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旷这叫一个无奈——柳衔杯说得不错,冰雪四子必须尽快进入实战状态,不然别说挑大梁,要不要分出人手来照顾还是个问题。
他伸臂环住天颜的肩头,带她到枞树边,轻轻把她的身子扶正,尽可能温和地道:“来,姑娘,你看着他,回望崖上应该教过你们辨尸之术,瞧出什么来没有?”
身后的人有着天生就让人镇静的力量,天颜的呼吸依旧急促,但已经慢慢冷静下来:“他双手五指指根上都有老趼,他是使枪的,或者是矛,总之一定是个用重兵器的人。”
“说得没错,皖南李家的祖先是武将,江湖上用马上重兵器的只此一家,别无分号。”苏旷带着她,围着那棵碗口粗细的枞树慢慢走了一圈,“再看。”
“这些人死得很奇怪,好像都是中了毒,把持不住兵刃,然后一击致命……只有这个人,这个人多逃了一段,可是不对!这树也不过这么粗,挡不住人,他……”天颜抬头,看见苏旷赞许的目光,激动起来,“他这么靠在树上,几乎等于把整个后背让给敌人——树后那个,一定是他们自己人!而且这个人也是使枪的!”
“说得好,这个人不仅是使枪的,而且是李家枪的正宗传人。”苏旷望着那具尸首,不禁有些惋惜,“李家做的是江湖买卖,常有江湖客得了大宗钱财寄存在他处,有的一放就是数十年。父辈收账,子辈清账,每年收三厘利息,临了账目清清楚楚,绝无错乱。小门小派有了难处,也是在李家借账,一年五厘利,三十年内偿还即可。这个人就是李家大爷李有道,为人极有信义。有一次江湖邂逅,我手紧得很,他连认都不认得我就随手借给我三十两纹银。七年之后见面,他第一句话就是跟我算账……仗义疏财倒不稀罕,但毫无市恩之心就难得了。没想到这样的人,最后竟死在自己儿子手里。”
天颜畏惧之心尽去,好胜之心激起,四下张望着寻找蛛丝马迹:“你怎么知道?”
“李家大爷到了,大少爷就必然在家压阵,能在顷刻之间发起突袭的,也就只剩下二少爷一个人。皖南一代又传说,说李家二少爷本是一位神秘豪客寄养在李家的,连同一笔富可敌国的财产——依我看,他恐怕也是信了这话,勾结外人,找父亲算账来了。”苏旷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亲眼所见。
天颜奇怪:“可是,如果真是那个二少爷动手,不至于把李家尸体就这么摆着……他不怕别人看出李家枪来?”
苏旷放开手:“这就是最关键的一点。这位少爷没机会掩埋尸首了,你猜猜,他在哪里?”
天颜恍然大悟,一指树枝上的尸体:“那一个!只有他死在剑下……还有,每个人都中毒了,只有他还能蹿上树去!”
“这就对了。”柳衔杯没有挑错人,这个女孩子确实聪明。苏旷指了指树枝,“你想,正常人要是被围,哪有往树上跑的,那不是给人当活靶子?除非他早就知道身边全是毒烟,四下都有埋伏——如果我猜得不错,那个人嘴里一定有事先藏好的解药。可惜给他解药的人太狠,过河就要拆桥,满地人都死在李家枪下,即使有外人看见,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天颜,你要不要亲手去验证一下?”
天颜解下长帛,信手一甩,卷住尸体平平落在地面。她好奇心占了上风,也不顾满地尸骸是恐怖还是俊美,伸手就捏开了那人的嘴巴,回头道:“苏旷,你可以改行去做捕快了!”
苏旷笑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些人是谁,我心里大概有个数,但是你猜,他们在哪儿?”
天颜从靴筒里拔出一把匕首,划开面前尸体的胸肌,皱眉道:“以这个鬼天气……居然还没有冻透,也就是说,这不过是一个时辰之前的事情。他们……他们?”她抬起头,已经完全相信了苏旷的推断。
苏旷示意天色:“这些人如果是想要到昆仑试试手脚,就不会在这个地方闹这么大的乱子。也就是说,他们只是对李家下手,事情做成了,自然要赶回皖南,那他们想拿的东西……天颜,你要是他们,什么时候动身?”
没有几个人愿意摸黑赶路,天色既然已经晚了,自然会等到第二天黎明——天颜跳起来:“他们还在这附近!”

“不错。”苏旷看着远处林间,微笑起来,“我现在想知道的,就是大别山云烟门几位当家的到底决定了没有,要不要向我们这拨人下手。”
“阁下好辣的眼。”树丛浓蔽间,走出一个身影。他右手握着一根长长的烟管,左手上一枚黄铜戒指,戒面上冒着火苗。那人将火头对准烟管,半是威胁,半是和谈,“诸位是哪一家?皖南道上的事情,非要横插一杠子?”
苏旷继续循循善诱:“天颜,你要学这点儿。这一招呢,就叫做声东击西。这位仁兄看似询问,不过是拿点火吸引你的眼睛,云烟门诸位当家的早就动手了。咱们速度要快一点,沈姑娘固然是当世机关第一名家,用毒却未必在行,解毒就更不在行。”他一指那个点火的,声音变得凌厉,“去!十招之内给我拿下他,你一个人。”
柳衔杯手里早扣了几支磷火引路箭,天颜一出手,他正要发箭,苏旷伸手就抽了过去,掂一掂,抖手甩箭,黄昏沉暮里亮起一道碧莹莹的火光:“天笑,跟着火走!”
“天怒,去!”
“天荡,去!”
他在瞬间为冰雪四子找到了最强的喂招对象,这四个小家伙根本不知道什么云烟门、雨雾门,有机会动手那是再好不过。沈南枝却心里一惊。她本以为苏旷至少会问她一句,那是什么毒,要不要紧,能不能硬拼,苏旷却从头到尾甚至没有看她或是柳衔杯一眼——从离开美人肩的那一刻起,他好像就多少在压抑着暴躁。从前他是个果断的人,但绝对不是个武断的人。
磷火引路箭一支接一支掷出,照亮了一道身影,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暗与暗的角逐之中,挑明了就是死亡。一道道尘封已久的利刃破夜而出,刀剑各自带着尖啸。银沙教的这批年轻人将来都会成为敌人的噩梦,现在他们将第一次品尝鲜血的滋味,或者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苏旷站得笔直,像杆枪,在寒风之中纹丝不动。他很少会用这样僵硬的姿势站立着……沈南枝叹了口气,轻轻拍拍他的背。苏旷不受控制地一抖,像刚才的天颜一样。
“第一次‘杀人’?”沈南枝没头没脑地问。
苏旷没有说话,只是抿了抿嘴唇,生怕喊出那个几乎快要变成口头禅的“住手”来。
沈南枝歪头去看苏旷的脸色,骤然发觉这个人有一点儿像丁桀了。也不知是不是寒夜的缘故,他那种平时一看上去就温暖而让人放心的神采急速褪色,但又远不是丁桀那种岩石一样的坚毅和冰冷——他根本没法适应这个计划,昔日那个多嘴多舌的苏旷正在内心深处感叹:你他妈有病了?
沈南枝看得于心不忍:“云烟门不是什么厉害角色,扛不住你歇歇,我来就好。”
“你高估我了。”苏旷反而被刺激到,一跺脚飞掠起来,掠过枞树。长枪听见了召唤,飞进手中,在暗夜里划出一道夺目的电。枪尖所指处,有人仓皇而起。苏旷展臂,身形优雅而从容地一转,如苍鹰猎食鸦鸟。咄!四指宽的长枪之刃撞上了黄铜的烟管,直将它钉入眼前人的咽喉之中。
柳衔杯挥手,一支又一支磷火箭射出:“杀。”
强弱和众寡的悬殊都太大,这已经是一场猎杀。好像只是一个刹那,黑暗中的恶魔被血腥气吸引,几乎是火光所到,血光立见。云烟门的人并不多,也并没有做好硬战的准备,人人都知道杀人者死的道理,可是没人想到,仅仅是片刻之后,就有突如其来的陌生者执行死神的命令。一窝松鼠在惊恐中醒来,它们并不认得这群狠辣而迅捷的生物,只焦躁而战栗地死死守着过冬的松果——这时候一只手伸进来,动作比盛夏的蛇更快,夹起两枚松果,一挥——松鼠们目睹了短暂一生中最不可思议的一幕:它们赖以为生的食物发出破空的尖啸,钉入一个人的额头,然后是每个丛林生物都熟悉的一刻——生命的光彩从那个人的眼睛里消失了。

剩下的一枚松果被扔了回来,那个猎手用一种他们不熟悉的语言说:“晚安。”
斩尽杀绝,没有活口。
况年来甚至没有出手的机会,他看见苏旷向他走来,想要招呼,但觉得已经不能再喊那个年轻人“小苏”——他飞身跃起的时候有着难以置信的速度,出手有着致命的精准,落地之后又变得无法接近。
苏旷面无表情:“泡叔,你去穿李有道的衣服,李墨我来扮。皖南李家露面不多,又素来不以武学称雄,只是诗礼传家,一路上不会有人找我们的麻烦——趁着没人发现,我们冒名顶替混进去。”
柳衔杯眼前一亮——这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这个人不知不觉间已经开始发号施令:“诸位动手,把尸体埋了。天笑,你们兄妹四人把衣服换一换……唉,没有的话就在泥土里滚一滚,总之不到必要时刻,不必暴露身份。快快快,都别愣着,不都急着想杀人么?”
柳衔杯不同意:“大家赶了一天的路,稍稍休息片刻……”
“前车之鉴。”苏旷指了指一地的尸体,意思已经很明白——这里是山林外缘,说不定就会碰见别家人马。他不想再谦让,“泡叔,柳二叔,银沙教老的老少的少,多半都不熟悉北方。你们要是不介意,这一程我来领路。”
柳衔杯点点头。连他也开始觉得不舒服,好像突然间少了点什么。
十五 有翼守望天际
隆冬的昆仑山麓大气低沉地起伏着。严寒令一切生命内敛,但依旧可以看见积雪下的小小雪兰花,树裂深处的一色苔绿,以及足以出卖一切的足迹——优雅的小小的狐的足迹,紧碎细密的鼠的足迹,还有些执著过冬的雀鸟的爪印。慢慢地,山林里开始留下外来客的痕迹:荆棘钩下的布条,几个脚印,然后越来越密集。痕迹不但说明了那些人都做了些什么,甚至可以说清楚他们的身份。
苏旷走得很谨慎,但绝对不慢。他在躲人,一看见别人的痕迹立刻转向。
一路走得很沉默。和山林进行交流并不需要语言,树干、鸟巢和冰雪下的水流如同这片山麓的掌纹,一切生灵的走向昭然若揭。留心观察,会发现很多有趣的事情——黑色的长长马鬃被大鼠和雀鸟衔去修补巢穴,那是一匹应该在小桥流水处陪着才子扮风流的马,也不知道能不能在冰原上活下去;积雪深坑里弃置了一顶软轿,随同滚出来的还有一尊鎏金麒麟乌云纹的香炉,压着一卷《尚书正义》,正翻到“呜呼!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的一页,想来这位好学不倦的君子后头的路是非“无逸”不可了。
到了第二天,入林已深,明显可以感觉到山势拔高。一路上世家子弟早已经斯文扫地,江湖客的蛮劲发作出来,刀和火的痕迹四处可见。苏旷等人甚至发现了一头从冬眠中惊醒、被乱刀砍死的马熊。脚印开始错乱,有人已经辨不清方向,急躁得四下冲撞开来。
第三天夜晚开始下雪,而且越来越大,风声如同昆仑山神的冷笑。
苏旷不敢再连夜赶路,他们迅速在岩石凹裂处找到一个容身之所。沈南枝借着倒下的大树勉强拉起个篷子来,小心翼翼地生起火。大家都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尤其是四个孩子,裹着湿衣服就要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