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旷、丁桀两个人一左一右瑟缩在龙飞凤舞的“丁桀之墓”两侧。左风眠抓起个酒坛子,直冲苏旷砸去:“你还有多少花招啊?你养的什么灵蛊,好容易会飞了,你就让它送信?好容易送封信,你们就商量怎么瞒着我喝酒?够义气,真够义气!”
丁桀可怜巴巴地护着头:“风眠……我和苏旷真的很久没见,昆仑一别,我们有挺多话要说。你看……我们不喝酒,不打架,就聊聊天,不聊江湖,不聊女人,不聊以前乱七八糟的,行不行?”
苏旷忍不住抗议:“那我还和你还聊什么?刷碗、扫地、洗衣服?”
“你还敢说!”左风眠拎着丁桀的耳朵把他揪起来,看得苏旷龇牙咧嘴。
左风眠凶神恶煞地说:“聊天有在坟地聊的吗?回家去!饭菜都做好了,不许喝酒!”
苏旷拼命点头。

左风眠想想,又补上一句:“不许告诉别人!记住,丁桀死了,死了!谁也别来找他,明白没有?”
苏旷叹了口气,摸了摸墓碑,无限缅怀。
外传四:为妇之道

一 妻不如妾
颜如语嫁入的曾府,是扶苏镇最有头有脸的人家。曾大少爷年轻时弹得一手好琴,号称花影入清音,每每流连在些个什么清泉,奇石,花墙,碧楼之下,十分的相貌加上十二分风流气韵,也不知道多少女子醉倒在他琴徵之下,而颜如语,就是痴心不改,最后八抬大轿嫁入曾府的那一名。
手忙脚乱的家常事里,转眼流过十年。
颜如语抚镜一声长叹:“唉!”
菱花镜里,形容消瘦还则罢了,偏偏两颊倍添丰润,连生气恼火、茶饭不思也是满面油红,多少香粉也遮不住这一脸富态。颜如语合上镜奁站起身来,发觉腰身也比昔年怀了熙官的时候不遑多让,如花美眷,尽付与断壁残垣,好不令人悲从中来。
门外春光喧闹,枝头喜鹊叫个不休,颜如语啪得一拍桌子:“蠢鸟儿,喜从何来?”
“少奶奶,大喜大喜!”丫头话梅掀开帘子就快步走了进来:“大少爷新娶的……”她默默低了头,小声说:“嗯,那人,进门了。”
一屋子赤橙蓝绿,顿时变成满眼灰白,颜如语悲从中来,“那……她好看么?”
话梅低着头不说话。
“明白了”,颜如语毅然决然二度打开镜奁:“梳头。”
这一头乌髻分毫不乱的,又有什么好梳?话梅举着玳瑁梳子左一抿右一抿,跟着主母唉声叹气,再梳,还能梳回十年的青春去不成?
“好妹妹,起来吧。”颜如语伸手去扶那地下的人儿,心里腾腾便是一酸,瞧人家那手,当真莹如冰雪,酥如醴酪,这么软软嫩嫩地往自己手上一搭,真好像是奶油酥浇在黑馍馍上,好不自惭形秽。那“好妹妹”再一抬头,颜如语只想捂了脸去,时至今日她才知道,糟糠之妻不下堂,那已经是何等的皇恩浩荡。
这样的美人,不送于帝王将相谱一段佳话,真是国家之大不幸,曾家之大不幸啊。
牢骚满腹又能如何,婆母大人有云,为妇之道,不可善妒。审时度势地落落泪伤伤情也就算了,再多言,就失了大少奶奶的体面尊严。
这鲜溜水嫩的小美人儿才一十六岁,人好,名字也不错,叫做莫水窈。
韩退之有言:不平则鸣。
颜如语心中有大不平——她嫁进门,三吆四喝冷嘲热讽,莫水窈不然,人人赞她俊俏;她晨昏定省孝敬公婆,莫水窈连门都不出,婆母也不见怪,只笑儿子还年轻;她勤习针凿女红,莫水窈吟诗作赋;她三更即起五更梳头,莫水窈却日上三竿娇滴滴道从此君王不早朝。
妇道妇道,是为妇之道,难不成美妾就可以不守?颜如语本来就已经大大不快,现如今,更是心中积郁,怒火中烧。
如果不是莫水窈太过分,她即便心里不舒坦,也绝不至于发作出来,但是这一回莫水窈实在欺人太甚了,竟敢趁她不在闯进房来,说是小猫叼了戒子钻进屋,要找一找。颜如语匆匆忙忙赶回来,正看见莫水窈弯腰看一口密密封锁的小箱子,敲敲打打地随口道:“姐姐这是什么?好生严实呢。”
颜如语怒不可遏,抓头挠脸地将莫水窈赶了出去,只是这一闹,被曾大少爷好一通训斥:“她不过好奇摸摸箱子,又不曾打开,你疯疯癫癫象什么样子!”
颜如语丢尽面子,下人面前也失了身份,不少见风使舵地开始巴结新少奶奶,只有话梅还忠心耿耿,有一句没一句地劝:“大少奶奶何必这么仁厚?难道我们还没法子整治那个狐狸精?”
颜如语摇头,用粗粗胖胖的手指抹去眼角的泪,叹口气,不说话,被问得急了才悠悠叹口气:“抢?抢回来也已经不是当初的曾九霄了。”
她开始发呆,愁苦,常常一两个时辰地看着窗外,即便有人讽刺几句,也充耳不闻。
相夫不成,颜如语把全部心思投在儿子身上。
熙官聪明又懂事——只可惜,这孩子未免太“懂事”了点,有一回鬼鬼祟祟地拉了她去花园看,结果看见自家夫婿和莫水窈在花丛下滚在一起,莫水窈一条腿勾在男人腰上,活像一只剥了壳的小虾米。
曾九霄恼羞成怒,一记耳光,打落夫妻十年恩情。
颜如语想,这妇道,我,怕是守不下去了。
想想十年来,丈夫不喜公婆不屑,自己究竟何错之有?不过是刚入门时不懂规矩,言辞粗俗了些,行止亲昵了些……再有,就是被苏夫人一语道破,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苏知府的千金,只是半路收下的义女而已。




本以为为妇之道大同小异,嫁进人家就应该遵循,没想到这深深庭院非她所能明白,昔年自己一时欣喜亲了丈夫一下,便被婆母大骂,罚跪三日——今天这光天化日的,一对男女在花园野合,却变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原来……妇道这东西,也是运用之道,存乎一心。
颜如语只管倚着门槛出神,却见莫水窈打扮得仙子一般,大模大样从门前经过,身后抱琴的,提盒的,小厮丫头跟了一群。
“这是哪儿去?”颜如语随口一问,立刻自悔失言。
“少奶奶,咱们这是去罗将军府上,罗三少请了大少爷赴那个三春诗酒宴,罗家三少今年大手笔,给女眷们也单开个园子——”那个小厮正说得眉飞色舞,忽然打住了。月亮门处,曾九霄微微笑着看了颜如语一眼,大步走来,虚挽着莫水窈,道:“时候不早了,走吧。”
青袍玉带紫云襟,倜傥利落宛如当年,只是……自己已不是那个身边人。
“爹爹!爹爹!”熙官从颜如语身后挤出来,一把扯着父亲的袖子:“我也要去,你不是说罗三叔会教我武艺?”
曾九霄弯下腰:“先生今儿教的书,温了没有?”
“温了温了!”小孩子也不知不觉学会了些父亲的跋扈之气:“不信我背给爹爹听!”
“我曾九霄的儿子,还能错了不成?”曾九霄大笑起来,“水窈,你带着熙官,我们走吧。”
“多谢爹爹!”熙官一蹦三尺,忙牵了莫水窈的手,走了几步,才想起来回头挥挥手:“娘,我玩儿去了!”
“去吧……”颜如语的唇际无力地吐出两个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字,木然地挥了挥手,只是儿子并没有回头看自己一眼。
她的手在半空举了好久,直到话梅忍不住了,抹着眼泪去摇晃她,她才恍然大悟。
“少奶奶!”话梅轻轻哭了起来:“咱们怎么就这样了呢?”
当年话梅只有七岁,是四个拨过来服侍的丫头中最小的,那时候颜如语每天忧心忡忡,目光跟着她在屋里转来转去,直到有一次话梅费力地端了一大盆热水,颜如语心疼地接过来:“小孩子家怎么能做这个?太不象话了,给我给我。”
很快就证明了,不象话的不是小丫头话梅,而是这位不懂礼数的颜夫人。
颜如语一直在付出代价,四个丫头里,最大的那个被拨到别的房,过得不好,常常挨打,颜如语心疼得直抹眼泪;第二个打发嫁了出去,颜如语哭得天崩地裂众人侧目;她软语哀求夫君帮忙好生照顾剩下两个小的,曾九霄想来想去决定把最漂亮的那个收了房,这下颜如语一哭二闹天下大乱,丫鬟走得含冤带屈,也是从此之后,夫妻渐渐冷淡了下来。
话梅……怕是也快要被嫁出去了吧?又能做什么?
堂堂的曾家大少奶奶,已经是自身难保。
夜,渐渐深了,颜如语睡不着,倚枕望月。
忽听“扑棱”一声,这声音好生奇怪,像是从西边院墙传来。
颜如语正准备喊人,想了想,一个人向院墙边走了过去——只见墙根下,花丛中,隐隐约约有一团黑影。
颜如语警觉道:“什么人?”
那人断断续续:“求奶奶别喊……是……是我。”
居然是莫水窈,她不知何时换了一身黑色夜行衣靠,酥酥白白的左手正捂着左肋,右手撑在地上,抬头,满眼哀求。
天作孽犹可饶,自作孽不可活,平日也不知欺侮这少奶奶多少次,这一回算是犯在她手上了。
颜如语默默站立片刻——这片刻好似半生之长,她撕下块裙裾,上下勒着伤口一扎:“先去我房里,走。”
话梅正靠在椅上打盹,略略有些惊醒,正要揉眼睛开口,颜如语一指虚弹在她后脑,话梅立时酣然睡去。
“你……你是什么人?”莫水窈亲眼看见颜如语点穴功夫,这手凌空制穴,绝非泛泛之辈所能为。
颜如语面沉如水:“这话,该我问你才是,你是什么人?”
莫水窈憋得满面通红:“姐姐,瞧在夫君分上——”
“住口。”颜如语神态间自然而然带了丝狠色:“别喊我姐姐,你要是跟我讲规矩,你这样子翻墙而入,我就该喊人把你捆了报官。”
“好。”莫水窈正色,拱手道:“泰安东岳剑门下末徒莫水窈,敢问侠姊尊姓大名?”
“东岳剑?”颜如语苦笑着摇头:“真想不到你居然是李嵩门下,也罢,既然是侠义道上的,我救你一回便是,至于我是什么人,你不必知道。”




撕开衣襟,只见莫水窈细细腰肢上有个斜刺的血洞,也不知什么歹毒暗器打入体内,血肉模糊肿胀,流血倒不多,颜如语仔细看了两眼:“是勾魂笔,幸亏你轻功不错,半空中兀自有腾挪余地……是什么人?他……他知道此事么?”
莫水窈摇头:“他怎么会知道……我苦心孤诣嫁入曾家,不过是为了这一天而已。”
颜如语轻轻握拳,又松开,只顾回头打开一匣胭脂,轻轻提了上头一层,露出下面白玉般膏药来,屋内顿时满是香气;又取出一枝簪子,旋下簪头,倒出些暗红粉末来;最后摘下大襟上一颗纽扣,除去外头绸布,取出颗龙眼大小的丹药。
莫水窈看得目瞪口呆,没想到一个粗笨妇人的房内,有如此门道。颜如语瞪她一眼,回头又取出根簪子,从里头细细拔出一根银管,挑了些膏药,微微在火上一烤,抖手刺入莫水窈腰间血洞内,好一会儿,才有黑血淋漓流出,带黑血转紫,紫血转红,颜如语才敷上止血药粉,将丸药递过去:“你运道不错。”
眨眼间,这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又消失得干干净净,颜如语低头笑:“这套家什还是三年前高价从沽义山庄购来,沈南枝曾笑话我,说倘有一天用不到了,她半价回收就是……没想到,没想到,唉。”

莫水窈低头道:“姐姐,我不知道你也是……”
颜如语厉色道:“我若不是江湖中人,你就可以夺人夫凌人妻了?同为女子,恃强凌弱,岂不比男人更加混帐!”
莫水窈只觉得伤口麻木消失,开始剧痛,知道是药物发作,心中又惊又喜,但实在不知道如何应对颜如语,只好道:“此事一了,我立刻离开曾家。”
颜如语摇头:“你走又如何?罢了,好歹我救你一回,你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
莫水窈刚要回答,就听大门外车马声嘈杂,好像一群人急奔而回,随即就是砰砰地拍门声。
颜如语一口吹灭蜡烛,指了指床底,莫水窈急道:“姐姐,床下怎能藏人?”
颜如语轻声道:“靠墙处有个三尺深的洞,推开板子就是。”
莫水窈依言俯身钻进床底,忽然一阵不寒而栗——她好端端的,在床底挖个洞干什么?
这地洞不深不浅,刚好藏一个人,也刚好埋一个人。
砰,一脚踢开隔壁房门,然后第二脚便踢开了颜如语的门。
“如语,你可见到水窈了?”曾九霄慌慌张张地问,白白的额头上满是细汗,好像欲言又止。
“不曾”,颜如语一脸的惺忪睡态:“出什么事了不成?”
曾九霄欲待开口,又扯下脸,急急踱了两圈,举步便向外迈,刚走出一步又回头:“唉,想来水窈也不会找你,但……你若见她,无论如何不必声张,偷偷儿知会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