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遇见孙云平,他见我第一面时问我旷是哪个旷。”苏旷顺手一理沈南枝的鬓发,“该休息的是你。这里的人武功都不错,不会有什么闪失。”
“嗤,这就是蚍蜉撼大树,真有什么闪失,武功有个屁用。”沈南枝抬头看看天,“叫他们都上去吧,这么些人带上家伙,也有上万斤分量。”
苏旷哑然失笑:“你还怕这几个人把山压塌了?”他见沈南枝脸色严峻不像在开玩笑,努努嘴,“跟我说没用,丁帮主在那儿呢。”
丁桀重重哼了一声,气沉丹田,声音远远传开去:“大家回山——”
“你留下。”沈南枝一挥手,上头垂下来十几个竹筒。她小心翼翼地把竹筒接在手里,沿着山壁,依次在铁钎附近做了标记,正色左右看看,“苏旷,丁桀,现在你们一个从左一个从右,每个铁钎按照我的记号再向里推一点。这块山岩风蚀雨剥,如果出了状况,我们三个可以效仿岁寒三友了。”
“快!沈姑娘快些!那边顶不住了,僵尸已经上岸了!”狄飞白大叫。
沈南枝稳稳地捧着竹筒——这里是整个雪山能搜罗来的火药,十七颗霹雳堂的雷火珠以及她自己用来保命的三颗紫电珠。今天拆废了的暗器实在叫一个价值连城,可是……居然是用来炸石头。她小心翼翼地安置好了火药,褪下手上一个云烟门的黄铜戒指:“你们俩谁来?”
苏旷一揽她的腰:“我们走。”
细竹管里是浸饱了灯油的棉线,丁桀稳稳地点火,自若地上山。沈南枝已经让大家退开老远,弄了一整天玄虚,大家都想看看效果。
然后山壁里传来两声闷声闷气的砰砰声,过了一会儿,总算传出一声稍微大点儿的砰声,但也就是过年时烧个爆竹的声响。过了片刻,居中的石孔里流出一缕清泉来——确实是一缕,被风吹得飘飘洒洒,若有若无。
众人的目光落在沈南枝脸上——有个崆峒的弟子阴阳怪气地说:“就这个?”
沈南枝好像刚刚做完了惊天动地的伟业,回头道:“霹雳堂杨大哥?这几颗雷火珠,小妹我可赔不起。”
那黑瘦汉子猛抱拳,躬身:“从今往后,沈姑娘不召,霹雳堂绝不踏入八闽半步。”脸上的神情极是敬服。
“不敢,有钱大家赚。”沈南枝笑得眯起眼睛,“火器一道我初窥门径,改日再登门请教。”
他们一唱一和,听得大家摸不着头脑。就在这时,细细的水流断了,片刻之后,从另一个洞穴里流了出来。不少人一阵哄笑,但几个眼尖的已经不敢轻视——内部有条石缝被震通了。又过了片刻,第一道裂缝出现在两个洞穴之间,很快延伸到了岩石本身的一条大裂缝上。刚才断流的石洞冲出第一股碗口粗细的水流,夹着一大团青苔,然后一块一块的碎石混在水流之中滚出。水流越来越急,一方海碗大小的石头顺着山壁跌落下去,传来空空荡荡的回声。
岩石上的裂缝继续加大,慢慢和火山岩下那条最古老的石缝并为一体。那些孔穴并不是用来出水的,水从大大小小的石缝里渗出,随着水流,又是一声闷声闷气的爆炸声。两条石缝间,一块碎岩落下,跟着又是一震,那岩石下第二块岩石跟着落下……没有人再笑话沈南枝了,每一次震动就带起新一次的爆炸,先前打通的脉络,敲断的石缝在彼此呼应。
沈南枝闭目合掌:“就看这下。”
山腹中震响声连成一片,夹杂着几乎无法听清的石块破碎声——那是最要紧的一块岩石,石块亲手在它四周斜楔进十七根铁钎——磨盘大笑的石块脱离母体,沈南枝一声欢呼。
最下面的一块基石动了,接着第二块、第三块……一道激流喷射而出,在五尺之外形成一道小小瀑布,大大小小的石头纷落如雨,大家看得目不转睛——整丈的石缝一起射出薄薄的水幕,上面映着七彩的虹。在水流的压力下,打通的石缝更加顺畅,淤塞的通道变得畅通,简直无法想象平静如处子的湖水在另一侧会是这样的激烈。
第一块岩石从山壁内部滚落出来,千百年的风力和水力在这个时候开始爆发,内部蛛网一样的岩石沿着精确计算的路向山下滚去,两道瀑布合成一道,继续推开体内让它们无法欢畅的壁垒。声势惊人,但依旧不算很大,沈南枝几乎伸出大半个身子观赏自己的杰作,就在这时,苏旷大叫一声:“大家当心!”
他回头,一刀砍飞了一具毒尸——他们看得太专注,这一带竟然没人把守,让两具僵尸走了过来。苏旷斜刀刺入第二具尸体的胸膛,不待它反应,挥臂一甩,尸体在山崖外飞了半个圈,被巨力带着,撞在石壁上。
那块大青岩坚持了不知几千年,此时再也顶不住压力,发出轰然巨响,一路呼啸着向山下落去。良久,才传来砰的一声。
洪水呼啸而出。自左而右,一丈长的通道彻底被连接起来,脚下的山都在微微颤动。
不知谁大叫一声:“冰!”
冰块混着石块,冲击的力道更大了。可是,在接近湖底的裂口,怎么会有冰?
湖面上已经形成了一个旋涡,旋涡越来越大,湖面小块的冰雪被水流卷进湖里,发出稀溜溜的咆哮声。
湖面上开始有动静了,冰块和冰块互相撞击,绞碎,砸在山崖上,砸在石柱上。那一边又是一声巨响,一道瀑布顺着千丈岩壁轰鸣而出,激飞了山上的积雪,蓬勃成雾。
“小金!”苏旷这才反应过来,他本来没想到小金在湖水里也会有危险。他焦躁地四下看,那个光头……不,那位大师在哪里?
慧言大师的躯体撞在石柱的基座上,但就是这么一撞,水底的一块岩石也滑脱了。人力搭成的石塔根本无法和大山相提并论,碎石纷纷而落,震动着其他岩石,那根石柱居然也轻轻地晃动了一下。
小金似乎也感觉到了危险,它奋力咬着头骨,挣脱,浑身的绒毛被撕扯干净。苏旷只看见一个黑影牢牢地抓在尸体头顶,慢慢地,慢慢地,那小小的身体里似乎也有什么在挣动。猛地一下,小金离水而起,身子两侧展开了一对薄薄的透明的翼,在风里摇晃着,飞向苏旷。
它新生的翅膀还无法抗拒寒风,几个摇晃,总算是靠岸了。苏旷一把抱住,看那小东西腹部还贴着一层黑色的壳,然后完全挣脱出来,在西北的寒风里,在苏旷的手心里,从透明变得洁白。它蝴蝶不像蝴蝶,蜻蜓不像蜻蜓,更像一只小得不像话的没有羽毛的鹰。
苏旷又想看小金,又想看湖水,又想看山壁,四下看来看去。大家几乎也都是这样,有个人指着石柱叫:“看——”
石柱又一次剧烈撼动,然后微微倾斜,向他们的方向砸了过来——柱子绝对砸不到岸边,但那气势让许多人后退了一步。
所有人在这个时刻做了同样的动作——握拳,心里默默数着:三、二、一!
不知为什么,哪怕是对一切毫无感觉的人,也体会到了一个时代的终结。
苏旷转头看丁桀的脸。他没有表情,脸庞因为严峻而显得更加瘦削,他几乎是笔直地迎着石柱倒下的方向。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丁桀的肩膀微微一颤,像是挨了一记重手。
激起的两道水翼冲天而起,水花和冰粒砸在每个人的脸上,但没有人在意。
“快走——跑!跑啊!”苏旷一低头,看见了脚下的一道裂缝,他明白过来,大声叫道。
这数万斤的一击是沈南枝也未曾想到的。这座山够老了,它在吱吱嘎嘎地挣扎。
裂缝和石缝终于汇合,整块地面缓缓地、庄严地掀起。有人不自觉地握住了身边人的手——这种沉睡了亿万年的力量让人恐惧。

山峰微微倾斜,然后停顿在微妙的平衡上。水流继续冲击着脉络,脚下的裂缝里竟有水溢出。
一种说不出的渴望油然而起,这辈子不会再有这种“机会”。苏旷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居然跳了起来,双腿向山峰踢去。
不是他一个人,丁桀也做了同样的事情。两道劲练的身影从人群中腾空而出,几乎是一起横踢在山峰上,一蹬,然后借力半空折返。
青天峰西南角,就这么轰然倒了下去。
湖水一泄而出,犹如万马奔腾。苍天在冰湖一侧切下了完美的一角,巨大的海碗里,剩下半根筷子,半碗底冰块,还有贴在碗壁上的几片蠕动的葱花。
在巨响里,在巨流里,在山下绵绵不绝的震撼力,沈南枝跑到那个崆峒弟子面前,很诚恳地说:“嘿嘿,就这个。”
狄飞白终于回过神来,看着丁桀:“这,这……这以后雪山之会还怎么开?”
丁桀想要顺手整理一下衣襟,却发觉自己是赤膊的。他微笑:“请大家齐集,我有话说。”
苏旷露出同样的微笑,是那种鸿篇巨制看到最后一页的微笑——他想说这几句话,实在已经太多年了。
二十一 留待后人说
“各帮各派的前辈、大侠、少侠们,得会诸位,丁某幸甚。”丁桀抱拳。
这一刻,他有点儿惶恐。他逼着自己想那些死去的人,死在雪原里,死在雪山上,死在毒尸手下,和变成毒尸的人。他慢慢安静下来,他知道,当丐帮帮主的光环还罩在丁桀这个名字上的时候,他有说话的权利。
丁桀缓缓诉说着岁寒三友的故事,说他们弃剑退隐江湖,从扬州逃到海南,从海南杀回洛阳。他说他们的阴谋和报复,说他们的死……他在等一点儿反应,但没有,很安静。
丁桀笑了笑,他知道大家在等他的态度,这不是说故事的时候。他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其实海南真的是个好地方,沙滩很美,鱼虾的滋味也不错,但风土人情都和中原迥异。我有时候会想,如果那一次去,不是去抓人的,而是躺在海边喝喝酒,唱唱歌,像我一个曾经的好友常做的那样,结局会是如何?或许雪山上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狄飞白猜到了他的心思:“众位有所不知,这一回协同丁帮主闯冰湖的,便是银沙教苏教主。三十年来,银沙教与世无争,种种仇怨皆因那三兄弟而起。以在下之见,从今之后,这‘魔教’二字,就可以抹去了。”
立时间场面就欢快了许多,不少人点头赞同:“冤冤相报何时了,中原武林当有容人雅量。”崆峒的虞舜卿更是抚须笑道:“老夫曾与苏教主交手,此人却无邪气,当时还好生惋惜。”也有认得苏旷的抚掌笑道:“我正想苏兄铁打的好汉,如何入了魔教,原来是率领银沙教弃暗投明。苏兄在哪里?大家喝完酒,日后都是兄弟。”
“不必找了,他不会出来的。”丁桀四下环视一圈,接着道,“我前些日才拜谒了本帮祖师爷辛寄之墓。丁某孤陋寡闻,以前从不知道丐帮与昆仑的渊源如此深厚,两位祖师爷就是同生共死的好朋友。辛师祖不远万里,载酒前来赴原前辈的寿宴,可惜,可惜……”不待狄飞白附和,他一扬眉,“可惜辛师祖若是知道今日的丐帮昆仑沦落至此,不知还有没有兴致来赴此一宴。”
这话说得重了,昆仑派的面子上便有些过不去。但丁桀不依不饶,口气渐渐凌厉:“各位之中没有一个觉得来得不值?没有一个觉得自己师门的兄弟死得不值么?没有一个人暗地里骂过三大门派死而不僵,骂过我丁桀自大傲慢、目中无人么?”
盛气凌人?终于有人忍不住了:“早就听说洛阳城里丐帮有了变故,丁帮主,正是想问你一声,丐帮究竟是分了还是没分?”
有点儿意思了,丁桀笑道:“我正是想知会各位一声,丐帮日后是分是合,是留是走,与三大派无关。这个‘天下第一大帮’的虚名,我斗胆做主,不要了。”他趁着哗然之声未起,朗声道:“千百年前,有前辈见俗世律法不足以行天道,仗剑以武犯禁,自行侠义;五百年前,有前辈见门派林立,因义气创帮立会,约为兄弟;时至今日,各位闯江湖也闯得有滋有味,凭什么我十万热血子弟,要困死在洛阳城里?这芸芸草莽,浩浩江湖,只长血性二字,不长规矩。我临来之前已与本帮戴副帮主及诸位长老有过书信往来,本帮积重之下,难负天下使命,日后应当有些动作。若有弟子滥杀无辜作奸犯科,各位不妨共诛之;若有弟子不韪侠义自力更生,还请各位放一放手;若能帮衬,感激不尽。”
一时间哗然。有人揣测丐帮的动作,有人暗地欣喜,觉得格局变动,广阔天地大有可为。老成持重者暗骂丁桀自毁长城,数百年的正道信仰或许要毁于一旦。也有人揣测少林是否也暗中欲动,只是丁桀年轻气盛打了个先锋……就是昆仑派众人也在议论。年轻的几个说丐帮要动我们也动得,何必要终年蜗居大雪山,大半年里除了风雪什么见不找?几个长老则说丁桀真是阴险,既然想要拆台,何必一上来就抢风头?闹得人人皆知他是三派非倚重不可的人物,才跑出来说他这点儿家务事……
议论声涟漪般层层传开,一句话挂在众人心头,心照不宣——怕是三十年后,也开不了雪山之会了。今年死伤本就惨重,再加上柳衔杯搅局,沈南枝劈山,丁桀众望所归之下一手翻台——青天峰元气已伤,日后再来,只能是作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