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言谈间一副颇为熟稔的样子。
慧权目示窗外:“贫僧关心师叔安危,自然要跟出去看看,施主自便吧。”
“不行。”颜中望反倒一把扯住慧权僧袍,“大师,你已经放过我一回,这次要是再让我这么走了,你如何交代?”
慧权眉峰里有森然之意:“我早说过,我要救的并非是你。”
冷月,青灯,无星,断月刀妖芒闪烁。
戒律院的佛堂,一派如临大敌之象。
锵!
断月刀破空而过,带着诡异的弧直击向慧权面门。慧权封刀直挡,半空中闪过火星数点,戒刀刀身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凹槽。
两柄刀如鹤啄舌,仿佛都有了吞吐的灵气,在咫尺方圆内寻找着破绽。颜中望一连七进,没有一刀能够抢入慧权的刀势之内,而慧权的刀,也似被断月的锋芒压得抬不起头来。
“呀!”
双刀在瞬间同时立起,手,眼,身法,步,刀脊,刀尖,一切都成了笔直的线,成了划破长空的电,力劈而落——两人使出了一模一样的招数,两柄刀在半空相交,薄锋和薄锋撞在一起,那柄普通戒刀再也抗不住这偌大压力,沿着刚才的凹槽生生断裂。
颜中望一招力尽,刀尖停在了慧权的头皮上,而慧权手里的断刀,也抵住了颜中望的胸膛。
“好一招佛光普照。”慧权慢慢站直了身子,颜中望一分一分抬起手腕。
“大师武学造诣远胜于我。”颜中望回腕收刀,“我不过是占了兵器的便宜而已。”
慧权却摇头:“你不过看了几眼刀谱,就能将金顶刀融入自家法门……唉。”
颜中望回刀入鞘,又轻轻解下刀鞘,双手捧上:“我妹子已经脱困,又能和大师切磋刀法,颜某心愿已了。此间罪责,我一力担待就是。”
慧权无语,只能接过刀来,回身,恭恭敬敬地捧到达能面前:“师叔。”
达能对慧权适才的言语显然颇为不满,缓缓踱到颜中望面前:“颜施主,你入寺七日,伤我弟子六人,偷窥寺中绝技……佛门子弟慈悲为怀,你废了武功,就此离去吧。”
颜中望的神情终于流露出一丝恐惧,他脸色顿时苍白,猛抬头:“大师,既然如此,你直接要我性命就是。”
“施主,杀心不除,你终归要被贪嗔痴三毒所缚,倒不如扔下尘年,逍遥度日。”
颜中望一步步后退。他手里已经没有刀,他不知道要握住什么,他狂叫:“既然如此,你们少林寺何必人人习武?达能大师,你要打要杀悉听尊便!慧权——你给我个痛快!”
他放不下,他做不到听凭处置了。他今年二十四岁,练刀十七年,武功早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没有办法再去想象一个普通老百姓的人生——他扭头,向慧权扑了过去。慧权的手里有他的刀,那是飞鸟的羽翼,猛虎的爪牙。
“站住!站住!”一群弟子一拥而上,颜中望视而不见,硬生生从人群里挤了过去。胸膛背脊上挨了几记禅杖,他不在乎,但慧权也跃了起来,空中一记弹腿踢开他手腕,抽出断月刀,斜刀劈落,正指他喉头。
颜中望顿住脚步。真羞耻,他的身体做出了反应,刀,毕竟没有命重要。
慧权压低声音:“不要动。”
颜中望抬眼,目光中是询问。
慧权点了点头。他做出了承诺。
“先带他下去,”慧权挥挥手,封住颜中望的穴道,回头道,“师叔,此人束手就擒,容我开解一番,免得……枉造杀孽。”
达能点点头。这个弟子他一直都不太喜欢,全寺上上下下千余号人,慧权是最不像佛门子弟的那一个。他尘心太重,好胜心又太强,只要有机会,他总愿意出去走一走,像个披了袈裟的侠客。
但是没人可以否认,慧权是少林寺年轻一代中最杰出的一个。
少林毕竟是个门派,一个扫地僧佛法再高深,不会武功,又如何?
颜中望在空禅房里被锁了七日。七日间,他只进了极少的食水。他不够豁达,忐忑至极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慧权出现的时候看起来也很疲惫,看他的表情就明白了,没有通融之道。
颜中望的心沉下去了,但也索性放开来。觊觎别派武功说到哪里都是个死罪,反正妹子走脱了,总算是赚下来一个,他也无话可说。
“你走吧。”慧权解开他的穴道。
“什么?”颜中望不敢相信。
“我放你走。”慧权笑了起来,“你不用我送你出门吧?”
“可是……为什么?”就因为惺惺相惜?颜中望打死也不信。
慧权索性在他身侧坐下:“颜施主,你以为少林武学如何?”
“天下武功出少林,自然是博大精深。”颜中望并没有丝毫不敬。
“呵。”慧权摇头,“我九岁出家,也是冲着这句话来的。但是颜施主,昔年少林寺还不是少林派的时候,佛武双修,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有助佛法修行……可是到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我一直以为,高深武学和高深佛法相辅相成,但是在二十岁上,忽然明白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你看我沙门诸宗各代祖师,佛法高深的诸位大德,哪有一个武林高手?我少林属大乘北派禅宗,讲心与佛同,灭幻相,得本我,灭本我,得空明真菩提,肉身不过色相虚幻,不妄动,不起念,得大智慧。而武道,武道是什么,你应该明白——”
颜中望点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不错,武无第二。”慧权长长地叹了口气,“武道归根究底,是不断突破自身局限,是竞争之道,与天争,与人争,与己争。十八般兵器,哪一样不是欲望?我苦思三年,不知如何是好。佛武不能双修,在那一刻,我本心已乱。我知道自己修行有限,必须二者择一。”
颜中望当然知道慧权最后选择的是什么。他没本事判断佛法深浅,但拳头硬不硬,他还是知道的。
“但是,这和放我走有什么关系?”
“因为有一天,我忽然发觉,这不是我自己的问题,而是整个少林的问题——少林寺和少林派,其实互相掣肘,尤其是这百年来,更是积重难返。佛武双修,使多少师兄师弟堕入魔障,但是……但是没有办法,少林派头上永远顶着天下第一的光环,武林中有什么大事,也是理所当然要出面,哪一任方丈也不敢令弟子们随心所欲,一心礼佛。唉,颜中望,你知道么,这五十年来,少林的武学已经日益衰微了。”
“可想而知,师兄弟们切磋练习,总和刀头舔血的江湖客们没法比。”
“何止如此?不怕你知道,少林武学本身,其实也已经不复当年了。”慧权深深地叹了口气。
武功这东西,归根结底是击技。任何一门刀法剑术,都是在无数实战中知晓长短优劣的,删除繁冗,增进新招,才能有所进益。天下武学或许真的源出少林,但是几百年下来,别家别派都在进步,少林却还抱着七十二绝技立足原地。盛名之下,又怎么会没有负累?
颜中望总算明白过来。
慧权打开门:“你走吧,带着金顶刀走。刚才你那一刀的变化,已经不是我们这些寺院中人所能领悟出来的了——颜中望,我不是救你,少林的武学想要发扬光大,就必须走出去。如果师伯师叔们不肯走出去,就要靠你这样的外来者抢出去——我辈分低微,能做的,仅此而已。七十二绝技,咱们救一项,是一项。”
“我答应你。”颜中望伸出手,握住慧权的手,“破月刀法至邪,金顶刀至正,但两者的路数又有异曲同工之妙。慧权大师,我一定会回来,带给你一本新刀谱。”
“颜大侠,莫要让我所托非人。”慧权也握住了他的手,“你不是佛门中人,不必普度众生,只要心存侠义……还有,请转告令妹,她也是一样。”
颜中望点头,一掌拍在慧权后心,慧权软软地倒了下去,渐渐失去了意识,耳边有嘈杂的呼喊——
“抓住他,是颜中望,他要跑了——”
“师叔祖打中他了!”
“快!快!这边……”
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呢?这逼仄阴霾的古刹,是不是真的需要一泉外界的活水?
“佛祖慈悲……”慧权闭上了眼睛。佛武双修的双岔路上,他彻底倒向了一边。
看管不力,甚至有私放之嫌,慧权身为戒律院弟子自然难逃其咎,结结实实地挨了一百棍子,并被勒令戴罪立功,前来追捕颜中望。
颜中望不笨,也不喜欢装傻,最不喜欢欠人情。
这样的逃亡他觉得羞耻,他想要结束了。
要命的是,世间事既不是想开始就能开始,也不是想结束就能结束的。
“走水啦!”有人高声狂呼,“救火啊——有人放火——”
“怎么会?”苏旷大惊,“难道官府真的派来人马,要把都一泡一网打尽?”
“先不管这些。”慧权下了决定,“人命关天!我们……”
他忽然扶着额头:“糟糕,烟里有毒……叫大家……去上风向。”
上风向,在茶园。
“不行,这火就是从茶园烧起来的!”苏旷跺脚直跳,“这把火一放,官兵来也要来,不来也要来——我们冲出去再说!”
风卷着火,火顺着屋檐,烈焰舔食着一切可以吞没的东西。一盏盏油灯被烧灼许久,砰的一声炸开,而后火油四溅。油星没有落地就化作一朵朵火花,落在哪里,都是一片红彤彤的燃烧。都一泡里多的是老油竹编的屏风桌椅,这一烧起来,烟雾极大,夹着嘶喊声、吼叫声、咒骂声,顿时乱成一团。
苏旷一边跑,一边咳嗽,一边想——真奇怪,为什么我没有中毒的感觉?
五 割誓为盟
柳衔杯惊愕地看着达能倒了下去,七窍流血。
“怎么会?”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力道把握得很好,达能虽然年事已高,但内力深厚,依旧是一流高手,决不至于这样就受了重伤。
“二先生!柳二叔!你没事吧?”苏旷急吼吼地跳过来,“烟里有毒,许多人中毒了!”他又解释,“还有许多人没中毒,真奇怪。”不等柳衔杯回答,他已经吃力地喃喃自语,“不对……没中毒的,都是都一泡的人。”
越来越多的人涌上街道,一个人在舌绽春雷地大喊:“大家安静——诸位江湖同道,大家有所不知,扬州知府是个搜刮民脂民膏的狗官,他生生劫掠了五万两漕银!五万两,这本是运河疏浚的救命银两哪——即便是事不关己,我们侠义之人,难道就能袖手旁观了不成?”
是桌子。这个平常木讷而且沉稳的人像是完全脱胎换骨,振臂一呼,四周鸦雀无声——人群陷入混乱的时候,不管什么人站在中心,都有了种权威感。

“不仅如此,狗官还嫁祸给我们都一泡三位当家的,大当家、三当家现在已经生死未卜,极有可能落在那群人手里——而那狗官,他心狠手辣,放火下毒,要把我们一网打尽!”桌子越来越激动,几乎声嘶力竭,“既然如此,我们大家就和狗官拼了!我们走——去知府衙门,杀他个鱼死网破,救回当家的!是爷们儿的,给个回话!”
“走啊——”先是有三五个人应和,很快就变成了齐刷刷的吼声。
“走,杀了那贪官!”人群燃烧着,他们的眼睛和燃烧中的房屋一起冒着烟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