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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拥有得很少,保护她的所有的方法却蠢笨归云低声哄她:“现在时机不好,我们不唱了,等日本人走了,我们再唱,不好吗?非要逼得自己这样紧,弄得自己这样惨。”归凤叫:“你晓得我,你又不晓得我。除了唱戏,我还能干什么?我还怎么活?可我又不能丢展风的人。”归云把持好伞,挽好归凤,在漫天黑地的雨夜里艰难前进。没有出租汽车,也没有黄包车,她费尽了自己的力气抓着归凤走。要把她带出雨幕。“归凤,再难的日子你也熬过去,这一阵,摒牢这口气,我们一起走出去。”
一起走出去。归凤激灵了一下。归云又说:“展风他们回来,我们把一个完整的家交还给他们。”归凤的脚步实了,握着归云膀子的手也紧了。“唱戏不是目前最重要的,我们要——一起,好好活下去。”归凤和归云手挽手一起走,满面风雨不再顾虑。回到卓家,归凤已然撑不住,昏睡过去。卓太太和庆姑手忙脚乱请了大夫来看,确诊染上风寒,大烧三天。归云在第二天就去宝蟾戏院代归凤辞工。袁经理正巧在,听了原委,满面不满,并不允准,只冲归云叫:“这位角儿可真难捧,当年抹挲了脸贴了姓方的,这回倒是软弱起来。真不知是真刁钻还是假弱不禁风?”一手拿出归凤的合同,“白纸黑字写得清爽,哪能随便毁约?”归云有怒,沉声道:“袁经理,您也知道归凤性子弱,经不住吓,这回没出人命已是万幸,如果归凤有个三长两短,那些戏迷和记者会怎么看?”“你算是威胁我怎地?”袁经理斜眼看她。归云一句句把话说的清楚:“我们小门小户不过想要太平过日子,什么富贵名声的,我们也够不上。但如果迫得我们吃不下饭,豁出去不过贱命一条。反正早就算家破人亡,下去一起图个团聚也没什么不好!”说完,冷冷一笑,对袁经理再道:“袁经理这样为难归凤又何必,您又不是只有戏院一项产业。”末了,她也不拿合同,径自回头走了。过得两日,雁飞将归凤的合同送来卓家,携了些礼物来探归凤。归凤仍气息奄奄昏睡在床,看得雁飞叹息不止。“真是傻,如果他们真要迫她,岂是淋个雨弄个病能逃脱的?”“难道不是?”归云惊问。雁飞摇头:“我打探清楚了,这回还真不关袁经理什么事。原是一拨在戏园子混的地痞流氓,听说有人冒充七十六号的特务往女明星周璇家敲诈得了手的这宗好事来如法炮制。”
“可恨这起趁火打劫的东西!”归云怒道。“袁经理现在的心思都在给日本人拉皮条卖好上,哪里有空管这等闲事。归凤这些不合作的刺儿头只消不被日本人点名去文艺合演,一般他也不多理会。你上回噎得他不轻,他倒是想过要找你的茬。”雁飞笑笑。“你给摆平了?”归云问她。雁飞但笑不语,半晌只说:“也亏了你家卓记者搞得那些和租界头头们合影的照片,我不过唬他一唬。他一向是保身价的人。”“我只气不过他那号人,狗仗人势,专欺负中国人。”归云口齿之间,仍无法释怀。
雁飞却板一板脸:“往后少在这些得势的人前逞强。”“我明白,会有分寸的。”归云忽有一事想起来,她拉近雁飞说:“近两个月我给‘桥厦’送餐,收回来的碗碟里有古怪。”雁飞问:“怎么说?”归云用手比了比:“我送的餐有吐司面包,好几次了,收回来的碗里有剩下没吃的面包,总成一个缺条边的三角形。”雁飞思索半天,并不能得些要领。过得几天,归云收回来的碗碟中仍有这样形状的面包残留。她始终弄不明白,只想,可能是蒙娜体会到了她们的苦心,用这个法子来给她们讯息。她也便更卖力去做这些事,还将“粤雅楼”的管事和“桥厦”的门房军总等关系打点好,有时会送些格外好的菜式。卓太太和老范一起找了离饭庄不甚远但又算偏僻的肇家浜附近找到一间在“八一三”期间就停产的荒废厂房,通了些路子经了些周折,借来一小块空地,清理干净准备做加工用的厂房。
归云见卓太太年纪一把还四处奔波,心里很痛,自责:“妈,要你劳烦这些琐碎,我着实不该。”卓太太笑着,挥手:“总不能所有担子都给你。”又想起归云小产的伤痛,“先前都是我放手什么都让你做,才让你身子——往后咱们娘俩分担着来。我总要把媳妇照顾好,等卓阳回来好交还给他,那时再享清福也不迟。”归云也笑了。这是她们共同的甜蜜的渴盼。卓太太见她手未闲,正收拾从“桥厦”带回来的部分餐具。其中一只碗里,正放着面包的残屑。
她问:“还是有这样一个东西?”归云道:“好几个月了,总不变的,我想应该是蒙娜在想办法让我们安心。”
卓太太凝眉看,细思量。转身去了书房,拿出一本厚大的洋文字典来。她翻至最后,看半天,把字典拿到归云面前。“你瞧这个洋文词儿。”归云不懂洋文,只看着卓太太手指头指的那个字,她叫:“好像。”卓太太解释:“这个词儿念‘victory’,中文的意思是‘胜利’。洋字母不比我们中国字,是好多个字母拼起来的,所以有时候用一个字母代替整个词儿的意思。”归云如醍醐灌顶,叫:“啊!那意思是?蒙娜她不单是懂了我们在暗处做的事——”
卓太太微笑:“她和我们一样相信,最后的胜利是我们的。”庆姑携了小蝶娘在灶披间为归云的饭庄擀点心皮子,这回正做完手中的活儿,走进客堂间,听到卓太太说这话,就笑道:“可不就是!天天烧香给菩萨和展风他爹,让这起天杀的鬼东西快快走。咱们也就能一家团聚,过好日子了。”她们一同望窗外,一起祝祷。这时已值初春的傍晚,落日带着残存的寒意,周边的云,血光未散。人们都躲在自家的屋檐下,盼望这夕阳快快落下,这血光快快散去。最后是皎洁的一轮明月,一家人可以坐在天井里,享片刻清风,聊半世坎坷。然后,她们相伴,共同渡过寒冷凄清的夜。归云在微露晨曦的时候收到邮递员送来的报纸和信件。最近卓阳的信少了,最近一封信说自己拍了一些照片,心情很不好受。他给她的信总是坦陈相待,他的好他的坏,他的快乐他的痛苦都同她分享。卓阳战斗的地方,有一个村庄遭到了日军的屠杀。在屠杀过后,卓阳带着新闻任务穿过烽火线去屠杀现场。他触目所见的是遍地狼藉,支离破碎的人体,冰冷地遍布大地。卓阳在信里说:“我在一片废墟之下,忍不住我的泪水。用相机和钢笔记录这一切,在这里留下的每一张照片都会成为历史的证据。在不久的将来,将刽子手送上正义的审判台。为了这一天,我们要努力,不单是为无辜受难的同胞,还有我们民族被摧残得支离破碎的尊严。”他最后一句说:“总有一天,中华民族不再会是如今的样子,我们会骄傲地站起来。”带着宽慰,还有希望,度过这一年又一年。临近了春节,天不下雨,可是更阴冷,从骨子里透出来。大灶里火舌“嘶嘶”冒出的声音,驱不走漫天的寒意。归云和归凤都缩着肩膀,但是,终于是凑在一起,再次为了团圆的年夜饭做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