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醒不过来,苏旷忍不住咬牙骂:“天杀的,有完没完!”
“风眠,你到底给他下了几份麻药?”身后那人问道。
“忘了。”那个“壁立千仞”的女子面如寒霜,“死了活该。”
眩晕,眩晕,眩晕,全身血流在上一冲下一涌,像是被系在长索上四下乱甩,但是一点清明慢慢浸入脑海。苏旷霍然清醒:“丁桀!”
他不假思索就要站起来,丁桀手上微微用力:“不要命了么?”三百六十个大穴一个一个被冲破,久已干涸的气脉似是戈壁沙土,在迫不及待地汲取力量。
一阵狂喜,苏旷说:“你——”
“闭嘴。”丁桀的另一只手缓缓压上他头顶的百会穴,内力直冲而来,简直像是夹着脑浆压向丹田。
嘭……好像有一声很轻很轻的碰撞声。风暴和风暴融合了,巨潮和巨潮冲在一起……
良久,丁桀开口:“这十年你受过不少次伤,生死关头,强行运气,虽说事后仗着内功深厚能尽快复原,但是苏旷,人的经脉不是铁打的,一而再再而三,你其实已经岌岌可危,只是尚不自知而已。这三个月强封你百脉,也算是釜底抽薪,助你休养生息……苏旷,你领情也好,怀恨也罢,我力尽于此。这几个姑娘是洛阳城的头牌,你今夜休息休息,早早离去吧。”
这种万人之上的口气让人听来着实不爽,苏旷皱眉道:“这么说来,我还要叩谢丁帮主不杀之恩?”
“我并没有请你来,是你自己冒冒失失一头撞进洛阳城的。我也告诉过你离开,你偏偏又不走。苏旷,男子二十而冠,你好像成年很久了,不是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江湖险恶吧?”丁桀的口气平淡而倨傲,“更何况,你根本连我的面都没见到,就已经差不多是个死人了。别管我怎么救你,反正我救了你一命,你道声谢也没什么错。”
丁桀说完,扬长而去。
苏旷僵在木桶里,想要追,又有顾虑,四下环顾,脸上微红:“姑娘们请让一让。”
“我的手太大,像个男人,不像姑娘,我才不让。”这群姑娘既不知道丁桀也不认得苏旷,反正没有一个会脸红的,笑嘻嘻地一拥而上。
“丁桀你给我站住!”苏旷回头大喝。丁桀的身影已经走到了门厅,他又是心急如焚,又是窘迫无比——他毕竟没有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胸襟胆量。
那个“壁立千仞”的女子一直在看,好像终于下了什么决心,走过来,捧上个包裹:“这是你的东西。”
“是你?”
“是我。”
是那个三个月来送了上百次饭,扔了十余次竹篮,送了一盏灯的女子——左风眠。
她的神情很奇特,好像是终年不苟言笑,又似乎一直在微笑:“都下去吧。请苏大侠更衣。”
软白绸的小衣、中衣、横练箭袍,那一日入城时买的天青色长衫,还有双靴子。
只是心境早已沧海桑田。
苏旷缓缓走到门厅,左风眠正站在那儿,低头道:“苏大侠,这些日子多有得罪。君素豁达,还望见谅。”
苏旷笑了:“我不是大侠,也不是什么豁达的人,但不至于和一个姑娘为难。”
左风眠抬起头:“我不知从何说起,只是你来得确实不是时候。帮主没有说错,他已经尽力了。也罢,苏旷,不管你怎么想,帮主他三个时辰前刚回洛阳,放了你的事情,除我之外,帮中还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他倔犟得很,许多为难的事情,从不肯开口多说一句。”
苏旷缄默不语。为难不是理由,可是——“你根本不用向我解释。”
“总要有个人解释的。”左风眠向左前方一指,“苏旷,他知道你来的时候,很是欣慰;要你走的时候,也很难过。你们就算是打一架也好,去吧。”
挑开帷幕,苏旷被眼前的景色震了震——白茫茫的一片大雪,两侧有梅林数顷。虬枝百态,已有数枝初开,丁桀一袭黑衣负手站在远方,一眼看过去,便成了焦点。
丁桀傲岸,憔悴,简敛,很多见过他的人都会喟叹一声造物不公——上天不应该给了一个人旷世的武功,又给他一张无可挑剔的脸。
苏旷走过去,发现丁桀也在看他的脸,而且一开口就让人不大舒服:“看来你日子过得不错,精气十足,白胖不少。”
我日子过得不错?苏旷那叫一个悲怆。长这么大没吃过这样的亏,无尽煎熬九死一生,真可耻,居然还吃胖了。
“你追过来要做什么?”丁桀好像已经准备结束这段对话。
“本来是想向你讨个交代。”脚下一滑,好像雪下是冰面,这里似乎是在一大片水域上。苏旷道,“转念一想,你说得有道理,我自投罗网怪不得别人。丁桀,我认栽。”
“嗯。”丁桀点点头。
“不过有件事,我……我想求你。”
“嗯。”丁桀第二次点头。
“孙云平,他对你敬若天神,生死关头还在叫你的名字。丁帮主,你去见见他,跟他说句人话。”苏旷看着丁桀,“你点个头,我拍手就走。一生一世,此事就此作罢。”
“你强人所难。他是我丐帮弟子,即便有什么刑罚,也是他的尊长所施,我不便前往。”丁桀沉吟,“你功夫恢复了几成?”
“马马虎虎,一成。”
“接我十招,我了你心愿。”
“请。”
丁桀一掌拍了出去,掌风激起残雪,风雪为之一顿。这一掌恣肆汪洋,无可抵挡。苏旷双臂一架,身体顺着拳风向后退去,双足在雪地中划下两条深痕——下面果然是不厚的冰层,依稀还有封印在冰中的水泡。
丁桀连手都没换,第二掌又拍了过来。苏旷目光一顿,迎面一拳击了出去。拳风撕破掌力,丁桀“咦”了一声,向后退了半步:“这是你的一成功力?”
“现在是两成。”
“好极了,二十招。”
两人身影翻飞,拳掌相交,脚下积雪被扬起,又被劲力融化在半空。霰雪纷飞,大片冰面已经慢慢现出原形。
这里本来是一个十丈见方的荷塘,犹可见残花枯荷,大半封在二寸厚的冰面之下,几片枯黄的荷叶与冰雪冻成一体。
苏旷的内力本来也以浑厚见长,但是既然遇见丁桀,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截破突进的刚猛之道。融雪弥散,脚下越来越滑,两人的身形都已经是滴溜溜乱转,你借我的力,我借你的力,一个是行云流水,回环自如,一个是横冲直撞,大开大阖。
左风眠已经走到十丈开外,驻足观战。
丁桀第一招出手还在试探,但立刻发现眼前的对手一招强过一招,内息一旦运转,根本就连停也停不下来。他在恢复,他在用可怕的速度恢复。苏旷的身体已经太熟悉交手的感觉,他在最短的时间里尽可能达到最好的状态。
“开——”苏旷一声喝,足下用力,竟是要激破冰面。
拼内力?这可叫以卵击石。丁桀也不见动手,足下千钧一顿,只听咯吱咯吱一阵怪响,整个水面的冰层都在摇晃。一股力量在击破,而另一种在维持。
整个冰层硬生生下压半寸,荷塘中的积水从边缘猛涌出来。
“起!”丁桀足尖一钩,人带着十丈方圆的坚冰凌空而起。苏旷已向水中滑去,他足尖一点冰面,也跃了起来,凌空反身弹腿,直踢丁桀心窝。
丁桀不闪不避,右腿也弹射而出。两人足尖在半空一撞,勾在一起——那块近似圆形的湖冰笔直地插入荷塘的淤泥里,湖水四溅,两人一起站到了不过二寸的边缘。
泥水淋漓而下,左风眠像是站在一面巨大的镜子前,看着自己的身影——唔,还真的是太瘦了点儿,难怪那个家伙说壁立千仞……
“好身手。几成了?”丁桀赞许,由衷赞许。
“十成。”苏旷佩服,着实佩服。
世上毕竟有些东西与人品和恩怨都没有关系,武学就是武学。
“几招了?”苏旷发觉自己忘了数数。
“管他呢。”丁桀微微一笑,“你当心。”
他已经不留后手,双掌齐出,当胸而来。
苏旷一边挥掌格挡,一边试图抽腿后退。但丁桀牢牢锁住他的膝弯,两人硬生生一挣,两股内力压在冰层上,一道裂缝从中而开,像是道凝固的闪电。
冰层一动,两人都是立足不稳,一起跃开,一左一右隔冰而落。苏旷喝了一声,凌空又一腿踢出,丁桀抬肘去挡,只听叮的一声脆响,这块冰再也扛不住两人这么折腾,碎成了无数大大小小的裂块,四下乱飞。
“风眠闪开!”丁桀余光扫过左风眠,见她还在痴痴地看,足尖一点碎冰,凌空逆转,向她跃过去,大袖风卷残云般飞舞,将射向左风眠的碎冰一一扫开,又随手抄住空中一条二尺长的冰凌,跃回湖面。
苏旷站在一块桌面大小的薄冰上:“怎么,她不会武功?”
丁桀头也不回:“风眠,退后一点儿。”
“她是你什么人?”苏旷好奇地问。左风眠脸上有一种如释重负的神情,好像是难得看见丁桀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
“多管闲事。”丁桀脸一沉,“你要不要动手?”
“适可而止。我至少接你百招了,丁帮主,你可是有言在先。”苏旷眨眨眼睛——丁帮主你很寂寞了?偏不陪你玩。
“何必拘泥?”丁桀眼里是一种“打吧打吧,我们打过瘾吧”的兴奋。

“败军之将不敢言勇。”苏旷故意将一口气叹得又萧索又寂寞。
“那就算了。”丁桀蓄满真气的手慢慢垂下了,眼里的光也黯淡下来。武道至诚,但他们是人。他挥手,“你走吧。答应你的事情,我一定做到。”
“还有一件事。”苏旷还是决定提出来,“小金……小金你还留着吗?它,你还我。”
他不管这种感情在丁桀眼里是不是可笑的事情,小金不是他的蛊物,甚至是他的朋友,他不想把它留在洛阳。
“留着倒是留着,不过……”丁桀犹豫片刻,“你随我来。”
“请。”丁桀一手举灯,一手示意让路。
黑洞洞的入口,下面就是那间囚室。
苏旷脸都白了:“要下去你下去。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
丁桀哈哈大笑,当先而入:“不是你的苏府么?怎么,不敢进来坐坐?”
还是老样子,但是在外头转了一圈,居然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有些地方固然能够修炼意志,但若有选择,白痴也不愿意再来一遍。
丁桀的目光在那句“自有胸中丘壑,重整大好山河”上停了很久,弯腰,把那张破木床挪开,掀开一块青砖,扳动一下。
木床下的地面缓缓挪开,露出另一个洞口。
那也是一间石室,比苏旷的这间大了不少,布置也雅致了很多。墙壁上两盏青琉璃油灯长明,一侧的石橱里放着干粮酒肉等物,另一侧的石橱则放了许许多多的匣子册子。本来一张长案桌应该摆在另一头,但现在搁到了屋子正中,而“另一头”已经满是积水。
“你……你这三个月……”苏旷好像明白了点儿什么。
“是,我这三个月,就住在你房间下面。”丁桀指了指半屋子积水,“我也不知道你在搞些什么,后来才明白你在挖海……所以说,你也不必太不平。你这一闹腾,我几次三番差点儿走火入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