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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如语轻轻走了出去,随手合上箱盖,掩上房门,好像几个时辰之后就会回家一样。
月色很好,在回廊中拖出颜如语长长的影子,她忽然觉得有点困,往常这个时辰,不管相公来不来,总是休息的时候。她吸口气,跃上房顶,在自己家蹑手蹑脚地潜行,忽然觉得一切都很陌生,又很惊异,就是这四道门,十九间房,两重院子,三十多口人,一口气吞去了自己十年的青春。十年,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儿子是真的,看着他从那么一点点大的小东西长成这么高的孩子,学会满院子乱跑,学会……冷淡了娘亲。
一想起儿子,颜如语心乱如麻,不知不觉地跳了下去——她记得书房边的小厨房里有熙官爱吃的鸭油栗子蟹黄酥饼,过会儿打起来万一惊吓到儿子,还能塞给他压惊。
厨房里暖意融融的,小火舔着锅底,还是黄昏时分开始炖的雪蛤田鸡莲子羹,儿子不爱吃菜,每次想要哄他多少吃下点,总要费尽心思,打出些菜汁儿放进汤头里,在那段百无聊赖的日子里,颜如语常常在厨房里一呆两三个时辰,去炮制那些繁复精致的点心汤水,只要看见熙官吃得香甜,怎么辛苦都是值得的。
可是熙官从来没有留恋过这个小厨房,他总是一门心思地要跑出去,和父亲那些有本领的大朋友们混在一起。
汤水快要熬干了,颜如语忽然放下刀,做下来,为自己盛了一碗——嫁进曾家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把第一碗汤盛给自己。
香醇,粘稠,可口……享受生活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但是生命中只剩下享受生活就变成了一件可怕的事情,颜如语忽然抛下了碗——
三日入厨房,洗手做羹汤;
三年入厨房,洗手做羹汤;
十年入厨房,洗手做羹汤;
别说儿子,连自己都烦了,前十年练刀,后十年炖汤,我的青春,怎么就混成这样?
她抬手包起点心塞进衣囊,隔壁却传来了隐约的争论——
“爹,明天一早就去?会不会仓猝了些?”
“夜长梦多,你去命人收拾几辆大车,接回熙官,咱们立刻就走。”
“老爷,你三思啊……这么大份家业,哪是一时半会收拾过来的?”
“诶,夫人——咱们又不是不要了,咱们就是去二弟那里住上两年,避一避风头,等风平浪静了,咱们还回来。
“可是老爷,若是交出宗卷,那个小毒妇岂肯善罢甘休?”
“此事你不必多虑,他罗家父女给我添了无穷麻烦,这点数,我心里还是有的。”
“爹!卷宗!什么人站住——啊呀——”
冷月下,哪里还有来人的踪迹?一片乌泥瓦划过曾九霄的发髻嵌在紫檀花架上,像是示威。
曾家夫妇一左一右扶着儿子,惊惶问:“九霄,没事吧?”
“
我记得她……我记得……”发髻削落,碎发散了一地,曾九霄喃喃道:“还袖崖下,永生不忘……是她,还袖崖……小朔!”
二 莫提当年勇
终究不是当年了,脚下青瓦不时发出的吱咯脆响提醒着颜如语这个惨痛的事实,早知今日,当初真不该将功夫全盘扔下。
区区一个四品武将的府邸足足占了七八亩地,高手如云虽然未必见得,从容来去也的确不可能。颜如语逡巡小半个时辰,用心记下出入路径,四周门户,深吸口气,翻身轻轻巧巧跳下,抽刀挑开窗格,无声无息地摸了进去——偌大一间房,被一面巨硕屏风格成两半,屏风上绘的是五胡乱华烽烟图,神完气足,一望而知是名家手笔,外间有人低语,烛光不算分明,只能瞧出两个隐约人形;内间三座兽纹檀木书架呈品字排列,正南方一架高案,摆了文房四宝书信卷札,太师椅上火云绒垫有挪动痕迹,一枝狼毫笔滚在白纸上,洇开一片墨迹,显然适才有人匆匆离开。
果然不错,这里就是罗珙尰的书房重地,颜如语心中有数,摘下颗暗扣,将药粉轻轻洒在蜡烛上,又小心自鞋底拔出根绣花针,撩开椅垫反插入交椅木纹里,正心满意足准备离去,打眼看见案牍正中一件公文封套,火漆封妥但是未捺封印,颜如语心里顿时有了计较——
只是外间谈话声忽然大了,一个人怒冲冲道:“我说你轻举妄动,你还不信!曾老儿眷养刺客和我作对,朝中无人他焉敢如此!你说那个给莫水窈治伤的,到底是什么人?曾老儿家里,到底窝藏了多少亡命之徒?”
“父亲只管宽心,依我看,只要咱们这一本参倒了曾家老二,主事人自然会浮出水面,到时候,哼哼。”
“不要打草惊蛇,小兔崽子在咱们手里,谅他也不敢玩花样,你派几个人守在曾家附近,风吹草动一概回报。”
“父亲是怕他们举家出逃?”
“不错,总而言之,此事决不能有一人一字离了扶苏镇,你明白了?”
“孩儿这就去办。”
“你先招呼两个人进来,这份奏章,要十万火急送上京城去。”
颜如语正准备原路摸出去,听见这话,又把身子朝阴影里缩了缩,她自信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等着看场好戏,罗珙尰再怎么精明,也断断想不到,奏章里已经替换了那份要命的宗卷。门外一阵系索声,听起来像是有七八个人正向这边走来,步轻气沉,个个都是高手——颜如语忽然觉得不对了,取一份公文,哪里需要这许多人手,难道说自己已经暴露了身形?无数念想在脑海中急急闪过,颜如语忽然明白了过来,黑夜中,鸭油蟹黄的香气若有若无,诱惑人肠腹辘辘生饥,是了!
她已经没有退路,一刀劈开屏风,直窜了出去。
链子枪,袖镖,铁莲子,飞刀……二三十样暗器扑面而来,八个男子闪身间封死了她的前后四向,罗珙尰的府内,赫然藏着八卦刀阵。
乾坤互换,震兑呼应,八柄刀合成了一面网,绵绵不绝,遥相呼应。颜如语出刀如电,旋身间连架八刀,一刀沉过一刀,一式重过一式,到了最后一刀,颜如语内息已经不足,左膝一软险些跪倒,而第二轮刀网又一次逼近过来,包围圈缩小了三寸。
“破月刀?”罗之涯略略惊诧,冷笑:“恐怕不是正牌的破月刀吧?当真是颜小朔到了,哪里还有我们的命在?”
罗珙尰也拈须笑道:“江湖传闻,多半是有些夸大之辞的,看来朔望双侠也不过徒有虚名而已。”
“何止是徒有虚名?带着点心上门,难不成颜女侠准备饿了垫垫肚子?倒难怪是这么副尊容,哈哈。”父子俩似乎算定这蒙面客绝非八卦刀的对手,好整以暇地说笑起来,“我听说朔望双侠都是精瘦身形,这莫不是双侠合一了吧?”
颜如语听得脸上一阵冷一阵热一阵红一阵白,不错,八卦刀移宫换位间是有空挡的,但是她的刀早没有昔年随心,就连自保也是不能,何况是破阵?眼看八人再近一尺,就成了先天内八卦的阵势,颜如语焦虑万分,虎口酸麻,几次拿捏不住刀柄,但是竟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势已去,无计可施。
“着!”两股劲风,屋内双灯齐灭,罗之涯大叫一声“当心”,朔望双侠是出名的夜行客,传说中双目可以夜读,灯火一灭显然大占便宜。
但是没有人动,连呼吸似乎都已经停顿了。
良久,极度紧张后的一声大笑:“我们差点真的被唬住了——少奶奶,从哪里弄了把刀糊弄我们?”
微弱的烛光再度燃起,刀网中间,颜如语纹丝未动,她黑巾蒙面看不清楚表情,但是眸中闪烁,眼帘微抖,显然也是极度不适应那骤然的黑暗,如果刚才八卦刀阵发动,她必死无疑。
“兄弟们抓活的,明儿把她们娘儿俩打包送去曾府,看看曾老头子有什么话说。”罗之涯笑得更加放肆,“还有外面那位兄弟,赏个脸进来一叙吧?”
“就凭你们?只怕还不配我出手。”一个粗哑嗓音响起,门外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高瘦青年,斗笠下白纱蒙面,手中一柄白刀如欲圆之月,和颜如语手里的弯刀正好凑成一轮。。
罗之涯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已经猜到了来人的身份,在场的每个人都猜到了来人的身份——破月双刀合璧,本来就是武林中的传奇。今天犯了什么邪?居然能招惹双侠同时驾临?
更吃惊的是颜如语——那个人身上穿的是曾九霄昔年的旧袍子,压低的声音里还藏着女子的尖音,居然是莫水窈,她这个时候大模大样走进来,不是送死么?
莫水窈若无其事,依旧神气十足大喝一声:“破月离手刀!”
她手中刀已经呼啸着飞了出去——破月离手刀是朔望双侠的绝杀招式,平平凡凡的离手刀中藏了无穷变化,好像是月光凝聚的刀之精魂,若不血刃,绝不着陆。这一式威名实在太大,首当其冲的二人没有多想不敢单挑,齐齐后退了一步,八柄刀一起接下,颜如语心中雪亮,已经趁机直掠了出去。
那柄“破月刀”在刀网中碎成齑粉,众人这才发现,那不过是大半面团扇,涂了些石灰银粉而已。莫水窈看得有趣,嘻嘻笑了出来。
“你好端端的,学我哥哥做什么!”颜如语回头埋怨,她虽然跳出八卦阵,但是想要脱身依旧难如登天。
莫水窈浑然不惧,反唇相讥:“专心打架,心无旁骛!”她双足斜踢,一对高齿木屐飞了出去,身量顿时矮了一截。
颜如语愕然:“什么?”
莫水窈道:“废话太多,全天下人都忘了颜小朔是谁,只有你还记着!”
好像一桶雪水当头浇下,颜如语霍然开朗:“我明白了,你替我挡三招。”
她已经第二次跃了出去,足尖在屋顶一蹴,破月刀离手而出,漆黑的弯刃好像破除了一切规则,在刀网间拐出奇异的弧,叮叮跳跃,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横斩向罗之涯的胸膛。
莫水窈几乎和她一起跃出,袖间小剑青蛇般滑进掌中,横挑开斩向颜如语的刀锋,折腰闪过下三路的攻击,腰伤牵动,她一个踉跄满头是汗,但借着那一跌之力,袖剑直挑向踏足“离”位男子的小腹,也不管眼前是八卦阵还是九卦阵,毫无章法,见人就打。
但破月刀还是虚晃,在半空划过一道大圈,回转颜如语手中,颜如语半空抓刀直掠而下,莫水窈腰肢一挺,袖剑作竖碑式一转,替她架开第二轮攻击。颜如语人已越过八卦阵,不偏不倚直奔罗之涯,罗之涯也不躲,反手拔刀,只是电光石火间颜如语锋刃已至,在他腰间一挑,腰刀落地,罗之涯险些抓在刀锋之上,颜如语横刀直对他丹田:“叫他们住手。”
罗之涯满头冷汗,也不知道这个肥胖妇人怎么就在顷刻间多了种旁若无人的气势。他还想硬挺,一旁的罗珙尰已经叹道:“都住手吧,曾夫人好功夫。”
颜如语轻轻揭开蒙面巾:“不敢当,罗将军,把我儿子还给我。”
罗之涯心中一千一万个不服,但是成王败寇他也无话可说,只好笑道:“嫂夫人,怕是有些误会吧?你这样闯上门来,只怕曾兄那里——”
颜如语冷冷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你们说的,把儿子还我,我拿腿走人就是。”
罗家父子对了个眼色,点了点头。
颜如语又是一笑:“大宅大院的,我小户人家跑不来,烦请罗将军将小儿送到马厩,我带了儿子就走,不给大家伙添麻烦,水窈,走。”
莫水窈点点头,斗室中变化少,八卦阵威力无穷暂且不提,这个地方毕竟是罗珙尰的机密所在,难免有些机关暗道一类,倒是马厩那种人来人往的地方安全得多。
这时候天如墨色,东方已有启明星升起,眼看着一夜中最黑暗的一段就要过去,转眼就是天亮。两个女人步步为营,在众人环伺之下捱到马厩,背后都是一身冷汗。
“娘——人家没睡好呐!”曾熙官大声嚷嚷着发泄不满,下人们见情况紧急,也没给这位小爷穿妥衣裳,匆匆披了件外衣就一路抱来。曾熙官一见娘亲正准备跑过去,被罗珙尰一把扯住:“少夫人,咱们一起放人。”
“将军”,颜如语略福了福:“不是我信不过将军,实在是颜如语一介女流,胆小如鼠……还请将军大人大量,先放了小儿,赐马两匹,颜如语绝不敢怠慢公子就是。”
“你敢跟我玩花样?”罗珙尰轻轻一捏小孩儿手腕,他武将出身,这一捏曾熙官哪里受得了?一声惨叫,眼泪鼻涕一起流了出来。
颜如语心痛如绞,但也狠手在罗之涯后颈脊椎上一按,这一下猝不及防,罗之涯闷哼一声,半个身子几乎软了下去。颜如语凄楚道:“将军,你真要我们母子玉石俱焚?”她嘴里说得可怜,一双眼却狼森可怖,好像只要罗珙尰有什么动作,她势必十倍还给罗之涯一样。
罗珙尰犹豫片刻,满脸怒容,伸手把小孩子推了出去,莫水窈连忙一把抱住:“谢将军。”
罗珙尰咳嗽一声:“少夫人,我卖你个人情,那两匹踏雪乌骓是昔年西王所赐的龙驹之后,日行千里不在话下,你带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