矜持:“让他继续站着好了。”

“你刚才说有负荆就让他进来的。”

“他自己没有脚么?”

“他想跟你当面道歉,还是你出去。”

“笑话,他给我赔罪,要我亲自去请他?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