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周野招徕少年才俊,在江湖中四下行走,结交各门各派的脸面人物,渐渐有了处于丁桀一人之下丐帮万人之上的声势。为了对抗周野,戴行云广纳弟子,于是这洛阳城里贫寒无依的、仰慕侠客风范的、稍稍有点练武潜质的少年基本都入了他的门下。丐帮号称十万子弟,戴行云一派大约就有六七万人。
天长日久,丐帮的势力在洛阳极度膨胀,不少原在洛阳的豪杰纷纷举家迁徙,避让锋芒,留在洛阳的,也全都依附了丐帮的势力。
五年前,洛阳王因谋逆罪被皇帝处死之后,洛阳城长期空闲,只有少数军力。历代县令只求无过不求有功,只要丐帮无意谋反,随他们闹去。而江湖中人,多半被丁桀的锋芒名气吸引,即便来拜访,也是直奔总舵求见丁帮主,不问其余。这些年来,丐帮在江湖上的活动越来越少,又兼只要出了洛阳,丐帮子弟素来严谨自持,恪守帮规,诸事中规中矩……久而久之,洛阳城竟变成了丐帮一家独大、派系乱斗,而外人鲜少知道的局面。
苏旷若非遇到孙云平一行,必定也是直奔总舵而去,绝不会在城中多问人家的门派闲事。
“你从这条大道拐过去,洛阳王的旧王府现在是咱们的总舵。”孙云平指完路,一拱手道,“后会有期吧。”
苏旷猛回头,他明白了孙云平的意思——我们不是一类人,不是一起吃顿饭睡一觉就能合同为一家的。你走你的路吧,我们过我们的日子。
“怎么……不招待我了?”苏旷微笑。
“以后我们出去……嗯,行侠仗义的时候,会多想想的。”孙云平拍拍他的肩膀,“去吧。”
苏旷吸了口气。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但他还是拍拍腰间的钱袋:“等一等,各位尽了地主之谊,我怎么也要回请一顿才过意得去……最近的米铺子在哪里?”
“米铺子?”孙云平一愣,“在那边……”
苏旷拉着孙云平走过去,将囊中余银向柜台上一倒:“米,全要米。”
巨锅,猛火,新米……白米饭特有的甜香飘在废宅里,不时传来咕嘟咕嘟咽口水的声音。
苏旷低头照料火堆。他请朋友喝过无数次酒,请人家空口吃白饭这还是第一次。
锅毕竟只有那么大,一锅煮完是第二锅……
今天,至少管饱。
“敞开吃敞开吃!”苏旷张罗着,“这米大概还够大家吃上两顿,以后……孙兄,你们就要自己想想法子了。”
孙云平陪着苏旷等到最后一锅:“有什么法子好想,我们这些人……”
难以名状的白米饭香……苏旷第一次觉得米饭这么好吃,吃得肠胃熨帖。他抬头问:“你们怎么了?至少身强体壮四肢俱全,难不成贵帮还有规矩不许你们挣饭吃?”
“这倒是没有……”只是从前从未想过还可以自食其力。孙云平不是不心动的,没有人喜欢天天捡了泔水剩饭煮来果腹。“只是,我们不少人之前就是乞丐,大家都没读过什么书,也不知道做什么才好。”
“天无绝人之路。”苏旷放下饭碗,一拧,把左手摘了下来。
孙云平一惊——这么久了,他居然从未发现这个年轻人只有一只手。
他有一只修长灵活的右手,左臂也尽可能动用了所有的肌肉,甚至比很多四肢俱全的人看起来还要灵便些。
孙云平忽然站了起来:“苏旷,走!我吃不下一个残废的饭,我们送到另外一个地方去。”
本来还其乐融融的,大家的脸色忽然都难看起来。有人叫:“堂主……那里……我们不能去的……”
“送顿饭而已。”孙云平撇撇嘴,“苏旷,我们走。”
苏旷略有些为难。他并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所在,难道会有人比这些人过得更艰难?按理说,他本不该有什么推托,可是刚才他已经知道丐帮形势极其复杂,稍有不慎冲撞了禁地,恐怕以后会有麻烦。
“哪位是苏大侠?”一个灰袍男子站在门口,并没有进来。
一众弟子一起拜倒:“舵主!”
苏旷心头一喜,迎了过去:“在下苏旷。”
那男子也不客气:“我们帮主说了,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苏旷的笑容凝在了脸上。
那男子眼里露出一丝鄙视来:“敝帮帮主公务繁忙,日理万机,恐怕近日是不方便接待苏大侠了。帮主说,请苏大侠见谅,他日山高水长,江湖再见。”
苏旷默默点头,良久才道:“我明白了。”
那男子一声冷笑:“再有就是,我们陈长老的意思,丐帮弟子虽然不成器,还轮不到苏大侠路见不平出来指教。洛阳城小,苏大侠,你请便吧!兄弟们脾气都不好,万一再有什么地方惹了苏大侠不高兴,翻起脸来大家都没面子——孙云平,想见我们帮主的多了去了,以后遇到不必回禀!哼。”
他拱拱手,扬长而去。
苏旷昂起头——天空辽阔,蓝得空灵静谧,一片黄叶盘旋着飘向远处。
一叶知秋,果然有了丝丝寒意。
他站着,许久不动。这些年冷眼倒也遇过不少,但是这一次,多少是有点儿难过的——千里奔波,自取其辱。
孙云平一骨碌爬起来,推了他一把:“苏旷,没事吧?”
苏旷摇摇头。
“真没事?”孙云平左右打量,“喂,说句话?”
“总不至于丁桀不见我,我就哭一场。”苏旷被他逗乐了,“我在想,那身衣服还能不能退了。”
孙云平看他笑得云淡风轻,不知怎么就有点儿难过。他眼珠子一转:“喂,刚才那个提议怎么样,你去不去?”
“去!干吗不去。”苏旷赌气道。洛阳城又不是丐帮的,人家下一声逐客令自己就立即滚出城,也太丢人了。
三 千尸怒指心魔错
“这是往哪儿走?你不是变着法子赶我出城吧?”苏旷跟着孙云平,两个人各自推着辆独轮车赶路。路越来越崎岖,大黑锅震得咣啷咣啷直响——眼看再走下去就到城外了。
“就是这里。”
宽广的一大块场地被高高的砖墙围着。厚厚的铁门,门闩上满是铁锈。门外有数十垛稻草,看起来已经有了些年头,枯黄干硬,好像一压下去整垛就会断为两截似的。
这样的场景苏旷还是熟悉的——马场,准确地说,是废弃了许久的军马场,想来是昔年洛阳王养马的所在。
孙云平使劲拉着门闩:“我们戴副帮主说了,天下乞丐是一家,所以……那些快死的就给找了个地方收容。没想到每天送过来的越来越多,一时也不好照料……只能派专人送点儿东西给他们吃。平日也没什么人过来,怕沾上晦气。来,我们也给他们煮顿饭吃。嘿,这是谁顺手把门给闩上了?他奶奶的,还挺结实。”
只是他拉开铁门的刹那,整个人都呆住了。
苏旷缓缓走过来。
这是一幅什么样的场景啊!马厩巨大,当初应该可以容纳数百匹马。隔断用的砖墙和木栏大半被拆除,一间间的,躺了上千个“人”——有的窝在草堆之中,有的趴在地上,也看不出死活来。数百个缺胳膊少腿的乞丐,断肢上尽是脓液,硕大的绿头苍蝇密密麻麻爬了满身,几乎能看见它们在吮食脓血。破碗中的残羹冷炙早就长满了绿霉,看起来至少有半个月没人来“照料”他们了。
“苏旷……”孙云平指着某处说不出话来。
一间马厩之中,两个中年男子死在地上,一个仰卧一个俯卧,都是一剑穿心。俯卧的那个手里还拿着木勺,勺中的稀粥已经变成了黑色的硬块。苏旷抽了一根稻草拨了拨:“大概是五天前,或许是六天前。杀他们的人武功很高,他们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五六天无人问津,那些等死的乞丐便彻底等到了死亡。
“不对……”苏旷一步步向里走去,走得很慢很小心,手上已经蓄满内力,“孙云平你小心一点儿,这些人有些不对劲。”
孙云平被尸臭熏得只想吐:“自然不对劲——这差不多死完了。”
苏旷摇头:“如果是五六天前送饭的被杀了,又有人把门闩上,按照道理,我们进门的时候,应该看见不少尸体挤在门口才对——即使是奄奄一息,也总有人想要求生的。但是你看他们……他们好像都是在原地活活饿死的,连挣扎都没有。”
孙云平活了这么大,见过的死人总数也没有这么多。他本来已经在强自镇定,忽然,右边草堆上一具尸体生生裂成两半,上半身一路滚了下来,紫红的肠子拖了一路。那干瘪的头颅基本上已经是皮包骷髅,大张着嘴,黑黄的牙齿好像要一口咬到他脚踝上……孙云平拼命向前一跳:“我们回去!”
“这里头的尸体,有的已经死了一个月以上了,不然绝不会变成这个样子。”越往里走,情形越是可怖。花白的头发被血液粪便之类粘在尸骸上,尸体重重叠叠。
苏旷忽然站住:“孙云平,我们走!快!”
他忽然感觉到小金在乱撞——金壳线虫是天下第一灵蛊,平日最喜欢以毒蛊为食。它这样异动,只说明了这里……并不仅仅是死人而已。
“走走,回去禀报丁帮主,让他来……”孙云平话音未落,好像就有什么东西被启动了。
靠近大门的尸骸们慢慢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向中间,顺便还无声无息地推上了大门。几乎所有的尸体都“醒”了过来,缓缓地伸手伸腿,似乎一时还不清楚方向,有几个面对面地撞在了一起。
“千尸伏魔阵。”苏旷在孙云平手心写了个“丁”字,“千万不要再提他,切记。”
之前他曾经和云家船帮之主云小鲨遨游海上,那时候云小鲨自道身世,提起过义父霍瀛洲是银沙教的教主——按照中原武林的惯例,邪门歪道的教派一概称为魔教。既然是魔教,自然有几样压箱底的绝活儿,这千尸伏魔阵就是其一。这阵法要找到大批的将死未死之人,挨个植入尸蛊,血气一竭,毒蛊便入脑。等大量毒尸炼成,就会所向披靡。
此阵还有个奇妙处——若是炼蛊时一遍遍喊着要杀之人的名字,到得日后,毒尸们听见这个名字,便会动作起来。
苏旷当时还调笑,说幸亏叫苏旷的人不算太多,否则还不知道会不会倒霉地因为重名死在阵里。
那个苦心孤诣练阵的人想必也费了一番周折,毕竟丁桀若来了,身边的人不会直呼其名,是以这群毒尸闻“帮主”二字而动。
“尹长老!”
他们已经一步步退到尽头,孙云平忽然大叫起来。
地上有五六具新死不久的尸体,浑身被咬得稀烂。其中一个胸口被一柄极细的银剑斜钉在地上,四肢几乎都被咬掉,连额头上都有牙印窟窿。
苏旷顺着剑势方向抬头看上去,房顶上是斜木人字梁,梁间是薄薄的细网,还闪着蓝绿光泽。
想来是这位尹长老见弟子不回,前来查看,说出了“帮主”二字,惊动了阵势。这毒尸亲疏不分见人就咬,练阵人也吓坏了,拔腿就跑,尹长老也想要翻梁离去,却被他回手一剑钉在地上。高来高去本来是唯一一条出路,现在却已经被封死了。
“来者何人?”墙外,一个冰冷如刀锋的声音发问了,“是丁桀那畜生吗?”
苏旷回头,大叫道:“不要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