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苏旷此生最快的一次出手——他飞也似的解开那群优门弟子的穴道,然后发觉他们也是一个都不肯走,自顾自地守在庄梦蝶周围。苏旷管不了这许多,拉起天颜:“随他们去,快!”
天颜奋力一挣:“我答应他,要为他吹阳关三叠,算是送他一程。”
来不及了,身后的岩石似乎都在摇晃,巨大的充斥天地的轰鸣声像是天宫和地府在一起呐喊。这时候跑也跑不出去了,他们唯一可以倚仗的,就是身后那块岩石和脚下岩石构成的死角。
“贴着岩壁……”苏旷只来得及说出最后四个字,头顶第一块巨屋一样的雪块就被巨力推落,砸在面前不远处的雪面上。落脚点前五丈处裂开一条大缝,冰雪和碎石像是火山熔岩一样暴起,再然后就没有人敢睁眼看了。
天颜常常听说“天上下刀子”,但现在才算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只觉得头上有刀在剜,手上有刀在剜,整个脊背都在被千刀万剐。巨大的力量在拽着她往下落,她全身的力气都用在指尖和脚尖上。这时候,一只手扯扯她的足踝,意思是——趴下。
天颜不敢,她甚至有了种幻觉,自己好像是贴在绝壁上,一松手就会落下万劫不复的深渊。
那只手不客气了,在她膝弯一敲。天颜尖叫一声倒了下来,然后身体被接住。雪涌进咽喉,她想要咳嗽,但立即被捂住嘴。那只手在她耳边微微用力,意思是——忍着。
俯卧下来之后冲力果然少了很多,天颜捂着口鼻,刺骨的寒气从手缝渗入鼻腔,然后很快被雪埋住。后背传来一波又一波的撞击力,撞击渐渐小了,然后重压渐渐增剧。她不在乎,她知道这座岩壁的高度,只要这块巨石顶住了冲击,她就一定可以沿着石壁爬出去。但就在这时,岩石似乎也抖了一抖。
“别怕。”一个同样闷在手掌里的声音响起,“是有人走过去了。”
这个人一定对自己的轻功有绝对的自信,才敢在这个时候进入雪崩区。但这块岩石想必真的已经松动了,在这种千钧一发的当口,谁敢攀着它往上爬?
岩石不再动,头顶上却传来微微的颤抖。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震动已经很明显了。
苏旷笑了:“赌东道,十两银子,你猜来的是谁?”
“我哥。”天颜不假思索。血浓于水,这个时候敢来救人的一定是亲人。
苏旷比她更自信:“记得十两银子——我赌丁桀。”
天颜将信将疑,就在这时,一个东西捣了捣她的屁股,像是很疑惑,又捣了捣。天颜艰难地伸过手,抓住那玩意儿——是长枪的枪柄。她紧紧抓住,然后就像个大萝卜一样被慢慢拔了出去。
她立即明白这十两银子为什么输得这么笃定了。上峰依旧有大块小块的雪片裹着干雪粒冲进这雪道,下坡处白浪像云海一般飘渺,简直无法想象这股雪势冲到山脚会是怎样的惊天动地。天颜想要站起来,但觉得脚下的积雪还在向下滑落。她几个翻滚,站稳了身子。
“你武功很好。”丁桀手不能停。他在用一个四尺宽七尺长的细爬犁推雪,推得很艰难——他足下也是雪堆,没有着力之处,每一次使力都会让自己深陷雪中,再费力地按着爬犁钻出来。他在挖坑,而余雪在填坑。天颜二话不说,动手帮忙。
丁桀很是赞赏,这姑娘年级虽然小,但功夫底子扎实,且不惊不怕,一身是伤还立即能动手。他笑问:“姑娘颇有几分侠气——你是哪个门派的?”
“丁帮主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们见过。”罢了,丁桀这样的人能记住谁?天颜安慰自己,继续奋力挖掘。她想再见见那个庄梦蝶,她觉得一个人用一辈子做一个梦,有权利把梦做完。
雪里伸出一只手,摇了摇,比画了一下“十”。
丁桀微笑:“这位仁兄有点儿意思。”
有意思的事情还在后面呢,天颜抿嘴笑了笑,看着丁桀握住那只手,用力一提,苏旷借力而起,轻轻巧巧地落在雪上。
“好功夫。”丁桀由衷赞赏,大大方方地让出半边爬犁,“下面还有多少人?”
“不知道,我只管了我前头的一个和后头的一个。”苏旷为丁桀这种先公后私的胸怀羞愧不已,可是单独会面的机会太难得,他还是问,“你来得好快。”
“人命关天,能来快些,自然来快些。”他二人合力之下,那块地方很快被掘了出来。
四个活口,不包括庄梦蝶。
天颜啊的一声喊,回头就要往外挖。
“没用的。”苏旷抓住她的胳膊,“如果不在这里,按刚才的架势,早不知道被冲到哪里去了。”
天颜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愿蝶君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世子生生世世不在帝王家。”
“我希望他没这个机会。”
“你怎么这么冷血?”天颜怒了,“你没有见过他们的梦,你不知道世子和……”
“我根本就不想知道。我知道的那位世子最后一次拱手河山的时候,扣着粮饷和西域诸国谈判。那时候我们兄弟正在疆场上卖命,北庭军无马无粮恶战一场,死了五万人,还不算伤残。要不是红山马匪出来送粮,恐怕是全军覆没。凭什么?凭那些少年长得不够美?”苏旷尽可能地控制情绪,但嗓门还是越来越响,“真不爱江山,二十年前就应该滚!这大好的河山,有的是大好男儿愿意守护着它。”
“别大声,小心再雪崩。”丁桀走过来,一把握住苏旷的肩膀,“这位兄弟所言深合我意。那些尸位素餐之辈只要稍在百姓身上用点儿心思,何须我辈弄武?”
苏旷被他拍得目瞪口呆:“你……你刚才喊我什么?丁桀,你别开玩笑。”
“一见如故,一时错口,兄台莫怪。”丁桀笑呵呵地伸出一只手,“请教仁兄尊姓大名?”
远处,虞舜卿已经带着众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赶来。
苏旷差点儿连汗都急出来,一把抓住丁桀的衣襟:“丁桀,有什么你透个风声,你这样我一个人撑不住。”
丁桀眼里满是温和与宽容,好像丝毫不以为意:“我们……见过?”
“丁帮主,截住他!”虞舜卿一路飞奔。丁桀在这里,丁桀居然在这里!他长吼着,也顾不得会不会再雪崩,“他是魔教教主!”
苏旷的手慢慢松开了,但丁桀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真的?”
久违了,骄傲而彬彬有礼的神色,明亮而疾恶如仇的目光……苏旷渐渐放松,好你个丁桀,好你个见招拆招啊!
他一记小缠拿,丁桀就势缠腕,两人几个推手,手腕依旧扣在一起。这个人记性不好,功夫可没落下。苏旷不敢回头:“走啊!”
天颜如梦初醒,临走时把长帛往苏旷左手一放:“给你兵刃——”
丁桀口气里满是惋惜:“可惜,可惜。你这样的人物,究竟为何要堕入魔道?”
“你问我?”苏旷终究还是甩开了丁桀,后退一步。围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而举目间却仿佛四海无人。苏旷有点儿想笑——天颜真够义气,手里结结实实的两丈白绫,正好可以用来上吊。

十七 相逢岂应不识
风很急,也很大。不知道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那是天地间憋着的一口气,凌厉,永恒,匆匆。
“我数到三,你再不出手,我就要跑了。”这一回苏旷的说笑显然没有什么效果,丁桀的眼里闪过一丝轻蔑。
苏旷忽然有了一种错觉,他好像看见了十年前的丁桀,像是一块剖石而出的美玉,一柄脱胎试刀的宝剑,眉梢眼角,全是锐气,举手投足,不可一世。丁桀缓缓抚摩着袖中的刀柄:“你跑不了。”
“无趣。哪个还怕了你不成?”苏旷说得是豪气如云,跑得是迅雷不及掩耳。喊出那个“怕”字的时候,他手中的长帛正卷在一名看客的腿上,尽力向丁桀一扔,借着那股力道,人急掠而起。纷纷扬扬的,一蓬细如牛毛的什么暗器四射开来,几个人挥兵刃去格,才发觉不过是皮袍上的大毛而已。
丁桀确实没有料到这位教主会这么无赖,一招不过,扭头就跑——苏旷人在半空,那条长帛小白龙似的翻江倒海地那么一搅,身边就空出了三四尺地来。丁桀只是冷笑——管他什么教主,跳起来总要落地,难不成他还能长翅膀飞了?
但就在苏旷跳起来的同时,一道黑影急下而至,从那块岩石的边缘飞出,带起漫漫落雪,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正好接住将要落下的苏旷,向山下冲去。两股斜冲直落的力道叠加在一起,成就了一个完美的速度,多数人只来得及听见风中一声呼啸,看见雪上一道长痕——只有几个眼力极好的,才看清楚那是一具双竹板的雪爬犁——动手过招难免有伤者,这本是昆仑派运送受伤武人的备用之物,在几个坡势和缓的地方配了几副。
那个闯阵救人的着实是个聪明人,她在最短的时间里,最大限度地利用了雪山。
接着第二道风驰电掣的黑影也闪了出去——丁桀也踏上了他用来掘雪的那具爬犁,内力催动之下,迅猛不让前者。
“南枝,漂亮!”
“好说,好说。”
“左转,甩开他。”
“你甩一个给我看看?”沈南枝几乎是趴在爬犁上。这薄薄的两片竹板像是有了生命,冲过大大小小的雪丘,纵横驰骋,溅出白沫,痉挛着,亢奋着,咆哮着,简直不像是人力可以控制的。
“抓稳了!”爬犁沿着雪崩卷出的大道,又一次飞过一座小小的山丘时,苏旷单手扣着爬犁,整个身躯像蛇般一扭,双腿在半空一弹一伸,到竹犁再落地时,方向已经有了些许变化。苏旷得意得笑,“你看我们合在一块儿,像不像玄武?”
“玄武?”沈南枝这才反应过来——苏旷笑话她趴着像个乌龟。她忍着怒火道,“嗯,那头白虎追来了——他还真是自信,就这么笃定我们奈何不了他?”
他们这一逃一追,已经把后面的人拉开很远,任谁也不可能真的在这千丈大山上踏雪无痕,深一脚浅一脚,速度之差不可以毫厘计。看来丁桀确实是忘了,他追得志在必得,可是根本就没弄清楚他在追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敌人。
苏旷被一言提醒,暗叫一声惭愧——真被丁桀从山上一口气撵到山下去,这面子可丢大了。他拍拍沈南枝的后背:“准备好了?一,二,三,走——”
他们俩一起跃起来,足心对着足心当空一蹬,苏旷已经折返回头,扑向丁桀。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丁桀又要控制足下的爬犁,又要面对迎面而来的苏旷,到起身出手的时候,已经差了片刻——苏旷要的,就是这个先机。
他双掌全出——这种凌空而下、朴实无华的招数,根本就不留后路。空门全开,这是应该在恃强凌弱的时候发出的致命一击,丁桀做梦也想不到居然有人敢用这种招式对付自己。
他的双掌迎了上去,然后左腕一紧——依旧是小擒拿的入门招式,简简单单的金丝缠腕。
丁桀一声冷笑,一边左掌内带,一边右手如法炮制,缠扣苏旷的左手——但他手里一轻,整个左臂已经被苏旷连冲带拧地卸下了关节。苏旷的食指中指顺臂而上,扣在他左颈的动脉上:“喂,你真的连我只有一只手都忘了?”
丁桀看着手里那只惟妙惟肖的假手,劈手向后一砸,刚要硬扛着站起来,苏旷手下又加了三分力气:“你没机会。你虽然不记得我,你的功夫我可是刻骨铭心。”
沈南枝被这一蹬踢出去老远,哼哼唧唧地扶着腰,一瘸一拐地过来:“苏旷,你要拿他怎么办?”
“苏旷?”丁桀眼里有一丝异样闪过,“你是……十年前找过我的那个苏旷?”
十年前?苏旷回过头,看见沈南枝的眼神里也是一样的错愕惊诧——是了,难怪他兴致勃勃地要见识“李家父子”,难怪他无忧无虑善恶分明,什么都可以伪装,但这种清澈单纯的少年的眼神,是无论如何都装不出来的。
“你究竟忘了多少?”苏旷一把抓住他,“孙云平你还记不记得?周野呢?戴行云呢?段卓然呢?左风眠呢?”
丁桀眼里有警惕:“你怎么会认得卓然和风眠?”
他提到“卓然”的时候,好像提起一个家乡的好朋友,轻快而亲昵——那一定不是一个已经往生的朋友。
苏旷哑然失笑。看来丁桀并不是被洗去了十年的时光,而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痛苦、迷惘和思索。他现在要面对的,是昔年的天才少年丁桀——即使落在所谓的“魔教教主”手里,也没有丝毫畏惧。丁桀根本就不怕死,未及弱冠的少年又怎么会怕死?他们只会怕衰老和平庸。
“左风眠是不是跟你上山来了?说!”苏旷急切之下手劲已经不轻,丁桀哼了一声,脱臼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满脸都是痛苦的不屑,“我本来还说你是明珠暗投,不想魔教中人果然不可理喻。士可杀,不可辱。”
苏旷放弃了,随手拍中他穴道,一对一抬,接上了他的手臂——我这也叫辱你?这个叫做:小兄弟,不好意思我弄疼你了——你他妈的当初是怎么修理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