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确实是丁桀做事的风格。
况年来望着丁桀,一双昏花的老眼几乎要生出利齿:“后来过海之时,我们看见远处有银沙教的渔船逡巡不敢上前,我和老三就拼死一击,把衔杯扔进了海里,想着总要留个人给我们报仇。那些人自然怒极,北上一路折辱,还带我们过了一趟扬州。小苏,我昔年号称广陵公子,大半辈子都扔在扬州城,但……你可知我一路上忍受的是何等的耻笑羞辱?”他说得很平静,但带着宁为玉碎的坚决。压抑了三十年的愤怒一旦爆发,是不可遏止的。“后来路过此处,天降火流星,山崩地裂,洪水滔天,我就趁乱跳了下来,恰好水与墓平,算是捡回一条性命。这小半年……不提也罢。小苏,一江分南北,你现如今挂什么幌子走什么道?”
这是按江湖规矩来了。苏旷答道:“千里走单刀,不挂一江两湖三教四武林五派六扇门的幌子。”
况年来正色:“冤有头债有主,朋友之间有三不拔刀,你莫插手。”
“不成啦,朋友间理字当头,兄弟间义气为重,我跟他不是朋友。”苏旷苦笑,“泡叔,你听我说。你去一趟洛阳,告诉柳二叔,冤有头债有主,丁桀人在这儿,已经不是帮主了,有什么咱们摊开了谈,我从中斡旋。”
况年来摇头:“这事搅不来稀泥的。”
“只要千尸伏魔阵的事情咱们跳过去,大家都有好处。柳二叔收手,我负责把三叔救出来,如何?”
“此话当真?”况年来看着苏旷,不无警惕。
苏旷扣二指,斜斜一挥,二指指风弹在刀柄上,刀刃反跳,手背顺势反拍在另一块大石上:“你把这一招告诉柳二叔,他一定认得。”
况年来嘿嘿地笑:“银沙教的东打西指?看走眼啊看走眼,你也不是当年的好孩子喽。”
“好孩子都活不长。”苏旷低声道,“我路上给你们标记,你和二叔找到我们之后千万小心,不可轻举妄动,等我安排。切记,切记。”
况年来站起来,扶着后腰,喘了口气:“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苏旷举起手,犹豫了片刻,然后解开了丁桀的穴道。
丁桀翻了个身,睡得很沉很沉,微微笑着,像是做了个好梦……
十二 几人与我称兄道弟
寒风裹着霰粒,天色玄黄,阴沉沉的天空似乎明写着“我要下大雪”五个字。鸿沟那边赤地千里,只有几茎衰草在残石朽木之间随风摇曳。
风里夹着孩童的歌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唱的是“爆竹声中一岁除,盛世太平,大吉大利”。那种小孩子憋着嗓子扯长腔的声音,又稚嫩,又苍凉。
呵,快要过年了。再贫苦的人家,这个时候也要努力张罗一顿好饭,老少团圆,向上苍求一个满怀希冀的来年。每年的这个时候,浪迹天涯的游子们多多少少会有点儿伤感,甚至很多人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尘埃落定,扎下根来。
“走,我们过去。”丁桀几乎是站在昨天同样的地方说了同样的话,只是变得披头散发,满脸泥沙。他的衣衫污秽不堪,额角还有一大块淤青,像被人狠揍过一顿。
一根笔直的长索,一端系在东边的岩石上,一端握在苏旷的手里。丁桀来回三次,把车厢中的行李尽数搬了过来。这一次他搬的是左风眠,左风眠缩手缩脚,一下车就打了个寒战。丁桀与其说是抱着她,不如说是托着她,双臂的僵硬带着距离感。
左风眠盯着他的眼睛:“我真盼你失足一次。”
丁桀佯装听不到:“孙云平,自己过来。睁眼!走稳!快!”
仅仅是十丈远近,但孙云平每迈出一步,浑身都是一阵乱晃——这也不是想快就快得起来的。孙云平低头看看谷底,脸色发青,但怎么也不好意思说“谁抱我过去”。丁桀伸手抢过绳端,手腕一振,绳索抖起。孙云平大叫一声伸手去抓,抓了个空,笔直地向下摔去,但绳索像长着眼睛,绕到他腰间一带,他的身子又被高高抛起。
苏旷叹了口气,他知道这种练胆的方法很有效,但看着孙云平一次次从绳索上滑下去又一次次被卷回来,着实有点儿于心不忍:“你太急了,他才刚开始。”
丁桀的目光好像穿过了孙云平的身体,凝聚在远处:“你已经不能再护着他,他杀过人了。”这是江湖最根本的法则,一旦手上沾血,就一步从俗世律法的规范下迈入天网恢恢,从此生死由命。丁桀怒喝,“我数一二三,你再不过来,我可要放手了——”
孙云平情急之下猛扑过来,整个人撞在一口大箱子上,顿时满地狼藉。
白毛的大*,淡绿的窄袄,绯红的胸衣,嫩黄的长裙……他们像是打开了一个十五六岁少女的衣橱。真难为左风眠是怎么在打尖休息的间隙,搜罗了这么些东西来的。
左风眠脸上泛起桃红:“我们还是快些动身的好。”她略低着头,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嫁了好多年的少妇。
赤地千里,黄河之水恣睢去,尽留天公眼中沙。一望无际的荒原,硬结的沙土掩盖了原本的良田,很难想象这里还有人烟。
唯一有袅袅青烟升起的地方是个四丈高的土坡,土坡半腰依旧可以一眼看清洪水退下去的那条沙线。坡顶有三十丈方圆,周遭用一些捡来的门板和重物马马虎虎地围了一圈。
土围子里,二十多个老人围着个马槽散坐着。他们的皮肤和土地同色,几乎看不出男女。想来大水之后,活着的年轻人都另谋生路去了,只剩下一些老弱。有外人走进来他们也不动,他们的眼睛混浊呆滞,像生命在很久前就已经停止了,现在不过在凭着本能苟延残喘而已。所有能拖动的器皿都已经拖了出来,准备接一点儿雪水,所有眼睛都在盯着木槽和破碗里渐渐增加的雪花。
火焰在铁锅下翻腾,有混合着肉香的水汽飘来。
左风眠第一个捂住嘴——她看见了那个唱歌的孩子,他小小的身躯正在大锅里翻滚,嘴唇微张,好像在说,过年了。
一有人靠近铁锅,原本一动不动的老人们便一起嗬嗬叫着,挥着手,像是要赶开这四只想抢夺尸体的秃鹫。
“丁桀住手!”
丁桀的眼睛在发红,他想要冲过去,但最终只是僵硬地站着,捏紧了拳头。这一拳能往哪儿打?他的一腔怒火,能向哪里发?
他喃喃道:“老天死了么?朝廷死了么?侠义道的人都死绝了么?”
“开会,排名,讨论一番什么是侠义,然后商量怎么铲除魔教。”苏旷和他两两对望,眼里都有讽刺。
雪越下越大,远处有狼嚎声,长长短短的。它们来的很快,像是被什么驱赶一样。
在这个季节,这个地方,怎么会有狼群?
而且,不仅有狼嚎,还有风声,咚咚的鼓声和马蹄声,以及隐约的号角声——有人在赶狼!
赶狼这种事一般发生在初春,草木萌发但鸟兽还未长成的时候。常常是几个村寨、几个部落联合行动,敲锣打鼓高举火把,把饿了一冬、体力不支的狼群赶到山谷一类的绝地,然后堵路围歼,免了仲春的狼患。

显然,那些赶狼的人已经把这里当成了无人的死地,正在逼紧包围圈。
三头狼分别从三个角度蹿进土围。
“来得正好!”丁桀满腔怒火正无从发作,一脚踢飞了铁锅,将半空中一条饿狼扣在锅内,嵌入土墙中,双手凌空抓住另两条狼尾,半空一撞,怒骂道:“吃人的畜生!”
没有反应,这些人似乎对狼群也没有那么恐惧。一个人颤巍巍地去掀那铁锅,他们只有一个念头——饿。
丁桀无力地松开手,叹了口气:“苏旷,我们两个得有一个冲出去报信。你去吧,这儿我守着。”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苏旷拍拍他的肩膀,足尖一点墙围,冲了出去。
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狼,黑压压的,汪洋大海一般,只见得无数水波一样灰黑的脊背。
苏旷跃起,落下。每次下落,都带着死亡的阴影。手里的剑撕开血肉,划过咽喉,在间不容发中跳跃飞舞,在黑色的狼群之海中杀出一道血色的逆流。
丁桀手里的刀想必也在饮血,守着一群行将就木的老人比这要困难得多。但没有关系,他信得过丁桀。
数千人的赶狼队也渐渐现出雏形,上百骑骏马来回驰骋。尖啸声、铜锣声、巨鼓声……各种声势一波接着一波,又暗含秩序,领导者想必也是个人才。
他要面对的已经不仅仅是狼牙和尖爪,还有空中的羽箭。苏旷拧身挥刀,手腕一揽,狼尸正撞上另一具狼吻,抱团滚翻出去。就在这时,一支雕翎箭贴着他的手臂划过。
苏旷一愣,抬头叫道:“谁啊?不会射箭别射!”
弯弓射狼的骑手也大声叫道:“我不会射箭,难道你这个少了左手的会射?”
好熟悉的声音——是周野!远远地看不清神情,但能听出他话音里些微的敬佩和稍稍的敌意。
苏旷大笑:“三箭之内,我落你帽冠——你信不信?”
周野打马上前,横弓三箭齐出:“你试试!”
苏旷踏在灰狼脊背上一跃,将三支箭抄在四指之间。
周野是个诚实的人,这三箭上毫无力道,果然就是等他“试试”。
苏旷刚要出手,差点儿笑得喷出来——周野一手提刀,一手紧紧按着头上那顶硕大的羌人大帽,意思是——我知道功夫或许不如你,但你想要射落我的帽子,除非连我的脑袋一起射掉。
苏旷落在狼群中,双腿旋风力扫,腾出小块空地,人已经半卧下。第一支箭贴着狼群的脊背射出,咄!擦着骏马的前腿关节而过。马腿一软,登时前扑。周野正伸手提缰,第二支箭又到,横空射断了缰绳。就在骏马一个前卧,周野欲跳未跳的刹那,第三支箭带着那顶帽子滚落尘埃之中。
周野看着帽子,左右双刀劈死两头黑狼,赞道:“好心思。”
苏旷无暇叙旧:“跟我走,那边有人!”
周野毫不犹豫:“上马!”
苏旷疑惑:“狼群之中,两个人它成么?”
周野露出一口白牙大笑:“别小瞧我这头黑豹子,若不是为它,我还不来这一趟呢。驾!”
他撮唇一声长啸,人字雁行阵中百人齐出,各自拎着柄斩马大刀。周野扔给苏旷一把,二人双双翻上马背,周野发一声喊,众人齐向狼群冲去。
赶了半个月的大车,这个时候才知道烈马快刀是何等的痛快。
斩马刀一行左一行右,整个队列像一只生着滚刀足的蜈蚣,直冲向小土丘。狼群已经被连日的驱赶和饥饿逼得发疯,爪牙森然,在刀锋罅隙间寻找可以下口的地方。刀光之间,骨血横飞。千百年来,这两个种族一直在争斗,只是狼群永远也不会理解,那个神奇的种族不仅会不择手段地对付同类,也会不计生死地千里救援。
只是短短的十几日,再见面时周野已经激动难耐:“帮主!”然后他就看见了左风眠,脸色一阵难看。
丁桀站在土围子中央,手中的剑刃上犹有血滴滑落,视野所及,重重叠叠都是狼尸。看见周野,他似乎并不吃惊:“这个时候有心思赶狼的,我猜就是你。你们先走,我埋了这孩子,然后咱们一起杀过去!”
大雪终于落下,狂风呼啸。风像是要冲破雪的裹挟,刀似乎要冲破血的包围。
“你不知道,阿桀自己就是被从锅里就回来的。那年他们几个被灌了烈酒,要上屉活蒸了,戴行云带了一帮人杀进去,也就是那一回受了重伤。”周野沉默了片刻,“我亲娘、豹子的娘都是死在狼嘴里,所以我见不得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