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显然没见过这等野人,几个躲闪后,被周野一拳揍在脸上。
蒙面的一层薄雪散开,里面露出少女的脸庞。
冷冰冰的,有什么东西抵在后背上:“住手!”
“老子本来就不爱打女人!”周野一转身,任凭那柄刀沿着后背划出一条长长的血槽,一拳砸在持刀人的下巴上。那人后退,周野凌空一跃,反掌向他胸口击去——跳起的瞬间,他眼前的白雪如匹练,冷气逼面而来。周野连忙闭上眼睛,一道锁链已经勒住喉头向后一带,他整个人从半空摔了下来。那道冰索冷得像是地域勾魂的铁索,周野喉咙一痛,想要咳嗽,但长索勒得更紧。周野一边扯着喉头的锁链,一边硬生生地又一次跳起来,转身,第三拳砸在那个持索人的鼻子上。
然后他双肩双膝一痛,被四道细细的冰针分别刺入肩头、膝弯,倒了下去。
四个雪人中有三个被打得鼻青脸肿——他们倒不是功夫不济,只是实在没有见过这么不要命的人。
黑衣人放开左风眠,缓缓走了过来:“豹丐周野,果然名不虚传。”
“柳衔杯!柳二叔——有话好商量!”
百丈外的雪坡上,初生朝阳照出一片烂银玉海,有两人踏雪而来。丁桀黑衣飘飘,宛如风行水上;苏旷青衫磊落,好似光透重云。远远望去,当真是白日垂其照,青眸写其形,眨眼间已到附近。
“终于来了。”柳衔杯放开周野,站直身子。
苏旷、丁桀双双抢上,划开周野的四肢寒冰。周野想也没想,一拳挥来,打得苏旷眼前一黑,但也没放在心上:“你这叫什么恶习,没听过打人不打脸?”
周野稍稍吐纳,第二拳又挥了过来,已经是带了三分内力。这回苏旷不敢不躲,仰面避过:“你玩真的?”
周野大怒:“谁跟你嬉皮笑脸!帮主,他是魔教的人。”
丁桀却摇头拦他:“阿野,你先照顾风眠,我和这两位先生有事商量。”
这倒是正中软肋。周野怒视了苏旷一眼,跌跌撞撞地跑向左风眠,急忙伸手去搭她的脉搏,脸色却渐渐变得郑重:“风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左风眠满脸通红,拼命拉紧大氅:“我……我先回去换衣裳。”
她的脚下,有鲜血一滴一滴滴落,氤氲在雪上,如一朵朵梅花。
“柳二叔,久违了。”苏旷冲柳衔杯抱拳一礼,“也请二位少安毋躁,可否坐下商谈?”
柳衔杯冷冷地瞧着丁桀:“小苏,我和丁桀没有话说。你是要留下,还是跟我走?”
苏旷挑眉:“二位恐怕非留下不可。”
柳衔杯哈哈一笑:“凭什么?就凭十几年前那点儿交情?”
“凭这个。”苏旷拿过他手里的银剑,一剑向自己肋下刺去。剑锋贴身而过,苏旷身随剑转,银色剑芒暴涨开来,在一阵海潮鸣啸声中,积雪随剑风而动,波折环绕,如同大浪淘沙。
柳衔杯失色低呼:“碧海洗银沙!”
这是霍瀛洲的不传之技,早在三十年前就随着一场大战消失在人间。
苏旷倒转剑锋,将剑柄递了过去。他知道,今天这一招使过之后,恐怕再也没有安宁的日子可以过了。
“哟,说曹操曹操到,你看这些人已经商量开了。”远处一个清清甜甜的声音响起,一骑双人,正是孙云平载着沈南枝。
沈南枝背着巨大的行囊跳下马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丁帮主啊,咱们开始?”
丁桀向柳衔杯一让:“请。”
江湖门派毕竟不是行军打仗,安营扎寨也简陋得很。一行人匆匆落座,丁桀一反常态,神采奕奕,似乎千斤重担都已经卸下,坦然里微微带着点儿兴奋,连眼睛都比以往亮了很多。
丁桀道:“我有许多事情要了结,柳二先生,你也有许多事情要了结。了结之前,你愿不愿意跟我合作一次?”
柳衔杯还没来得及回话,周野已经勃然拍刀:“帮主!”
丁桀虚按他的手:“你喊我一声帮主,但是周野,你可曾想过,我若还是那个帮主,绝不能任由你出帮。你既然挟持帮主,就必定要血战一场,即便是胜了,你也断无资格上昆仑——因为你就是第二个霍瀛洲,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
一句话让周野偃旗息鼓。他就是副帮主,所作所为就叫内讧,别人管不了,只能按照帮规行事;一旦他不是那个副帮主,扔了帮规之后,江湖依旧是有规矩的,只要有一名丐帮弟子死在他手里,这就不再是家务事,而是以邪乱正。
“岁寒三友退隐江湖三十年,结果是拼死来和我丁桀为难,为什么?周野你我二十年兄弟,结局也是拼死来和我丁桀为难,又是为什么?是我姓丁的八字不好么?”丁桀环视一周,“今天我想请各位先把丐帮和银沙教放一放,这门派恩怨纠缠起来就像是两条麻线,越缠越乱,越缠越紧,缠到最后就是死结。就算是想要一刀砍断,至少要先把死结找出来。柳二先生,你这个结实打在我这里了,你愿不愿意理一理?”
柳衔杯摇摇头:“结在何处,你我心知肚明。我大哥昔年是扬州武林的领袖,三弟是汪振衣的师弟,正邪不两立,恐怕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在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山头不变,讨论歌子也没什么意思。”
“那咱们就唠唠这个山头。正邪何人仲裁?门派何人划分?”丁桀的声音里带着诱惑,“方今天下,有如春冰,下面暗流涌动,上头铁板一块。你我之间打打杀杀,不过是给一群江湖闲人加些笑料谈资,又有什么意思?你同我合作,不仅可以救出袁三爷,银沙教也可以光明正大,涉足武林。只是我有言在先,雪山之会一了,洛阳城里的生死账,咱们非算不可。”
“难道说丐帮帮主要和昆仑为敌?”柳衔杯来了兴趣,“你想怎么玩?”
“柳二先生今天既然能来到这里,想必对雪山之会也有谋算。你们只管继续,但要记着,依足了昆仑的规矩,兵不血刃,不出人命。”丁桀道,“只要魔教一路走到冰湖,必成众矢之的。昆仑式微,少林自乱,想必匡扶正道的重任会落在我肩上,届时我们联手,昭告天下……”
“你在开玩笑。”柳衔杯手下这群魔教中人,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敌明我暗,不按章法,防不胜防。一旦从暗影里转到明面上,那就势必要以自己所短,攻敌人所长,不用说什么天下群雄,丁桀这一关他们就过不去。柳衔杯摇头,“霍少主在或许还有可能,眼下决计不成,我们可能连冰湖都走不到。”
“听我说完。”丁桀指了指苏旷,“周野会暗中相助,我也会暗中相助。再有,这个人交给你们。”
况年来一直没有说话,闻言一惊:“什么?”
“他答允我了。”丁桀笑得神秘,“他的功夫你们有数,又是霍瀛洲视如己出的传人的绯闻密友,马马虎虎也可以算作你们一家人。”
况年来大惑不解:“小苏,你怎么想?”
苏旷懒洋洋地靠在角落:“这个人在侠义道熬了这么多年,说的自然有道理。以丁桀的名望地位,确实越晚出手越好。虽然当今江湖里武功强过我的人不少,但那些人多半不会来昆仑——耄宿前辈乐得颐养天年,几个出名的游侠根本懒得掺和门派纠纷,来的人也多半瞻前顾后。魔教闹腾的时候在三十年前,得罪的不过几家,嘴里嚷嚷人人得而诛之是一回事,是不是人人都肯拼命是另一回事。而且,只要丁桀不动,他们就一定会观望。丁桀翻台太早,反而容易让大家同仇敌忾起来。咱们加在一起能带上山的,不过三五十人,能翻什么浪?想赢,就要摸透他们的心思。这个机会好就好在一群人扎堆,扎堆就会求稳,求稳就会多想,多想就一定会少动手,互相猜忌互相提防,拉拉后腿吵吵架,我们才有机会。”
况年来急了:“我不是问你这个。”
苏旷笑了:“我知道,泡叔疼我。”
况年来正色:“你想清楚了?非要蹚这趟浑水?”
苏旷看着丁桀直乐:“有些人天生擅长拉人下水,怎么无赖怎么来,那有什么办法?”
丁桀脸皮也厚,不动声色:“你不用管他是怎么答应的,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总而言之,这个人交给你们,至于怎么合作,那时你们之间的事。好在苏旷跟你们走,想必沈姑娘想必也会一起——”
“丁帮主啊,你还真是算无遗策。我刚刚还觉得能列席旁听已经很了不起,没想到你早就连我也算进去了。”沈南枝听得津津有味,忽然听到自己,笑了出来,“不过既然他去,我当然也跟着去凑凑热闹。见势不好,拔腿就跑,这我还是会的。”
丁桀左右看看:“各位觉得如何?”
柳衔杯迟疑:“冒险了,若是不成呢?”
“银沙教远处南海,不会伤了元气;我离开洛阳时早已辞去帮主一职……到时候自然能撇清关系,他们对老戴也无计可施。周野你把大部留在盐湖,至于你,若有什么闪失,全当是洛阳城里我亲自下的手。”丁桀嘴角露出一抹笑,“自古以来,开赌必定有输有赢,给后来人留个样子也不错。这里全是亡命之徒,几条命的事情,没什么舍不得的。”
柳衔杯倒吸了一口冷气。丁桀实在是天生的赌徒,他在筹划之际就会自断退路,然后把所有人的姓名都押了上去——最可怕的是,他算得很准,知道他们必定会愿意跟着押上这一注。
“丁桀,我凭什么信你们?你们要是沆瀣一气,把我们一网打尽呢?”柳衔杯已经动心。
“有时候下注只能靠胆量。”丁桀的眼睛变得深邃但又精光闪闪,远不像先前迷茫恍惚的样子,“我本来大可以好好地做我的帮主,你又不是霍瀛洲,几个所谓的魔教余孽,不值得我费这么大的周章,是不是?”
柳衔杯看了看况年来,双双点头:“赌了。”
周野一笑:“连苏旷这种不沾边的都赌了,我跟了。”
“好极了,我们分批走。苏旷,你们先行一步。周野,你带人另走一条路。我会在这儿等着,等你们走得差不多了再上山,免得那些前辈逼着咱们提前碰面。按照规矩,我会挑明身份直上昆仑玉宫,做足了安排等你们——记着,在冰湖之前,我们势不两立,尽可能连面都不要碰,遇到什么,各自见招拆招吧。”丁桀看看苏旷,颇有深意,“你说还有两个条件,要等事情谈妥了再开出来,是什么?”
苏旷道:“第一条,如果事情成了,前仇旧恨爱怎么私了都可以,柳二叔你不能再开衅端。”
柳衔杯点点头:“说第二条吧。”
“第二,到此为止,左风眠不能再往昆仑走半步,更不能带她上山。丁桀,你和周野不准向她吐露半句口风,总之这件事和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反正她身子也不大好,山上又危险,带她上山对她没好处,是不是?”
丁桀皱着眉头:“我原本也没有拉她下水的意思。但是苏旷你未免太多心,就这个你也要当回事地提出来?”
苏旷不予置答:“你左一个愿望右一个梦想的,我跟你还价了没有?”
丁桀长长叹了口气:“我答应你。”
“既然如此,夜长梦多,我们不便在此久留。泡叔,柳二叔,我们路上商量。”苏旷站起身来就向外走,一众人跟了出去。
丁桀一直站着,没有道别,只是远远目送,良久方叹:“遇真名士可立雪,逢大英雄当执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