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稍微咧着嘴,一箭一箭射出去,带着一股狠劲,不是正中狼喉就是穿目而入。“我们走到盐湖东原,瞧上一个头人的马,就说替他赶狼,他送我马——喏,兄弟们的坐骑,一半都是这么换来的。你也觉得我吃饱了撑的,是吧?”
苏旷笑笑:“不想去昆仑了?”
周野大笑:“不那么想去了。嘿嘿,我们攒了多少年的力气,就是想自在,没想到丁桀一挥手,轻轻松松就出来了,一时半会儿,都不知道该干什么。好了,丁桀来了,我们冲。”
千骑卷平冈。
这场大屠杀一直持续了两个白天和一个夜晚,裂谷几乎被填平。据说,下一次的狼患整整隔了九年。
走出双龙口一路向西,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十停中倒有两停都是江湖人的装束。远远地,大家也不搭话,只伸出两个指头比一比,就知道都是去奔赴二月二昆仑的雪山之会。但也有不少人一见面就露出个心知肚明的诡笑:“去过美人肩啦?”
顾名思义,这个叫做美人肩的所在是个形如美人削肩的坦山。美人肩就是陨星下落之处,简直难以想象上天扔了个小骰子,就能引得大河成灾,赤地千里。眼下已经是生灵涂炭,等春来青黄不接的时候,更不知要增加多少流民。但是,这些行路人显然对研究陨石没有兴趣,眼下最有趣的消息就是,不久前来了个女人,得意洋洋地在美人肩挂了块牌子:天下第一美人入浴处。
百丈高崖,白雾袅袅的,也看不清美人究竟是不是天下第一。但越是这么若隐若现,越有江湖客趋之若鹜,也不管会不会误了正事行程,耽误忧国忧民的心思。总之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每天黄昏,美人肩的高峰上总会同好云集,彼此相视一笑,然后比拼眼力。
苏旷第一个摩拳擦掌:“既然如此,不打扰丁兄忧国忧民,我和周野去去就回。”
“此女行事诡异,或许包藏祸心也说不定。”丁桀沉吟措辞,“我也想……”
三个男人一起嘿嘿笑起来:“看一眼而已,咱们回来再扯国计民生的大事。”

周野吩咐属下在美人肩下一块平地上安营扎寨,三个人鬼鬼祟祟,把什么人生多舛命运悲凉抛诸脑后,都是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笑容,早早杀上山崖抢占地盘。
只是上了山才发现,稍有利的地形已经被抢占一空,众人都是默契地安静,目不斜视——过两个月在大会上遇上,被人连师承门派一口喝破,那得多丢人。
苏旷眼尖,找了棵歪脖子树,然后招呼周野一同蹿上去,丁桀也很淡定地跟进,羞羞答答地抢了最靠前的树枝。说来谁不曾见过几个绝色佳人?但这么大张旗鼓地号称天下第一美女,又得意扬扬地入浴,真比什么高手对决难得多了。
直等到红日西斜,美人睡足了午觉,才影影绰绰地看见一道人影过来了。

苏旷那叫一个大失所望:“出了能看清楚有个人,还能看见什么?”
周野悠然道:“据说山风起时,能看清楚是男是女。”

苏旷泄气了:“那大家伸着脑袋看什么?”
周野嘿嘿一笑:“这你就不知道了,隔三差五的总有几个登徒子下去惹事,只是这位美人儿厉害得很,大家这是等着看好戏呢。”
美人宽衣解带,向温泉中迈了一步,然后娇滴滴地喊了一声。
苏旷瞪着丁桀:“瞎子,她叫什么了?”
丁桀淡淡地道:“好烫。”
“妈的,你坐得比谁都靠前,装什么柳下惠。”苏旷嬉皮笑脸地推了他一把,“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和天下第一的美人,倒也登对。”
丁桀连忙回头:“小声点儿,不许胡闹!”
这两个人一推推搡搡的,边上就有人往这头看。那颗松树半死不活的,虬枝伸出悬崖去,三个人旁若无人地闹成一团,显然功夫都很好。
苏旷推他不动,又挤挤眼睛:“喂,听说名士风流都要仰天长啸,会不会?”
丁桀摇头。
“绝活儿,学着点儿。”苏旷含着双指,长长地打了个呼哨,果然是清澈嘹亮,声遏行云。
只是……那美人也听出来了,也不顾入浴不入浴,抬头就喊:“苏旷——是不是你?”
齐刷刷的目光转来,苏旷立即知道什么叫做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他立即一揖:“丁桀兄,久违久违。”
哗——这回真是天下大乱,人群里轰然一阵窃窃私语,丐帮和丁桀两个词被反复渲染,还时不时加上两句“道貌岸然”之类的判词。
周野怒喝:“叫什么叫?你们在看什么?落日?”
丁桀挥手制止,他双袖一拂一礼,一步步走过去,满面春风:“这位腰间带双太极的,想必是崆峒的王鹤龄王兄;这位使六合刀的朋友,想必是姚之鼐姚兄;河洛三剑久未谋面,尚老叔父可还安好……”
他衣衫虽是褴褛,但和颜悦色自有威仪,一步步走过去,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还是拱手道:“丁帮主。”
“我随好友苏旷而来,寻访一位故交。”丁桀平生第一次把“苏旷”两个字念得字正腔圆,合辙押韵,“各位也是奔赴昆仑之会,来此歇脚的?”
诸人纷纷打起圆场:“既然如此,就不打扰丁帮主会友雅兴了,告辞,告辞,我们昆仑再会。”
好容易一票人纷纷退去,丁桀慢慢转过头,盯着苏旷。
苏旷笑得坦荡无邪:“是兄弟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喊声名字你至于么?”
丁桀的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最后无可奈何地笑了:“罢了,罢了。你这位高友是什么人?”
苏旷神秘兮兮地道:“说起来你们二位都算认得……沽义山庄的主人,沈南枝。”
此处不宜攀爬,三人另找了个合适的坡段,小心翼翼地沿山而下。
一路坡度直陡下去,露出陨星落地、砸开山脊的痕迹。白雾渺渺,流水淙淙,在温泉地热的催动下,山谷里一枝一枝的桃花绽放,俨然是个人间福地。
一阵脂粉香浓之中,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地烤鱼香气,那种焦糖芝麻陈醋混合着鱼虾的鲜香,实在勾得人口水直流。
丁桀脸色不善:“外面无数人流离失所,唉。”
“无数人流离失所,也没耽误了这位大侠你来看女人洗澡啊。”乱石后,清甜的一声笑,然后就哼哼呀呀地唱起歌来——
“我就是女子,我就是小人,
近了我不逊,远了我就恨。
无事才忙,
有事就闲,
胖嘟嘟喇叭花美眷,
热腾腾温泉水流年。
唵、嘛、呢、叭、咪、吽,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烧水,
大鬼小鬼快快钻出来搓背……”
“六字箴言是喊不出太上老君的。”苏旷笑嘻嘻地转了过去,“我带了两个朋友来,问沈姑娘好。”
泉水边铺着块毛毯,沈南枝赤着一双脚,穿了件小抹胸,散着腿裤,正歪着脑袋拧着头发上的水。她一张圆嘟嘟的脸孔,看上去像个任谁都想捏一把的小姑娘,和“天下第一美女”全然不沾边,也没法和名震天下的沽义山庄主人连在一块儿。
“混账东西,你跑哪里去了?”沈南枝跳起来,一拳砸在苏旷肩膀上,“瘦了,瘦了。”
苏旷也轻轻在她肩头戳了两下:“胖矣,胖矣。”
“再敢说?风尘羁旅的,老娘憔悴多了。”沈南枝笑眯眯的,“听见你的流氓哨,准备了几样小菜。想吃点什么?”
这里实在没有“风尘羁旅”的感觉——木架上烤着鱼,小锅里是野蘑菇炖山鸡,积雪中湃着瓜果,银壶里是醇烈的羊羔酒。远处的青石上甚至还有一架小小的丹炉,炉火正在由红转青,时不时发出些刺鼻的味道。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只有老朋友见面才会劈头盖脸地问,想吃点儿什么。
苏旷咳嗽一声:“介绍两位朋友……”
“周野我们见过。”沈南枝打量着丁桀,“至于这一位……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欤?”
丁桀拱手一礼:“沈姑娘巧手天工,丁桀佩服。”
沈南枝伸手一让:“桃李春风一杯酒,为丁帮主洗尘——请。”

四人对坐而饮,只有丁桀捧着一杯清水。
“我来这儿是为了陨星上的一种白石——此物可遇而不可求,我等这颗火流星已经很久了。”沈南枝小心翼翼地打开个玉匣,里面是些其貌不扬的白色晶片。她信手合上了匣子,“算啦,反正你们也不认得。有一回我干活累了洗了个澡,上头就有人偷看。想看就看呗,我索性挂了个牌子,至于能不能看清楚,那就要看他们的本事了。你笑什么笑,一定想说——看清楚才会大失所望,是不是?好啦,你们到这儿又是为了什么?”
苏旷指指丁桀:“我陪丁兄走这一趟。”
“哦?恭喜恭喜。”沈南枝大乐,“好像你景仰他很多年了,你小子还真行,什么人都能混上手。”
丁桀脸色一窘:“不敢,苏兄的雅量,我佩服得很。”他轻描淡写地将洛阳事情一一叙过,既无遮掩,也无渲染,最后才道,“我和周野都是为这昆仑雪山之会而来,只是周野是要另立新帮,想在青天峰上留个名号,我却是另有所图。”
周野一放杯子:“开山立派谈何容易!只这半个月,我就走得有些灰心了。”
丁桀早知如此,他沉吟片刻,道:“周野,我有个想法,说出来你听听。洛阳城再大,也搁不住这么些练家子,久而久之,寻衅滋事的,反倒是咱们自己。想要有所改观,第一步就是迁了总舵。天下一九州都早已帮会云集,我们横插一杠子,非抢地盘打起来不可。再者,丐帮不是小门小户,不可轻举妄动,要连根拔起,就非得找个合适的地方栽下去。”
周野反应过来——丁桀忽然提起迁总舵,必定是和双龙山有点儿关系。
丁桀提起筷子画出四条线:“再过两个月春荒,这里非有大乱不可,北上入草原,南下入蜀,西入青海,东则顺着黄河入山陕河洛。以当今朝廷,唉……北国之乱,洛阳王之乱,再加上朝纲如此,未必有拓荒之力。”
苏旷提醒道:“河沙掩埋最深处七尺,最浅处也有尺半。而且河水过处,地力早失。真要在这一带垦荒,丐帮三千弟子恐怕不够。”
“只要有一方安定,民心就略有所定。洛阳城里数万弟子,本来就有大半是来自流民。这些兄弟们武艺或许还不够闯江湖的份儿,但总比老百姓好得多,至少不用再出城打劫,惹得一些大侠耻笑。”丁桀看着周野,“丐帮顽疾,在于大多数帮众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既然如此,反倒不如索性扎下根去,分而治之。帮中精锐之师可以干练精简,依附而来的多数人亦有根基,双层之间,又可以依武侠志向流转。若是此事可成,以往的鳏寡孤独生计问题自然解决,而且活人无数,也不负昔年辛祖师爷开山之意。”
周野皱了皱眉头:“但是……这还叫帮派么?”
“江湖上有规定帮派必须是什么样子吗?”丁桀竖起两个手指一比,“只是还有三个关卡,一是官府,二是银子,三是这个。”
“这前两件事倒不难办。”苏旷笑了,“丁桀你在沈姑娘面前说这个,恐怕也是存心的吧?”
丁桀讪笑:“沽义山庄富甲天下,我是听说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