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阳懒散笑道:“我懒惯了,做记者也是因作息可自己随意,如若真要正经坐办公桌,我保管两天打渔三天晒网,给师兄丢脸。”其实藤田智也和卓汉书都在仔细看他,都觉得他眼神清亮,看不出任何意思,和破绽。但卓汉书知道自己的儿子绝非如此的人,心中担心,还有一层安慰。有儿子在身边,有后盾,也放松了,就说:“鲥鱼冷了可就要起腥,我们不能浪费了这大好美味。”藤田智也也不能再说什么,或者也不想再说什么,只是和卓家父子一顿寒暄中频频举杯。

此后,只谈诗词风月,不再谈其他。气氛倒是融洽了,当事的人都要化先前的紧张,各人都喝了个微醺。到了席末,卓汉书终于拉住了藤田智也的手,语重心长道:“智也,犹记得当初你是汉学成绩最好的学生,只盼你能专心学问,无问其他。”藤田智也又鞠躬:“深谢老师的教诲,智也终身不忘。”转身独自走了。

卓汉书对卓阳说:“智也是个做学问的一流人才,当年说到做学问一节,他说‘凡致力于所爱,必定锲而不舍’。今朝问出这些问题,我担心他已经不只是一个致力于学问的学者了。”

卓阳想了想,又想了想,最后只道:“这位师兄学识渊博,适才谈天说地,很多话都让我叹服。”“卓阳!”卓汉书看出儿子的故左右,儿子还在皮皮地笑,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连他说的话都听得出是过滤过的。他是还想再问什么,卓阳躬身,用洋礼节,把他磨走。他便知道问也算白问,也就不再多话。父子俩并肩走入夜上海的人群中。其实藤田智也并没走远,一转头,他还是能看见卓家父子并肩的背影。卓阳比卓汉书要高半个头,略略走后面,是保护的驾势。上阵不离父子兵?藤田智也的眼眸闪了闪,他们看不出他的意思,他看得出他们的意思。或明或暗,各有打算。

真的微醺了,眼前有点糊。刚才点的是白酒,中国酒的后劲出来了。一条白色的身影晃在他眼前。那身白旗袍,那团盘发,还有那张美艳的漠然的小脸,骨子里透出来的魅。是谢雁飞?他微眯了眯眼。她是出了台子?还是随意逛街?他快步走到她的跟前,先是闻到她身上的一股梅花香。雁飞没有料到会在这边碰到他,吃了一惊。“藤田——”他抓住她的手臂:“你可以叫我亚飞。”一个使力,拉着她转到旁边的小弄堂里。他的力气有些大,抓得她臂膀生疼,支起手肘要挣脱,也同时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香。“藤田先生,你醉了!”藤田智也却轻笑:“叫我亚飞。”并不放手,“我的确有些醉了。”接着,他便恃醉行了凶。雁飞没有想到他不但没有放手,还俯下了身子,微带白酒香的唇贴上了她的微讶的没有合拢的唇。但是,并非强迫,也无挑逗,只是寻找安慰。雁飞能分辨出来,任由着他的唇贴着她的。她还冷静地想,她被很多男人吻过,如今还被这个日本人吻了。可她就是没有被他吻过,他们当初干净得只是互相牵手拥抱。还来不及更进一步,他却全线撤退,留她一人噩然地站在毒辣的太阳下面。藤田智也没有逾进一步距离,所以唇间的相触始终干涩。他移开了自己的唇,伸手抚她光滑的面颊。“如果我现在还邀请你去长崎看古城风光,你愿不愿意?”雁飞面色不定,听了这话,仍是摇头。别开头,指着大马路上满目的霓虹:“我习惯这里的五光十色,是走不掉的。”他放开她,侧靠在墙壁上,轻吁一口气:“好。既然你又拒绝我一次,那么再还我一次,带我去你家解酒!”雁飞瞪他,哪有人是这样的。他却侧头看她,说:“大不了以后再还你。”一闭眼,真像是醉了一样。

十七 绮罗香?但愿长醉

雁飞还是把藤田智也带回了兆丰别墅,心里不算太甘愿,她总觉得是他逼迫了她,或者是形势逼迫了她。上黄包车时,雁飞踉跄了下,藤田智也扶了她。“从没见你这样慌张过。”“新买了皮面的高跟鞋,穿着还不习惯。”一路无话,回到兆丰别墅,雁飞进了门就唤来苏阿姨:“给藤田先生下一碗水浦蛋解酒。”

藤田智也自说自话地往沙发上一躺,且躺好了。“这张沙发倒真像为我独身定制。” 雁飞踢掉脚上的高跟皮鞋:“你可以睡二楼的客房。”藤田智也闭上眼睛:“呵!我的待遇可提高了?其实沙发也挺好。”雁飞走过来,看他那悠闲的样子,她不管了,只说:“刚认识你的时候,你不是这个样子。”

藤田智也惺忪了双眼。“什么样子?哦,我醉了,失礼了。”翻个身,上衣口袋里有皮夹掉出来。

雁飞蹲下帮他拣起来,她翻开了皮夹,看见里面夹了张泛黄的相片。落地灯晕黄昏暗的微光下,她看清相片上是个女子,穿白旗袍,梳和她一样的辫子盘头。是她自己?凝神看,不是。这女子要圆润得多,眼神也凄厉得多。是外放的。女人微微扬着下巴,相似的倨傲,不甘的。不知为何不甘。人生几番回合,都是有经历的人,看着神似。雁飞陷入冥想,藤田智也却睁开了眼,抽回了相片,再度插进了皮夹。“我真是醉的厉害了。”他避开了雁飞探询的目光。“小姐,水浦蛋好了。”苏阿姨端着碗出来。雁飞站起来,说:“慢用,或可解了醉。”藤田智也只盯着她上了楼,看了半晌。“藤田先生,快用吧!冷了就不好吃了。”苏阿姨带诚惶诚恐地提醒。自己是日本人,还是个日本军人,这些中国人都防备着自己。连那上去的身影,原先什么都不在乎的,没有任何多余表情的人,也会防备自己。

他低头喝一口汤,是甜的。一种久违的思念涌上心头,很久没有尝过的甜,刺激了他的味觉。只这甜,或许还带着微微的醉。满室的甜香,多教人流连?他三两口吃了下去,笑着问苏阿姨:“还有吗?”苏阿姨惊一下,道:“哦哦,小姐晚上不吃夜宵,倒是没有多做,我再去做一碗来。”收了碗退下去。藤田智也凝视着楼梯。她或许睡了,或许没有,满心防备想着自己这个日本人什么时候走人。想着,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只翠绿的手镯来,放到灯光下看那绿莹莹的翠。捏紧,再放回口袋里,仰头再倒入沙发中。要是醉了不要醒,那真不错!清晨起床的雁飞以为藤田智也已经离开,却见他正在客堂间优哉悠哉吃早餐。他还朝她颔首微笑道早安。“藤田先生今朝休息?”“已经告假了,你可有空?”他想干什么?雁飞走到他对面,说:“晚上是要去百乐门上班的。”“上午陪陪我吧。”雁飞微蹙了细眉。藤田智也又说:“如果误了晚班,晚上也包给我,不会少了你们经理的账面,他自不会说什么。”“他当然不会说什么。”雁飞冷笑,自出了陈曼丽的事后,但凡日本客人任何要求,袁经理全数应允。她不语,也算应了。先走到客堂间一角,那边竖了红木打的供台,不供菩萨,放的是骨灰坛子,骨灰坛下边放了香案,还有供香。是常备的。雁飞抽出三支香,用洋火点燃,起了荧荧的火,伸手扇了扇,立刻灭了,飞起一抹轻烟。轻烟之下,她举着三支香,恭敬拜了,再插进香案里。她回到桌旁,问:“藤田先生是要去哪里?”“你总这样生分,叫我‘亚飞’。”藤田智也盯着她的眼睛,非要听她如此叫不可。

“好,亚飞先生,您是要去哪里?”藤田智也看着雁飞,看着她坐下,抓起碟子里的油条,拗断,捞近了醋瓶子,淋了上去。动作不文雅,手也脏腻了。她无所谓,随意在手边的湿毛巾上擦了擦,抓了筷子,夹了油条,就着白粥吃了几口。看着是不够文雅,可又极舒适。此间的她就是一个家常的上海女孩,在自己的家里,做不上台面的日常动作,肆无忌惮的淘气和随便。放在家里,看一辈子也不会厌。“王亚飞,你说,陈曼丽是烧了多久才被烧成骨灰的?”她随意地问,藤田智也的表情不能随意了。雁飞笑,伸出手指头来,认真地说:“大约要用四个小时吧!”她伸出手指头比划,“日本人在南京城里,挖一个坑,推一堆中国人下去,一把火,大约也只需要四个小时。是不是?”

气氛又重了,她太随意,藤田智也忍不住了:“你知道秦始皇为什么要焚书坑儒?因为中国的读书人喜欢造谣生事!”“说谎说一千遍可以变成真理吗?”他不由摇了头:“在真理面前,任何东西都会软弱无力。”“王亚飞,你说,我们还能等到真理吗?”他不再回答了。同她一起低头喝粥。雁飞想起来,碗里的糯米也是他给送来的。想着,她与他,出乎意料地牵扯不清。

牵扯不清的又何止是这几袋糯米?雁飞在心中微叹口气。上海的路,七拐八弯,往往同归。她跟着藤田智也招了黄包车,一路来的,竟是熟悉的地界。南京路边,四马路旁,彩旗终日是飘展的,还有花牌,攒了花团还有灯泡,写着艳丽的名儿。群芳翠绕,夜里靓丽如霓虹。压了下来,是那些名字的命盘。她的名字没上过那些名牌,但却是被压大的。当年,她背着归云走过这样的弄堂,却找不到安身的地方。迎头,遇见了唐倌人,她的命运开始改变。不能怨,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藤田智也竟然带她来这地方,她转个头看身后黄包车里的他。他正扬着头,眼神近乎迷茫,侧着的脸,在沉思。她看了他好一会,他才醒转过来,望见了瞧着他的她。“这里我的确很熟,我是在这里长大的。”她说。“我也是在这里长大的。”他说。惊讶的是雁飞,探索地瞅着他的脸。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沉思都扫空了。

黄包车停下来了,在弄堂的尽头,车夫问:“先生阿是要下来?”藤田智也下车,雁飞也跟着下车。“我住过前面的六十八号。”“这里是八十六号。”可真有缘分。雁飞不问了,他来到这里,他说在这里长大。她明白了。藤田智也盯着八十六号石库门的雕花门栏出神,并不敲门。里头传来懒洋洋的歌声:

“天涯呀啊海角,觅呀觅知音……”歌声近了,门开了,一个穿高开衩旗袍的妖娆女人拿着一簸箕垃圾出来。脸上涂一层厚厚的粉,还有一对俏丽的细长眼,是勾人的,已经不清澈了。女人见门前站了体面的男人,撇撇嘴角,笑了。“先生,您来早了。”又笑了笑,眉眼都是开的,淫荡的、赤裸的,她想要勾引他了。

唐倌人从来不教雁飞这样的笑。她说过:“聪明的漂亮女人要笑到男人心里,而不是笑到男人的下面。”雁飞也微笑,翘了唇,含蓄地。她想她比她要聪明,可谁又高尚得了谁?

她同她无所区别。藤田智也只是淡淡扫了半开门缝里的石库门内光景,只要一眼,就够了。他淡淡说:“我们走吧!”拖了雁飞的手,快步就走。女人感觉被戏耍了,骂娘:“老清老早瞎敲门,寻死啊!”雁飞气喘吁吁被他拖到弄堂口,扶着胸口喘:“慢些,王亚飞,你真赶着投胎吗?”

“现在叫的很顺口。”藤田智也笑了,好像是今天头一次。“怎么回事?找错地方了?”“没有,我只是要告诉一个人,她恨了一辈子的人找她赎罪了。”“这话我可听不懂!”“不必懂,因为我的事情办完了。”“你白相我?”他伸手扶住她的脖颈:“女孩子,别说轻贱自己的话。”“你——”雁飞钝口,他的手指正按在她颈部,那里是动脉,是威胁的。他不想让她开口。

“今晚我包你的台子,陪我跳一晚舞。”“闲话一句。”雁飞的气平了。藤田智也看见她的脸上又现出职业性习惯性的笑。

“还是刚才的表情好看。”他放开她,不再看她,只扬手招马路对面的黄包车过来。

她又被他说愣了。只道是自己经常说话做事没三没四,此人却比自己更加的没三没四。算不算物以类聚?怎么能和鬼子兵物以类聚?他有所求,她亦有所求。不过如此而已。其他的,她真是没兴趣去了解,也没气力去了解。而藤田智也,也不让她再了解更多。他送她回到百乐门,将大洋直接丢给袁经理,要包她整晚。

袁经理点头哈腰,少不得说几句讨好的话,再拉雁飞到暗处。“他是个少佐吧?听说有个伯父是大将,那个凶巴巴的长谷川大佐也碍着他们家的面子呢!来头不小,小心伺候。”雁飞嘴里磕着瓜子,睨了一眼坐在回马廊隐角处喝酒的藤田智也。他的眼里没有其他人,只有眼前的杯中物。“我自会有分寸。老袁,你也要有分寸,两条船可使不稳,听说你还想把自家戏园子的女戏子往张府里塞?”袁经理心中正烦恼,听她这样说,直捶手心:“这群遮天蔽日的,一天一个样,不打算让我们下面人过日子了。”雁飞轻飘飘往袁经理肩上拍了两下,道:“脚踏两条船,早晚会沉船。”

袁经理也有道理讲:“这百乐门里的谁没有这两把刷子?你白牡丹也不正是个中高手吗?”用嘴努了努藤田智也,“人在江湖飘,自要找的靠山牢靠点,像你这辈子是不用愁的,租界里头有王老板这个冤大头,租界外头还有这么一个好货色。”雁飞轻笑:“大家个人顾个人,都好自为之吧!”说罢回到藤田智也的身边。

他还在喝酒,这回是百乐门里贵价售出的法兰西红酒,叫拉图,顶贵,点的人也顶多。雁飞欢迎她的客人点用,这样她的分账也会高。但他是一杯接着一杯猛灌,不对劲得很。从昨晚到今夜,他都一直失态,不复以往的四平八稳。他喝得猛了,头发也被自己撸乱了,外套也脱了,连身上的白衬衫也开了两颗扣子。

“你包我一晚上看你喝酒吗?”她问。“或者干其他的?”她双手抱胸,退了一步:“我不陪日本人上床。”他拉近她,站起来抱住了她:“可陪日本人跳舞?”手臂微微一收,搂住她的腰,拉着就进了舞池。舞台上,依旧有两个新晋的歌女勾着对方的腰,妖妖娆娆唱着《假惺惺》。

旧的舞女歌女老了走了死了,新的就填补上来。上海的艳色永不落。她的头挨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脸也靠在她的发边。昏暗的舞池中,他的舞步是娴熟的,她早已领教过。两人配合得好,他是她遇到的最适合的舞伴。空气是微醺的,他微沉的呼吸,有点醉了她。只在此刻沉醉。一转身,她又醒了。见到了熟人,搂着新来的年轻小舞女。两个人都跳的生,不停踩到对方的脚。一束光打过来,虽是生的人,也是一对俊男美女,鸳鸯蝴蝶。雁飞看清楚了小青年,他慌张避开她的眼。她便闭眼,不再看他,嘴角微笑。

那个人,是陈曼丽说破了他童男子身,送了金条的那位金融大亨的小开。时隔不久,尚未从陈曼丽处学会娴熟舞步的他已经搂着青嫩的小舞女了。小舞女尚没有点大蜡烛,小开已是上了心,掏了钞票出来品鲜。他包了小舞女的初夜。一报还一报。陈曼丽领着他进门,到底是救赎自己还是让别人堕落?雁飞已经不知道了。

藤田智也的手臂收着力,要把她揉进他的身体里一般。雁飞被箍得有些胸闷,要挣,又挣不开。

这个半醉的鬼,像拖人下水的水鬼,拉住了就不肯放手,她放弃了,他却开口了,声音低沉,从水底升起:“如果一辈子都醉不醒,也是大幸!”

又是一圈,雁飞忽见展风隐在回马廊的一处,浓眉纠结,一动不动地盯牢这里。他要过来了,雁飞的手在藤田智也的背后摇了摇,止住展风的动作。他咬了牙,走不近。她不要他走近。展风回了头,飞奔出去。这里和她,从来不属于他。

他回到宝蟾戏院,他该回的地方。这里同百乐门一般热闹。大门张灯结彩,海报灿烂艳丽,就在想。上海还是那个上海,舞照跳、马照跑,戏照唱。霓虹灯缀在海报上,有新的人光鲜亮丽起来。

展风看出了海报的问题,那上面的祝英台相并不是归凤,却是小蝶的姐姐筱秋月。她还有了宣传词,写在那上面:“更娇媚、更温柔、更雅洁、更靓丽”。所谓的“更”,自然是有了对比。展风心下一凛。戏院门口花篮锦簇――“恭贺筱秋月一鸣惊人”。横空又出一个新的祝英台。

售票处挤满了人,小洋三角的票有戏迷甩出大洋要包全前排的位子。售票员把肩一耸,道:“前十排都被人包了,明日请赶早!”不得愿的戏迷随地唾一口:“老子今朝就是要看筱秋月这个小骚货,隔大老远哪能看得清?”

有人讽他:“人家那身段哪里是你瞧得的,你又没十三间粤菜馆,怎么供得起这尊女菩萨?”

又有人说:“哎呀,我还是要听来归凤的唱腔啊!怎么祝英台换人了?”

“来归凤落时来,又没人捧,又整天端着头肩的死架子,在台上一点点甜头都不给人尝,现在观众哪里吃这套!还是筱秋月活色生香!”展风不要听了,转到后门进了后台。归云急得团团转:“归凤不见了?自袁经理说今日开始由筱秋月担头肩,归凤就不开心了,今天的戏排出来更没她的角色,她和我说去练嗓子,到现在还不见人影!”展风心情沉重,一块大石头不落定,又压一块石头上来。他见台上乐师已陆续坐好,便先对归云说:“你先去表演,我去找归凤。”归云赶着上场了,临走说:“散场的时候不管有没找到归凤,在戏院后门等我。”

前台催了,她被人一推,要去亮相了。今天是新气象,她也换了新搭档。

新任祝英台上台了,尚未开腔,媚姿媚态地摆一个姿势,观众们汹涌了,有人带头喝彩叫好,大把的鲜花甚至大洋先摔上来。秩序全乱了,只有哄然的彩声。新祝英台站在人前,归云被挡住了。她蒙着唱,得不到她的回应。她的神也出了,怎么回事情?她做了陪衬,不明不白。筱秋月这样大火?所谓何来?

终于闭幕,还不停歇,戏迷奔抢上去为祝英台献花,又有两三个报纸记者拥上前去拍照。

闪光灯一阵乱闪,也算是繁华象征。倾尽全力造着假。归云用手挡了眼睛,缝隙里,她看到了一个人。卓阳坐在第一排,朝她微笑。她是恍恍惚惚的,就笑那么一下,又灭了。她被新祝英台的戏迷们推挤了。不知谁叫了声:“梁山伯走开,我们只要祝英台。”归云听到了,心里不免是受了伤的,还带着疑惑。当年筱凤鸣红,是因为唱作俱佳,后来归凤取而代之,也是因为唱作俱佳。而今筱秋月闪电般红出来,既无筱凤鸣的舞台霸气做台面,又无归凤过硬的好唱功做底子。可就是成角儿了。她想不通,所以赌了气,幕还没谢完,就扭身去后台。独自坐着卸装。

前头花团锦簇的人儿也下来了,师姐妹们众星拱月。“秋月姐,是否即将要出那黑胶唱片了?”“有两家公司找我谈了,我正考虑签哪家呢?看他们出的价钱吧!”“还是秋月姐行啊!想归凤最好的时候也不过在凤平戏院注了十几个银盾,这回秋月姐姐唱片一出起码也要几万张吧?”“那倒真是小事情,现在我倒是考虑拍电影。如果在电影院能看到我们越剧,那真再好不过了!”“秋月姐,你真行!”筱秋月走到了归云身边,问:“归云,今晚可一起去会儿楼喝鸭粥消夜不?我请客!”

“不用不用,多谢秋师姐费心。”她看看她,原先抽大烟的,战时没了来源,也就戒了。杜家也是帮衬着的,风水轮转,岂不料她会来替代归凤。她也打了招呼,给菜馆老板卖了身,说是为了小蝶,庆姑还唏嘘。他们都没有料到风水是这样流转的,太多的意想不到。筱秋月风光了,还记着往事,说:“看看,我还是请不动我们未来的班主夫人,算了,众姐妹给我面子一道去吧!”众人千肯万肯,一昧奉承了筱秋月从归云身边走过去。归云心眼口堵了,只当不值,又想小蝶的可怜,气是不顺的。一些小恩怨,可以天荒地老。一些小恩惠,必定烟消云散。她胸口闷闷地走出后台。戏院里头已经空空荡荡,独留几个清扫工在打扫卫生。

“杜小姐。”还有人留下等她,不让她感到孤单。是卓阳,也只有卓阳。归云迎过去:“卓先生,你还没走?”卓阳倒是早有说辞的,将手里卷着的报纸递上去:“这是明天要出的《号角》,我们选你的照片放在头版。”头版是归云在孤军营唱《穆桂英挂帅》时的照片。一身武装,英姿勃勃。报纸是明天出的,他今天拿了来。归云的心是明的,面上是羞的。卓阳又说:“我还给你洗了一张,不过——”装模作样摸口袋,再敲脑门,“哎呀,忘记带了。”她晓得他的心思,有点拙劣,可是她的心浮起来了,心情好了些。他也晓得她的心思的,他能看人的眉头眼额,台上幕幕都在眼里,他想安慰她:“前排都是被人包的,记者都是枪手,捧角儿的惯技。真的戏迷坐在后排,上不得前头来。你是唱的很好的。”

归云原本的失意,还在于失意在他的面前。他竟这样说,她就释然了。“我懂的,我懂的。”说来说去都是“我懂的”,心里是真懂的,只是口头上过于感慨了。

卓阳笑了,他笑起来好看,眉毛飞扬,神采熠熠,这样好看的一个男子。他说:“我想请你明晚散场后去吃老范的小馄饨,呃,把照片带给你。”他又怕她拒绝,直盯着她的眼睛看。她就不好拒绝了。“好。”卓阳松了口气,浓眉更飞扬:“那明天见!”“明天见。”他们挥手道别,只是卓阳临走到戏院门口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归云调皮了,说:“放心啦!我不会放你鸽子。”觉得太熟络了,不由吐吐舌头。

卓阳看在眼里,笑着打趣:“放我鸽子也没关系,我可以等你,不让老范打烊!等到你自己识趣来解救老范。”他是存心了,一下套近他们的关系。归云接他的戏,道:“那我就只能帮老范洗碗来告罪了。”说到洗碗,卓阳心里受用,深深看她:“那么说定了。”两人都点头,向对方保证。归云目送卓阳离开,才绕去了戏院的后门。门口是一条狭长的小弄堂,挺直的煤气灯亮着微弱的光,照亮旁边斜斜的枝干长好的梧桐。都孤零零的,没有依靠,又相隔着那点距离无法互相依靠,看着有那么些落魄了。

树下两个人影子。归云凭着灯光稍辨认了下,叫:“展风?”“归云。”回应她的是归凤。归云过去拉了她的手,手冰凉的,人也俏弱弱的,还红了眼睛。“这傻丫头跑去天蟾戏院看京剧了,可让我一顿好找。” 展风道。煤气灯黯淡的光把三个人的身子拉的长长的,在夜色下缓缓移动。“我看梅先生的戏去了,戏好,就是好,观众都赞好。可我想不通。”归凤的心,还不平,声音,还在颤。归云握紧了她的臂。“都是要戏好才能红,以前大师姐也是一把嗓子唱红四川路,我自认在这戏上是不遑多让的,怎么就拼不过筱秋月?”“拼不过就拼不过吧!只要我们日子还能过就行。”展风道。归凤激烈地说:“我想不通,我比她唱得好。”原来她们的怨和疑都是相同的。归云轻嘘了气,道:“听说一个开粤菜馆的大老板在捧她,有了后门总是两样的。袁经理又是那样的人——”“戏客都成了聋子不成?唱的好唱的差都分辨不出来了吗?”她是想不通的,也争不明白,归云却是能理解的。归凤自十四岁担了头肩就再也没有落下来过,此番打击太大,她又是内向性子,未必能真想通并承受下来。人生最怕无情风雨,劈头盖脑打得人晕头转向。际遇总是这样难说。归云夜里走到天井里透气。不想半夜三更,天井里还有人,席地坐在一角正抽烟。归云走近一看,是展风。“你啥时候学会抽烟的?”展风慌忙把烟头往地上一摁,摔到身后去,说:“心里气闷。”归云默然,忽想到卓阳也抽烟。是不是男人都喜欢抽烟解闷?不知卓阳心里又存了怎样气闷的事情。她从天井一角拖出小凳子,坐到展风身边。展风问:“归凤睡了?”“劝了半天才睡的,唱戏就像她的命一样。就盼她别再往心里去了。”“妈老早说过归凤是个戏痴,要在台上称王称霸才能安心。”“要她不唱戏,也不是不行的。”归云看着展风,她半猜半测,想要一语道破了,“你心里是不是有别人了?”展风的脸蓦地涨了个通红,别过头,根本是初识风情又被揭穿的少年的羞窘。垂着眼的侧影,一颗魂也不晓得飘散到了哪里。半刻后方一缕一缕拢回来。“归云,我从来不知道牵挂一个人是这样子,傻到只想暗地里去瞧她,连打扰她都不敢。看着她一步一步去涉险,又要干着急。”“你怎么不同她去说?”“我——不敢。一句话就被她一个眼神挡下来,我在她面前永远都是小弟弟。”展风拙拙地,是归云从没见过的拙。她只好陪着他举头望明月,共同发呆。展风也不算拙到底,问她:“我今天在戏院里看到了卓记者,他是不是欢喜你?”

归云却是坦率好多,轻声细语说:“他是大学生呀!”是说给自己听的,心里还暗想,老范说他的家世是很好的。她仰头看明月,也好像在看他。展风说:“睡吧。”一夜又这样过去。展风想要开解归凤的心事,起个大早买了馄饨。“热乎呢!是弄堂口买的,排老长的队。”归凤接过来,心里胜意的,又不敢显出来,嗔他:“大少爷难得伺候我们一次。”

归云闻了闻,说:“不够香。”又说,“如果老范的馄饨摊开到这里来,一定稳赚不赔。”

“你又有什么新玩意儿?什么老范?”归凤问她。归云却不说,这是她的秘密,不容分享的。意外的客来叨扰他们的早晨了。筱秋月领了几个师姐妹登门拜访,展风开的门,正诧异。筱秋月已经叫:“哎,我们来找归云喝早茶呢!”她一眼觑见了归云,过来亲热地勾了她手臂:“今早粤雅饭店的陈老板请客!可要介绍一些贵人给我们,往后堂会是万分有着落的。”归云归凤同展风都皱了眉,筱秋月玲珑地又说:“归凤,你也要给这个面子一块去。”

归凤的心情好不容易好了些,这回又被搅了,心头气,立马脸色阴了下来:“我昨晚受了风,头疼厉害,就不陪师姐师妹们闹了。”昔日头肩的架子未抛,甩个身,回了房。

筱秋月笑眼中有白眼,她倒只对牢归云:“你给不给我这面子?你待小蝶好,我有着好机会怎么会不想着师妹你。”归云早瞥见跟来的几个师姐妹俱是庆禧班的台面角色,自筱秋月风生水起之后全笼络过去了。从前杜班主治班严谨,这群小角儿又是他一手调教,还是能规矩的。自打他死后,她们便渐渐放肆了。

袁经理也是挑唆了的。真是花国里浸染出来揣摩女人心思一把准的人才,三两下就把庆禧班端了。归云冷眼旁观又身在其中,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是没有辛酸,也不是没有怨怼。瞧瞧筱秋月先前同现在的光景,得势了,也会迫人了。她们都明白,只要还在戏院唱戏,闹得剑拔弩张,谁都讨不了好。展风拉她到一边说话:“你真和那几个丫头去?我看她们就没安好心。”

筱秋月听到了,叫了一嗓子:“展风少爷,你还怕我们真拐了你家媳妇?”

有旁个姐妹顽笑附和:“拐了归云,咱们再给你找个八字好的。”展风懒得理她们。归云倒来安抚展风:“看在小蝶的份上,她也不会为难我。若果不去就是抹了筱秋月的面子,还当咱们拿乔。往后归凤和我在戏班子更不必唱了。我有数,你放心吧!”“我还是那句话,你们都别唱了!好歹我的工钱能养这个家。”归云笑:“你是顶梁柱,可是将来你娶了媳妇也养着我们这些闲人?咱们都要有计较!”推了推展风,道,“安心,何必把小事闹那么僵?”她也就换了衣服同筱秋月几人一起出了门。其实,她心中也不太有底,摸不准筱秋月的路子。她是自来同小蝶要好,同筱秋月不大交集的。今天她却来请她,也是破天荒头一遭。她就试探地问了:“秋月姐,到底有什么样的好事?”

筱秋月意味深长地笑:“小师妹,你上了报章头条也不通知我们?人人都说你是爱国越剧女演员了,眼看着要红了啊!”归云想,原来是卓阳他们的报纸闹的。为孤军义演这事情本就是她兴之所致,也未同众人说。后来看到卓阳给她送报纸,知道迟早要曝光的,但做也做了,她就更不在乎别人知道会如何。

筱秋月又说:“虽然你是分文未进,可这名声出去了呀!这广告做的多好啊!”

“上海人图个新鲜,看过也就算了。”筱秋月又是意味深长地笑了:“那可不一定哦!”归云觉得背脊有些凉飕飕,或是黄包车夫跑得太快,迎上了风。她跟着她们,一路到了粤雅饭店。那儿的茶市,正开得如火如荼,人声喧嚣的,谈着商业信息、时政新闻、金融古玩行情。热闹过庙会,是上海早晨的一道景。归云只觉着不自在,她随着她们下了车,看她们走在前头纤姿妖娆,人越多,越摆款,还旁若无人地叽叽喳喳,要压过旁人的声浪。三分俏、三分娇,还有男人眼里的四分骚。旁人侧目了,这几个姑娘也是时髦的,趋着上海流行的势,但跟得太谄媚了。她们不是上海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只想瞬间扶摇直上的暴发户,言行间不自觉透出真身。真真现世!归云丫头似地跟着走上去,也看懂了别人眼里的意淫或不屑,就一直低着头。堂倌迎过来,领她们进了一间大包间。筱秋月还是领头,对坐在主人席略显福态的男人娇声一呼:“达令!”人已经过去了,坐在男人的大腿上。其他几个姐妹都是有位子的。归云失了颜色。包间的圆台面旁,坐了五个男人,绸马褂洋西装,都是体面打扮,只是脸上笑得太可掬了,汪出一弯油。有个位子空着,留给她的,那个男人笑眯眯看过来,眼睛都不见缝了。华丽宽敞的包房里,一撮女戏子,一撮男商人,其最终结果是什么,归云心中噌亮。不免是悔了,自己太过逞英豪,如今肉摆到了砧板上,只好见招拆招。筱秋月还在同男主人打情骂俏,男人就是粤雅楼的老板,一只手对身上的女人上下其手。

“小心肝,我们可好等,你看怎么赔罪?”筱秋月媚眼如丝:“怎么赔罪?让我们的小妹妹唱一首《穆桂英挂帅》,给你们现丑可好不?”

“哪里说现丑来的?你们庆禧班可是卧虎藏龙,快让这位小穆桂英坐下说话。”

“来来,归云,你怎么还站着?快快坐好。”归云被逼到那男人身边了,且听了筱秋月腻着声音介绍:“这位是顺昌交易所的吴老板。”

吴老板立刻殷情,替归云斟茶:“上回在孤军营看到杜小姐的表演,仰慕得很!”

归云心里恨得咬牙切齿。原来筱秋月一早撺掇她来是要做这样的勾当,她根本想不到如今的筱秋月能光明正大地干拉皮条的勾当。只好客气,口气还是生硬:“岂敢,归云的功夫是比不得各位师姐的。”有人把话头截过去,还是别有含义的歪曲:“哎呀呀,庆禧班的人儿‘功夫’都不错,我们可都有领教,所以才倾慕的很呢!”归云的脸青白不接,她到底在戏班子浸淫了那许多年,怎么不懂这种场面上的赤裸话?她是坐立不安了,又要强自镇定,但还忍不住出口:“功夫?天桥卖艺的大世界杂耍的,都是门门好功夫,想来各位老板也会喜欢。”“小姑娘嘴利的。”筱秋月挂不住了,眼瞅了瞅吴老板,想归云也飞不出这方寸,就说:“什么耍不耍的,我这师姐可作主了,归云,你就现场清唱一段。咱们也都没听过你唱呢!”归云还是不作声,脸僵了,脾气也上来了。吴老板却不知趣,也恃着强,继续道:“杜小姐不习惯应酬对不对?”把交易摆到台面上,存心让人难堪。有人及时来解了难堪。“吴老板好几晚没来百乐门应酬,倒有兴致一大早跑来粤雅楼应酬?”众人回头。哗。那人穿的竟是时下上海正流行的西洋蕾丝公主裙,全身都用蕾丝绣起来,还缀着西洋手工绣花。从法兰西进口,千多块钱一件,还要去永安公司预定。女人们都羡慕,男人们都仰慕。归云一喜,是雁飞。雁飞手臂上还挽了印花小洋伞,像电影院放的好莱坞电影里的洋淑女。她眼睛一转,已经同在座的男士都打了招呼了。可神色又是淡定的,淡定得在座的旗袍小姐都局促。这样一个玲珑的雁飞,把这群初露锋芒就显山露水的小姐们比成了土妞。

男人们知道她的价值。第一个站起来的是陈老板,他也不管倚在身上的筱秋月来,道:“白牡丹今朝竟来光临我们饭店,真是蓬荜生辉!”他亲自为雁飞拉了椅子,雁飞接过来,往归云和吴老板当中一挤,坦然坐下。

陈老板又叫堂倌倒茶,一过分热情,就显出小家子气。筱秋月掌不住了,叫:“达令!”

但只能由着雁飞同众人亲切问候,再也插不了第二句口。雁飞对陈老板说:“我本就想找找沉老板,下午我那边开一局麻雀战,想要问你借个粤菜大师傅?”有心的人问:“白牡丹要摆沙龙?”托王老板的福,白牡丹的沙龙在商界有点名气,大家都晓得,也都向往。

雁飞不疾不徐交代:“昨晚打麻将输给了交通银行的应总经理,应总慷慨,不要我还这些小本,今朝同我干爹拉队人马来吃一顿便饭。这个面子我总是要给的。”陈老板听得脸上放出一撮光。雁飞看在眼里:“陈老板今晚有没空?”正说到陈老板的心坎,忙应肯,落空的人也提醒:“白牡丹,你可好好搅了我们的局!”

雁飞笑:“什么搅局,大伙到我那边再开局好了。”尤其对着吴老板讲,“吴老板,今朝麻将你可要让我几手,我要赢些钞票给这个妹妹包红包呢!”她把一只手搭在归云肩上,吴老板没明白过来。“我干爹都应承好了,小妹妹许了人家,自然婚事要办好的,说不定就要定到粤雅来。我又不好失了面子,总得早些准备红包。”雁飞闲闲笑说。“哦!杜小姐要结婚了?”吴老板明白了,转了态度,“哎呀!恭喜恭喜!”

雁飞见尘埃落定,拉拉裙子,站起来,又将归云拉起来,说:“你上回说的那块料子已从南洋进口过来了,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你正好同我一道去干爹厂里拿。”归云会着意思,说:“太好了。”众人就不好留了,眼巴巴看着雁飞把归云带了出去,又摸不准归云的路数,但又想攀到雁飞这个门路,也是好的,就不追究了。雁飞直把归云送到饭店外去,方叮嘱:“你小心别着那几个的道,你那几个师姐已经下海了。”

归云叹气:“我晓得的。”又说,“还是你有办法。”雁飞笑:“今早恰巧同几个姐妹过来喝早茶,正碰见了。你还是得当心,没想到她们几个会对你下手。”继而冷笑,“要卖也要光明正大地卖,搞些小伎俩多没有意思!”归云愁道:“我原本还想能挨就挨,为了全家的生计。如今归凤的头肩也被卸了,其他姐妹又各有心思,实在难以维持下去的话,也只好做旁的打算。”雁飞点头:“也没错,老袁把戏班子玩的转起来了,你们岂是对手?”“他根本不是个好货。”归云怒道。雁飞拍拍她的手:“万事来找我。”往回探了探,“姐妹们还在等,我要回去交代,你且保重。

归云感激地握住她的手:“你总帮我,提点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以后我要你帮我的地方多着呢!我都不会谢你,你也不该谢我。”她们紧紧交握住双手,归云笑:“好,我本也不该见外的!”又互相嘱咐了:“一切小心。”

十八 念奴娇?暗夜无明

作者有话要说:

上海夜晚的弄堂,是鲜香的。营口的生计,日日上演。避开红头的印度阿三,人们在梧桐树下摆了家什。糖粥档、茶叶蛋档、梨膏糖摊,还有兰州拉面摊,煤气灯下,蒸染的生气,也是一座实惠的小不夜城。归云走进来,有点惊异,上回还没这么多人哩!她找老范的摊子,头上没有,深深往里一瞧,原来在弄堂最末。“呵呵,被赶进来了。”老范吆喝她过来,挺不好意思的。归云左右看看,生意还算兴隆。“到处有霸头,没法子,不好混啊!”原来是这样,生计艰难,处处虎狼。老范招呼归云坐下:“这个小卓先生呀,怎么对女朋友这样大兴?老约来吃馄饨。”他替她抱怨呢!可是她甘心的,心里一点点的松动。“馄饨香。”她羞涩地笑了,是喜的。老范停了排队客的份,要给归云插队,归云摇手阻了,还帮老范收钱端碗,又退让一阵。老范发觉归云心算了得,找钱比他拎得清,也算好手,只好让她做了。末了才为归云特特下了一碗馄饨,洒了很多蛋皮和紫菜。归云看时间晚了,忙一阵,卓阳竟还没有来,不由说:“他还没有来。”

“兴许马上就到了!”老范见自家摊位都坐满了,就将灶台理出来给归云。归云也不讲究,就着灶台吃了。同老范一来二去熟了,就什么都能聊,老范觉得这姑娘性子爽朗,越聊越开了心。

归云问他:“老范,你这馄饨汤怎么这样鲜?”“要这样的鲜,当然要下血本。人家只用葱姜麻油和盐,我可是到菜市场专门买了肉骨头来炖出来,挺刮正宗的骨头汤吊出来的馄饨汤。”“你倒肯下血本。”“混饭吃,也要讲个诚意,口碑顶重要,做瘫牌子最要不得。”也是实打实的实力干出来的,归云连连点头,她又看到卓阳写的广告牌。

“吃不吃在于你,好不好在于我!”他还没有来。煤气灯闪烁,她的心也在闪烁。怎么这样不守时?老范看出来了,替她骂起来:“这个小冒失鬼,怎么能让女朋友等呢?等一下老范好好教育他!”归云朝弄堂口望望,没有熟悉的骑自行车的人影。卓阳不应该会迟到,是迟到,还是不来?归云抓着辫子揉来揉去,热火火的心微微凉了半寸。他只是给自己送一张照片而已,自己反倒满了心,快要溢出来。人群聚了散,又散了聚,老范的客人来了又去,就要过了夜宵的黄金时段。

老范看着归云焦急干等,忍不住安慰:“小卓先生不会不来的,他是个有信用的人。他工作忙,又拼命,不知道到哪里赶新闻不能及时赶到吧!”月色也寡淡了,被乌青的云遮着,煤气路灯总因供气不足而忽闪,不安定地照着弄堂里的疏影,有树也有人,但人渐渐少了去,空气便清冷了。生意淡了,小贩们也不急着离开,就着暗暗的光,数着一天的收入,比昨天好的就欢喜得揣好。只有卖糖粥的也许因为今日生意并不好,还在敲着梆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唱:“卖糖粥哩!”

寂寞地孤独地响在桶长桶长的弄堂里,卷进一阵夜风。归云仍是坚持在原地的一名客,也不知道坚持从何而来。孤身孤影的,被淡漠的光扫在石板路上。老范絮絮叨叨和她扯了很多话,给她解闷。她应和着,但又并没有听清楚老范到底说了些什么话。最后一句,老范叫了:“小卓先生来了,来了!”她微微冷下的心冷不丁跳起来。一串银铃响过,还有自行车穿过石子路上的”咔嗒咔嗒”的震音。卓阳来了。他在夜色里疾奔,越跑越近,人都在喘。她站起迎他,可他却在十步开外,停下来,锁车子。

老范先替她埋怨了:“小卓先生,你看看你,怎么可以让女朋友等那么久?”

归云只觉得他停车的速度是那么的慢,十步的距离又是那么远,看着他弯上又弯下的背影,终于停好了车。他转了身,望着对面的她,跨了两步,停了下来,犹豫了,低下头来。

对面的她静静站定,努力要透过昏暗的灯光和月色望清楚他。她感觉不对头,往前走了两步,看清楚了。他清俊的面孔上,青紫了两圈,颧骨肿着。掩饰不住了,他只好抬头,很难笑出来,他偏笑了,对她说:“我就知道你还在。”归云急了,走过去,情不自禁扯他到煤气路灯下细细看。眉骨颧骨都有乌青,眉眼却还扯着笑,显得满不在乎。“怎么伤成这样?”归云伸手要抚触他的伤,又怕他疼,不敢,抬出手又缩回手。

“和两个小日本干了一架,他们重伤,我轻伤。”老范也看到卓阳脸上的伤,惊呼:“哪能伤成这个样子?你又去做冲锋队了?”他们把他按在长凳上坐下。卓阳淡淡笑一下:“今天有几个日本浪人砸报馆,亏了蒙娜的哥哥来打了招呼,不然恐怕要火烧四马路!”“这群小日本鬼子,真不是东西!”老范气得眉毛都要竖起来。卓阳看着归云,她是担心的,眼里有忧虑。她在为他担心。老范见这样的情景,心知肚明,退下了,管自扇旺火,要为卓阳再下碗馄饨。

“我没事,真的!”卓阳欢悦地看着她,从没这样近,也没这么长。她羞了,要躲,他不让她躲,眼眸紧紧锁住她的。他轻吁:“上海小姐,就是喜欢看西洋镜。”她抬了眼,真好,他凝望她,“让你等那么久,就知道你没走!”“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没走?”“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走。”最后他就不说话,还在凝望她,半脸的乌青,俊俏打了折扣,但眸子亮得人发晕,像天上的星辰。归云被看得脸发烧,垂下头,只好盯着放在自己膝盖上的自己的手,手指一只搭一只,拱成小宝塔,做掩护。如同预期,他的右手覆过来,轻而易举拆开小宝塔,挽起她的左手,握住。力道足够轻,没有握紧的压痛;也足够重,不让她本能地缩走手。归云不是没有使劲,可挣不开,只好被他握牢。

她就这样傻呆呆望着他握住她的手。他在她的心跳加速下开了口:“我有没有机会做你的男朋友?”他又说:“应该是有的吧!”归云脚底虚着,血气全部涌在手指的方寸间,浮浮的,手心冒汗。他也知道。

“你要当心,不要老弄伤了。”她只好这样说。一声“有”扣在嘴边,如果脱口的是“没有”,又是违了心。不脱手,不说“有”,也不说“没有”。时间过得那么慢。老范眉飞色舞,端出馄饨,嗓门又大,一叫:“馄饨来了!”端端正正摆在卓阳面前。

归云方醒转,总有馄饨会到他面前,这个赌的结局,他早知道。卓阳放开了握着她的手,神情快乐,“吸溜吸溜”喝馄饨汤。侧过了半边脸,那半边是完好的,俊朗率真的面孔,在月光和灯光底下有掩不住的得意。归云看他吃的像个孩子,竟能跟着他的神情一起满足。“卓——”“卓阳。”他嘴里塞着馄饨,冲她一笑。她见他笑得那样皮,青着脸,几分滑稽,不由莞尔,欲笑又要忍住不笑。

他在认真说:“我以后不会让你等那么久了。”乌青的云从月亮前移开了,露出光洁的明月,映得一地光华。相约的人一起回家,归云喜欢听卓阳说话。“日本人砸坏了车,触了霉头,我还得自己抗回去修,生死战友是不能随便抛弃的。”

“路边有修理摊的。”她提醒他。“拆卸零件是一件蛮有成就感的事,我小时候就喜欢把我爸的那些钟表拆了装,装了拆,没少吃鸡毛掸子。”她抿着嘴偷笑,才想起来他是读物理的。他的双手把着车龙头,手指修长,指关节微曲,棱角漂亮。这双手会写一手好字,会画画、会拍照、还会修理自行车。这双手,还握过她的手。他的左手从龙头上松了下来,归云似有所感,将右手贴牢裙际。于是卓阳就握了一个空,空下的手没了着落,张了张五指,装着伸展关节似的。卓阳暗自皱皱眉,想到她还没有说“好”或“不好”,没有答案,始终是挫败。不过胜在脸皮够厚,百折不挠,再接再厉:“你还没有回答我。”他是秉着那份礼节,掩着心中的情思,维持着自小熏染出来的绅士的风度。在得知她有未婚夫后,采取了后退的态度。虽然他的行动越来越会逾越了他的思想,但还是怕唐突了她的。在去戏院给她送报纸的那天上午,王老板邀请上海各报社参加孤军战士生产的产品出售发布会,他代表莫主编出席。会后的午宴上,王老板同杜展风寒暄时候夸海口:“展风将来结婚办喜酒,订在新雅饭店或老正兴,我都包了。”展风说:“王老板,我现在只想好好工作,成家的事情再说吧!”“哪能好再说?先成家再立业,中国人的为人之本。”展风在打哈哈:“等我家两个小妹妹嫁出去后,我这兄长责任也尽好,再来考虑个人的事情。”

卓阳原本在摆弄相机,不期然听到这句话,便把相机放到了桌子上,拿起一边的杯子,杯子里是白酒,他喝了一口,呛着口,也热住心。一个人侧在窗边,望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微微起了寒风的深秋,有走过的情侣相依相偎,自然大方。这就是上海的年轻人,洋派得光明磊落。卓阳心中有了着落。在她等了他那么久之后,他更有了着落。不想退,更不想等。他的手又伸过去一点,先是小指勾住了她的小指,得寸进尺,还是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心都是汗,他笑。“我想我是有这个资格的吧!”归云的手被汗水濡湿了,脸也红了,因为夜色中,也看不出那脸红,尚可遮掩。

“以后做事情要顾着自己的安全,总是受伤。”她想脱开手,他不放。“我会小心的,你看,我不是把你安全送到家了?”她看向前方,已经到家,杜家石库门天井的铁门开着,一楼的何师母正在门口的水沟前刷马桶。“刷刷”的声音,是要入睡的前奏。在没有熟人注意到之前,卓阳松了手。心里低低叹,只怪今夜太短。归云才想起来这晚约会的主要目的:“我的照片呢?”卓阳狡猾了,毫不掩饰地说:“礼拜六晚上,老时间,老地方,再给你。”

他胡赖又霸道,让她这样无可奈何。这一晚,他非常地得寸进尺,且毫不客气就攻城掠地。

这让归云一直暗羞,不好明答,一腔心愿随那冲洗的流水声倾斜而下,只好用别的话掩饰:“回家用冷毛巾在伤处敷一敷,上一些跌打药,睡觉的时候千万不要侧着这半边脸,会压伤的,如果过了一两天乌青还不消,就用热毛巾加一些热醋来敷。”卓阳嘴角扬了一扬,立正:“收到。”顿了顿,还要提醒,“还有,我的问题,礼拜六来收答案。”二楼的窗口有人探出头,是归凤,问一声:“归云吗?怎么还不上来?”

卓阳调转了车龙头,又回头,月亮在他的背后,路灯在他的前方,都辉映着他的脸。夜是黑的,并不显他脸上的伤,又有微弱的光照在他的周身,能让她看清他的样子。他再冲她一笑。时光轮转,似曾相识。是突如其来的勇气,她往前走了一步,不自禁叫了一声:“卓阳!”他说:“快进去吧!我看你进去。”于是,她就在他的目光下进了门,他看着她的背影,还不走,心里只笃定着什么。直到她从二楼的窗口探出了身子,方笑笑朝她挥挥手,推着车一路小跑出弄堂。跑得太快太急,风迎面吹到脸上,才觉得伤口有点疼,刚才倒浑似不觉得。

伤处一痛,卓阳的神思也冷了片刻,细忖起傍晚发生的事情。近来经常有日本浪人或本地的地痞流氓来报社附近蓄意挑衅,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闹上一闹。今天傍晚仍旧是如此,莫主编摇着手使着眼神让大家隐忍。那几个日本浪人跑进报社敲敲打打一番,见无人理睬只好无趣离去,却在报社门口推倒了卖茶叶蛋老太的生计家什。老太六十好几,靠这小小生意糊口,一瞬间煤炉倒了,锅子砸坏了,鸡蛋都碎在地上,流了一地的黄。老太的一张老脸似哭似丧,终至眦目欲裂,发了疯地揪住一个日本浪人的和服。

报社里年纪最轻的一名实习记者先冲了出去,挡着日本人要挥过来的拳头。

卓阳也冲了出去。事情闹得不大不小,几个冲锋在前的年轻人都挂了彩,那群日本浪人中也有人被打得手肘脱臼。

巡捕房终于来了人,拉开两方人马。巡捕对日本人唯唯诺诺,日本人趾高气昂一定要追究到底。蒙娜趁机找兄长搬救兵。这时候人群里出来一个人。他认识,是上次见面的藤田智也,板着一张冷脸,用日语训斥了那群浪人,又对巡捕说:“一场误会。”他在命令他们。然后,他看了卓阳一眼。“学弟,年轻人应该在学校里继续念书。”卓阳有些戒备,他也懂些日文,刚才听到有个日本浪人叫他“藤田少佐”。

“报社关了,现在帮忙整理档案,有什么问题吗?”他就装了无辜,用手指了指伤了的脸,“这样也会被打!”“年轻人太冲动了。”卓阳到底年轻气盛,口气收不住地冲着:“是啊,希望以后他们不要冲动得再打坏老人家营生的家伙。” 话不投机半句多。藤田智也静默不语,看好卓阳等人帮着老太收拾好家什。

不多时,租界工部局也来了人说话,浪人们更不好多说什么。“藤田少佐,今天的事情——”浪人向他请求指示。“你们的任务只是监督,今天的事情超过职责范围,引起不必要关注,我概不追究,但是下不为例!”藤田智也懒得再管那些日本浪人,随他们互相扶着去看大夫。这群流氓!他的眼底不是没有鄙视,长谷川竟然用流氓来监视中国的文化界人士,这让他觉得低级。

山田把小汽车开过来接他,从车里钻出脑袋:“少佐,是否还要再跟着卓阳?”

“不必了。”山田再试探:“或许转移目标,去探探王老板?我认为王老板更有可能收藏《思故赋》!”

“改日再说。今天就到这里,你我也累了,早些休息吧!”山田又讨好:“连日奔波查访让人甚感劳累,今晚我做东,到百乐门叫几个舞女轻松轻松!”

“山田君好兴致。”他淡淡一笑,“祝你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转了身,一个人走进上海的暮色里。月亮升了起来,今夜还很长。他去了一个地方,看到这里没有意外地高朋满座。

雁飞的石库门经常会高朋满座。起先是由王老板带来的客,经雁飞的款待渐渐变成雁飞的客,后来渐渐地,雁飞自己也有客人要招待了。客堂间在撤了饭桌后,摆上三两桌麻将,旧雨新知欢聚在此。他们热爱这里的气氛。

雁飞是慷慨至极的主人,晚餐请了大菜馆里聘来的厨司主理,还有三五百乐门的莺莺燕燕作陪。赌性起了,雁飞准备了夜光麻将,备着柚木麻将桌子并白炽麻将灯。人人摸着滑不溜丢的麻将,心也醉了。雁飞也是滑不溜丢的,连麻将桌上的牌搭子都妥善安排好。饭前,她就同粤雅楼的陈老板聊了些做菜和做生意的学问。晓得他正筹备一大笔资金要开证券交易所,要找业内的合伙人,她开口了。“今朝干爹带了位李先生是宝昌银号老板的儿子,新接了他老子的饭碗,是要来认识些场面上的朋友。听说银号规模不小,陈老板不妨聊聊。”于是麻将桌上,雁飞把李先生安排在了陈老板的对面。她对自己的安排也满意,就隐在旁处,不再做多应付的工作。唐倌人曾教过她:“要进退得宜,看足眉头眼额做事,全身出又能全身退。”她自己没有做到,但是雁飞却能做到。她凝着面,看着全力以赴酣战沙场的男人,一个个的,像前线冲锋陷阵的将军,把麻将当冲锋枪。适当的时候,再出现,做光彩照人又体贴入微的主人家。她见王老板扶了一下颈椎,就替他捏了捏肩锥,捶了捶腰背:“干爹,老为生意奔忙,也好多多注意休息。”王老板呵呵地笑:“阿囡的懂事到底是别人家比不上的。”王老板旁坐着的就是陈老板,身边伴着新宠筱秋月。他并不自愿,只是没甩掉。

此刻筱秋月在叫:“达令,快出这张张子,对对,哎呀,碰一下。太好了,糊了!达令,今晚你通吃三家,好运不断!”被陈老板一眼横下去。输了牌的正是李先生,他年纪轻,又不熟牌张,一上桌就轮番输了大半筹码,是感到丢了面子的。雁飞便从一旁拉了张椅子坐到李先生身边,帮他倒茶,清新的茶香四溢,先缓了人的精神。

“李先生歇一下,喝口茶,必定否极泰来。”李先生叹道:“打麻将并不比金融生意简单,你看看我这新手真是要输脱底了。”

“胜败是兵家常事,牌张子会越练越熟。”雁飞一面看过李先生的牌,暗递了陈老板一个眼神,又指点了李先生一张牌。然后便是李先生大赢,陈老板大输的局面了。两人的气都顺了。雁飞还锦上添花:“今晚亏得陈老板的粤菜大师傅做的炖八珍,讨了个好口彩,李老板才这样一鸣惊人大杀八方。”一来一往,两人顺着雁飞搭的线,变得和气了。雁飞默默退下,又往那位吴老板身边去。她走两步,就晓得不用过去了,他身边伴着百乐门新招来的小舞女青青,面目还清澈,神情已妖娆,一个劲儿腻着这款爷。吴老板半醺半醒,醉在温柔乡里。美艳的天罗地网,谁都逃不了。散场的时候,王老板对雁飞说:“阿囡,你今朝促成笔生意。真没有想到你会主动搭桥?”

“干爹最近卖孤军战士生产的日用品赚得不少名声,益发受人敬重了,这些大老板可都卖你的面子呢!”“你倒是在讽刺我?”王老板不以为然。“凭良心说一句干爹你不爱听的,凡事见好就收吧!如若不是真心,何必赔上身家性命去耍?”

王老板点一点头,叹口气:“你难得说句真心话,可我骑虎难下,势必如此。”

雁飞目送他离开。陈老板支开筱秋月也赶到雁飞面前:“谢小姐,你的情我领足了。多少谢谢你。”

雁飞笑得欢:“小事体一桩。”敛了一些笑,说,“我那姓杜的小妹妹是要嫁人的,不比咱们胡摔海掼的人。”陈老板明了:“我有数。”最后是吴老板,已经和青青成了连体婴。雁飞只对青青说:“照顾好吴老板。”青青眨巴眨巴机灵的眼睛:“阿姐,[奇`书`网`整.理'提.供]谢你给我找了这么好的一个户头。”

被雁飞一一送出了门外,又一一目送他们上了车。满室的热闹终于静寂下来。雁飞在夜风口呆呆站立了会,正准备回屋。“夜夜笙歌,好不快乐!”她幽幽叹了气:“王亚飞,你老三更半夜出现会吓死人的。”弄堂的对面,藤田智也竟然半坐在水门汀上,半边身子没入黑暗中。她走近,但也没有走得太近,说:“夜这么凉,你坐在这里,想生病不成?”

黑暗中的他,并看不见神情甚至轻微的姿态。他说:“很久以前,我就习惯一个人坐在又黑又暗的角落,看着别人吃喝跳舞搓麻将。你觉得这个世界荒唐不荒唐?前线烽火四起,这里还是在麻将桌上在脂粉圈里醉生梦死,这个民族还有希望吗?”她就在原地站住:“既然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就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最好不要怨天尤人。”藤田智也站起了身,从黑暗里走了出来。“是呵!”他走近她,一倾身,猝不及防又吻了她,仍然只是唇间相碰。

“你——”雁飞抬手擦了一下嘴唇。“骄傲的谢雁飞。上海在假惺惺地繁华,你也是假惺惺的骄傲!”他的话犀利了,她却笑了,嘴唇下弯的,是苦笑:“小时候没了家,大了又要亡了国,如果连假惺惺的骄傲都没了,我还拿什么活下去?如果这大上海连这繁华也没了,还是上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