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星地表。”
定一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注视着加布里埃尔站下方无限深远的褐色云层。
第七章
+17
禹藏山遇正在做梦。
梦里有一大块是一种全然的黑暗。吸收世间万物，不发出任何光线。它时时刻刻都在变化，形状难以言喻。禹藏山遇知道，他不能盯着它看太久——否则就会被它吸进去，灵魂永世不得超生。
他回到了昆仑界，他所出生的那个地方。那时他还小，被师叔和师兄们带领着，准备登上逃亡的飞舟，前往大千世界边缘的方舟，逃离那个由他们亲手制造出来的天人。那是一个星夜，他望向天空，天幕的一大块就被这样一种纯然的、最为深沉的黑暗所占据，一种无以言说的恐怖浸透了他。就在此时，他看到那一片黑暗发出了一阵黑色的闪光——他也不知道闪光如何还能有黑色的，只看见师兄们脸色大变，匆忙把他们这些年幼的弟子塞进飞船，结成剑阵准备迎战。在飞船起飞的最后一刻，透过舷窗，他看见数位谪仙从天而降，与师兄们的剑阵战在一起，而其中一位谪仙正是他之前最亲近的一位师叔……
尔后他就来到了这一方大千世界，一个没有被黑暗污染的地方。然而这只是暂时的。人类的造物中，一阵浓密的黑暗爆发，最终也遮掩住了这一方的天空。
我看到你了。黑暗说。
那片黑暗之中是人类的银色舰队，一浮一沉。无数的谪仙和灵器在舰队中穿梭，规划，建造。这些谪仙都是人类，他猛然看见几个似乎是昆仑人的身影，但是不真切。
太多他所不能理解的结构在一点点地成形，最后变成……某种东西。他认不出那是什么。
抵抗是徒劳的。加入我。
他努力不去看向黑暗。他知道成为谪仙会面临怎样的命运。但是黑暗所散发出的诱惑力如此之强，其中包含了各种情绪——狂喜、愤怒、忧伤、爱恋、幸福——所有的这些都深不可测。他的目光如同磁石一样被吸引进去。
这就对了。我会给你一切你想要的东西。
他感觉自己被黑暗吸了进去，往深渊无限地坠落下去。
“啊！”禹藏山遇猛然惊醒，发现自己正漂浮在避难船的中心。船舱内温度极低，他呼出来的水汽凝结成了白色的雾。他艰难地抓住舱壁上的一个把手，将自己拉近控制台，再次查看有没有什么新的信息。他关掉了避难船的绝大多数功能，包括复合天眼，将所有的灵能都导入到厚生系统中，否则他在三日前就已经死掉了。但此时他离死也没有多远了：过去的十多日中他粒米未进，人类的食物补给中他能利用的只有水。
大约在逃出日凌站之后的第七个时辰，他就发现避难船的阳炎储备正在飞速减少。出舱检查的结果，是阳炎输送管道上有几个微小的孔洞，大概是在日凌站坠入太阳的过程中，阳炎流中的几个小小的原子飞散，正好击穿了输送管道。幸好只是几个原子。如果是一整束阳炎流，他将很利落地被兵解，毫无痛苦。这也导致了避难船的轨道错误，但是阳炎储备已经不足以让避难船回到前往灵霄派方舟的轨道上了。他只能将所有的灵能都导入到厚生系统上，推迟必然要到来的死亡。
复合天眼刚刚打开，就是一阵尖锐的警告。他的语音翻译器早已没电，听不懂人类语言的警告是什么意思。还没有坏的几个天眼刚刚打开，画面显示的并非是天空，而是某种飞船的外壁。随即，“砰”的一声低响，整个避难船随之震动起来。显然，外面的那艘飞船捕获了他。
我看到你了。他想起梦中的黑暗。这多半是那个天人的飞船，他的心沉了下去。这就是最后的终结？
一阵轻响，避难船的舱门随之打开。几个人影出现在避难船的入口。是他所熟悉的声音。
“禹藏大师兄！你还活着吗？”
他心里一松，勉强地向那几个人影挥了挥手。然后他昏了过去。
禹藏山遇走出诊疗室，前往灵修堂。他要为此战战没的弟子做祭仪。路上的弟子遇到他，纷纷过来问礼。他仍然感觉有一些虚弱，但是在现在的这个时节，这可不能表现出来。
方舟的整体气氛有些低沉。长年累月看不到尽头的战斗已经将派中弟子的士气磨损大半，而现在的状况，更是在棺材上敲上了最后一颗钉子。相比之下人类也不显得那么可恶了：他们面临的情况跟当初昆仑人在昆仑界时的一样，他们亲手将自己的世界给毁掉了。禹藏听到，一些弟子还声称要与人类联手，共同去寻找新的大千世界。
灵修堂里有不少人。球形大厅里没有重力，代表每一个战没的灵霄派弟子的小灯构成了点点繁星，漂浮在这个空间之中。禹藏在登名弟子那里，正式确认所有日凌站一役中战没的弟子名单，拿过光锤，飘至大厅上层，寻找着勒名的位置。
灵修堂的墙壁上按律刻下了所有没于王事的弟子的名单。每战结束，幸存的最高官职之人就需要亲自来到灵修堂，将战没弟子的名字刻在墙壁上。禹藏已经做过很多次，他很快找到了名单的结尾，用光锤刻印下最新战没者的名字。也速乙辛、达浪赞普、拓拔二一、野力征……这都是与他一同战斗过的弟子。他们现在已经飞升，而禹藏还要继续为了昆仑人的大千世界奋斗下去。几十个新的光点从地面的空洞中出现，飘上大厅，与之前所有的灵霄派弟子一起，在这空间中明灭。
再见了。我会来找你们的。禹藏山遇默念道。
禹藏山遇飘回大厅出口。一个弟子匆匆赶过来，向他行了一礼：“大师兄，掌门召见。”
“禹藏山遇拜见掌门。”禹藏山遇向这次远征群最高掌门人嵬名令公行礼。
“不必多礼。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嵬名令公转过头来，打量着禹藏山遇，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没有大碍了。”禹藏山遇简单地回答，“这次任务不但未能尽全功，还折损派中那么多宝贵弟子，愿掌门责罚。”他想起拓拔二一，还有捧日宗的其他那些弟子，心中就是一阵疼痛。
“我们本就无力对抗天人呐！”嵬名令公叹息道，“不过我们已经从日凌站运回足够的阳炎储备。待到昆仑派抵达，我们就能重新出发。就此，你也算完成任务了。”
“那我们准备撤离这个大千世界了？”禹藏山遇问道。
“就在你回来的那一天，我们联系上了人类的反抗军，他们在飞往第六行星。”嵬名令公的脸色阴晴不定。禹藏山遇没有开口，等着他继续。
“我们或许能够借助一部分他们的力量，为我们的撤离行动做掩护。”
“弟子明白。这个时候需要我们做什么？”
“我们一直在观察那位天人。结合当年在昆仑界所发生的事情，我们有了一些猜测，但是还不能确认。”
“现在我们能做的，只有耐心等待。”嵬名令公挺直的腰背突然佝偻下去。禹藏山遇觉得，当年第一次见到的那个意气风发的掌门，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老人了，脸上的神光也不再鲜明。
“我老了。这副担子我已经担了几十载了。最近这些事情，我也在想，灵霄派和昆仑人的命运，之后可能就要交给你们这些晚辈了。禹藏，你要时刻准备着。”嵬名令公背过身去，继续看着外面的太虚。禹藏山遇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似乎又看到了梦中的那样一块纯然的黑暗——这种黑暗似乎是超越了他的眼睛，直接进入了他的神识之中。
“是的，掌门。”
第八章
+17
刘星辰抬起头，望着即将降落下来的巨大穿梭机。在高空，另一个小点突然增大，在火星的稀薄空气中划出一道白色的痕迹。那是展开气动刹车的另一架穿梭机。他们这段时间正在将所有可以搬动的物资和设备全部转移到贝加尔湖号补给舰上，圣何塞号驱逐舰、七省号护卫舰和企业号舰队航母已经踏上了前往土星的路程。
他缓慢地偏了偏驾驶杆，巡逻机压出一个不大的坡度，缓慢转向另一个方向。刘星辰之前从没在火星上驾驶过飞机，受制于火星的空气密度，这架巡逻机拥有平直而巨大的机翼和极为苗条的机身，一对巨大的对转螺旋桨搅动空气，只能提供极为有限的机动力，刘星辰每一次转弯都要小心翼翼，他总觉得这架飞机下一个瞬间就要失速。
“请报告情况。”他向后座的瓦莱丽说。
“一切正常。”瓦莱丽啪嗒一声切换到空管频道，“这里是奥林匹斯港临时空中管制机，代号‘猫眼-6’，0323，穿梭航班M-UHN-34569，航路43，你可以开始进近。请复述。”
“航班M-UHN-34569，航路43，开始进近，明白。”
一周的激烈交火后，奥林匹斯港的机场塔台已经变成了一个还在冒烟的大坑。自动起降系统也挂了。拥有空中管制经验的人就剩下了瓦莱丽一个，其他还活着的都登上了圣何塞号，去执行更加紧迫的任务。刘星辰自愿留下来驾驶这架空中管制机。只有在这种单调重复的工作中，他才能不去想那些让他烦心的事情。
这应该是今天最后的一趟航班了，他想。再过半个小时，管制机就要返航。明天还剩最后一天的工作。随后他们也将乘坐最后一班穿梭机登上贝加尔湖号前往土星。
瓦莱丽是个身材瘦削、留着寸头的姑娘。之前她是奥林匹斯机场的机务组副组长，也是机场里没有被感染的那一小部分人中的一个。过去的两周里她一直跟着刘星辰四处救火，从一开始与被感染战士的战斗，到后来的收拾残局、机械维修、组织转运，做事极为泼辣，几乎没有她不干的。就连这最后的空中管制任务，也落到了他们两个头上。
“队长，那个东西……”好一阵子没有对话，瓦莱丽最终问道，“会打过来吗？”
前段时间他们刻意不谈这些事，也没有时间。不过现在这个状况下，再隐瞒也没什么意义。“嗯。已经观测到地球向火星的霍曼转移轨道有一支舰队。按照现在的估计，他们会在四天之后抵达。不过那时我们已经撤离。”刘星辰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而自然。
“你从来不谈你的家人。”瓦莱丽突然问道，“他们是在地球上吗？”
这是刘星辰最不想听到的问题。他孤身一人逃到火星，事实上周围的战友们也大多有相同的遭遇。大家都很默契地不问这些问题，只靠着拼命工作和偶尔的酒精和烟草来麻醉自己。
他突然想起了前几天他们收到的那个视频，视频中的那个人他是认识的：柯林，定一的女朋友。定一现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还有哈代。可能已经成为宇宙中冰冷的尸骸了吧？
“是的。我想他们应该没事。”多半和柯林一样。还活着，但是灵魂已经死了。“你呢？”瓦莱丽是这几天他遇到的最利落的人，完全看不出世界末日已经来临的样子，刘星辰还看见过她为了穿梭机的修理对着一个机械师破口大骂。
“我……”瓦莱丽沉默半天才开口，“我跟我父母闹翻了才来的火星。他们也在地球上。”
“哦。”刘星辰一时半会只能想出这样的回答，“他们不会有事的。”
“真的吗？那个视频……他们……有的时候我会想，或许投靠那一边，也不是什么很坏的选择。”瓦莱丽语气变得忧郁。刘星辰这才觉得，她的泼辣，或许只是一种伪装，跟他自己一样。
刘星辰望着黄色的天际。他也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但没有答案。天人承诺他们的繁荣和幸福，以及走向宇宙——这点他倒是不太在意，队里只有定一那个家伙成天嚷嚷着要冲出太阳系。或许这些承诺是真的？交换条件是他的自我。话说回来，他抹除了自我，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为了人类的自由和幸福，也为了海洋和慕星，他要努力战斗下去。想到这里，他握紧手中的操纵杆。
通信频道响了起来：“猫眼-6，航班M-UHN-34569已经降落。你们可以回来了。”
刘星辰和瓦莱丽同时回复：“明白。”刘星辰把驾驶杆往右带了带，巡逻机开始转到机场的方向。后座的瓦莱丽开始最后一遍检查空中管制雷达，准备降落。
“等等，雷达探测到高速物体正在接近，在40000公里高空，速度7200。”
“那是什么？不会是雷达出问题了吧？为什么贝加尔湖号没看到？”刘星辰问。
“贝加尔湖号的传感器系统还在调试，他们可能没看到。我们必须马上通知基地。不过巡逻机的雷达精度不够，我们需要通过多普勒长基线法提高分辨率。队长，接下来请依照我所绘制的航线飞行。”瓦莱丽很迅速地吩咐道。刘星辰没有犹豫，巡逻机在火星的空气中压出一个巨大的坡度，迅速转向预定的方向。后座的瓦莱丽在这突然的机动中气息略显慌乱，但是仍然坚持履行她的职责：
“猫眼-6报告，C4区出现不明目标，航向：089，距离：536，高度：396000，速度：7200，请确认。猫眼-6将继续保持跟踪。”
“收到，猫眼-6请继续保持跟踪。有何建议？”
瓦莱丽啪嗒一声关掉电台。“队长，你的建议？”瓦莱丽是民间航空管制员，不是军人。面对这种情况，刘星辰作为战术飞行联队的联队长，比她更加有资格坐镇指挥。
“按照最坏的可能性考虑。立即联系贝加尔湖号，放出两架战斗机做临近空间拦截。请让他们直接与我们联系，我们在这里给他们做目标指引。”刘星辰直接打开电台对机场控制中心飞快地说道。
“明白。”
那位天人真的来得这么快？刘星辰想着。他看了看巡逻机的剩余电量，还能支持一个多小时。
“队长，雷达的长基线测量结果已经出来了。”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大致的形状，一个长圆柱形，旁边的比例尺说明它并不是很大，仅有大约三十米长。
“从来没见过这东西……”刘星辰说，“瓦莱丽，你见过么？火星的载人载具有这种型号吗？”
“没有……形状也不对。要在大气层中减速，它目前的高度已经需要开启气动刹车了。除非……”瓦莱丽突然沉默了，刘星辰听见她在后座突然开始疯狂地敲击键盘。他也想到了那个可能性。
“目前它的轨道是直击奥林匹斯港！还有十五分钟！疏散！快疏散！这是颗炸弹！”瓦莱丽在频道里大喊。
见鬼！为什么直到这个时候才看到！刘星辰心中开始怒吼。他以这架巡逻机能够承受的最大过载调了头，将油门推到最高，尽量朝背离机场的方向飞行。他们现在离机场仅仅只有五十公里，十五分钟仅仅还能跑出五十公里。瘟疫不远万里从地球向火星送来一颗炸弹，不可能会很小。不过，刘星辰心念电转，要不是他们两个人在巡逻机上多耽误了几分钟，这颗导弹将会在没有任何预警的情况下直击奥林匹斯港。很显然导弹走的是直接上升轨道——不需要进入火星轨道，没有减速直击地表，航行时间可以大大缩短。天人计算之精确让人胆寒。
瓦莱丽在空管频道上极速发布着指令，空港跑道上的两架穿梭机已经开始滑跑，一前一后起飞。基地里现在留守的人员也不是很多，刘星辰祈祷他们都上了穿梭机。现在剩下的问题，就是他们两个怎么能在接下来的大爆炸中活下来了。
“瓦莱丽，听好了，”刘星辰说，“我们现在正在努力爬升到升限，但愿我们升限上的火星大气层空气足够稀薄，能尽量减少传播爆炸冲击波的能量。把导弹轨道转移到我的显示屏上，将环境系统调成出舱服循环模式，另外，我叫你闭眼的时候，你要闭眼。我会努力控制这架飞机，你要相信我，你明白了吗？”
“是，队长！”瓦莱丽没有停手，数字地图上，刘星辰看见一条直线正一路前进，迅速逼近奥林匹斯港。
“还剩十五秒！瓦莱丽！闭眼！”刘星辰吼道。身后是一道闪光。他紧紧闭上了眼睛。几秒钟之后，他感觉到整架飞机开始震动。
刘星辰醒过来，发现自己还在机舱内，不过整个机舱已经横了过来。他四处望望，发现身后巡逻机的机翼和发动机都消失了，应该是在迫降之中被扯了下去。机舱基本上还保持完整，看来这架巡逻机的质量相当不错。他动动手脚，感觉上是没有大碍。后座的瓦莱丽仍然坐着没动，应该还在昏迷之中。刘星辰拉下右侧的开舱把手，机舱舱盖打开了一条缝，他抬起脚用力把舱盖踹开，爬出座舱。坠毁的地点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红色沙漠，没有任何可以识别的地标。跟其他绝大多数地方的火星地貌一样。刘星辰想。
“瓦莱丽，瓦莱丽！你没事吧？”刘星辰解开瓦莱丽的安全带，简单地检查了一下。外表上看不出太多问题，她应该没事。
“妈妈，妈妈……我……我们这是在哪？”瓦莱丽闭起的眼睛颤动一下，慢慢睁开。
“我是刘星辰队长，我们现在在火星上，离奥林匹斯港不远。”刘星辰拍拍瓦莱丽。她缓慢地举起手，试图将自己拔出座椅。刘星辰扶着她的肩膀，帮她从座舱中出来。“慢慢来，哪里疼就喊出来。”
“嗯……刚才发生了什么？”在刘星辰的帮助下，瓦莱丽缓缓地从座舱里爬出来。幸好火星的重力很低，刘星辰没有费太多力气。瓦莱丽没有出声，看来她的确没有受什么伤。
“天人发射核弹炸平了奥林匹斯港。我们勉强逃了出来，但是飞机受损了，我们只能迫降。”刘星辰回头看着地平线上高接天顶的蘑菇云。与地球上相比，火星上的蘑菇云看起来并不怎么像蘑菇，更像一个杯子。
核弹爆炸的辐射能量加热了空气，狂风干掉了巡逻机的螺旋桨，刘星辰只能在飓风之中迫降，如同在台风里冲浪。最后他们两个能全须全尾下来，可以说是天大的运气。
刘星辰扶着瓦莱丽找了个地方躺下。“现在感觉怎么样了？”他问道。
“谢谢你，队长。”瓦莱丽把头甩了甩，“有点昏昏沉沉的，不过没有大碍。”她抬起手，指向机舱，“机舱背后有救生包。那里面有电台，我们可以跟基地联系。”
刘星辰走回机舱，背后果然有个舱门，里面是火星救生的电池、水、压缩空气、一些能量食品，还有电台。他把这些都拿出来，放在瓦莱丽身边。
“我感觉好多了。”瓦莱丽爬起身开始摆弄电台。过一会之后她垂下肩膀。“电台只有二百千米有效范围，以前联系奥林匹斯港是肯定没问题的，但是现在奥林匹斯港已经被炸上天了。我尝试着联系贝加尔湖号，但是不在电台的功率范围内。”
刘星辰抬头望望天空，此时已近日落，蓝色的落日无法给人带来温暖，漫天繁星慢慢浮现。“现在贝加尔湖号在地平线下，位置不对。”他迅速心算了一下，“最多再过四个小时，它就会转到我们的头顶上来。我们要挨过这四个小时，肯定没问题。先休息。”他从急救包里找出能量棒和水，递给瓦莱丽。
“我的天，总算找到你们两个了！我们还以为你们两个已经死了！”无线电的那一边是艾斯沃森的声音，又惊又喜，连无线电通话的规则都顾不上了。
“就差一点点。”刘星辰说，“萨蒂亚和艾奇他们怎么样？”他们两个都是奥林匹斯港的留守人员，刘星辰希望他们都上了穿梭机。
“萨蒂亚没事，多亏你和瓦莱丽在最后的预警。不过艾奇……在上升过程中我们损失了一架穿梭机，没了三十五个人。艾奇就在里面。”
“哦……”刘星辰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口，只能转换话题，“我们怎么撤离？”
这下轮到艾斯沃森吞吞吐吐起来，“这个……我们也不知道。六个小时前，最新的观测结果表明，地球来的舰队已经开始减速，根据现在的估计，进入火星轨道的时间最早提前到三十二小时以后。我们最晚必须在二十小时之后出发，否则就会被抓到。但是奥林匹斯港已经被炸平，我们手头并没有能够在零地面支持下使用的再入载具。”
无线电频道的两边陷入死一样的沉默。艾斯沃森刚才的这段话，等于是判了他和瓦莱丽的死刑。
“等等！”瓦莱丽突然出声，“请下传我们现在的精确位置和详细的电子地图。”
艾斯沃森照办。瓦莱丽在地图上寻找着什么。没过多久，她在地图上画了几个圈。“这里，是前几年的火星开发营地。他们的补给都是从轨道上打下去的，使用的都是拥有再入轨能力的火箭舱。我们只要能赶到那里，就能上轨道。”
“那太好了！这些火箭舱还能用吗？”艾斯沃森声音里透着兴奋。
“理论上，当时的设计意图就是让开拓队成员在紧急时刻可以上太空。所以我们要赌一把。最近的营地是这个，”瓦莱丽指着地图上的一个位置，“离我们不远，往南七十八千米，我们应该能够在十二个小时之内走到那边。”
“稍等，”艾斯沃森突然说了一句，半晌之后继续说，“再入舱与贝加尔湖号的交汇窗口为当前时间往后十四小时二十五分到十五小时四十三分，误差为前后五分钟，只有这一次机会。你们必须快速行动。”
“明白了。”瓦莱丽说，“请艾斯沃森舰长为我们提供通信中继。”她站起来，开始收拾装备。
“我们马上行动。十六小时之后我们天上见面。”刘星辰说。
“休息一刻钟。”刘星辰说。
虽然火星上的重力仅仅是地球上的三分之一，但是连续三个小时的急行军仍然让刘星辰感觉吃不消。星光照耀下，一路上永远都是火星的单调红色沙漠，没有任何变化。不过天色已经亮了起来，再过一段时间就要日出。人类还需要多少年，才能将火星也变成地球那样的绿色家园？一百年？一千年？永远都不会？刘星辰想着。
他前面的瓦莱丽倒是精力十足，看不出有多累。她已经以现在的速度稳定地跑了三个小时。
“我还在地球上的时候，是业余马拉松运动员。”瓦莱丽解释道。
“后来怎么跑到火星上来了？”刘星辰问。
“其实……当时是想要参加远征队，前往半人马座阿尔法的。”瓦莱丽终于开口，“但是参军的话已经太晚了。所以打算先作为专业人员来火星，然后再报名远征队选拔。为此跟家里闹翻了。”
“这样……”刘星辰明白过来，瓦莱丽为什么如此全能。这两周下来，从穿梭机维护到空中管制再到给传感器重新编程，她什么都干，刘星辰偶尔会想有什么是她不会的。“我们联队里有个家伙跟你一样，你们肯定聊得来。”他想起了定一。他当战斗机飞行员的目的就是参加远征队，这在整个联队里无人不知。
“他现在在哪？”
“我不知道。或许已经死了。”
“那队长你呢？”瓦莱丽问道。
“年轻时参军的原因已经记不清了，大概就是觉得战斗机飞行员很酷。”刘星辰说，“不知不觉也这么多年了。两周前，看到那些无人战斗机，还在想，之后再也不用飞行，多轻松。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所以说，队长你为了家人也要战斗下去，我猜是这样。”瓦莱丽说，“我倒是觉得，看了那个视频，那个天人承诺人类能够真正走向宇宙，如果它没有有意说谎，加入那一边似乎也不错。”
“你相信它！？你没看到柯……那个女主持人？她的自我明显已经死了。”
“它也没有理由说假话啊。你认识那个女孩？”
“嗯。她叫柯林。是我刚才跟你提的那个家伙的女朋友。”
“哦。”瓦莱丽沉默了。
“一刻钟时间到了，我们出发吧。还有五十千米。”刘星辰站起来。前路迢迢。
瓦莱丽输入救援代码，气闸解锁。刘星辰指示她先别动，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门，闪进大厅。他长舒一口气：营地里没有人。他脱下头盔，找了个地方坐下，示意瓦莱丽也可以进来了。
瓦莱丽进门，脱下头盔，深呼吸一大口气，直接躺下了。过去十二个小时他们行军七十八千米，中间很少休息。两个人都累坏了。
刘星辰觉得自己几乎要就这样睡过去。但是心里灵光一闪，突然将他惊醒：空气很新鲜，营地的环境系统在他们来之前就在工作，这里之前是有人的！
想到这里他立即起身。瓦莱丽明显已经睡着了，他过去将瓦莱丽摇醒：“瓦莱丽，醒醒，这里之前有人居住吗？”
瓦莱丽勉力睁开眼睛。“可能吧……有时会有远程地质队外出做勘探，他们可能会驻扎在这里一段时间。”说到这里她也想到了什么，变得清醒起来，“你是说我们来之前这里是有人的？”她爬起来，四处查看大厅里的情况。
“那你猜他们是不是被感染了？”刘星辰冲到房间的控制面板，查找仓库里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充作武器。
刘星辰的意思很明白：如果之前这里的人没有被感染，他们不至于这么久都不联系奥林匹斯港。瘟疫让他们蛰伏在这里，可能是为了能够引导瘟疫舰队入侵火星。他们现在可能就是出去布设信标了！
瓦莱丽看着刘星辰在控制面板里到处翻腾却一无所获，摆摆手道：“仓库里都是补给和勘探装备，没有武器，最多就是有激光切割工具或者地质钻之类的。这样，队长，你去做火箭舱的起飞准备，我来研究如何利用现有器材。”瓦莱丽笑了笑，“干这个我比你内行。”
火箭舱在营地后面大约一公里的地方，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灰，看上去颇为陈旧。刘星辰打开控制面板，显示屏亮起来，他舒了一口气，系统正常，可以工作，现在进入自检程序。
通信正常，环控正常，发动机自检通过，燃料……只剩下百分之三十七！？
刘星辰输入艾斯沃森之前传给他们的轨道参数。箭载计算机表示，现有的燃料可以抵达预定轨道，但是剩余载荷只有一百千克。
一百千克。也就是说他和瓦莱丽，只有一个人能够登上贝加尔湖号。
事情还有挽救的希望。他打开无线电，边说话边往营地那边走。“瓦莱丽，你能不能给我找一些切割器材？火箭燃料不足，我们需要拆一些箭上的装备才能飞到预定轨道。”
“我找到一把激光切割刀。等等，营地的警戒系统有动静，大概有六个人出现在营地外围，正在过来。他们还剩下十千米距离了。”
贝加尔湖号的观察员的声音也在此时传过来，“观察到六个不明目标正在逼近你们。十一点钟方向，距离十千米，预计接触时间为四十四分钟后。”
“快！”刘星辰跑了起来。
刘星辰拖着沉重的惯性座椅，穿过舱门，把它一把推下火箭。又多了大概三十千克的载荷可用。这半小时内刘星辰拆掉了多余的两个惯性座椅，一堆补给，额外的出舱服，甚至还包括副显控台，节约下来的重量刚好能塞下瓦莱丽。瓦莱丽则在营地里做一些准备工作，按她的说法，是给那些家伙们“一些小小的惊喜”。
“瓦莱丽，离发射窗口还有四十分钟，我们得抓紧时间。”刘星辰爬下火箭，向营地跑去。
“没问题。请在预定地点等我，我在调整营地的环控系统，马上过来。”
所谓预定地点，是火箭舱四百米外的一个掩体，那里放了一些为火箭做维护的设备。刘星辰刚刚跳进掩体，就看见瓦莱丽也跳了进来。她递给刘星辰一个望远镜。
“那边。”她指了指北方。
似乎所有的被感染的士兵都使用了一套之前从没有人见过的动作方式运动，而这套动作方式并不像是人类所使用的，更像是野兽。在大概两天的战斗之后，刘星辰和仍然还保持自我的战士们就已经能够从作战风格上立即把被感染的人类和正常人类区分开来。毫无疑问，这六个迅速向这边运动的身影是被感染的人类战士。他们之前应该是火星地质勘探队的成员，现在则没有了身份，也没有了姓名。
“这其中有你认识的人吗？”刘星辰低声问道。
“……没有。”瓦莱丽犹豫了一下说。
六个被感染的战士很快逼近了营地。他们在离主营房大概三百米的地方停了下来，然后分为三队：两个人进入营房，两个人散开在外围警戒，另两个人则朝着火箭场这边走过来。
瓦莱丽死死地盯着营房的方向说：“近一点……再近一点……队长，卧倒！”
刘星辰和瓦莱丽同时蹲下，瓦莱丽按下一个按钮，一声巨响。
震动过后刘星辰抬起头，主营房的房顶已经消失不见，六个瘟疫战士也不见了踪影。刘星辰明白过来瓦莱丽刚才做了什么：她利用环控系统给主营房充满氧气，使营房变成了一个炸弹。
“见鬼！”瓦莱丽突然大叫一声。刘星辰转过头，看见她向着火箭狂奔过去，手上还拿着一个什么东西。他跟着跑过去，到火箭跟前，终于理解了瓦莱丽到底在骂什么：一片金属正好插在火箭的燃料箱上，一阵阵白雾正从燃料箱的缺口上冒出来。
刘星辰的心沉到谷底。
瓦莱丽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将金属片从燃料箱上拔下来。刘星辰拿来快速凝固补剂和金属胶带，两个人合力将燃料箱的缺口封上。刘星辰重新运行了一遍自检程序：燃料损失了5%。发射到预定轨道的可用载荷：九十五千克。
刘星辰轻舒一口气，“瓦莱丽，你先上火箭，我去检查一下营地那边，看有没有什么可用的器材。”这并不是终结。贝加尔湖号离开之后他可以走到下一个营地，现有的设备和补给足够他生活至少两年，天人的舰队也不至于要专门来找他的麻烦。他肯定可以活着看到人类的反攻。
“队长，我是不会走的。”瓦莱丽笑了，笑得很轻松，“看看那边吧。”
刘星辰转过头，三个身影正在往这边跑过来。刚才的大爆炸只是震晕了他们。
“你应该上贝加尔湖号，队长，你是战士，你上船比我更有意义。”刘星辰不记得他已经多久没有看见过这样的笑容了，如此鲜明而夺目。在他以后的人生中，他将会一直记住这个笑容。
“实际上，还剩下的那三个人，有一个是我的好朋友。我不需要你来拯救。我留下来拖住他们，没准还会加入他们。之前我也说了，加入他们也未必是一件坏事嘛。俗话说你打不过就加入他们，不是吗。”瓦莱丽重新挺起肩背，看上去意气风发，“队长，你救过我好几次。这次，轮到我来救你了。”
刘星辰爬上火箭舱，关上舱门，启动发射程序。燃料注入发动机，涡轮旋转，火箭开始震动。舷窗之外，瓦莱丽最后招了招手，转身朝着掩体跑过去。随后，巨大的轰鸣声淹没了一切。
第九章
+32
“这就是了。”斯科特博士又从旁边的咖啡机里倒了一杯咖啡，然后一饮而尽。
“博士，我们之前见过跟这个长得差不多的装置。我猜功能也应该差不多。”定一开口道。之前的两周里哈代和定一两个人并没有真正的任务。他们只能看着斯科特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工作，定一怀疑斯科特现在血液里的咖啡因足以让普通人类心脏病突发。这一次他们两个是在夜里被叫醒的，到控制中心的时候他们发现阿蒙森也在旁边。斯科特说这是他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取得重大进展。他把他的新玩具称之为“抗体”。这东西硬件上跟定一之前在日凌站所体验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一个改造过后的体感座椅，座椅上放着一副耳机，一台显示器，凌乱的线缆接在计算集群上。
“从对中国湖号补给舰上的调制序列的分析来看，实际上船上的调制图案有两个序列，互相拮抗：一个是调制，一个是反调制。为什么会是这样，我们现在不清楚。”斯科特现在的口气仿佛是在做一个学术报告。但是内容对于定一来说非常耐人寻味：他又想起了日凌站上神秘的信息流。
“从反调制序列中我总结出了一个算法。它就是抗体。这同样是一种调制程序，能让你们的潜意识进入一种特定的心理状态。当你看到调制序列的时候，你的视神经皮层连到布洛卡区(1)，会产生神经冲动。这是我的初段成果，之后的目标是让已经被调制完成的人员恢复原状。要达成这个目标非常困难，但是我有信心。”
“那这个程序怎么发挥作用？我怎么知道我看到的是调制图案？”哈代问道。
“你会觉得特别想笑。”
“这就是一艘潜艇”，定一看到深潜船的第一印象就是如此。要去往金星的地表，跟潜入深海也没什么差别。加布里埃尔站有四艘深潜船，对金星底层大气的采集和研究是他们的工作。深潜船呈现光滑的水滴形，外层材料是陶瓷基环氧树脂。阿蒙森说实际操作也跟潜艇基本一致，定一他们不会操作大可以交给自动驾驶。
潜艇内部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局促，实际上还颇为宽敞。在后部还有三件出舱服，在任何其他办法都无效的时候他们只能去手动打开共青城站的舱门。定一只能祈祷情况不要恶化到那种程度。定一和哈代分别坐进正副驾驶位，惊讶地发现原来深潜船是有前风挡的：那是两片超过半米厚的玻璃。阿蒙森告诉他们在金星地表的环境下这实际上没有什么意义，能见度非常低。但是金星深潜船和木星深潜船共享一个基本设计，所以这两面玻璃就这么保留下来了。
定一将前风挡调成不透明，转换为战术显示窗口。哈代打开自检程序，随着自检程序上的一列列项目逐渐变绿，定一也不由得紧张起来——然后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很滑稽：一周之前他还是一个普通的太空战斗机飞行员，现在就变成了科考队员、007、孤胆英雄、人类的最后希望等一系列角色，现在更是要坐着一艘深潜船潜入金星地表，这可是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的经验。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扑哧一下笑起来。
“你看到调制图案了？”哈代大为紧张地问道。
“没有，只是觉得我们现在的处境有些荒诞。”定一解释道，“一周之前我们只关心任务结束之后去哪喝酒。结果现在却肩负起了让整个人类文明延续的重任。”
“这不就是你的梦想么。你说过N遍，说你十四岁开始就梦想去到别的星星上面，所以后来才报名当飞行员。你喝多了就会说冲出太阳系是人类的命运什么的。”哈代淡淡地说。自检程序的进度条已经走到头，系统全绿，可以下潜。“正在开启码头舱门。”这是加布里埃尔站的自动控制系统的声音。他们马上就要潜入整个太阳系可能最接近十八层地狱的地方。正在此时阿蒙森在内部通信上的声音传来。
“在这里我就省略战前动员了。请务必安全归来。”
哈代和定一齐齐地应了一声。头顶一阵震动，码头的电磁锁开启，哈代和定一感到一阵小小的失重，深潜船开始往下落。随后自动驾驶接手，失重变成了受控的飞行。哈代打开了外部周天视角，不过一会儿就不想看了。举目四处只有翻滚的褐色云雾和远处的隐隐闪电。有那么几个瞬间，定一觉得这些褐色的雾气之中似乎有一些庞然大物在其中穿行——但是定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种时候似乎很适合做一些哲学思考——他又想起了斯科特对他们说的话了：人类大脑的神经网络只对训练过的信号有反应。他的大脑会将金星的大气层解释为他已有经验的任何一种东西，但是他是否能真的理解他眼前的景象？
一个景象引起了他们两个的注意。那似乎是某种树立起来的巨大气旋——巨大的褐色涡流从他们眼前穿过，感觉像是……某种类型的旋翼在金星大气层中搅动？
哈代对比了一下他们的位置和加布里埃尔站的资料。“那是加布里埃尔站的发电涡轮，通过金星大气层上下层面的流速差获取能量。”
“飞船到共青城站还有多长时间？”哈代出声问道。
“共青城站到达时间预计还有十二小时。”深潜船回答道。深潜船现在是自动驾驶模式，他们也没什么可做的。哈代将座椅往后调了调，默不作声地看着外面的金星大气升腾。
两个人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
这或许是巨变以来两个人第一次真正地安静下来——他们经历了那么多的战斗、危险、计划、逃亡，在前往共青城站的这十二个小时里，他们无处可去，也无处可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