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卢绣儿觉得最愉快还是在尚食局,之后一落千丈,越过越差。
都是因为那个叫苏傥的人!
第 2 章
天刚刚亮,小鸟叽喳的叫声已欢快地响彻庭院。卢绣儿翻了个身,绻成一团,缩在柔软的衾被里。
她拒绝醒来。
因为居然梦到了成茗。是巧合,还是昨日屡屡想到他,才会入梦?他依然谦和地笑,像在元宵灯会那夜的初识。
“小姐,这是你的灯。”那晚他柔和的语声,击中她心底,荡出一圈圈涟漪。
梦里,他说:“绣儿,我为你做了一只风筝。你来看,这一对鸳鸯,就是你和我。”
那对鸳鸯栩栩如生,交颈相向,恩爱缠绵。
她欢喜得什么似的,和他去到郊外。蓝天白云,碧草青青。一望无际的天与地。只有山水悠悠,只有他和她。
和风吹过,他伸出手,温润和暖,慢慢抚摸她的脸。
“绣儿,我们把它放上去好么?”
“好。”她在他面前,说不出的柔婉羞顺。
她去拿风筝,好重。那一对鸳鸯,仿佛一对铁秤砣,不,是一对铁轱辘,她压根举不起来。
他依然微笑,安静地等她。
她也笑,暗地里使劲。咦,吃奶的劲都用上了,为什么还是拿不动?卢绣儿渐渐失去耐性,恶狠狠地踢了风筝一脚。
好痛!她好像踢到石头上。不对,是一个人。一个带了邪邪的笑容,不怀好意看着她的男人。
他肥硕的身躯说不出的臃肿,胖鼓鼓的脸好像一只放大了的肉包,堆满了廉价的笑。
她听见成茗热情地招呼:“苏兄,你也来了。”
卢绣儿要晕倒了。这就是苏傥?苏傥凑过脸,小山似的肥肉在她眼前颤动:“卢姑娘,跟我回去成亲吧!”
啊呀!卢绣儿大叫一声,睁开了双眼。噩梦!
她手扶胸口整理思路,确信自己安全了,才发觉一个好梦被苏傥破坏。
她一定前世和他有仇。他想必做过牛羊鸡鸭鱼虾,被她活宰生吞剥皮抽筋,这辈子才那么恨她,连做梦也不放过她。
卢绣儿哀怨地想,她必须想个办法从这婚事中逃脱,绝不能给他一丝在今世报仇的机会。
最简单的法子当然是烧一顿恶难吃的饭菜,让他大吐不止,从此断绝来往。可这法子在万寿节寿筵前实施,未免太丢皇上和尚食局的脸面。而她又如何熬过这一个月,不做菜给那个挑剔的人吃呢?
想到今日就要见到苏傥,实在悲痛欲绝。趁着老爹没来喊她,装病还有时间。
生病当然要面色惨白。牡蛎粉是最妙的易容品,但要把牡蛎磨成粉太费周折,现在显然来不及。看看还有什么替代品。对了,白石脂,再加上杏仁粉末,调匀装扮,骗骗老眼昏花的太医那是没问题。
卢绣儿得意地想。房太医每次来给她看病,因她是女儿身,很少切脉,以“望、闻、问”为主。还有看舌苔,一个女儿家把舌头伸得老长给男人看,终究不像样,何况她时常要尝菜,房太医也省了这道工序。
瞒过房太医该不难,难过的是老爹这关。
她缓缓把脸涂得煞白,再抹去,再涂白,再抹去,几次反复,务必使粉末溶于肌肤内,而不是一看就是涂抹上去。对镜照了半晌,想不到别家女子去相亲,必是轻扫蛾眉,淡修胭脂,而她却是努力经营,务必惨白似鬼,失去人形。
越想越替自己不值。仅仅为了一个挑嘴的魔头,她就要牺牲花容月貌,是不是太看重他了。
房门轻叩,糟糕,老爹来了。
卢骏大步跨进,见她端坐梳妆台前,笑逐颜开:“好孩子,已经在打扮了,好,好!”
“爹——”卢绣儿娇呼一声,心下大觉肉麻。但此时要扮病中的弱女子,赶紧娇喘连连,叹气说:“绣儿只觉头晕目眩,不晓得是不是夜里受了寒。”
卢骏走至跟前,定睛一看。哎呀,面色惨白,颇像守孝时的白妆。细看来,没有涂铅粉。
他正想靠近再看仔细,卢绣儿用袖子一遮,说:“老爹,有口气。”
卢骏嘿嘿一笑,笑骂道:“谁让你昨晚让我吃那么多,撑在胃里,当然要胀气。”
“我不行了,爹,我头痛得厉害。”卢绣儿用手扇了扇,仿佛要被那气息熏死过去,衰弱地靠在梳妆台边上。
“别装啦。白石脂的盒子都没藏好,盖子还打开呢。”卢骏气定神闲地又翻开装杏仁粉的小盒,伸手沾了一点,放进嘴里尝。
“当早点不错。”他这样评价。
失败。
卢绣儿想,老爹果真是味王,这些伎俩骗不倒他。早知道就该在屋里多撒点香粉,混淆他的嗅觉味觉。
事到如今,她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取出金花胭脂,稍蘸了涂抹在脸上,又在青丝上润了兰膏,使乌发亮泽如云。卢骏满意地看她装扮,不禁想到夫人阿薰那一张俏面。
翠玉钗,挽了同心鬟,浅螺黛,描成拂云眉。薄红点檀口,仿佛露珠儿轻坠,金凤做蔻丹,犹如凤仙花点头。稍微收拾一下,卢绣儿发觉自己惊人的艳丽。
卢骏见她要换衣,退出屋子。卢绣儿在屏风后换了茜衫、藕丝裙,再对镜一望,那玉样的人,真是她么。
拉开房门去见父亲时,突然怔怔地想,怎么她的心会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坐上小轿,卢绣儿兀自怔忡地想着心事。倘若她此去是见成茗,那该多好。她想让他看见她的美丽,如此艳光逼人。她想看他会有怎样的惊讶,和欣然。
长吸了一口气,要冷静。她无奈且绝望地记起,此去见的并非心上人,而是“恶名昭著”的风流公子苏傥。“恶名昭著”这四字评语,自然是卢绣儿在听了老爹的介绍后做的注解,想来断不会冤枉了他。
如果他见面便要她做菜,她该如何?乖乖地为他做最拿手的小点,还是,整一整这个怙恶不峻的家伙?
她秀长的蛾眉挑战地一抖,哼,倒要你见识一下我卢绣儿手上功夫的厉害。五岁学艺,九岁掌勺,十五岁为皇上洗手做羹汤,从此名扬皇城。烹饪于她像呼吸一样熟稔,随心所欲。要在食物上玩点花样还不容易?
到了赏味楼,卢骏喜滋滋地笑得像朵花,在卢绣儿的搀扶下,一路时不时咳嗽两声,走上楼梯到了预订的客房。
卢绣儿一进屋就看见个锦衣华服的高大胖子,商贾打扮,两眼透出精光。好在两鬓斑白,兼有皱纹若干,这一定是苏恒朱。她不无痛苦地想,苏家的人果然是胖子。
桓浪晴和成茗都风度翩翩,按道理说,和他们齐名的苏傥理应不太差。可在仔细打量了苏恒朱之后,卢绣儿闷闷不乐地推论,苏傥必是个双眼圆睁,皮肤雪白,嘴巴狂大的家伙。就像她在梦里看到的那样。
“卢家小姐的样貌可真水灵!”一声娇笑打破了她的遐思,眼前突然出现个花容富丽的女子伸手挽住了她,那人眼波如水流转,像是多年相交的闺中密友。
“这是小妾媚娘。”苏恒朱的话替她拨去心头迷雾。
卢骏恍然大悟,苏恒朱长年在外做生意,而苏媚娘就是专为苏家打理京城所有事务的能干女子,才名艳名传遍京师。
苏媚娘的年纪和卢绣儿差不多,眉眼间却风情万种,连一向不好女色的卢骏都多看了她两眼。卢绣儿也觉得我见犹怜,上上下下打量,舍不得移开视线。
“好姑娘,来我身边坐,那小子要是敢欺负你,由我做主。”
苏恒朱哈哈大笑:“你别吓坏了卢小姐。”转头对卢骏说:“傥儿跟桓郡王约了早茶,片刻就到。”
卢绣儿心里一跳,桓浪晴约苏傥喝早茶,这两家伙臭味相投,都不是好人。可是,苏傥会不会跟桓浪晴提起今日的相亲?
她只觉这相亲是她卢绣儿生平第一桩丢脸的事,虽然桓浪晴是她生命之外的人,但到底有一面之缘,她竟不希望他知道。
“这里就看得见,我来候他。”苏媚娘推开临街的窗,朝楼下张望。
卢骏和卢绣儿父女俩便和苏恒朱对坐喝茶,两个老的似乎颇为投缘,说了没两句就大聊生意经,惟独卢绣儿觉得发闷。好在茶刚喝了一杯,苏媚娘倚窗看见,拍手笑说:“公子爷来了!”
那人蝉衫麟带,衣饰华丽,骑了一匹白马,翩然而来。卢绣儿好奇地探出头,看清他的容貌,竟然呆了。
他居然一点不像苏恒朱,体态伟岸修长,面容俊逸清朗。眉眼洋溢若有若无的笑,像是在玩味着什么,饶有兴趣地扫视周遭的一切。他的嘴角弧度上翘,暗藏了奚落的神情,仿佛世间没有什么事可以放在心上。
他放任马儿游走,整个人是那样松懒轻闲,却又说不出的适意愉悦。这整条街似乎突然安静了,只有他,穿越了漠漠时空,走近她所在的小楼。
卢绣儿没想到他竟长得有几分讨喜。不,只是不讨厌。她连忙把他在心中降了一个层次。比起成茗,他差得还远。
她这样想着,视野里又闯进一个人。天,怎么桓浪晴也来了?卢绣儿的脸色立即变了,坐回原位,心里狂跳不已。
苏媚娘回头对了苏恒朱说:“他带了桓郡王来,我看…”
下半句却没说。
可卢绣儿知道事情不妙,桓浪晴定是知道了。相亲。他会耻笑这昨日偶遇的女子,过了出阁的年纪迟迟不嫁,现沦落到连父亲大人都要亲自出马替她牵红线的地步。
这里只有卢骏最痛快,什么也不知道,兀自谈论着各地的风俗。
咚咚咚,脚步声传来,门开了。卢绣儿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
苏傥和桓浪晴并肩走近,卢绣儿微微抬眼,急速地扫了一眼。贴近了看,她这才发现苏傥乍一看的明朗下,似乎隐藏了不为人知的抑郁。那一对乌黑幽邃的双眸犹如夜星深沉,虽然直望到人心底,却同样飘忽难定,令人看不透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