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想一阵,有了主意,她先告辞,离开时候路过另个办公室,卓阳在里头正襟危坐,同那蒙娜谈话。声音很低,外头听不见。他们的世界,对她来说,是陌生的。真的有距离。他的额头上还有蒙娜的红唇印。归云一低头,从这边快步走了。那边卓阳一推门,出来了,先去秦编辑处探探,好生失望,归云竟然不在了。
秦编辑推推眼镜,放下手里的表格,对卓阳说:“小卓,写三个字给我看。”
卓阳不明所以:“什么?”秦编辑把桌前的笔塞到他手里:“写‘杜归云’这三个字给我看看。”卓阳狐疑又打鼓:“为什么?”“先写给我看。”卓阳就写了,秦编辑拿起来,直纳罕:“哎!这杜小姐的签名同你的笔迹几乎要一模一样了,怪不得我看她的笔迹觉得眼熟。”她将手里的纸一起推给卓阳瞧。这话被听去了,有记者过来凑趣,一看,呵,真没错。就说:“我瞧你和杜小姐相熟得很,连你们‘卓家体’都外传了。老实交代,是不是把女朋友介绍过来表演了?”卓阳抽他后脑勺,笑道:“阁下是否看多张恨水的鸳鸯蝴蝶派小说?有这空,可抓紧时间抓住那大使馆那几个洋鬼子做采访去,最近美国总统又公开发表谴责声明,你得跟紧洋鬼子。”
男记者同他抬杠:“你小子倒安排我工作来了!实习这一年可把我们记者的四两拨千斤功夫学得不错,也好,今朝放你一马,改日有空好好逼供。”秦编辑也觉着有鬼,笑他:“小姑娘说话有根有据的,长得也标致的来!和你倒也挺合适的。”
卓阳直觉头疼,说:“现在恨不能一天有四十八小时,哪里有空想其他的。”
“老莫这个老工作狂,带出一群小工作狂来,可真不是好事情!”卓阳一把拿过桌上的相机,朝秦编辑晃了晃:“小工作狂再去大干六小时。”
说完进了暗房。也有人在暗房,是蒙娜。她手里拿了成果,叫卓阳过来看。“这是你上次跟我说的东宝兴路的那栋石库门。”“嗯,这地方临近日军司令部,虹口闸北地区只这地方出现过大批女性用品。”卓阳皱着眉。
蒙娜轻蔑一笑:“这一次可证实这里并非什么性交易场所,而是日本人拐骗的东亚各国少女组成的慰安所,我要好好大书特书。”“不行。”卓阳打断她。蒙娜瞪他:“阳,我很辛苦得来这条线索,你不让我说话,我会死!”“如果现在你就说了出去,这房子里的人就会死,被杀光烧光,然后日本人再造一所,再抓来一批。周而复始,更多无辜人受害。”卓阳用手压住照片。“她们活得比死还难受!”卓阳的手成了拳,压住那张照片:“至少能让她们活着。” “哦,阳!”蒙娜低呼,“你不会想要救她们出来吧?”“想,但我知道很难!非常非常难!”蒙娜问他:“你想上战场?”卓阳抿抿唇,很干,他的心,很烦:“随时可以!茫然四顾,找不到更有效的选择了。我的国家要灭亡了,我到底能做什么?我一直这样问自己。”蒙娜放弃了:“好吧!你总是坚定。”她记得,莫主编安排过义勇军的教练训练报社一众记者编辑。卓阳拿枪、放子弹、上膛的动作流畅极了,就如画画、冲印相片一般熟练。他举起枪的时候,其他人还没拿稳枪。他的准备,或许早已做好。蒙娜静静退出去,替卓阳带上门。孤军营汇演势必要轰烈了,群情很激动,响应的也多,没几日报名的节目就满了,秦编辑忙着排节目表,排来排去,总有多余。“老莫,我们是不是删掉几个节目?”秦编辑请示莫主编。莫主编说:“没有想到各界反映如此踊跃。我们挑最出名的那几个角儿,其他人我们还是要感谢人家的支持,邀请一起去孤军营看演出。”秦编辑又重新整理节目单,勾掉几个名字,看到归云的名字,她就问卓阳:“小卓,杜小姐的节目怎么样?”卓阳坐在靠窗的位置,正低头写稿。他做得专注,从摄影记者向文字记者靠了,也努力,莫主编就给了他写通稿的活儿。他抬了头,肯定地说:“十分好,希望你们可以让她演出。”“这话不容置疑地在要我开后门!”秦编辑笑盈盈说。“用实力说话,不用开后门!”卓阳眨眨眼睛,侧头看窗外起伏的屋顶,想,如果不能去唱的话,她必定会失望。而他,真不想让她失望。又想,如果不能去唱,她会不会哭鼻子?她哭的时候眼睛通红鼻尖通红,像只小兔子。想到这里,卓阳便顺手在白纸上画了一只兔子,嘴角一斜,伸个懒腰,继续写字。
秦编辑就不去删归云的名字了,还开玩笑:“年轻人稳重是好事,但是追女朋友可不应该这样气定神闲!礼拜六通知她来排练。”他们都以为归云是他的女朋友,奇怪的是他压根不想否认。卓阳笑着说好。
莫主编走过来,问:“我倒一直要问你,你可老实说,是否联系过王老板工厂的自卫队?”
“没错,他们接外务!我查清楚了,那石库门是被一对日本夫妇租下经营,并非算日军方面的附属业务。故此我认为能救得一人是一人,这险值得冒!”卓阳见莫主编一脸郑重,也就不瞒了,干脆如实说。莫主编听得凝重了:“王某人的自卫队暗地里老早归了重庆方面暗里的那些组织,现今你把这么一个暗示给他们,可就跟那群人纠缠不清了。”卓阳正色,且坦白:“我并不仅仅去暗示了!”莫主编见卓阳还冲他满不在乎地笑,并且偏偏还要说:“我还想拍东宝兴路石库门内的情形。”
“你这次完全是挺身涉险!没有转圜余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且在座各位,哪位不是在涉险,大家还是坚持在新闻战线的第一线!”
莫主编莫测地一笑,是赞赏的:“你的冲劲总是锐不可当!这次准备做专题?”
卓阳说:“救出那些女孩们再说,再拍照。蒙娜说过新闻人责任在于公平公正地记录一切报道一切,然现今形势,还是以保护生命为先!”莫主编注视了卓阳一会,说:“你真的成熟了,变得冷静而可靠!”这个男孩,是他从小看到大,却没有想到的是,他比他预料的要成长得快,“我似乎已经没有左右你的能力了!”拍一下自己的脑瓜,无奈的样子。卓阳机灵,早嗅出不寻常,此刻借着机会说:“莫主编,为何你和我父都对王老板有微辞?我认为国难当前,任何个人看法都不应作为团结抗日的阻碍!”莫主编说:“你的看法,我保留。我与你父对王某人的看法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在抗日问题上的立场和所为我佩服也赞同,但此人太过急功近利太爱出锋头,恐怕有朝一日会闹出事端来。没必要的话,还是与之保持距离为好!”卓阳点头:“我自有主张,会把好分寸!”再提醒,“莫叔叔,这次的事不要向我父母提起!”
莫主编道:“这是自然。但是,还是那句话——小心为上!”“莫叔叔――”卓阳还有问题。莫主编已经站起来,他打住他的话:“太聪明的孩子要保护,但生在这时节,只好放聪明孩子早点出去摔打。”卓阳望着莫主编消失在门外的背影,随口一问:“莫主编是否有副业?”
秦编辑只当没听见:“别忘了通知杜小姐,杜小姐没有留德律风号码,你还得亲自走一趟!”她也走了。卓阳问不到人,就只好拿起一边的相机擦起了镜头,镜头是通明的,反射着阳光。他一直觉得照相机镜头是一个又诚实又狡猾的东西,既能骗人又能留下最真实的痕迹。多奇妙!他真想知道一切玄妙背后的真相。是他太好奇了。他想,他是愿意接近那样玄妙的结果。又低头看纸,画的小白兔竖着两只长长的耳朵,眼睛黑亮黑亮的。把纸叠好,放在一边的文件夹里,一下没放稳,滑落好几页纸,其中夹着一张相片。暗黑的夜里,唱戏的女孩。他为自己留了一张这相片。归云从报社回了戏院,心里思忖着同归凤说的事,才一脚踏进戏院大门就被堂倌领班风风火火赶在一边。“靠后靠后,诸位让让!”里头看戏的人被吆喝开了,归云也被推到一边。门边的观众都不知发生什么阵仗,莫名所以,又不敢造次,老实地听话地往两边让。
中国人老实,有时候老实得不问青红皂白。见别人让了,自己也跟着让,让的场子后边秩序大乱,有人被挤到脚,有人被抢了座,还有人打翻了杯子,烫到邻座,折腾出一片大呼小叫。
归云挤进去,归凤在台上唱《孔雀东南飞》,专心做着刘兰芝,对下面耳不闻,眼不看。做焦仲卿的小生却没好定力,一边唱着,一边眼神飞到门口。归凤转个身子,扯过那位焦仲卿,非让她的眼神回台上来。台上的角儿,绝不容忍同台的搭档一心二用。归凤在舞台上,有她作为红角儿的气势,不着痕迹的拉扯和不动声色的眼色警告,让那位小生再不敢出戏往门边看了。归云方舒了口气。门外有人进来,那堂倌开道,领头的中等个头,身着考究的手工刺绣的黑色对襟中装,下身一条宽松的黑色纺绸裤。脸上架着包金边的眼镜,却架不出书卷气来,只因脸上左颊有条长疤,蜈蚣一般趴着。身后跟着三四个随从。江太中亲自弓腰跑出来,一脸谄笑地迎了过去。“方爷,您老赏光,我这小戏台子可真是三生荣幸啊!”亲自给迎到第一排的雅座。
归云抓住堂倌问:“小三子,这是谁啊?好大阵仗。”叫“小三子”的堂倌卖弄,说:“杜小姐你可真没眼见,这位可是海上达人张先生表外甥方爷进山,管码头的咧!”伸出大拇指,“青帮里面的一号人物!”“怎么会有这种人?”“嗨!”小三子蔑视归云的担忧,笑她没见识,“靠山得靠大的,捕鱼得抓肥的。这可是道理。”拂了袖子,跟前伺候去了。归云往前挤,她看清了方进山,他眼镜后的小眼睛精光四灿,像装老虎的猫。
边上自有江太中来解说:“方爷,您给咱们的头肩断断,这《孔雀东南飞》可唱的怎样?”
台上的归凤已演到《雀会》。准备以死明志的刘兰芝唱白:“仲卿,你我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生既是同命,死亦当共事!”泪满面,愁满面,孔雀就要东南飞了。方进山拍了手,笑了。“好!”声如洪钟。江太中也鼓掌,小三子也鼓掌,所有的观众都鼓掌了。整个戏院都沸腾了。
归云充耳不闻,她只看着台上的归凤,光彩四射,风采夺人,打动每个人。
转眼,便是方进山那虎生生的猫眼,紧紧锁在归凤身上。
十五 诉衷情?孤萍随波
自方进山进了宝蝉戏院,归凤头上就像罩了一顶乌云。方进山那日后便未再来,只遣人每日送银盾和花篮,花篮上大大书着“风华绝代来归凤,美轮美奂绍兴戏”,专门要让人知道他在捧着来归凤。归凤心底犯了慌,但凡见了方进山的花篮,就像见催命符,神魂也不在本位了。
戏班子里的姊妹们心中皆因此事惴惴,流言蜚语,暗暗生出。归云暗恨,狠骂江太中的势力,同展风商议这事,他只道:“可还有我这份劳力在,再不济你们还能做纺织工……”归云摇头,并不是妥善法子。归凤是心慌意乱,方寸全失,只哀哀道:“我生来八字不好,这就是我的命!”
展风更恨了,怒道:“如果姓方的要动归凤,我非同他拼了不可!”归云晓得他义气性子,且现今也入了危险行当,又怕他真的动粗,免不得劝一阵。万不得已,并非要如此。她只好宽慰归凤,且先按兵不动。但也奇怪,那方进山真有着几分耐心,只与归凤磨,一时半刻不曾强来。有几回还陪着位珠光宝气的老太太一同来看归凤的戏,他在一边端茶递水,做小伏低。
归云暗暗观察几回,一日在后台卸装时同归凤商量:“暂且先与他周旋一段,我看他除了好色,倒还有其他打算。这样便能拖得一刻,再看看。”归凤想自己一心求老实本分生活,偏遭逢这样的煞星,不觉流了泪,道:“我怕再也支撑不下了,如避不了这个人。如果——如果——”说了两个“如果”便停了口。归云看着她秋波含泪,她早已是有了个主意的,就说:“我打听过,姓方的请来的老太太是张先生的妈,她是你的戏迷。”归凤懂了,也留心,一面与方进山虚与委蛇,智尽力竭,又一面按归云的说法同那老太太套了近乎,倒是颇投缘。归云眼见方进山倒是供着这老太太的,也算暂时找了避风处。
只怕长远也不是法子,唯今之际躲一刻是一刻。她还有个最好的法子,如果归凤嫁给展风,或许会更好。庆姑也直念叨,不管归云也好,归凤也罢,展风随便娶哪个,她都安心的。只是旁敲侧击一番,展风并不解这个风情,许是待她同归凤真如一般。归云有些灰心,有些安心。惶惶惑惑,精神紧张。这时卓阳来通知她去报社排练了,她又想同归凤说一说这事,但见归凤恍惚更甚于她,就无法再说了。她先自去了报社。这回同上回不太一样,家什都搬空了,香气袭人,热闹非凡,鲜艳美丽。
脂粉同发蜡,高跟鞋同西装裤,都描绘出浓艳的妆,曼妙的姿态,每个人都油光粉面。何时何地都端着身份架子,这就是上海时尚的风华。有几张脸归云是熟悉的,画报上电影里见过。还有几张脸,归云更加熟悉,是行内比归凤更加红的角儿。她站在门边,自己是一身罩着素色绒线披肩的蓝旗袍,被颜色压在门边。
埋在人群中间的卓阳看到她了,已经排众而出。“看到很多明星,很亮眼!”她抓着自己的辫梢,忐忑笑着。卓阳看出她穿的一身正是那天在爱多亚路相遇时穿过的,如今再次见到,倍感亲切。她并没有施脂粉,疏淡的眉,光华的眼,辫子还那么长,那么黑。亭亭玉立站在壁角,让他一眼就看到了。你更亮眼!他想说,没说出口,毕竟唐突。“你的节目很特别,我们想要摆在压轴!”他就这样说了,下意识讨了好。
归云涩涩笑,眼睛一亮,说:“我可以唱好。”他见她用手指反复梳着辫子,分明心中底气不足的,表面上又要这样镇定和自信。他就笑了,带她去了等候区。报社将一众大小明星聚集本就不易,这时的安排就稍显混乱了。演员们各有各的事,报个道并把演出节目交代好后,有事情的就先走了,没事情的按名号在编辑那边依次过场。
卓阳安排了归云报道之后就被报社同事叫走,给那些来捧场的红明星照相。
归云一个人按秩序规矩地坐在一角,等着上场排练。看着那些执朋带友甚或前呼后拥的演员,自己真有点势单力薄。“那几位大明星可不好伺候,都当这次演出是宣传良机,趁机要建立爱国形象呢!”
“这些节目才叫好笑,排的独幕剧,乱讲风花雪月,唱的歌是《夜上海》,不晓得这些新派的MR.和MISS.们都是怎么想的。”“他们都把这次演出当是免费宣传了,和发国难财有什么区别?”“但莫主编说得也对,借他们在文艺界的影响力炒一炒,对我们的宣传也有好处,毕竟好不容易争取到这次为孤军营义演的许可,是振奋士气鼓舞人心的大好机会。”“只是要纠正这些节目可要花大气力,好在有文艺界的尊长在,一句话下来这些小辈们到底要听的。”一旁两位记者的趁着送走了几位演员的当口,杵在一角喁喁私语,说一阵又叹气。
归云低头看唱词本,心里翻转了几回。暗忖,自己同这些明星的心思可有几分接近?脸便烧起来。又想,他们文化人,对文艺界终是有想法的。心思婉转几回,终于轮到她去试唱,审节目的是莫主编和那位带她填表格的秦编辑。
归云用心唱好,莫主编为她鼓掌,不啬赞道:“没有想到文雅的越剧能唱出这样的剧目来!”
归云微笑:“我希望孤军战士们能喜欢。”秦编辑在旁也道:“小姑娘是唱的很好的,很有实力,卓阳说的对,的确凭了实力说话。”
她善意地意味深长地笑。归云的脸就烫了,匆匆道别。出了报社的大门,天已擦黑。“杜小姐!”身后有人叫她,她听出是卓阳。她想她得转身同他打招呼,他就已到了她跟前,问:“耽误了那么久,你饿了吧?”归云还是看他,心中拿捏不准怎么答才好。路灯下,卓阳一直保持着微笑,嘴角扬起很好看的弧度。他在等着。她就更答不了了,生平头一遭,就这样乱了。卓阳不要她答了,直接将自行车推过去一些。这车子是新买的,蹭亮,光彩也逼人的。
“可否有幸请你吃上海最好吃的柴板馄饨?”他侧一下身,已等她坐上他的自行车了。虽是笑着的,但似乎并不准备接受拒绝。
归云好奇了,不知道“上海最好吃的柴板小馄饨”到底怎么样,她想试试。一步跨出去,卓阳看到了,及时再把自行车斜了一下,示意她坐上来。第三次坐这车,已经熟悉了坐在那窄小后座架上的感觉,轻轻一跃,就能坐得很熟稔。
他把车骑得飞快,从四马路绕到西藏路又沿着爱多亚路拐进了靠近霞飞路的一条小弄堂里。
弄堂的一端有间热气腾腾的路边摊,摆齐担子锅碗,还有两只小桌子并几条椅子放在一边,三五个客人正躬身坐在小椅子上吃东西,一边和摊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奇书网|Www.Qisuu.Com)老远,就闻到一股温馨的米面香来。“老范,两碗小馄饨。”卓阳把车缓下来,对着铺子叫。那放着锅烧着火的煤炉后的一个中年男人看到卓阳,眉开眼笑:“小卓先生,你今朝有空来啦!”归云从卓阳的自行车上跳下来,说:“真的好香!”“馄饨更好吃!”卓阳停好车,带着归云拣一张没人坐的桌子坐下来。归云打量这小摊,简陋的,但是锅碗瓢盆并煤炉,应有俱有。摊主就是卓阳口中叫的“老范”,脚下摆着两只大面盆,一个放干净的碗勺筷子,一个放客人用过的碗勺筷子,显然是脏餐具要远多于干净的餐具,可见生意之好让摊主也无暇及时洗碗。“老范的柴板小馄饨是上海滩上最好吃的。”卓阳自动自发从老范身边的面盆中拿出两只干净的大碗和调羹来。老范忙着开锅下馄饨,一面说:“这可是你小卓先生赐的。”用手里的筷子指了指支在煤炉旁边的一块硬纸板做成的小牌子,上面写:“吃不吃在于你,好不好在于我!”归云看一眼,那字迹太熟悉了,她千模万仿的笔迹,闭上眼睛也能写出来,便朝卓阳看看。卓阳已经站在老范身边,把碗摆在他手边的木板上,等着馄饨开锅了,见归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就朝她笑笑:“小小广告,玩一下噱头,不过老范的一手馄饨下得出神入化,不吃会后悔死!”
老范盛汤,盛馄饨,一手分了三碗。归云想,真是好工夫。他还一心两用说着话:“人家都说这块牌子太狂了,好像仗着手头绝活,无所谓别人来不来吃!不过很多人倒是为了看我好不好,就偏偏来吃了。他们都不知道狂的可是你小卓先生,可不是我老范爷叔我啊!”卓阳接了碗过来,:“不是我倚老卖老说你小卓先生,不带女朋友去红房子吃牛排,跑来这里吃小馄饨。这种坍台面的事情也就你做的出来!”归云低着头暗忖,如果他说带她去红房子吃牛排,她怕是会忙不迭赶紧拒绝了。正因为他说带她吃小馄饨,她才没有拒绝。他好像能看透人的心思。老范明摆着更为卓阳加油,又说:“小卓先生人交关好,书香门弟里出来的好人才,窝里厢底子厚,就是不会做人家,谈朋友都谈得傻头傻脑的!”归云的脸是彻底“刷”地红了,卓阳为归云拿了筷子和勺子,他只是轻轻对老范说:“老范,你真是饭泡粥!”
他没有否认呢!归云脸更红了,更不能否认,说与不说,都尴尬。只好唯唯低头喝汤,滚烫的,极鲜美。用嘴轻轻吹开,小口喝,装作专心致志,心无旁骛的样子。卓阳凝神看她。她低着头,努力吃馄饨,因为馄饨鲜香好吃,也因为吃着馄饨就不用再说话了。
卓阳又开口了,从口袋中拿出一本簿子来:“我想你用的到的。”归云放下手里的调羹,手指搓捏了一下,去了油污,再来翻这本子。第一页第一行,好好的四个大字——“十八相送”,是他的笔迹,下面一行行是她熟悉的越剧唱词。再翻一页,是“葬花词”,再往后翻,有“盘夫索夫”、有“追鱼”,到了最后一页,是“穆桂英挂帅”。
全是他的笔迹,笔划均匀,用了心写的,可以当字帖用了。归云的脸更红了,心头隐隐一动。卓阳见她还是不开口,想自己又该怎么说?他是个小骄将,心里存了几分心,那日看到秦编辑手里她的报名表,她的字刻意模仿他的练习过。他猜字帖就是他留给她的那张为高连长写的遗书,心里亦喜亦惆怅。路过开明书店时,他看到有新出的《越剧小戏考》,就买了一本回来,按他听她唱过的戏手抄了一本。开篇是《葬花词》,很流畅就抄了上去,似曾相识的,他说不上来的似曾相识,他想他听过她唱薛宝钗,怎么会抄了一首林黛玉的词上去?最末一篇是《穆桂英挂帅》,在《越剧小戏考》里还没有录入,他凭他听过的默写出来,也能写得分毫不差。这个候送给她,倒不知该用什么借口,只说一句“我想你用的到的”。怎么用的到?让她再继续模仿他的字及至练得更好?是稍显唐突。卓阳送出手说出口后方突然有了小小后悔。谁知道归云一页页翻好后,双手拿下来,说:“谢谢你,卓先生。”态度坦然而可爱。她第一次称呼他做“卓先生”。卓阳心中立刻责怪自己的不坦然,向来自诩光明坦荡,但此时真比不得她的风度。便也释然一笑:“你别客气,下回我也请你吃柴板馄饨还礼好了。!”他还有后着。归云的笑含在发下,不能显出来。他不能老看她,害她都不能安心吃东西。
还有个老范在一旁搭腔:“小卓先生是好人哪!我家老太婆多亏他。”卓阳叫一声“老范”,他就住嘴了,径自傻笑。归云吃了一头汗,心里也热着,有散不掉的微香。两人吃完之后,卓阳起身收了碗勺,很熟稔地走到老范身后的公共水龙头,他开了水龙头就洗碗。老范自然不准:“哎,吃就吃了,还洗碗干什么?”卓阳笑:“老客人才不跟你客气,你现在生意好,一个人碗都来不及洗。阿姨身体好点了没?”
老范有了新客人,边劳作边说:“老太婆腿上的子弹取出来以后,精神好多了,医生说复健治疗还要等一阵。”归云也过来帮忙,老范更着急:“你看看你们,怎么帮我做起这些事情来了?怎么好让你女朋友动手?”卓阳就笑,对归云说:“别人叫他‘老烦’,因为话多。可他说不过我!”
归云本就是活泼人,也调皮:“他叫你小卓先生,小卓小卓,不就是‘小作’?‘老烦’和‘小作’,难分伯仲!”卓阳摇摇头:“看来我说不过你!”两人都笑,通力把一面盆的餐具给洗刷干净。他的手和她的手都浸在水里,五六月的水,微冰。她的动作熟练,他的动作生疏。她想,他原来是不太会做家务的,却抢着要洗碗。他想,原来她摆云手,摆兰花指很好看的手做起家务来这么麻利。他们都只盯着水下的对方的手。她看到他右手卷起的袖子上有个微小的洞,圆的很齐整,似是被烟头烧出来的。
他抽烟?归云蹙了眉。可蹲在她面前的他,身上淡淡的气息中并没有烟味。他抽烟不抽烟又和她有何相关?归云心底笑自己的多管闲事。一扬手,甩去碗中的水滴。最后,她说:“你不是‘小作’,你是很有正义感又有责任感的新青年!”
他向她立正,颔首,微笑:“我当它是听过的最真诚的夸奖。”归云在那天回家后,就把卓阳送给她的手抄唱词本放进一只木头匣子里面,很珍重地把钢笔压在上面。木头匣子里面的东西越来越多,除了雁飞留的三块大洋,几乎都是和卓阳有关的东西。
她的财产不多,大多都在这只匣子内,她是珍而重之地藏好。再同归凤一道战战兢兢去戏院上戏。袁经理破天荒放着百乐门亲自来戏院监场,他带了个斯文先生来。穿哔叽长条子西服,发上散着贝林香,油头光面的。他就把人领到了后台。斯文先生亲自躬身朝归凤打招呼:“方先生特邀归凤小姐一起说戏。”后台的姊妹大气不敢出一声,生怕引火烧身。归凤颔着颈,不答。袁经理不容他不答:“归凤,方先生早晨才给我下帖子,原来是你的戏迷,我竟不知道。这个面子要卖的,你可千万别扫兴!”归云要立起来,江太中挡了过来,手往她肩上一搭,力气很大,归云起不来了。她就说:“那我们就不扫方先生的雅兴,一道前去叨扰一回吧!”斯文先生一扬手:“方先生要向归凤小姐单独请教文戏。”分明的赶着鸭子要上架。袁经理在归凤那头低声说:“只是应付而已,对你好对大家都好,太多事情你自己也要掂量着办,难不成靠别人保你一辈子?”归凤觑一眼被束缚的归云满脸担心和心痛,也不忍心。想怎么也是逃不过的,只好一跺脚,站起来,暗自下决心,横竖一刀了。归云还在提醒她:“张府老太太上回说咱们戏园子的瓜子好,你得带一包。”
归凤明白,点头,跟着斯文先生出了门。戏院门口横着方进山的美国福特小汽车,月色下,如银色的机器小兽,大剌剌趴在那里,挡住退路。归凤是被逼的,进了闸。归云忧心了整晚,归凤深夜回来了,倒是安然无恙。脸上有些如释重负的喜色。
她说:“方进山拿我孝敬张府那老太太,你是没有看错。”归云担心着:“这一时是避开了,往后――”她的主意又生出来,“归凤――”说不下去,说出来也是伤她。归凤愁眉叹:“我真觉得好累!这世道怎样还肯放过我?”归云只好再探展风的意思。“娘一直念叨你的婚事,归凤的事你到底怎么想?”展风无奈又气恼:“娘逼我,你也来逼我。”“归凤唯今无处可躲了,那等有势力的人只把我们当耗子耍,我真怕……”
展风是明白的,他说:“要么归凤就不要唱戏了。”归云说:“要归凤不唱戏好比要她命。”“要不我回了妈,给归凤找一个好婆家?”这个主意更不好,归云知道关节所在,展风也知道,归凤更知道。三个人胶着,心都悬如走钢丝,又不能表露出来,表面又要装无事人安慰他人。庆姑的念头也没断,且一日强似一日,时常在归云归凤身上左右念叨。“展风现今跟着王老板倒也太平,王老板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了,听楼下何老师说报纸都在说他最近卖‘孤军’战士生产的毛巾这些东西,很得人心!展风也受了重用,这时候不想终身的事,啥时候再想?”归云不插嘴,静静听。“我原本指望展风和你,他又意思不明确。后来我想归凤也不错,但他也不愿意,看来还是向着你的。以往我是糊涂的,你可别往心里去!”归云就怕她再说些不着边际的,便说:“娘,你多心了。展风现在忙着工作,也许还没有心思定下来。”庆姑拉住了她,问:“他到底在忙什么?”归凤也时常问她:“展风到底在忙什么?”归云知道,但不好说,不能说。展风只对归云说过:“这一决定我也斟酌再三,妈那边虽说是经不得担惊受怕,但我爹那仇,定是要向日本人讨回来的!且我这堂堂一男儿在家国飘摇的时刻,必须要做些什么!不然太憋屈了!”
自小到大,展风都习惯同她商量,能不惊不怕,且还支持他的,除了归云也没有旁人了。尤其在冒险之后,他只是一个新手,心里并没有多少底气,因而就更需要支持了。这个家里,能给他这支持的也就只有归云。在庆姑面前,归云自然是隐了展风的话没有如实交代,只是作一番劝慰。
日子像闷着的面团,发着酵,不知何时是个头。人人闷一头汗,还有泪,就是走不出蒸笼的迷雾。会演的事也出了点岔子,报社的编辑记者告诉归云,工部局对此次的活动发了警告。莫主编从中斡旋,但好多天了都无甚结果。不少名演员名歌星名角儿闻风渐次退出了。但归云始终没退。
她要唱,就会唱到底,都按时去报社排练,也总会遇到卓阳。有一回,她看到卓阳抱着一叠裁剪得比一般报纸小一半的报纸上楼梯,一好奇,就拿来瞧。
小报纸叫《号角》。归云问:“是新报纸?”“是。”“外头没见过呢!”卓阳说:“《朝报》要停刊了。”归云惊呼,“为什么?”“前方将士在上海苦战三个月,《朝报》又多支撑了六个月。工部局要我们把演出改为联欢,他们希望《朝报》停刊或者改版。”归云捧住手里的小报纸:“所以有了《号角》?”卓阳点点头。归云再看报纸,上面有创刊词:“我们没有和内地脱离,上海也不会是孤岛,我们要时刻把握住自己的灵魂,记住我们所处的地位!”她说:“我也想这样!把握住自己的灵魂。”又问,“以后哪里有的卖?”
“《朝报》上的柜台和报贩子那边是再不能用了,《号角》做中英双语周刊,先进咖啡馆西餐馆走走路子。”“呀,那以后我们就看不到了。”卓阳笑了:“我每期都给你送一份。”归云脸一红,头埋下去。卓阳晓得自己失言了,但并不想收回这话,又说:“你还能留下来,真不错。”归云一抬头,就对上他深邃的眼,她说:“跨了这一步,开头或许还有别的念想,但走出来了就不能回头,也不后悔。我听你们的安排。”卓阳说:“对,我们走了这步就不能后悔。”归云的心一定,也就根本不去后悔了。因晚上也无须上戏,归云就径直回了家,发现展风不在,归凤倒是提早回来了。她忙忙碌碌,一直不同归云搭话,归云心里直纳闷,好几回要同她说话,都被她避过去。直到天晚了,展风还没回来,两人伺候了庆姑休息,就回了自己房里,归云照例在客堂间的八仙桌上练会字。正聚精会神,身子被人猛一推。“展风到底在忙什么?”归云回了回神。归凤连珠炮一般又问:“展风是不是又去帮王老板做什么危险的事了?”
黑夜里,她的目光格外灼灼,几乎是逼视的。归云犹豫了一下,归凤又继续道:“你们为什么不好好安分地过日子?为什么一定要做那些危险的事?”“归凤!”归云低叫。归凤也知道声浪高了,怕惊醒庆姑,又压低声音:“咱们还像以前安心唱戏不好吗?你们非要干那些危险勾当,我晓得展风对你亲,事事都要和你商量。你不能恃着这些把他一步一步往火坑里推!”归云立起来,又叫一声:“归凤。”归凤的话从来没像今晚这样多,她不容归云说,自己又道:“班主已经不在了,这家再也经不起折腾!我只求求你们,不要再去涉险好不好?我们还像以前安稳过好自己的日子好不好?我们好好唱戏,再供展风去念大学也好,让展风做班主也好,只求他不要再去跟着王老板干那些会送命的活儿!”归云问她:“你有没有问过展风愿意做什么?这样的世道,他做这样的选择,有他的志向。我们一昧拦着阻着,他是不是会痛快?我也想一家人平安度日,可是已经不能了,不能了。班主死的那日,一切都不对了。”归凤眼圈一红,哭了:“可是,展风也不能往火坑里跳啊!要报国要打仗的有千千万,咱们就不能好好过日子吗?”归云拿出手绢,替她拭泪:“谁不想家里平安,我们都努力会让这个家保全。我怎么不懂这个道理?”“你怎么懂我的苦?现在前有狼后有虎,方进山那里拖得一日算一日,戏班子里,袁经理已经暗暗为筱秋月那几个接了堂会,她们也都冒出了尖。”归凤一边抽泣一边说。“傻姐姐,筱秋月她们如果红了,不是也是庆禧班的进益?会有更多戏客来看我们的戏了。”归云安慰。归凤跺一下脚,道:“她们原本就不服咱们的管,现在更是一昧和袁经理一鼻孔出气,如果这个时候我头肩的位子保不住还怎么好?”归云一下愣住:“我倒没想到!”归凤冷笑:“你整天心心念念看报纸,想着打日本人,怎么想的到我们的燃眉之急?以前大家都说你稳重又聪明,大事小事定的下来,可已经是眼前的事情了,你这个聪明人怎么看不出来?”
归凤一串话,归云一串的晕眩,她没有想到,归凤想得这样多。暗暗看归凤,她绞着手绢坐在桌子的另一角,愁眉不展。她暗叹,其实也考虑过,如若方进山迫得太急,不如举家外迁,去江苏或浙江,但是现在全国战火蔓延,真如杜班主说的“无处安身”。不说积蓄不够,庆姑也念想着杜班主生前的话,一认租界的安全,二明摆着说过杜班主的魂在这里,死也是要留下来。前路真是曲折,看不清,归云想要靠归凤近些,归凤扭开了身子。意思要分道扬镳的。归云不准,她又靠上去:“归凤,咱们打小一处,不分开。苦难一起当,只展风那边,都要多担待。”
归凤罢了,泪直流:“我只巴望他好,其他的,我不在乎。”门这时被大力推开。“归云归凤!”展风回来了,靠在门口呼唤她俩,他神情奇特,带着七分悲愤和三分欢喜。
“我找到小蝶了!”他让开了,身后,是一条瘦骨嶙峋的影子。说是影子,是因为那人陷在门边阴暗的光线下,看不清楚面孔和衣衫。只觉得那条影子似随时会倒下,倚靠着,找着可以支撑她的力量。展风扶她进来。一双黑旧的木屐走到光下,木屐上的脚有乌青有血块,是旧伤了。往上,是皱巴巴的日本和服,黄黄白白,颜色腻在一块,看不出原来的面貌。只是和服外披了一件挺刮的黑色中山装,但穿的人还是冷,用瘦骨骨的手紧紧抓住中山装的衣襟遮掩自己的身体。那是小蝶,她们都认出来了。因为那一头蓬乱的干枯的发胡乱扎了小辫子,辫梢是红色的蝴蝶结。那红是脏腻的暗红,那蝴蝶结是委垂下来的,不能飞舞,。小蝶的脸颊瘦削得凹下去,是缩水的苹果。眼睛直瞪瞪,呆板板,不愿意再动。但看到归云和归凤刹那,眼波转了一下,失去血色的嘴唇剧烈颤抖。“师姐!”她的声音不对,粗了哑了,软弱无助,全无紫鹃和吟心的娇脆。归云的泪比自己预料得更快地流下来。归凤的泪却是止了,干了,人也怔了。“师姐——”小蝶的声音破了,她扑到了归云怀里。归云接住了她,抚她凌乱的头发,不住叫:“小蝶,回家了!你回家了!什么都不用怕了!”
小蝶不住叫:“我天天想回家,夜夜想回家!我想回家呀!”可归云发现,自己胸前的衣服上没有一滴泪。她转头看着归凤。小蝶,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她只能抚着小蝶的身子,抚到那件中山装的袖子上,那里有一个微小的洞。在一片完整的衣料中,摸到不完整的缺口。展风说:“我们去了东宝兴路那间石库门,在里面有十八个中国女孩,在打仗的时候被一对日本夫妇趁乱骗到那里扣了起来,他们逼这些女孩伺候日本军人。”他跟着进来了,“这是一家日本人开的慰安所。”石库门里的杜家,又是一夜的无眠。还是一夜的泪水来点缀这也无眠的夜晚。
展风、归云、归凤都坐在客堂间里,听着小蝶母女三人抱头哭泣,还有庆姑不住劝慰的声音。
展风说:“明天把小蝶送去妇女救护组织开的诊所,那里条件还不错。”
庆姑拭了泪,忽问展风:“你怎么接回的小蝶?”展风不料母亲这关节有这样一问,倒答不上来。归云插了一句:“王老板认得的人救来的,晓得展风同小蝶的关系。”展风便接着说:“小蝶一听她娘和陆明是我们家安顿的,无论如何要来一趟。”
归凤也哀泣:“原本陆明和小蝶好好一对美满姻缘,现今一个残,一个——”庆姑听住了,心疼得又流了泪。展风只是咬着牙,攥紧拳头,归云拍拍他的手,压下哽咽:“我去烧水,给小蝶洗澡。”
厢房里的陆明忽然跌跌撞撞走了出来,对住展风说:“展风哥,我又要老着面皮求你了,求你替我置办婚事,我要娶小蝶——”尚未说完,小蝶疯了似地推开她的母姐,狠狠推陆明一把,他失去一条臂膀,身体平衡极差,一下就跌倒在归凤脚边,归凤忙扶他起来。“谁要你娶!谁要你娶!你都是独臂人了,怎么管得了我?”声音还是哑的,情却是急的。
陆明挣扎站好:“我是独臂了,可我还能照顾好我的老婆,我不会让我老婆再被人家欺负!”
“我不要你娶,我不要你娶!” 小蝶娘同筱秋月用力按住了小蝶,小蝶娘对陆明说:“今晚就先不要讲这些事情啊!她脑筋有点不清不楚,过一阵再说,过一阵再说!”一边说一边鞠躬。展风拽了陆明坐下:“今晚不要说了,明天咱们就把小蝶送医院去。”陆明沉痛地看着神情涣散的小蝶,心痛难以抑制,又叫一声:“小蝶!”
小蝶就“咚”一下晕了,昏在母亲的怀里。她再次有些清醒地醒过来的时候,身边笼着一大堆的玫瑰花,鼻子边却闻到栀子花的香味。她使劲儿嗅了嗅,甜甜的香,实在太怀念了。唤一声:“师姐,今天花好香!”“小姐,愿不愿意给我们做模特?”是中文不够标准的女声。小蝶循声望过去,蒙娜带笑的蓝眼睛朝她眨了两下,她将一朵玫瑰插在了小蝶的鬓边。
小蝶辨了辨,是认得的洋女郎,她想起来了,忽而嘴角一弯:“我把你们给我画的画儿给弄丢了。”蒙娜变了戏法,又拿出一幅。画上的女孩有如花的笑靥,是她当初未完成的作品,后来又赶着完成的。小蝶静静地看,眼里生了晶莹,她终于能流泪了。她动了动唇,说:“谢谢。”
蒙娜很难过,她曾在这张脸上看到过那么多种丰富灿烂的表情,此刻只能看到死灰。
在小蝶闭眼睡去之后,蒙娜走出了病房。卓阳和归云在外面并肩站着,都没有说话,挨着窗口,眺望远处。夕阳正西下,有微弱的阳光洒进来,染在他们的发际肩膀。归云先回了神,说:“蒙娜小姐,谢谢您了!”蒙娜神情萎顿:“我看到一个活泼的生命在凋谢,却并不能做什么!”归云说:“您已经做了很多了。”卓阳长叹一声,对蒙娜说:“你的纽约通讯还没译完,我们回报社吧!”
归云转向卓阳:“也谢谢你!”卓阳凝神望住她。她朝他淡淡一笑:“你的中山装我会洗干净送过去的。”他看到,在斜阳下,她的脸,如此哀伤!
十六 问斜阳?孤愤难书
归云从来没有好好看过上海的天空,但是雁飞曾经对她说过,上海最干净最美丽的也就那片天。那年,她们还是孩子。如今想起,她就仰头看了,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一阵鸽哨声吹过,飞来一群“呜呜”的鸽子,洁白的羽毛,像一片白云拂过。鸽子在一片蓝色里自由翱翔,鸽哨是指示,它们跟着指示,尽情地在蓝天下扑棱着翅膀。它们只有指示,没有禁锢,尽情向前,没有退后。它们的翅膀下面,关着一群无法自由的战士。归云走近了胶州路的孤军营。转身片刻,看见一边弄堂口一个斜倚的身影。
她第一次看到卓阳穿黑色以外的衣服。今次他穿了和天空一样蓝的毛背心,松垮垮地罩在白衬衫外,也是翻了行头了。他的头靠在墙壁上,她只能看到他的侧脸,也看到他另一只手夹着一支香烟。淡青的烟雾掠过他额际的发丝,轻腾,模糊了她的视线,掩盖他聊赖的神情。一支烟就是他的一个静谧的世界。
她不喜欢抽烟的人,又觉得似乎这支烟是他寂寞的寄托,当轻雾腾起,他的脸,也没有那么寂寥了。她不打扰他,自己先去找报到的地方。卓阳已经看到她,暗暗掐灭烟头,走过来,带了一身淡淡的烟草气息。归云先笑着打了招呼,手里是带了一只包裹的,递给他:“这是你的衣服。”
卓阳接过来,脸上的寂寞隐了,愁绪也隐了,他的笑容一如上海温暖的阳光: “小蝶小姐还好吗?”她摇摇头:“谢谢你最后救了她!”卓阳又想起那晚。在自卫队放火之后,他趁乱进了那间石库门里,抢拍里间的照片。石库门朝西小天井有一个亭子间,他推了一下门,门锁着,就奋力撞开了门。一个少女半赤裸身子被五仰八叉绑在床上,衣服被撕碎了,还有兽一般的男人对这身子施虐。男人要挥的皮鞭被卓阳一把抓住,卓阳瞥见了了无生气的女孩,遽然一惊,竟然就是给自己做过模特的小蝶。那一怒是生了好大的气力,他抄了身边的椅子砸过去。天真的女孩,被折磨得脱去人形,衣服不蔽体,不堪的私处,还有胸脯上的累累伤痕,还有绝望的脸。男人天性是能打的,面对这猝不及防的日本下等兵,卓阳发足全力。混战中摸到日本兵的枪,迅速开了枪。日本兵倒下了,卓阳却能感到自己一脸凝固的冷漠。没有快意,他第一次杀了人。在这之前,他连只鸡都没杀过。父亲一直说“君子远庖厨”,他也一直受着西式的绅士教育。他知道“革命”和“战争”意味着什么,但他之前没有杀过人。所以他不知道亲手杀人是这这样的,子弹穿破胸膛,撕裂肉体,涌出来的鲜血浓绸鲜红。
当血逐渐凝固,他看一下,日本人的血和中国人的血是一样的红。“我没有及时救到她。”他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小蝶身上。他知道,是晚了。女孩的美好已碎了,他来不及抢救。
归云望着面前的他。什么时候开始,和煦的他也有了霸气?还是她熟悉的他,但是又是陌生了,才那么几天功夫。“小蝶说你帮她杀了日本兵,是菩萨派来救她的。”她的心,温软了,在得知他杀过人之后。
这双摄影师的手,白皙修长,不擅长做家务,却已经染了血,杀了人。她为他心痛。她将手伸出去,又收回来。卓阳对她柔软地笑,说:“我带你进去。”他一身的蓝色毛背心,像天空一样高且旷远,她愿意跟着他。归云跟着卓阳进了由报社在孤军营外临时租借作为化妆间的小石库门,秦编辑发了节目单给她,她才发觉自己的《穆桂英挂帅》竟是在压轴位置上,不免些慌张。石库门里的演员基本都来齐了,不少人都有些来头,排场也挺大,保姆同化妆师傅俱全。莺脆粉绕,花团锦簇,虽是为了个“义”,这场面也得做好,且还掼不掉上海滩的派头。
归云没有派头,没势没力,她选了壁角的地方坐好。卓阳被人拉住了,是个穿花色旗袍、盘发髻的小明星,她几乎半个人吊在卓阳身上,声音也发腻:“大摄影师,说好这回演了,你们发演出特刊,你得给拍两张好照片。”卓阳轻笑,不近不远地哄她:“闲话一句,届时还会让我们的大才子写好特稿。”
女人受用了,同身边人说:“这就是上海报界的青年才俊,拍照技术一只鼎,我一直想请来给我们的话剧社拍拍照。”立刻有人说:“吴小姐倒是会敲竹杠。”大家哄笑了。话是不清不楚,也重了,但是是场面上的顽笑,卓阳只把眉梢轻轻一耸,不以为忤。他从人群里脱身出来,回到归云身边。“都是熟面孔,我是个生手,真怕丢了份子。”归云打开妆奁匣子,抹脸、磨白了,再上胭脂,便看不到心慌不定的白了。卓阳一直站在她身边。“都是你们支持,才能把今天的演出撑下来。”归云朝那边的人群努了努嘴:“她们都是名角儿,肯这样坚持,担的也要大很多。”
或许收益也一样大,报纸一力把这些与众不同的行动叫做“出位”。都是博一次的,有真心,也有假意。归云看得懂,卓阳也懂。“真情假意都是好的,起码有胆气。”卓阳说。这才重要。归云的胆气在左冲右窜,她在紧张,手也在颤。她知道不容易了,这回舞台上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归凤,也没有其他戏班子的师姐妹,她靠不得任何人。是她自己要义无反顾的,如今合该着硬着头皮去孤军奋战了。卓阳替她拿起眉笔。“安下心,我相信你会唱好的!”他的口气不容置疑,手也不容置疑地抬起来,描她的眉。
她闭了眼,任自己的眉在他的手里婉转婀娜,斜斜飞向鬓角。是穆桂英英姿飒爽的神采。
他站着她坐着,他做了她的化妆师,没有经她的同意,便一意孤行在她脸上绘下他要的神采。
她觉得他在变,说不出变在哪里。睁开眼睛,看镜子里的自己的眉,才想起他会画画的,在她脸上留下了上戏妆以来最漂亮的一对眉毛。他很满意地看她,手里还捏着眉笔,浓眉一扬:“大家心目中的穆桂英!”
然后是箍头、贴花。他看着她把自己一层层武装好。他要带她去战场了。
孤军营的大礼堂里搭的简陋舞台,还是迤逦的。铺上红地毯,四周摆满粉红粉白的康乃馨,背景幕板也是红色的,没有演出标语。雷同艳色上海一般的布置是安营外人的心,是联欢的气氛。孤军战士们入场却是井然有序,带头的将领英姿勃勃,器宇轩昂,他坐下后,其他战士们才坐下,个个挺直着背脊,把手摆在膝盖上。他们整齐划一,士气不散。表演开始,是载歌载舞的,还有时兴的话剧。归云跟着卓阳在后台看。话剧演的是西洋戏,女主角真是刚才缠着卓阳的吴小姐,她在台上就变了,许是戴了金色的假发套,穿了白色的洋装。表情坚忍了,也是贤惠的模样。但渐渐更坚忍了。
她是要离开禁锢她的家庭,向英俊的虚伪丈夫分道扬镳。他们说的台词拿腔拿调,那个演丈夫的小生倒是长的不错,很有梨园小生的颜色,就是演的狡诈。归云是第一次看话剧,也入戏了,挺恨这个丈夫。“这是挪威戏剧家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一个勇敢的妇女冲出束缚自己的家庭的牢笼。”卓阳向她解释。“她很勇敢,用她的智慧支撑起自己的家,只是她的丈夫不了解她,真悲哀!”
卓阳很高兴归云看得懂,他说:“一个牢笼,没有那么容易冲出去!”“在这里演这个戏,让人低落!”归云望望台下握紧拳头的战士们。她想,他们都想出去吧!“他们都想出去!”卓阳说。她一惊诧,转头看他。他在她微笑:“我们想对他们说,总有一天他们会走出这个摆布他们的租界。”太艰难了,这样迂回地表达意思。妇女冲破了家门,战士们都鼓掌了。台上的意思,台下的人都懂。不管多么迂回,苦心激励是能被他们了解的。“你瞧。”卓阳有些得意。归云心安了,她想,她是可以安慰到这些被禁锢的将士们的。事实也的确如此。如果说在归云之前的节目是隐绰绰的,暗中递传心意的,是组织者们的精心编排,隔幕报音,幕外人须得仔细听仔细辨,才得辨出幕里人热切的祝望。那,归云这节目是来揭幕的,是完结也是开始。她一身武装,从幕后走到台前,是孤单的。诺大的舞台,她是被舞台锁住了,四周没有支援。
起调,开了腔。开始有些抖,不因紧张,而是孤独。穆桂英五十三了,还得重披战甲。军,是孤军;胆,也是孤胆。还有身边千万险恶在虎视眈眈。
也有愤懑。满门忠烈,不得善终,活着的还受压制。但终于是有机会再伸志了。一个人,也可以气势如虹。失去丈夫,失去亲人,亲儿子也身处危险之地。还是孤单,有了孤愤,当仁不让的一往直前。因此便有了如雷的共鸣。归云化身成了穆桂英,连穆桂英的孤愤也是真的。如雷的掌声,往日战场上的豪情,今日被制擎的委屈,还有伤逝年华竟如流水,酣畅到底的倾诉。最后的畅快是可以上了战场上去一展抱负。这是台下百多人日思夜想的。归云是红色舞台中央小小的一注亮灯,在幕闭的时刻通明一闪,再款款暗去。
她在掌声中退下的时刻,卓阳还站在台下给她拍照。“这一盏小明灯,起的作用可不小!”莫主编拍拍卓阳的后背。又有人拍了拍莫主编的后背:“我们需要这样的艺术,来震撼和激烈我们,作为民族抗战的精神武器!”声音是沉着有力的。卓阳肃然起敬地看着那人,孤军营的首领――英雄谢团长。莫主编开怀地笑:“这也是这次演出所要达到的目的,给文艺界吹一吹风,四面楚歌,但精神不死。我们始终在孤岛中有我们的阵地。”谢晋元团长的面容威严庄重,他微笑,微笑也带着威严,还有凝重,他向卓阳点了一下头:“强将手下无弱兵,我听说过老莫带出几个好样的,做战地记者一点都不比当兵的逊色。”
卓阳正立,肃然道:“做一个新闻人之责任,在于明事直言,忠实记录。做一个国家危难时刻的新闻人之责任,在于在抵抗外侮的战线上坚持以民族精神传播为首要之任务。精神不灭,新闻不死,事实永存!”谢晋元团长和莫主编都欣慰地点头,谢团长赞道:“好一句‘精神不灭,新闻不死,事实永存’,我们如果可以一直用这种饱满的精神,不畏敌人的信念,就一定会迎来我们的胜利!我们所有的牺牲也就值得了!”三个人相顾而笑。归云退场后,整理了行头,她想找卓阳,特绕回了前台,正见卓阳同谢团长和莫主编站在礼堂门前,门外远处缓缓西下的红日,洒了他们满身的金。金色染尽谢团长昂起的头,挺直的身,如丰碑,是不倒的中国的脊梁!归云敬慕地仰望,似是能看尽那四面楚歌中的孤单的悲壮。她在心底敬叹,转个身,回去的步伐比来时要坚毅许多。展风在门外等她,接过她手里的行头包袱。“呵,现在会自己找堂会唱了。”归云抿嘴笑:“零丁无光洋,不过,值。”展风吆了黄包车,归云坐上去,远远的,看到卓阳已在门外张望。他看到她了,笑着。她朝他摇摇手。卓阳看着她同展风远去。好几回了,他都看见这个男子同归云的亲密,他是晓得他们的关系的。所以,他在隐忍。
他同这个男子正面打过交道。在进慰安所那天,他有条不紊地安排人员,分配任务,冲锋接应,都做得细致周到。
王老板说:“卓阳,你是莫主编的得力助手,展风是我新招的猛将,能学也会活用。自古英雄出少年,长江后浪推前浪!”行动前,展风再三关照他:“卓记者,咱们任务不同,但是要切忌安全第一。王老板说过要保你平安,你就只管报导就成。”他是负责善后的,但在行动时,也是一冲锋不顾命的豪杰。卓阳杀的日本人就是他迅速处理了,不知是沉到黄浦江还是拉到荒地埋了,总之毁了痕迹。如果归云有这样一个丈夫,未尝不好。卓阳站在街头,看着黄包车飞快在街头消失,他的心怅然若失。回到家,卓太太正半躺在客堂间的躺椅上看报,一边放着玫瑰花茶杯并两块桃酥饼。见卓阳回来,便说:“你爸爸那位日本学生约请他去老正兴吃夜饭了,晚上我们就小弄弄,不开火了。”
卓阳奇问:“日本学生?”“就是上回送笔洗的那位,你爸爸在东京大学做讲师的时候收的,这位学生的父亲也是你爸爸的异国好友。”卓阳放好身上的照相机等物,想着又把钥匙拿在了手里,又问一声:“就爸爸和那日本人一起?”“你啊!这回又是打什么主意操什么心?那学生顶谦虚谨慎,人看着不错,你爸爸也赞过他的为人和处事,不会出啥大问题的。”卓太太站起来,敲了敲卓阳的脑门。卓阳不语。他先前才写过通讯稿,含沙影射了时下教育界的血案。最近日军司令部通过上海伪政府接洽文化界人士,明着说是请去重新开课,教授老师们一上课堂,才晓得上当了,大学已非昔日之大学,完全沦为日军手里的教育玩具。有人反抗了,结果就是被神秘杀害。市政府给的说法是劫杀,日军司令部强烈谴责租界当局治安不力,租界当局也能一头冷汗地接受下来,发表声明一定要力办猖獗劫匪。卓阳冷笑一下。这是一个人人做戏的年代,连一条铁蹄已经牢牢踏住上海滩的日本人也要做戏,滑稽不滑稽?
他便说:“我去爸爸那儿蹭饭。”卓太太抬起身子来叫:“卓阳——”卓阳按住母亲要直起来的身子:“老正兴的鲥鱼上市了,我想爸爸一定会点。顺便再认识一下这个师兄。”卓太太嗔怪他:“你这孩子!往常叫你去老正兴相亲,你就没这么积极过?”
卓阳无奈耸肩:“妈,就你还相信隔壁吴太太能做好媒?后弄堂的小张娶的可是母夜叉,天天吵得鸡犬不宁!也是吴太太给保的媒。您就饶了我吧!”卓太太不绕他,再说:“原先我以为你真会同蒙娜好,我想想洋媳妇虽让人跌眼镜,我倒还是时髦人,能受的。这两年看你没这意思,又不肯去相亲,我是真无主了。儿子,你到底要找什么样儿的?”卓阳佯装考虑,说:“您放心,我总还给您娶一个中国媳妇儿回来就是。”
“就是就是,就是到最后专是没影儿。”卓阳已遁到门边,说声“拜拜”一溜烟先出了门,只留身后的卓太太无可奈何吩咐:“这小囡——路上当心啊!”卓阳的心思却没那么轻,他骑上自行车,他的心总是有些不安,直往老正兴的方向飞速驶去。
坐在老正兴的包房里的卓汉书也有些不安,因为他对面那位日本学生的话。
他是老了,一忽儿几年,学生都长大了。身板够高,姿态是绅士的,面容平和。
这个学生,是什么都藏得住的。他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不过才十八岁,不过是一个像现在的卓阳一样的年轻的小青年,却有一脸深沉的表情。他的父亲领了他到樱花盛开的树下,介绍给自己的中国好友卓汉书。“犬子智也,十分仰慕卓老,今年刚考上东大的汉学科,特来拜访。”十八岁的日本青年朝卓汉书恭敬地深深鞠了九十度的躬。“仰慕先生已久,请多多指教!”他说的是一口流利的中文。卓汉书十分惊讶地看着老友,道:“雅夫君,令郎的中文可说得比你好多啦!”
藤田智也恭敬道:“学生生在中国,十岁时才回的日本。”卓汉书望望老友,藤田雅夫尴尬了,咳了两声,道:“汉书,正是如此。”
卓汉书领会了意思,笑着对智也说:“太多礼了。我也适才正被东大聘做了客座,真是巧!”
藤田智也又深深鞠躬:“请老师多多关照!”这回隔着桌子,藤田智也也是对他深深鞠躬:“请老师多多指教!”“现今时局动荡,我无心学问,只靠那些养老金和祖上的产业安度余年,闲暇写几个大字聊以遣怀罢了。藤田君,老师没什么好指教你了。”卓汉书深深望住藤田智也,这个孩子,总是有一副摸不透的深沉甚至是阴郁的表情,不像自己的儿子,喜怒哀乐在脸上一应俱全。他叹气,怎么看,都是自家的卓阳要豁达直爽的多。癞头儿子总是自家的好,尽管也没少打骂。
藤田智也就鞠着躬,还不直起身:“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师的学问浩瀚,我要请教的地方还有很多。”卓汉书坐不住了,将他扶起来:“你在东大学业有成,也是业内一把好手。”
藤田智也不肯坐下,还是恭敬道:“老师对于中国碑帖的研究,智也恐怕今生拍马也赶不上,十分惭愧,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向老师请教。”卓汉书听他这样说,干脆也不同他谦让了。他的声音沉了,说:“你就直说吧!”
藤田智也坐了下来。“在日本碑帖收藏界有这样的一个传说:一千三百多年前,大唐鉴真大师东渡至本国,授科以日本学问僧荣睿、普照。在鉴真大师晚年,曾因思念故国,写过一幅字帖,题为《思故赋》,大意应是寄望大唐与日本国世代交好,在文化上互通有无,并表鉴真大师一派思故之心。此帖由普照大师遵照鉴真大师的遗嘱,带回大唐,上表唐皇。但就在普照大师赴唐路途中,在大唐境内遭遇劫匪,此后字帖一直下落不明。”卓汉书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慢慢抿一口,再放下:“鉴真大师是一代高僧,为传戒律,发愿过海,牺牲不小。他在佛经义理、戒坛讲律、焚声音乐、庙堂建筑、雕塑绘画、行医采药、书法镂刻等方面均有大建树,对日本文化的各个方面影响重大。”他饱含深意地看住学生,“几年前我在东大授课,就曾说过纵观世界历史,异域大国的崛起无不伴随着鲜血和战火,而中华文明的传播却往往以和平的方式来进行。”藤田智也倾身点一下头:“是的,日本国内对鉴真大师万分崇敬。因此天皇发愿,欲找到那幅流传到中国的《思故赋》以安放在奈良的唐招提寺,以表纪念!”“传说也只是传说,何况流传了一千三百多年,中间朝代交替,恐怕未必能流传下来。”
“不,老师!”藤田智也打断了卓汉书,“鉴真大师这幅字帖流传下来了,甚至在中国各朝各代名家手里收藏过。”卓汉书抬眼,同藤田变得犀利的目光较量。他明白了,镇定一笑:“我研究碑帖已久,也只是听说。中华古物原本扑朔迷离,虽然传闻有根有据,但未必是真的。”藤田智也避开卓汉书的目光。“日本国内的传闻是这幅字帖因屡次为中国各朝名家所藏,帖后的收藏古印也是万分珍贵,所听说就有辛稼轩、赵孟頫、文徵明等人。这些名家的古印也足以让此帖价值连城。”
饭店的侍者端了大菜上来,是老正兴赫赫有名的清蒸鲥鱼。藤田智也及时恭请:“以前就听说老正兴的鲥鱼很是不错,老师先请。”卓汉书也不客气,夹了一筷子,道:“鲥鱼乃长江三宝,只在这时节方才能够味丰脂腴,但鱼肉多刺,任何美味都是来之不易的。”藤田智也笑道:“以前老师说两汉历史的时候,喜欢用典故。我还记得老师说过一个故事,东汉开国皇帝刘秀卑微时候与同窗好友严子陵在富春江喜欢垂钓鲥鱼,那番烹酒食鱼实在叫人向往。只是严子陵却不肯在刘秀登基后辅佐左右,着实浪费了一身好才华。”卓汉书的面上变了色,重重放下筷子,声浪终于高了:“严子陵婉拒光武帝好意,是因光武帝雄才伟略,可定国安邦。他有不慕仕途,安闲自在的机会。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岂是俗人可懂?现今国邦不安,我等一介白衣无可所图,无可所作,唯能独善自身。”
“爸爸!”一声呼唤打断了卓汉书的滔滔不绝,他看到站在包房门边的卓阳,有几分戒备地盯住藤田智也。藤田智也站起身,微笑点头:“这位一定是卓阳了。”卓汉书朝卓阳招招手,卓阳走到父亲的身边,站在他身边,他拍拍儿子的后背:“犬子卓阳,这位是藤田智也,曾上过爸爸的课。”藤田智也又欠身:“现在也是老师的学生。”向卓阳伸出手,“幸会,《朝报》的杰出摄影师。”卓汉书听他说这话,脸上不由又微变了变色。卓阳却没动,坦然伸手,同藤田智也握了一下:“幸会!”双方落座,藤田智也唤来堂倌再添碗筷茶杯。他转个头,话题就变了。“贵报日前那篇纪实报道十分精彩,执笔照片生动有力,十八个女孩现下安好。”
卓阳脸上一派礼貌的微笑:“鄙报已停刊,过几日即要失业了。十八个女孩已经移交租界当局的妇女救护组织,只盼她们早日康复。”“学弟有什么打算?”卓汉书同藤田智也一起看着卓阳,卓阳只是打个哈欠,看了看鲥鱼,拿了筷子夹了就吃。
“爸爸说我是无事忙,恐怕要在家做一阵子富贵闲人了!”藤田智也转头对卓汉书道:“我或许为学弟谋一份好差使。”“这倒不必了,犬子大学学业尚未修完,我欲他潜心钻研学问。”卓汉书直接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