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一边低声交谈,一边向这里走过来——
“是尹长老?”
“是,尹长老确实到过这里。哼,他也未必安什么好心,不就是想找帮主进谗言,说我们收而不容,容而不养?”
“呵……”一阵长长叹息,许久后方道,“里面多少人?”
“看不出来了。不过按以前看,至少有七八百人。”
“唉,戴副帮主也是的,这么多人挤在一处……他本来也是好心,结果被那贱人一搅……”
“陈长老,说话还是谨慎些。”
“嗯……这就是那个叫苏旷的?”脚步停了下来,“死了?”
“这样的伤,啧啧。”一只手按了按苏旷的脉搏,“怕是不行了。”
“我听过他的名号,从前是天下第一名捕的弟子,后来就行踪莫测起来。”
“武功如何?”
“不知道,他出手极少有人看见……不过按照段卓然的说法,恐怕杀得了尹长老。”
果然来了……苏旷心里一沉,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但无论如何,这一关最好能瞒过去。
那只手把他的身子翻转过来。
后背上所有的伤口一起撞在地上,痛得万箭钻心,但苏旷面上神色丝毫没有变化——他素来都很有种。
“果然是死了。”那只手试了试他的鼻息——没有气息,血脉冰凉,满口满地的血。
“是他么?”
“是,看他的左手……唔,没想到他长得倒是英俊得很。”
“慢着!他在笑!”
实在是没忍住,实在是忍不住啊……闯荡江湖十几年,第一次有人说自己“英俊得很”,苏旷想也没想就傻笑起来。
一把刀指在咽喉:“姓苏的,别装了,起来。”
苏旷慢慢睁开眼睛,懊恼到无以复加。真是没出息,怎么能这么不经夸。
眼前一个四十多岁的矮胖男子,和一个三十余岁的瘦削男子,满眼警惕地看着他。
苏旷苦笑道:“我要是能起来,何必趴在这儿等你们?”
四 生死由命奈我何
“我说的都是真的!”孙云平嘶声叫着,“陈长老,我说的都是真的!苏旷,你倒是说话啊!”
苏旷远远地坐在大堂角落,颈前两柄刀十字封喉,提防他忽然有什么变故。但是这个时候,拿刀逼他向前走两步恐怕更为难些。
这里是城北分舵的香堂。那个四十多岁的矮胖男子想来就是五个分舵的头领陈紫微,昨日前来传话的舵主正站在他身边。该问的话已经问完,现在是等候判决的时刻。苏旷早已经听天由命——若是别人下手制住他,他或许还能想想办法,但是他自己的点穴功夫自己清楚得很——当时是下手唯恐不准,封穴唯恐不严,他若不指点,这里能解开他穴道的人都没有几个。
现在大家讨论的中心是——要不要杀了他,万一帮主要活口怎么办。
那舵主是力主立即动手、以防夜长梦多的一个,其余人则多半持反议——此时动手难免有欲盖弥彰的嫌疑。
七嘴八舌,积极热烈。
只有孙云平那傻小子不认命,一声接一声地喊。只是他发现不仅堂上那些人不理会他,连苏旷也根本不说话。
自从苏旷发现他们把自己带来这里而不是总舵,就已经明白他们想要什么了。他们要的是交代,而不是真相。如果孙云平说的全是真的,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戴行云副帮主心血来潮,收容了千儿八百的孤老将死之人,然后疏于照管,任其自生自灭,即使有人拿他们炼成了千尸伏魔阵也未曾发觉。
没有人听说过千尸伏魔阵这种东西,但是有人听说过苏旷要来找丁桀惹事。
最好的结局就是苏旷也死在那里,然后报一个他和尹长老两败俱伤的结局了账。但现在不仅苏旷活着,孙云平也活着。
苏旷竭力想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是谈话声渐渐变成一片轰鸣,最后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他在发抖,浑身沁出冷汗来,不受控制地发抖——从上回喝水到现在已经至少十四个时辰了。激战,烈火,大量的失血……他已经脱水到了濒死的地步。但是这个时候,他却开始大量流汗。
孙云平还在中气十足地喊:“苏旷,你为什么不说话!”
苏旷尽可能控制住自己的嗓音:“两个人灭口,你觉得不过瘾?”
孙云平立即安静下来——是了,城北废宅里还有百余号兄弟,他们虽然没有目击,却也可以作为旁证。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陈紫微缓缓走了过来。他国字脸,身材硕壮,穿一件万字不到头的黑色宽袍,看起来气势十足。
“你们……已经吵了两个时辰了,究竟有完没完?”苏旷实在撑不住了,刚刚冒出来的冷汗被秋风一吹,冻得发抖,伤口和五脏六腑又似乎在烧灼。他开口,嗓音已经嘶哑到陌生,“给个痛快。”
“黄舵主。”陈紫微招手,他已经下了决定,“做掉他,动作越干净越好。”
苏旷缓缓出了口气——好了好了,总算等到头了。
黄舵主向孙云平扬扬下巴:“这怎么办?”
“勾结外人,残杀同胞,罪加一等……按帮规,应该点了他的天灯。”陈紫微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落花堂那群人,知情不报,挑了手筋逐出帮去。”
一时间香堂里安静到鸦雀无声。
孙云平的浓眉皱成一团,终于洪声问道:“什么叫做点天灯?”
有人想笑,天下竟然还有这样的堂主,连自己家的帮规都搞不明白,但没人能笑出来。
“陈长老。”苏旷的嗓音已经嘶哑难辨,他想做最后一次努力。
陈紫微端过一碗酒来:“润润喉咙,有什么话慢慢说。”
这个时候喝酒,和服毒的差别也不会太大。苏旷眉头也不皱,一饮而尽。
那是极烈的烧刀子——丐帮果然不愧是慷慨豪烈的所在,连酒都是最烈的那一种。烈酒入喉,本来就已经很虚弱的胃部开始剧痛,但神智也随之清醒:“你们终归是要个人交代,丁桀那边我认了就是,也免了你们杀人灭口的嫌疑。你放了落花堂的人。”
“主意倒是好主意……”陈紫微似笑非笑,似乎也有那么一点儿动心,“我凭什么相信你?”
苏旷抬头道:“陈长老,将心比心,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这件事本来就是权宜之计,我退一步,你退一步,我答允的事情,绝不会反悔。”
“我是不是该代洛阳城五万弟子谢你?”陈紫微按了按他的肩膀。这一按,整个后背又撞在椅背上,剧痛。苏旷眉头不皱一下地盯着陈紫微,但是……他慢慢失望了——这不是一个赌徒。
陈紫微摇头道:“你跟孙云平什么交情就要替他出头?苏旷,我不信什么千金一诺。你到了帮主面前反咬一口,我们千万兄弟如何自处?”
苏旷这次真笑了。到了此刻,他还在想着千千万万的好兄弟,真是怎一个义气了得。
“到底什么叫点天灯?”孙云平也开始害怕了,四处转头问,像是要个回答,但大家都在用一种异样的同情的目光看他。
“就是文火慢炖,不加调料,一点点烧死。”苏旷冲他笑笑,“江湖传闻,咬舌可以自尽,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你试试?”
“真的?”孙云平用力咬了一口舌尖,疼得眼泪都快要出来。
“白痴啊你,这么点劲儿嚼猪耳朵还差不多!往根儿里咬,用点儿力气。”苏旷轻轻笑起来,“实在下不了手也无所谓,扛扛就过去了。你瘦不啦唧的烧不了太久,下去之后还能跟你们家老道吹牛,说你是点着天灯下来的。”
香堂的门大开,越来越多衣衫褴褛的弟子涌进来围观。陈紫微杀一儆百,在告知天下逆我者亡的下场。
几个行刑的弟子冲过来捆绑孙云平的手脚,孙云平一边挣扎,一边也不知道向谁叫唤:“我冤枉!我什么也没做——我就是想给他们做顿饭而已——陈长老——”
他喊得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他还有许多事情不明白。他委屈,恐惧,失望。他愤怒——不服,死也不服!
孙云平仰面朝天,什么也看不见,更加恐惧。
行刑的弟子端着油碗和尖刀走过来,小心翼翼地,在他腹部一刀切了下去——不太深,也不算浅,刚刚割了皮肉。孙云平剧痛下狼嚎般喊:“帮主——帮主救我——帮主——”
苏旷懊恼得简直想撞死在当场。他本不该封了自己的穴道,毒血蔓延又怎么样?至少还能再撑几个时辰——只怪那个时候他对丐帮仍然有些希望,他知道他们傲慢,却没想到他们可以这样狠毒。
“孙云平,叫什么叫,省点儿力气!想想你妈生你的时候比这个痛多了。”他努力让自己开得出玩笑来,分散一下孙云平的注意力——恐惧只会加剧疼痛。
“我早没妈了!你见过哪个叫花子有妈的?”第二刀。那是个小小的三角形,向里剜着,一小块皮肉被剜了下来。血还来不及大量涌出,油脂就填了进去。现在孙云平知道什么叫做点天灯了,他看着几个“同门”咔嗒咔嗒地敲着火石,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苍天啊——娘啊——苏旷苏旷,怎么办,咬哪儿……”
“喂,你……”苏旷咬咬牙,尽力转过头去,“陈紫微,我替他,不成么?”
“一人做事一人当。”陈紫微声音平静,慢条斯理,“他若是冤枉的,就应该清白;他要是做了罪大恶极的事,就该按帮规处置。他受奸人误导也就罢了,主动与你同流合污,怎能饶他?”
“那么按照贵帮帮规,受奸人误导是怎么个死法?”
“眼下就可以自行了断。”
苏旷在犹豫。他开了价,陈紫微还了价,这笔账不值得。他从小到大都觉得那种人家请你吃点儿好的恭维几句,然后就国士待我国士报之的侠客们脑子有问题。他和孙云平的交情在这儿明摆着,拿命换命他做不出来。如果说反正也难逃一死,那么点个头少死个人没什么问题,但是……但是点了头之后孙云平还是免不了一死,他实在觉得划不来。
张了几次嘴,就是说不出那句话。
陈紫微没有耐心了,挥手。
火苗呼啦一下在孙云平腹部烧了起来,他整个人绷直,喉咙里发出一声非人的呻吟,皮肉烧灼的恶臭立即布满了屋子。一股浑黄的尿液从他体内射了出来。
“把火灭了!”苏旷崩溃了。管他划算不划算的!划算——他撑不住了,这不是烧他,这是烧我。
“嗯?”陈紫微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叫你他妈的把火灭了!”苏旷一口气在胸口快要憋炸了,声音越来越大,“跟这种窝囊废一起挂了我不痛快——不就是想要一条命?少爷我请了!我这辈子早够本了,不在乎少活几十年。陈紫微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人是我杀的火是我放的,没什么可查!我看那群人就是不顺眼,跟你们似的一堆行尸走肉,活着也是苟延残喘没意思得要命。我乐意顺手帮个忙,你们一群臭要饭的管不着!”
他吼到最后,几乎也是声嘶力竭。一众人等只听得目瞪口呆,锵锵锵的就是一片拔刀亮剑的声音。
火灭了,孙云平一口气泄了,一头晕倒。
陈紫微倒是气定神闲:“戴副帮主面前,也是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