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多半都是年轻人,对一个好厨师的需求远远大过一位良师益友。比如桌子就曾经说过,只要每天能吃到袁三当家的做的卤牛肉,就算被他指着脊梁骂祖宗八代也没关系。
问题是,人家毕竟是当家的而不是厨子,送饭仅仅是一种爱好,雪泥鸿爪,率性而为。哪天他不乐意了,大家就得吃大厨房那毫无创意可言的饭菜。
苏旷的到来,彻底改变了这一切。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沉默而聪慧的青涩少年更有趣的聊天对象了。于是大家吃得其乐融融,袁三当家的也跑得乐此不疲。
袁三捧着饭碗走过去:“小苏啊,初入江湖,何所见?何所思?”
苏旷悠然道:“观烟花三月之扬州,我心中有猛虎轻嗅蔷薇。”
袁三一巴掌抡在他脑门儿上:“我心中有流氓痛打你们这群文人。”
顿时间哄堂大笑。
实在是无法接受袁三这样的大盗风格,苏旷紧紧抿着嘴唇,再也不多说一句。
他这一沉默,袁三反倒第一个不好意思起来:“小苏,嘿,你三叔这是跟你开玩笑来着,还不是因为拿你当自己人?”
两个月来不停气地拿我逗乐,这就是自己人?苏旷摇头:“我想交的是朋友。”
“嗬!这可就为难喽。”袁三笑眯眯地看着他,“咱们这些个市井粗人,比不得彬彬有礼的君子,什么坐而论道的好朋友,你回京城找找吧,这儿怕是没有。”
“坐而论道?不是的。”苏旷眼里闪过一丝温暖而憧憬的光,“师父常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江湖上最有趣的就是能结交许多好兄弟,得意时可以喝彩,失意时为你拔刀……”
“得了得了。”袁三被逗乐了,“我算是明白铁大人怎么混到今天还是孤苦伶仃一个人了,就你们这世代相传的硬邦邦态度,不得罪人就挺好了。我说小苏啊,就算是买菜,还得出门讨价还价咧,你当交朋友是捡垃圾,东张西望伸手就来?什么一见如故肝胆相照,那根本就是——唉,罢了,我在你这个年纪,也是信的。”
苏旷瞪大了眼睛:“三叔,你现在,不信了么?”
袁三咽了口唾沫。让他在这样的年纪说一些真诚而朴素的话未免太为难了,但让他在某些答案上说谎,不仅为难,而且要命。他讪讪地笑起来:“少废话,干活干活!桌子,愣着干吗,放水!”
桌子欢快地答应一声,跳上大厅正中的木桌,拉动了手柄。
五六口大锅中的热水一起从大开的闸门中涌了出来,浴池中特有的蒸腾的雾气立即弥漫开来,新的一天开始了。
“开张咯!尊客请——里面兄弟动作快起来——”迎门伙计一声招呼,今天的第一位客人上门了。
这人脑子没毛病吧?刚吃完早饭就来泡澡?
苏旷一溜儿小跑地去抓手巾,三步并作两步蹿到过道上,正要递上,就听见一个冰冷如刀锋的声音道:“不行。”
那个年轻人也不过二十三四岁,长脸,长身,长手长脚,腰畔还带了把长刀。他按着刀柄,摇头道:“我的刀,从不离身。”
“这位少侠,”桌子的绰号之所以叫桌子,意思是什么都能搁,性子随和。不肯解刀的客人他也见得多了,只赔笑,“您恐怕还不大清楚咱们老泡。在老泡您想干吗都行,但是进大池子一不能带刀,二不能带姑娘。您想,您一带刀,那别的客人也得带刀不是?这大家伙儿都带刀,稍微有个不痛快,还不得打起来?”
那位“少侠”坚决摇头:“我不管别人。”
桌子继续赔笑:“少侠您这可就难为我了……要不怎么着?您后院雅间请,爱带什么带什么,清净没人打扰。我们有金丝楠竹大桶,有……”
那位“少侠”这回连头都懒得摇:“我没钱。”
桌子一时词穷,只好苦笑:“那您……换一家得了。”
该少侠理直气壮:“其他家没开门。我要洗澡!这个时候根本没有别的客人,你们让开!”
这未免过分了,饿极了抢粮食的还算常见,脏极了抢澡堂的,该大爷还真是破天荒第一位。老泡怎么说也是江湖上的混堂,开门做生意是一回事,规矩不能破是另一回事。
桌子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了:“这位少侠,我们着实是不方便让。您要是不嫌寒碜,我借您一桶热水,外头院子您冲冲得了。实在不行,河里水多着呢,万里长江作澡盆,多有气势。”
年轻人的脸色顿时白得可怕,他一把抓住桌子的衣领:“你说什么?”
苏旷早在一边看得怒火中烧,忍不住开口讽刺:“他说,没钱就不要充大爷。”
“混账东西!”年轻人甩开桌子,反手抓着苏旷左手手腕就是一甩——这一招实在精巧迅猛,苏旷猝不及防,整个人被巨力带起,方向正是身后的大池子。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池子里还没加冷水,真扔进去还不得烫掉一层皮?
只是苏旷身在半空,硬生生拧转过腰,凌空变横为直,双足稳稳落地,整个人离水池才不过二尺。他又惊又怒:“被我说中,恼羞成怒?”
年轻人先是懊恼,又是惊讶,但很快面上再度寒冰一块:“久闻都一泡卧虎藏龙,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颜中望,”身后袁三早已不耐烦,“你既然要找事,我陪你走两路就是了,上手找个小孩子,真是英雄。”
“你认得我?”年轻人有点儿惊讶。
袁三笑了:“就算没听过朔望双侠,断月刀的名号,我还是知道的。”
千里横刀颜中望,旁若无人颜小朔——这一对兄妹,是近年来江湖上声名鹊起的新人。虽说他们还没有做下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已经有不少人认定三年内朔望双侠必定会名满天下——颜中望刀法已有小成,颜小朔的刀法一日千里,而双刀合璧的威力更是与日俱增。按理说,这个时候正是颜中望爱惜名誉的关头,他好端端地跑来闹什么事?
“无名小卒,岂敢在岁寒三友面前放肆?只是,若能领教袁三先生的二十四桥折梅手,倒也不虚此行。”颜中望微笑以对——江湖上不仅要比能耐,还要比眼力。人家一口气连人带刀叫破你的来历,你就不能傻不啦唧地回答“你谁啊,我不知道”。一般来说,敢开口“阁下何人,我从未听说过”的,基本已经做好血溅五步的准备了。
苏旷还处于不知道谈资重要性的年龄,他慢慢地发觉江湖其实很小,所有人一打照面都互相认得。他只觉得大家都博闻广识,唯有自己是井底之蛙,除了几个顶尖人物,其余的都没听说过。他暗自决定,多去二先生的茶园听听书,将来也好“一口喝破”什么人的来历。
袁三已经和颜中望动上了手。
甫一交锋,二人都小心谨慎,颜中望的断月刀既未出鞘,袁三似乎也没有使出真功夫,但饶是如此,苏旷已经在暗自喝彩了。
他生平第一次见到有人出手如此飘逸潇洒——袁三再也不是那个圆滑市井的管事先生,轻柔处如花间拂露,刚硬处如罡风折木,出手的每一招不是切在颜中望力道未发之前,就是借势回转于他力道方尽之后。
颜中望显然也不是等闲之辈,一柄乌金刀鞘格挡削刺,微落下风但也游刃有余,丝毫没有拔刀的意思。
叮叮叮叮,袁三左手如轮拨琵琶,四指轮流弹在颜中望刀鞘上。每弹一记,颜中望左臂似乎就微微震了一下,四记之后,他几乎拿捏不住刀鞘,右掌一探,便要拔刀。
袁三右手作提笔式,不轻不重地击在他的胸口:“颜大侠,你我只是口角之争,拔刀就不必了吧?”
苏旷眼尖,看见颜中望黑衣上已经濡湿一片,他立刻明白过来——颜中望早已受了重伤,被袁三这么一撞,伤口立刻迸裂开来。
这样的重伤,颜中望死活非要洗个澡,还真是不要命了。
——或许,洗一个澡对他来说,真的是很重要的事情?
颜中望输了一招也不多话,按着胸口,拔腿就向外走。苏旷却追上几步:“等等。”
“怎么?”颜中望好像恍然大悟,“是了,小兄弟,你也要指教几招,是不是?”
“不是。”苏旷的脸一阵发烫,“你……你有银子买药没有?我,我有伤药。”
颜中望先是皱眉,然后低头,苦笑,伸手在苏旷肩头拍拍:“小兄弟,你宅心仁厚,日后不可如此待人。我,抱歉了。”
苏旷肩头上,赫然是一个血手印。
袁三点头赞许,但还是拉着苏旷:“小苏,不要多管闲事。”
苏旷咬咬嘴唇,又一次拉着颜中望:“你……你这么走不成,开个雅间吧,我,我请你。”
他一边说,一边拼命向袁三使眼色,意思是你放心,我一定给你银子。
袁三想要阻止,但不知为什么,还是叹了口气:“行了,大家干活吧。”
颜中望回头,看着苏旷急切甚至恳求的目光,缓缓点头:“谢了。”
“呵……”进入温水的刹那,颜中望痛得哼出声来。
他胸口的膻中穴上,不偏不倚嵌着一粒眼眸大小的木珠,木珠周遭的肌肤已经淤黑一片。膻中是人身气海的大穴,轻触即死,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留下一条命来的。只是他好像已经不管不顾,扯着布巾擦着身子,双手每一动作,木珠周围立即就有淤血涌出。
“什么人?”颜中望忽然抬头,伸手紧紧握住了水下的刀柄。
“你不必这么紧张,”屏风外那人根本没有进来的意思,“老泡有老泡的规矩,既然让你进来了,自然就不会赶你出去。”
“是况先生?”颜中望略略缓了口气。
“我知道你的来头,也猜得出你的仇家。颜中望,今天的花销我请了,明日清晨,我希望你离开。”那人好像想起什么,声音里带了些笑意,“叫我老泡就好。我们兄弟三个,都不想再提过去那档子事了。”
“谢了,我明白。”颜中望第二次道谢。
老泡说完话就立即离开了。团花袍子,富贵不到头的员外巾,看上去果然就是个一团和气的当家老板。他怀里抱着一大捆卷轴,四下打量着显眼又合适的地方:“老三,这个挂这儿。”
那面大书“洗尽红尘”的手卷上,落款是昆仑剑派的掌门。接着一张张一幅幅,从中堂到尺方,尽是武林名宿的手迹。不多时,墙上已经没有空地了,袁三回头:“大哥,差不多了?”
老泡眼里露出恶狠狠的光:“挂上,一个不落全给我挂上!”
袁三失笑:“你这哪里是挂字画,根本就是贴符驱鬼吧?”
老泡撩袍子踢了他一脚:“凡事小心为上,这几十张符咒能不能镇住那群……哼哼,还两说着呢。去,把不相干的都给我摘了。喏,那个《张翰思鲈帖》,还有那个杜牧的《张好好诗》。”
这真是怎一个焚琴煮鹤了得!江湖人任怎么附庸风雅,那手字毕竟上不得大台面。
老泡一边唉声叹气,一边用崆峒派掌门惨不忍睹的手迹替换了杨凝式的行书尺牍《韭花帖》。
那边袁三回头:“老泡,还差两个。”
老泡不耐烦起来:“这还用问?不能打的都撤了。”
两人好像都觉得有趣,相视哈哈而笑——无论如何,平安过了今日就好。
“三叔,泡叔。”苏旷跑了进来,冲着老泡袁三点点头,满脸兴奋得意,想要冲进颜中望的屋子。
袁三一把拉住他:“干什么去?”
“送药。”苏旷拍拍脑袋,“哦,对了,这是那个人的房钱,三叔你收着。”
他急急忙忙地从怀里摸出两锭银子,往袁三手心一搁,又急急忙忙地向前冲。
袁三第二次扯住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你从哪儿弄的钱?”
苏旷笑笑,也不说话。
袁三怒极,一手打飞了苏旷手中的药匣子:“说!”
苏旷从未见过袁三发这样大的火,一时有些惴惴不安:“三……三叔,我做错什么了吗?不是……不是有银子,他就可以留下来养伤了?”
“不必再问了。”老泡走过来,一手掀开苏旷腰上的衣服——右肋处有碗口大的淤青,显然是新伤。老泡目光也变得严峻起来,“你去运河舟擂了,是不是?你才多大?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嗬,苏少侠做事真是有担当……嗯?我和你袁三叔缺你这十两银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