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如语面不改色:“此等宝马扎眼得很,我受之有愧,万一将军追赶又躲避不及,无礼了——水窈,杀了吧。”
莫水窈眼皮直跳,那两匹乌骓马俊秀非凡,这位姐姐眉毛都不动一下就吩咐杀了,她咬咬牙闭闭眼,袖中剑划过马颈,双马嘶鸣,顷刻间倒地而亡。
颜如语指了指当中两匹白马:“留下这两匹,其他的,一起杀了。”
如果之前罗珙尰还不信颜如语就是昔年的颜小朔,现在已经全盘信了,他怒道:“颜如语,你不要得寸进尺。”
“不敢。”身后宝马良驹接连到底,莫水窈杀得手软,颜如语依旧低头有礼道:“昔年夫子念及门徒,还只问人不问马,公子的性命如何也要重要些,将军见谅,水窈上马,带孩子先走。”
颜如语在人群中,依旧眼观鼻鼻观口,有如大家好女子,但眼角余光并未放过丝毫异状,她退到门口,微笑道:“将军放心,我虽是女子,也知道言而有信,三少爷的穴道六个时辰后自解。还望将军海涵,不要赶尽杀绝。”
伸手一推罗之涯,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罗珙尰接过儿子,回头向八卦刀众人怒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追?”

是他忽然一阵头晕目眩,软软跌了下去。
八卦刀正要上来相扶,也个个醉酒一般,脚步踉跄起来……
“蜡烛里的迷香最多能撑三日,不过放得久了,药效难免大大打折,水窈,我们得赶快。”颜如语擦汗,这次实在纯属侥幸,罗家父子醒转过来,必定恼羞成怒。
莫水窈不解:“姐姐,何不干脆解决了他们?”
颜如语摇头:“当真坏了朝廷命官的性命,咱们俩倒是好办,曾家一门上下如何是好?这一回罗珙尰吃个暗亏,固然不会饶了我们,想必也不会明面上惊动官府。”她勒马,顺手勒住莫水窈坐骑辔头:“水窈,你走吧,咱们算是两不相欠。”
莫水窈怔怔:“你…… 你还要去管曾家那摊子烂事?”
颜如语伸手拎过儿子,放在自己马鞍上,小孩子吓坏了,抬头看着母亲只觉得陌生,但被那熟悉的点心香气一钩,又嘻笑起来,自顾自伸手到母亲衣囊里取食,颜如语摸了模儿子脑门,苦笑:“我和你,终究不同——驾!”
莫水窈咬咬牙,摧马赶上:“你要送他们去哪里?”
“不知道”,颜如语确实不知道:“总之离扶苏镇越远越好。”
莫水窈笑笑:“我陪姐姐走一趟吧,到了地头,我们分道扬镳。”
颜如语一惊:“你?”
这条路想必不是那么轻松的,她也实在需要一个功夫了得的助手。
莫水窈好像瞧破了她的心思,梨涡浅笑:“事成之后,你教我几手算作回报——姐姐你放心,你相公我不碰了就是,怎么样?”
颜如语不置可否,只是一张脸沉下来,默不作声地打马前行。
“娘?娘……你要去哪儿?为什么不让莫姨娘去?”怀里,熙官皱着小小眉头问,一边吮着食指。
颜如语叹了口气:“臭娘们欺人太甚,奇耻大辱。”
这小妖精,仗着一张脸轻轻巧巧抢了自己男人去,又不当回事的扔回来,说,姐姐,还你,我不玩了。
可是她没法拒绝这份心意,她一个人,保护不了一家子。
她想不到的是,一箭地外,莫水窈也在回望着黑洞洞的罗府,喃喃:“自取其辱啊自取其辱。”
好一趟兜兜转转下来,曾府里已经乱成一团,虽说老爷子一声令下收拾东西,但是这么大家业,收拾起来哪是一时半会能消停得了的?找车的套马的来回搬运的都在一路小跑,女人们嚷嚷着这个不能压,那个不能碰,老爷子自己也在犹豫,几样古董都是经年来收集的宝物,一时间托付不出去,也不知带哪样好。
曾九霄别的不管,自己在调理几架子琴,松了琴弦装入琴袋,上下张望着要在马车里找个安全地方,一抬头看见了颜如语——黑衣,执刀,面沉如水。
一家人都看见了这位少奶奶,曾熙官喊了声爹,跳下马扑进父亲怀里,举着手腕上的淤青讨哄,曾九霄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你……你们……这?”
颜如语懒得废话:“儿子抢回来了,快走,马上。”
她跳下马,伸手将相公儿子一起推进马车,随手把一堆琴接二连三扔了进去,不等曾九霄反应过来,已经走到曾鼐身边,一脚踢飞花瓶:“父亲上车,来不及了——水窈带上人,厨房里有什么吃的全给我带上,快。”
莫水窈身手矫健之极,一点马鞍飞身而下,一路推推搡搡:“上车,快点快点,别磨蹭找死啊,说你呢!不想走的快滚。”
曾夫人一把抓住曾鼐衣袖:“老爷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母亲,再问下去命都没了。”颜如语回手半扶半抱起婆母,往公公身边一放,踢了踢箱子,大声道:“所有人听着,不想走的出镇子就离开,有什么卖身的契约一笔勾销,愿意跟着的每天五钱银子,亏待不了大家伙——老钱老李赶车呀,再废话的这就是例子。”
她斜刀横砍,一株一人抱的梧桐轰然倒下,将一地的瓶瓶罐罐砸了个粉碎。曾九霄所在马车坐骑受惊,扬蹄而去,其余马车的赶车人连忙挥鞭跟了上去,一溜儿十四辆大车,刹那间一起启程。
莫水窈扬手扔过瓶酒:“姐姐。”
两人手中酒瓶当空一撞,两截瓶颈一起飞开,二人齐齐一饮而尽,颜如语伸手,莫水窈当空一击:“成交。”
良辰美景,天宽地阔;谁家子弟,灰头土脸。
初升的曙光照在曾九霄脸上,让他有了种不真实的恍惚,曾几何时他踌躇满志,以为自己坐享齐人之福,贤妻美妾娇儿,好不快活,可是一夜之间,“贤妻”变成了只身出入将府的女侠,“美妾”变成了持刀行刺的飞贼,而自己坐在这颠死人的大车上,几乎要把黄胆水吐出来。他一手搂着儿子,一手扶着车壁,实在多不出第三只手,只能看着自己那些稀世名琴磕磕碰碰,也不知掉了几片漆,损了多少琴柱。
他想要招呼颜如语问上一声,但是颜如语眉头紧锁满脸怒容,嘴里始终只有两个词“快”,“跟上”,手中马鞭劈啪作响,好像看谁不顺眼就要抽过去一样——也不怪她,这才不过走出二十里地,车队早已经哀鸿遍野,要休息的,要吃早点喝水的,不舒服的……这些也就算了,还有些女眷异口同声要求方便,且个个憋死事小贞洁事大,绝不肯就地解决。
“停——”颜如语终于不胜其烦,沉着脸打开箱子翻出卷“芙蓉如面”的上织缎子来,也不管身后嬷嬷大叫是陪嫁的事物,三棵树一围,回头道:“要方便得赶快,再不成自个儿想法子。”
这车停下来容易,再动起来就难了,女人们好不容易下车休息,哪个肯上去?缎围子外头排着队,里头个个羞答答的,你替我拿裙子,我替你解带子,然后方便得鸦雀无声,喊着头晕脑胀心慌胃痛腿抽筋,说什么宁死也不走了。
莫水窈呸呸地吐着满嘴沙土,打马过来:“姐姐,喊了三回上车了,你看看,根本招呼不动嘛——依我看不能再带着这么些人一块儿了,就老爷太太曾家爷儿俩一车,咱们是逃命,不是走亲戚。”
颜如语摇头:“你当我不想?只是这些人扔在荒郊野地也不是办法,近年来日子不好过,这一带也不太平,再者说离扶苏镇太近,万一他们落在罗珙尰手里,免不得要逼供问我们的下落……只是没想到有这么麻烦。”她一回头,急眼高叫:“谁叫你拆包袱的!上车!”




那管事女人头也不回地打开包裹:“回少奶奶,是夫人吩咐的,夫人从昨儿半夜点米不打牙了,你做媳妇的不伺候着也就罢了,还诈唬谁呀!”
颜如语憋闷之极,劈手夺过那女人手里包裹,把她往车上一搡,那女人惨叫起来,正要伸手去抓第二个,一只养尊处优的白手拦在面前——曾夫人再也看不过眼,冷冷道:“颜氏!你眼里还有公婆夫君没有!这车里的桩桩件件都是我们曾家的,怎么走路,有老爷有我,再不济还有九霄,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颜如语咬咬嘴唇,不说话。
曾夫人看了曾鼐一眼,见老爷点头赞许,胆气更盛,继续道:“我还未曾问你呢,你去将军府都干了些什么?我那宗卷是不是你拿走的?怎么?杀人越货,连累夫家,你倒是有理了?你给我站住!”
颜如语回头就走,曾熙官一把扯住她衣角:“娘!娘!我饿了——”
颜如语没心思回答:“找你爹去。”
“如语,不要使性子,爹娘都等你回话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曾九霄负手站在她身后:“还有,你是不是还袖崖那个——”
颜如语忍无可忍,回头道:“好,我告诉你,儿子我抢回来了,罗家父子都伤了,你们看着办吧,一炷香功夫再不上车,我带儿子走。”
“越说越不成体统!”曾鼐脸色难看之极,好一阵子咳嗽,呼啦拉一群人围了过去,抚胸的抚胸捶背的捶背,夫人叫着找药,一堆人乱成一团。
颜如语索性坐了下来。
莫水窈走到她身边坐下:“姐姐,我们走吧,江湖里出来的,总要回江湖里去,你也看见了,你什么都做不了。”
颜如语摇头:“那终归是我儿子的爹和爷爷……走,扔也把他们扔上车去!”
她一站起身子,就看见了远远的几骑快马,如扇围来。
莫水窈袖中剑露出锋芒:“好快!”
颜如语按住她:“等等,不像是罗家人。”

莫水窈立即明白过来:“呵,这一带果然不太平。”
颜如语回头冷笑:“这么在野地里招摇,根本就是找死。”
她声音不大,但也不小,老爷子立即不咳嗽了,当然也没有发难——每个人都看见了那几匹马,马上的骑客,以及他们手里明晃晃的钢刀。
曾九霄刚要迎上去,老爷子一把按住:“诶,江湖上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
颜如语抱拳拢刀,四下致意:“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哪条道的兄弟?”
为首的男人上下打量她两眼:“霍!小娘子是练家子?通个招呼,兄弟们青龙山的,小娘子打幌子吧,别翻了自己人台子。”
颜如语低头,抚过刀锋:“不走野路十年了,破月刀姓颜的,问兄弟们好。”
男子怔了怔:“破月刀?朔望双侠?”
颜如语抱拳:“不敢当,正是颜小朔。”她回头道:“老李,拿两封银子来,给兄弟们买杯酒喝,他日路过青龙山,必定登门谢过当家的。”
男子半信半疑,但看着颜如语手上弯刀,还是点头:“兄弟有天大胆子也不敢挡颜夫人车驾,赏银免了,走——”
几个人刚刚拨转马身,老李颠颠儿跑来,双手奉上银包,见众人要走,侧头请示道:“少奶奶,这银子怎么办?”
“少奶奶?”那男子哈哈一笑,刀锋直指颜如语:“我当是谁呢这么大排场,原来是扶苏镇曾家,曾少奶奶,我差点还真走了眼,拿把弯刀就敢报朔望双侠的名号,你这是欺负我们没眼力没见识?”
众汉子一团哄笑。
颜如语一肚子委屈,只想踹老李一脚,心道姑奶奶我爱嫁谁嫁谁,管得着么你?但是脸上不动声色,知道这回不露真章是走不了,动上手刀剑无眼,说不准就要结上梁子。
七人已经下马,晃晃悠悠走了过来,嘴里嘿嘿笑着:“来来,兄弟们开眼了啊,颜小朔——那可是响当当的人物啊——我说那个颜女侠怎么这个身段这个模样呢,啊,哈哈,谁来请教请教?”
“我来我来”,身后一个独臂持短枪的走上一步:“学两天功夫听点故事就敢吹牛,大爷我少一只左手,要不要报苏旷的名号,嘿嘿。”
眼看是箭在弦上,一触即发,莫水窈忽然一步挡了上来,指尖挑了个小小银木牌,笑道:“颜侠姊名号不管用,我这里还有个小玩意儿,请各位大爷过过目?”
那牌子也看不出什么材质,不过三寸长,二指宽,当中写着四个隶字:借刀一用。一阵清风吹过,小木牌滴溜溜转了半圈,背后是个飘逸之极的“风”字。
莫水窈笑靥如花,一脸的灿烂。
七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一起放下手中刀来,那领头的一拱手:“原来是借刀堂风少当家的朋友,那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颜女侠恕罪,兄弟们有眼不识泰山了,告辞。”
他们来得快,走得更快,一阵风似的疾驰而去。
颜如语奇道:“你不是东岳剑门下?这个风少当家的又是什么人物?”
莫水窈吐吐舌头:“偶遇而已,多亏他送我块牌子,一路上少了许多麻烦。姐姐你隐退多年,不知道借刀堂也没什么,这个风雪原是个刚出道的新人,不过近年来风头极盛,人家年纪小,手上功夫漂亮,又有师父师兄罩着,他师父就是铁敖。”(参见《风雪夜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