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没亮,他就蹦下床,冲入苏媚娘的院子里。
苏媚娘习惯早起,这会儿正在园中修剪花草,看到他不由大大惊异。苏大公子几时肯起这么早?
“媚姨,早!”苏傥殷勤地笑。
可起这么早绝不会打个招呼这样简单,苏媚娘一笑,洞悉地说:“有心事?”
苏傥一下竟红了脸,迟疑片刻才揉了揉鼻子,说:“我…是不是很惹人讨厌?”
今天的太阳是不是决定从西边出来?苏媚娘抚了抚额前的刘海,能有这个心改变,他真的成熟了不少。这样的蜕变,是出于什么原因?苏媚娘欣喜地想,以往那个目空一切的家伙肯来向她请教,就是个良好的开端了。
“你并不惹人讨厌。”苏媚娘徐徐说来。苏傥刚要高兴,就听见她后一句话:“可全家人都怕你。”
“我…”顶多就厨子会怕他吧,为什么全家人都怕?
“你脾气恶劣,口无遮拦,对人对事都诸多挑剔,老实说,很难相处。”苏媚娘直言不讳。
苏傥垂头丧气,他真的有那么差劲?难怪卢绣儿会看中成茗而不是他,毕竟,成茗是礼部侍郎的儿子,从小最懂得礼数进退。
“我就没什么长处?”苏傥几乎在哀鸣,他的自尊心受到不小的冲击。唉,这样下去,他如何重拾信心去面对卢绣儿。
“有。你对食物器物,比对人有感情。”苏媚娘说,“你爹在你很小时候就发现,你对食物有特别的感情,所以才不愿轻易付出你的喜爱。当时我听了觉得好笑,可后来慢慢发现,你的挑剔有你的道理。”
苏傥眼里满是感动,最了解他的仍是他亲爱的老父,想到老父为了他的婚姻大事忧心,忙里忙外地为他牵了根红线,结果成了一厢情愿。那时怀了遗憾重新外出经商的爹爹,大概心有不甘吧。
若不是媚姨年纪太轻,他真想拥抱她一下。
“能够自省的人就有得救。”苏媚娘微笑,“傥儿,你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苏傥呵呵一笑:“拜托,媚姨你跟我差不多年纪。这样听你说我,太别扭了。”
“可是,我嫁了你爹,辈分比你高。这些世俗的礼数,你无法例外。我就是有资格叫你孩子。”苏媚娘睁大了一对明眸,执拗地说。
“对了,媚姨对我爹,有何评价?”苏傥忽然很好奇,他们相差了快三十岁,若说她为了钱财嫁入苏家,她却非常能干,足可担当苏恒朱的左右手。这一两年来为苏恒朱赢得的财富数以万计,更替他结交了三教九流各样的人士,为苏家称雄黑白两道打下坚实基础。
“因为你爹,是我最仰慕的人。”说到苏恒朱,她当真双目泛起异彩,“他只手空拳打下苏家今日的天下,你以为他仅是个脑满肠肥的普通商人?呵,我蛮喜欢他发福的样子。我在十岁时就喜欢他了,那时他意气风发,刚和我家谈定了皮货生意。”
原来媚姨家里也是做生意的,苏傥汗颜,他以前从来没有关心过这些,不在意家里人到底想什么干什么。
“嫁给他做小,你不觉得委屈吗?”
他原本以为苏媚娘出身贫寒,可想想她刚才的话和她平日举手投足的姿态,她一定是大户人家的闺女。
“既然这世上我最欣赏的人是他,那么能长伴左右,对我来说,是属于我的幸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幸福吧,旁人或许感受不到,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外人眼中极不般配的一对,可能当事人乐不思蜀都说不定。
苏傥呆呆地想,那么卢绣儿呢,是属于他的幸福吗?他知道看见她,心里放松而自在,时不时跟她斗嘴,更是莫大的乐趣。
苏媚娘看了他若有所思的离开,微笑了自言自语:“是否苏家又要准备上门提亲了呢?”
苏傥来到尚食局的时候,大伙已经在为早膳忙碌。皇上通常一大早上朝会,早膳在朝会之后。苏傥没瞧见端木良,就问裕仁:“你师父呢?”
“他和绣儿姑姑在忙编制食谱的事,这里暂时不管了。”
苏傥眉头一皱,那个呆小子不会还留在香影居?这还了得。三步并两步,冲到香影居,推门一看。
赫赫,果然端木良歪歪斜斜倒在他苏傥的卧榻上酣睡,连鞋也没脱。苏傥顾不上嫌弃,想到卢绣儿,冲进里屋一看。
那佳人正趴在桌上的书堆里,睡得香甜。苏傥蹑手蹑脚走近,俯下身凝视。卢绣儿一头乌发如曲水流觞,旖旎盘折,一径流泻在书卷间。他凑近了,鼻尖闻到一股混杂了书香的清华之气,心中方一动,视线不觉被那双闭着的星眸吸引。
端丽秀长的睫毛楚楚动人地阖在眼帘上,衬了一张樱桃檀口,蓦地里让他心生出无限爱怜。他半跪在她身侧,从未有过的柔情蜜意盘桓在心头,不觉涌上一股冲动,对了她的娇唇,轻轻印上他的一吻。
刚一轻触,立即烫伤似地分开,他抑制住心头的狂乱,有些迷糊地看这个搅得他分寸大乱的女子。她是谁,为什么这样牵动他的心?
卢绣儿丝毫未察觉,依旧梦周公梦得不亦乐乎。她一定累极了,苏傥心疼地凝望,忍不住又想凑过去,亲吻她的香腮。
刚一接近,倏地,见一对杏眼圆睁,她竟然醒了!
“啊!”卢绣儿一声尖叫,差点没跌下凳子去,往后退缩了三寸。
苏傥吓了一跳,赧颜相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卢绣儿的眼睛骨碌碌转了几圈,又用手去摸脸,怀疑地问:“我脸上是不是沾了什么脏东西?”
“对,对,是墨汁。”苏傥举起袖子,“我帮你擦干。”
“不用,我去照镜子。”卢绣儿刚想起身,被他按住,自说自话地用袖子轻擦她的脸颊,爱怜的神情让她为之一呆。
他是不是吃错药了,突然对她这么好?
可是,这一刻他眼里的温柔,她忽然感觉很温馨。隔了袖子,仍能感受到他指尖传过来的热流,酥麻麻地电击着她的芳心,令她一阵阵颤栗。他轻轻的擦拭,像是怕弄坏一朵娇艳的花,而她被全心全意地这样呵护着。
卢绣儿微微有点眩晕,为什么会有这样奇妙的感觉呢?
苏傥看了她出神的样子,怦然心动,突然停下。卢绣儿一愣,清澈的目光迎向他,像是有某种渴望与呼唤。两人眼神一触,燃起了滔天的火,苏傥猛吸一口气,鼓起了勇气靠向她——
“师妹!”端木良的一声清喝打破了苏傥的幻想,他不得不艰难地移开视线和身躯,懊恼地望向那个不知趣的家伙。
卢绣儿有点尴尬地看了苏傥一眼,刚才很怪很怪,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似乎有哪里不对劲,但一时又说不上。
端木良摸摸头,不好意思地说:“对不住,昨晚我在外面睡着了。没有妨碍你吧?”
卢绣儿笑了摇头。连她都支持不住,端木良陪了她三天三夜,真是太辛苦了。
可是你妨碍到我了,苏傥几乎要叫出来。想到还有成茗那个棘手的情敌,他更是郁闷不已。好在近水楼台先得月,成茗是外臣,不能出入宫闱,尚食局这里他不奉旨是来不了的。这多少给了苏傥一点安慰。
这安慰马上被跑来的裕仁给打破。
“绣儿姑姑,你的信。”
卢绣儿眉飞色舞,苏傥偷偷瞥了一眼,看见信封下方两个大字——“成缄”!
这小子真有办法,透过什么渠道把信送进来的?苏傥觉得自己快要被嫉妒折磨疯了。
卢绣儿环顾四周,两大门神虎视眈眈,怎么也不能在这种情况下看信,就板了脸:“我要梳洗一下,请两位先回避。”
什么梳洗,分明要看信。苏傥不爽地退出门去,端木良不晓得出了大状况,伸了个懒腰:“我也要梳洗一下。”
啊,只有本少爷不需要梳洗!苏傥恨恨地想。虽然他突然想起,早上好像忘了净面,就跑出来了…
像个树桩般杵在香影居门口,直到门“呀”的打开,卢绣儿笑逐颜开地走出,苏傥才动了动身形。卢绣儿歪头看了他半天,最后才想起来是怎么回事,笑嘻嘻地说:“走,我给你烧点可口的东西吃。”
她的心情可真好,苏傥忿忿地跟在她身后。
到了厨房,卢绣儿和每个人打过招呼,始终堆了一脸的笑,像是新嫁娘那么高兴。洗菜、热锅,她越是开心,他就越是生气。
“宫爆鸡丁!”卢绣儿把一盘热菜往他眼前一放。
“大清早的,你让我吃鸡?”苏傥目瞪口呆。
“现在是早上?”卢绣儿意识到不对。天,她幸福得搞不清东南西北。
苏傥几乎要掐她脖子让她清醒。不行,冷静下来,他要显示出比成茗更优雅的风度。
“没关系,我尝尝,有阵没试你的手艺了,希望有所进步。”
“那是一定的。”卢绣儿喜滋滋地说,“这是养了五个月的童子鸡,鲜嫩易熟,宰杀前活蹦乱跳,符合你挑选好食料的标准。”
不错,她居然注意了这点,算是进步了。苏傥动筷夹起一块鸡肉,吃了一口。
皱眉。
卢绣儿跟着皱眉,且哀叹,要想让他多吃两口,真是困难。
“这只鸡生前不开心。”苏傥淡淡地评判。
啊,这是他拒绝食用的理由?
“不会啊,看起来它性格开朗,抓它的时候满世界乱跑,精神十足呢。”
卢绣儿已经沾染了苏傥说话的毛病,即使对一只鸡也充满人情味。虽然,她知道如果再多一个人听到,会认为他们两个都绝对有毛病。
“那是因为它年轻。它有体力,不代表它真的开心。它外表的确很强壮,可内心脆弱。你注意到它身边有一只漂亮的小母鸡吗?它就是为它伤了情,因为那只小母鸡并不喜欢它,所以它郁郁寡欢,有一股哀怨之气郁结在五脏和肉里。”
那只鸡身边的小母鸡?老天,她叫端木良选一只童子鸡给她,哪里还管旁边其它的鸡?
卢绣儿分不清他是否在说笑,但苏傥一板一眼说得煞有介事,不令她不信。
“这鸡肉,吃起来有点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