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旷闭上眼,长长喘了口气:“是。”
他认了,这半辈子,就是斗不过陈紫微这种人。
刚才喝下去的那碗酒全数喷了出来,血红。眼前也是一片鲜红,渐渐看不清也听不见了。
真搞笑,沙漠里没有渴死,大海里没有渴死,却要渴死在洛阳城……
他胸口微微一冷,好像有个什么东西爬了过来——是小金!苏旷想要伸手摸一摸小金,却做不了。小金也在疑惑,四下乱钻乱拱,好像是在说,怎么了你?为什么不动一动?
小金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戴行云,我说执法长老陈紫微滥用私刑,你还不信,看看,这回是不是抓个正着!”门外,一个洪亮干脆的声音响了起来,像是暗夜里的一声裂帛。
陈紫微嘴角的肌肉没来由地乱抽了两下:“周野!”
周野扯着戴行云的手臂,一脚踢开个守卫,大步走了进来。
戴行云并没有什么奇貌,只是无论什么时候看过去,都让人觉得他必定是手握权柄已经很久了,喜怒之间丝毫不看别人的脸色。而周野是那种让人看上去不舒服的人,他浑身的肌肉似乎都在皮肤下滚动,整个人灵活而敏捷,哪怕仅仅是站着,都会给人一种随时都能跳起来的感觉。他的眼珠纯黑,长发微微带了点儿卷,像只刚刚扑下山的黑豹。
“刚才骂得好。”周野似乎对苏旷很有好感,接着又转向戴行云,“骂的就是你们这群食古不化、冥顽不灵之辈。”
戴行云脸上确实不好看。这一回正犯在周野手里,连借口都找不出来。
“我帮帮规,四等以上刑罚必要大开香堂,十长老齐聚,方可施用。”周野目示孙云平,“这个怎么说?”
戴行云咳嗽了一声:“陈长老。”
陈紫微不慌不忙地道:“周副帮主,你几曾见我滥用私刑了?你自己去看看孙云平,是不是活得好好的?”
他四下看了一圈,抱拳,言辞恳切:“执法一道也有策略,也要讲究虚者实、实者虚的道理,我不过是略施恫吓而已。周副帮主,你多心了。”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等你把人烧死了再进来?”周野目中凶光闪动,“戴行云,你给个说法?”
“我若是给不出说法,周副帮主又待如何?五千弟子沿街以待,昆仑派玉掌门坐镇后宅,呵呵,恐怕也不是应对自家兄弟的礼数。”戴行云压低声音,缓缓地道,“周野,你想找借口已经很久了,我一让再让,你非要斗,戴某奉陪就是。”
“好!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周野锵的一声,从腰间拔出一把尺半弯刀,周身裹着蓝蒙蒙的光华,赫然是一把神兵利器。他随手一刀劈在椅背上——“结党营私我不如你,戴行云,打架我可不怕!”
他砍的是苏旷的椅背。
苏旷跟着就滚了下来。最后的一点儿酒劲也散去了,他不再觉得疼痛,反倒觉得有一丝暖融融懒洋洋的温热慢慢弥漫上来。他自己明白,时候到了。
耳边是熟悉的笑声,是那种女孩子从胸膛一气笑到眼睛的爽朗,真的像风铃一样好听……苏旷嘴角泛起一个甜蜜的微笑,真好。
血光中,金壳线虫一跃而起。小金已经暴怒了,昂首,躬身,它渴望杀戮和复仇。
所有人都在后退——这是一只什么虫子?摸不清门路,但是快得出奇。
小金果然找到了目标,它划过一道金色闪电,直冲大门处——
“回来——”苏旷没想到自己还能发出这样声嘶力竭的吼声,他知道来的是谁了。
但已经来不及了,半空中一道刀光闪过,闪电撞着闪电,咄的一声,金壳线虫被钉在地面上,颤巍巍地抖动了几下。
苏旷几乎目眦俱裂:“丁桀。”
丁桀终于到了。
他穿着纯黑的长袍,随手把刀扔还给身后的弟子,缓步走了过来。
十年了,他依旧高傲如神祇,寂寞如长空。
他的目光缓缓从众人脸上扫过。不自觉的,周野和戴行云就低下头去。
众人一起拜倒:“帮主。”
丁桀的目光最后停留在苏旷的脸上:“我告诉过你离开洛阳,苏旷。”
他伸手去搭苏旷的脉搏。
苏旷尽力吐字,轻而慢:“别碰我,你不配。”
一众惊怒。多年来,众人对丁桀视若神明。
丁桀缓缓蹲下来,给人泰山压顶的错觉。他周身似乎带着强大的压迫力,让人无法直视,更不要说对抗。
桀骜对着骄傲,即使是一柄断刃,依旧有刀的锋芒。
苏旷形如挑衅:“有种的来啊。”
丁桀的手缓缓贴上他的后心,巨大温和的内力自椎尾推向后脑,洪水般,无可阻挡。
苏旷心中发冷。罢了,依旧不是他的对手。这个人的内力之深厚,几乎到了旷古绝伦的地步。
气流冲着血脉,七处封穴被硬生生地冲开,连同污血——他想干什么?总不至于替我疗伤吧?
“此人罪不至死。”丁桀下了判断,“苏旷,你这身功夫,给你惹了太多麻烦,徒留无益,不如毁去。”
他右手的食指已经点在苏旷后颈的大椎穴上,不容反驳,顺着脊柱一指向下。滔滔洪流似乎变成了一道霹雳,顺着大椎、神道、灵台、中枢……一气撞到命门。丁桀掌心内力猛吐,刹那间,周身的血脉好像一起裂成碎片,气息失了故道,四处乱冲乱撞,再然后……苏旷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个人交给左风眠。戴副帮主,周副帮主,劳烦你们拨人协同看管,我回来的时候,最好能看见他还活着。”丁桀站起来,拍拍手,“陈紫微,帮有帮规,你自己清楚,这一回事情未清用刑过重,你自领责罚。”
陈紫微连反驳都没有反驳,回手拔刀,削去了右手拇指。血流如注,他甚至不敢包扎。
戴行云脸上有愠色。丁桀又回头道:“周野,身为副帮主,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率众闹事。幸而这一回势头未起,不然帮中血流成河,你何以自处?”
周野咬咬牙,也拔刀。
丁桀摇摇手:“自己下去反省吧。即日起,削去你副帮主之职,观你三月内行止。”
“戴副帮主,”丁桀好像已经很是疲惫,“我是说你好大喜功呢,还是说你老糊涂了呢?”
戴行云脸色大变:“帮主!”
“我视你如同父执,也望你自重。城北一案处处都是疑点,苏旷若只是率性杀人,他这身伤从何而来?这柄剑又从何而来?”丁桀向前走了一步,“这些倒也罢了,只是,我叫你多关怀些老弱病残,莫负了我帮仁义之名,不是让你广为收罗,收而不养。那城北马厩何等干燥,无事也要自燃,何况有人纵火?戴行云,你也自行反思吧。三个月内,我看你行止。”
戴行云点头:“是。”
这一番各打五十大板,在场的没有一个心服,周野几次想要开口,看帮主神色,又不敢多说。
“我即刻就要出城,赶赴恩师寿宴。”丁桀向外走去,“一二月内尽力回返。帮中事务,照例交周野、戴行云、段卓然、左风眠四人协同掌管。各位尽心尽力,若有贻误,严惩不贷。再有,昆仑的玉掌门我不能亲送,烦劳二位礼数周全,送他们出城。”
周野再也按捺不住——昆仑是天下三大门派之一,玉掌门来亲自下帖,邀请丁桀亲赴雪山之会,这是何等隆重的礼节,丁帮主也未免太倨傲了些。他高声叫道:“帮主!老帮主的寿宴固然重要,可是我帮眼下局面混乱,正要你主持大局!”
“家师年事已高,为人子弟,孝义为先。”丁桀不容异议,“周野,我一片苦心,你好自为之。”
周野缓缓低下头去。丁桀素来言出如山,他做的决定,没有任何可能动摇。这些年来,帮主越来越神秘霸道了,可他即便有不满,也不敢有不服,毕竟天下只有一个丁桀。
“是!”众人异口同声,“祝老帮主寿比南山!祝帮主一路顺风,早日还帮!”
丁桀摇摇手,大步走了出去……
残月如钩,墨黑的苍穹似乎要塌陷下来。丁桀知道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不敢靠近,更不敢上前。苏旷……你我各安天命吧,彼此撑过这一劫。
他走向了远方的浓黑里……
五 以我胸中丘壑
苏旷慢慢睁开眼睛。
他等了一小会儿,以为自己弄错了,又睁了一次眼睛。
漆黑,完全彻底的黑暗。
他静静躺了片刻,试图让自己心平气和,但是没有用,这种绝对的黑暗让人疯狂。浑身的伤口都在疼,他习惯性地提了一口气,然后大吃一惊——丹田空空荡荡——回忆炸雷般地在脑子里轰裂,他想起来了,丁桀真的下手了。
“……你这身功夫,给你惹了太多麻烦,徒留无益,不如毁去。”
丁桀你他妈自己为什么不毁去!对一个练武二十年的人来说,废了武功,还剩什么?那本来就是他硕果仅存的希望和力量。
滴答,滴答,滴答……屋内好像有水半滴半流地淋漓,还不止一处,此起彼伏,让人心绪紊乱。身下一片冰凉潮湿,苏旷伸手摸了摸,似乎是一张木板床,泡在水里许久了,早已腐败不堪,好像多晃几下就会倒塌一样。
他缓缓坐起来,摸索着下床,然后双足就伸进了冰水里,浑身一个寒战。莫名的惊恐顿时袭上心头——足足有十七年零四个月,他没有因为冷而颤抖过了。
这是一场噩梦。他闭上眼睛,希望快点儿醒过来。
真的像一个噩梦!仅仅在几天前,他还怀抱着雄心壮志,千里迢迢赶赴洛阳,试图寻找自己生命的巅峰,却骤然间落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盘腿坐在床上,但这姿势也让他狂暴起来——这本来应该是一个属于呼吸吐纳的动作,可他的内力没有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头顶上哗啦一声,拉开了一扇门,洒下一点微光。即使是微光,他也适应了许久——这里是一间石室,长宽各约十丈,空空落落,一无所有。
一个竹篮系在绳索上吊了下来,然后是一个冷冰冰的女声:“饭菜接过去,马桶放上来。”
苏旷几乎是跳过去,仰头喊:“丁桀——”
那人松手,竹篮落在水里,一声脆响,碗碟碎裂,然后门合拢了。
污水大约一尺深,浸到小腿,水下是石板。
尽管饭菜已经泡到水里,但依旧有香气,刺激着他的肠胃,饥饿汹汹而来。
他摸索着提起竹篮,缓缓后退——实在是太黑了,一时间已经记不清楚床在哪里。砰,背心一片黏腻。巨大的恶心和愤怒使他怒吼着把竹篮摔了出去,一室尽是自己的回音。
这算是报复吗?因为他得意扬扬地说,你们这群人行尸走肉,苟延残喘——于是就被折了双翼,扔进地狱来?
他默默地等着,抱着膝盖,直到第二次天窗打开,竹篮吊进来。
“我……”
那女人第二次扔下篮子,关门就走。好在这一次他勉强接住了,他约略明白了这儿的规矩:不允许对话的存在。
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还是,他们根本什么都不想做,只是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
时间似乎失去了意义,生命也似乎失去了意义。以往的所有欢乐、痛苦和豪言壮语好像都变成了钉子,在无休止地折辱自己。
他的耐心急速耗尽——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触碰,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是干燥的,只有那张吱吱嘎嘎响的破床。
士可杀不可辱啊……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涌进心里,然后飞速占据了他的全部思想——我未必非要等着丁桀来取我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