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德海与贵忠都是嘉佑帝的人,感情惯来不错,这会见贵忠满面风霜的,一甩拂尘便迎了上去,笑道:“大同刚传来捷报,皇爷这会心情正好。走,贵掌印,咱家与你一同进殿!”
贵忠却缓了步,望着汪德海轻摇了摇头,神情格外凝重。
汪德海眼皮一跳,慌忙止住步伐。
贵忠转身推开殿门,小心地阖起门,给汪德海递了个眼神便进去了。
汪德海屏息凝气了须臾,握紧了手里的拂尘,对着两名守在殿外的内侍道:“这头不用你们伺候,都下去!”
殿内,嘉佑帝见进殿的人是贵忠,放下手里的捷报,温声道:“查出来了?”
“查出来了。”
贵忠快步上前,双手将一封密信呈交给嘉佑帝。
嘉佑帝面色如常地揭开信笺。
贵忠始终垂着眼,死死盯着殿里的金砖。
半晌,嘉佑帝捏着那密信的手缓缓垂下,静静坐了许久。
贵忠保持着稽首躬身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等着嘉佑帝发话。
“此事除了太子、皇后还有梵青大师,可还有旁的人知晓?”嘉佑帝的声音依旧是淡淡的。
贵忠垂首应道:“无,便是梵青大师,也是偷听云华郡主与其奶嬷嬷谈话方得知此机密。奴才离开大慈恩寺时,梵青大师将自己锁在小佛堂里,一把火烧了。”
嘉佑帝“唔”了声:“他可有遗愿?”
“梵青大师自知罪无可赦,只恳请皇上保留大慈恩寺的地位,以及,放过他那已经被大慈恩寺除名的孽徒玄策。他道玄策虽为太子效力,但那桩事他并不知晓。”
“朕允了。令梵青大师的师弟梵赤继任大慈恩寺的住持,日后大慈恩寺依旧是大胤的第一国寺。”
贵忠应“是”,忽又想起一人,道:“坤宁宫的桂嬷嬷乃皇后娘娘的奶嬷嬷,当日也是她悄悄去了东宫送吉果,想来……也知晓。”
他这话一落,殿内再次陷入静寂。
贵忠始终低垂着头,也不知过了多久,方听上方传来嘉佑帝淡淡的平静的声音:“贵忠,你上前来。朕要你去办一件事,这事你须得办妥了,方能回来。”
阴云密布,雪大如斗。
汉白玉阶梯落满了雪,廊下一排宫灯撒下昏黄的光。
汪德海竖着耳朵站在门外,一动不敢动,内殿里嘉佑帝与贵忠说了甚他是一概不知。
只当他瞥见贵忠出来时那张如牛负重般的脸以及布满汗渍的背,便知今日贵忠禀告的事定然非同寻常。
越是这样的事越不能打听。
门开的瞬间,内殿里头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汪德海同贵忠交换了个眼神便快步入了内殿,瞥见嘉佑帝捂唇的明黄帕子渗出血色,呼吸一紧,立马从书案掏出一瓶药。
“皇爷快用药!”
嘉佑帝雪白的唇沾着暗红色的血丝,他却不慌不忙地接过药,慢抬眼,望向汪德海,道:“今日贵忠不曾来过乾清宫。”
汪德海忙应:“是,皇爷放心,方才就只有老奴在外头守着。”
嘉佑帝颔首,将手里染血的帕子与先前贵忠呈上来的密信一同丢入炭盆里。
他望着被烧作灰烬的密信,缓缓闭上了眼。
穆家军大捷的消息很快便在上京传得人尽皆知了。
容舒昨个夜里就已经收到了穆老夫人派人送来的口信,今儿特地去护国将军府给老夫人道喜顺道辞行。
大冷的天,精神矍铄的老人家在雪地里练拳,听她说要启程去大同,不由得道:“穆融与霓旌四月便会回京,怎地不多等两月,同他们一起回大同?”
容舒给穆老夫人斟了杯热茶,乖巧道:“沈家在大同和肃州买下的牧马场正等着我过去挑选马苗呢,我早些去也能早些选好,到得明年,那些马苗兴许就能派上用场了。”
明年春天发生在大同的那场马瘟始终压在容舒心头,这事儿若是阻止不了,她今岁挑好的那些成年马正好能一解明年大同缺马的燃眉之急。
“再者,听说那边到了三月,风光正好,也当做是早些去赏赏景了。”
小姑娘声音柔软温婉,眉眼间的神态却坚定得很。
穆老夫人便也不劝,只提了几个人名,又扯下一块儿腰牌放在容舒手里,道:“你在大同若是遇到甚解决不了的麻烦事,便拿着这块腰牌去寻他们。”
容舒知晓这是穆老夫人对她的爱护之意,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地收下了。
第二日一早,十数辆马车从鸣鹿院出发,在一片“轰隆隆”的马蹄声中往大同去。
出顺天府之时,阴沉沉的天彻底暗下,常吉提前去驿站打点妥当了,众人趁着夜色在驿站落脚。
容舒刚下马车,常吉便上前来,压低声音道:“姑娘,小的先领您进去,殿下在里头侯着呢。”
容舒微微一怔,很快便颔首“嗯”了声,又回头对落烟、盈月几人道:“你们先去驿舍等我。”
说着便提起一盏绸布灯,随常吉往驿站角落的一处客舍行去。
知晓顾长晋在这里,她倒是不觉惊讶。
他这段时日太忙了。
她都没能寻着机会同他辞行,但她知晓他定会在某个地方等着,这处驿站是顺天府辖下最后一个驿站,是同她辞行的最便宜的地儿了。
夜风将她的兜帽吹得“呼呼”作响,到了那处客舍,常吉住脚推门,躬身道:“太子殿下就在里间。”
容舒提脚入内,身后的门才刚合起,屋里的烛灯便亮了,顾长晋手执铜灯,挑开布帘朝她望了过来。
“过来。”他说着将灯往前倾下了,照亮她脚下的路,“仔细脚下。”
这屋子的确不够敞亮,但容舒手里还提着灯的,他便是不出来,她也看得清路。
二人进了里间,顾长晋将烛灯放在桌案,给她端来一盏蜜水。
“你明儿一早要赶路,这会不吃茶,给你备的是蜜水,里头加了安眠的草药,能叫你夜里睡得好些。”
她有认床认屋的坏毛病,今个睡在这客舍,早就做好了睁眼到天亮的准备了。
不想他倒是连她这小毛病都考虑周全了。
蜜水上头还弥漫着薄薄的雾气,容舒放下绸布灯,安静地接过那盏蜜水,慢慢啜饮。
顾长晋挨着桌案,垂眸看她,待她一盏蜜水吃完,方问道:“怎地不与你娘一同出发?”
“沈家在大名府的生意出了点岔子,阿娘同拾义叔要先绕道那里几日,索性就叫我先去大同,将牧马场的事儿给定了,他们处理好大名府的事儿便会赶来。”
事出突然,沈一珍一接到消息便领着商队的人火急火燎地往大名府去了。
容舒这头有常吉和金吾卫的人护送,他们倒是不担心的。
顾长晋“嗯”了声:“我明儿派人去趟大名府。”
这是要派人助沈一珍他们处理大名府的乱子了。
容舒张了张唇,踟蹰片刻,终究是道了声谢,总归她欠顾长晋的人情不差这一桩了。
屋子很快又安静了下去。
容舒等了半晌,不见他说话,下意识便抬了抬眼,目光撞入他沉静的眸子里,很快又垂下眼睫。
其实她知晓他想说什么。
他大概也知晓她不能给他答复,是以说与不说,好像都不重要了。
正想着,对面的男人蓦地开了口。
“我三岁那年就能拉弓了,不到五岁便能同阿爹到山里射些小猎物。离开浮玉山后,骑射武艺更是从来不曾落下过。”顾长晋慢慢地一字一句道:“容昭昭,我也可以教你射箭、教你骑马、教你做许多你想做的事。”
容舒怔怔地抬起眼,不知为何,她从他这话里竟然听出了点儿醋意。
只是……他这醋意因何而来?
她这样一副不开窍的模样看得顾长晋即无奈又好笑。
罢了,等她到了大同,知晓了穆融的心意,大抵就明白今儿他说的这些话是何意了。
“我过两日就要启程去辽东,你若是有事要寻我,叫常吉给我送信。”顾长晋提起她的绸布灯,温声道:“回去罢,方才那蜜水该叫你起困意了。”
容舒的确是有些困乏了,“嗯”了声,接过绸布灯,转身朝客舍的门行去。
正要抬手开门,身后那男人忽然紧紧扣住了她的手腕。
顾长晋沉了沉嗓子,终究是忍不住问道:“容昭昭,我等你三年。你也等等我,可好?”
第108章
容舒手里的绸布灯轻轻打了个转,昏黄的光影如水波般流转。
她回首看了顾长晋一眼,男人的眉眼深邃而锋利,但望着她的目光却不逼人。少了一层凛冽,那双寒星般的眸子里涌动的是淡淡的柔情。
曾经在松思院,幔帐落下时,顾允直也喜欢这样看她。
前世她等了他三年,这一世他还她三年。
而他要她等他,是为了日后,他光明正大地迎娶她。
这个男人让她动心的那些东西从来不曾消失过。
知晓前世他为她做过的,以及他们错过的,她怎能不动心?
他们之间,许多话不必说,他们已能明了对方的心意。
她知道他对她的深情,他也知道她对他的死灰复燃般的喜欢。
但就像先前她对盈雀说的那样,若是三年后,她过惯了外头那海阔天空般的日子,她大抵不会选择回来,去做一个人的妻子,叫后宅那一堵堵红墙将她的天地彻底困住。
其实他早就明白现如今的她根本给不了他答复,因她还不曾真真正正地去过她想过的日子。
那些肆意的、不受拘束的日子。
容舒有时想,若她幼时不曾离开过上京,像许多大家闺秀一般日复一日地困在后宅的两道门内。
又或许没有前世在梧桐巷的那三年。
兴许她会心甘情愿地留下来,做他顾长晋的妻,与他举案齐眉地过完这一世。
“我不能应,”她道,“现在的我根本不知晓三年后的我会作何想。”
她曾经动摇过,除夕那夜,在紫宸殿里,曾想过应下他的三年之约。
只是在话出口的刹那,理智压下心头汹涌而出的冲动。
那时顾长晋还道不许她退。
她也的确没退,她没说不,也没像从前那样推开他,叫他忘了前世,忘了他们之间的牵绊。
只说她现在不能应。
其实顾长晋也猜到了她会如何回应他。
她不骗他,也忠于她的内心,这句“不能应”便是她最真实的想法。
顾长晋笑了,应道:“好。”
他松开她的手腕,又道:“我会给你去信,时机成熟了也会去大同看你。三年后若你依旧不想应,那我便再等三年。倦鸟也会有归巢的一日,若是哪日你累了乏了想要一个归属了,我始终在那。”
就像从前她留一盏灯等他一般,他也愿意等她。三年不够那就再三年,直到她愿意。
“只是容舒,你可以不应我,但你不可以应旁人,也不可以喜欢旁人。”
“我会嫉妒,嫉妒到发疯。所以,你只能应我,只能喜欢我。”
容舒抬眼看他。
他这人受再重的伤、遇见再难过再痛苦的事都能死死忍下,跟没事人似的。在她面前也从不曾说过这样霸道的话,这样的话不该是一贯来克制且冷静的他说出来的。
眼前的顾长晋与印象中的他好似有些不一样,但又好似这才是他。
她望着他的目光直白澄澈,黑白分明的眼干净得叫人心醉。
顾长晋抬手遮住她的眼,低声道:“别这样看我,你这样看我,我今日便不能放你去大同。”
掌心划过一阵酥麻,是这姑娘垂了眼。
顾长晋压下心头翅羽擦过般的悸动,忍了忍,垂下手道:“快去歇罢。”
容舒没再抬眼看他,轻轻“嗯”了声,提灯离去。
临近二月的天,雪依旧没个停歇,扯絮般洋洋洒洒,在夜里纵情热闹。
可四周分明又是寂静的。
她一步一步地走,寂寂凉夜,大雪苍苍莽莽,鹿皮小靴轻踩入雪里的“嘎吱”声,一声又一声,落在他心头。
男人的目光如有实质,这样冷的夜,生生叫容舒的后背起了一阵麻热,连握住木柄的指都仿佛摩挲出了细汗。
她不能回头看。
黑夜总会麻痹人的理智,她该回去屋舍,好生睡一觉。待得天明了,那些摇摆不定的心思便又能掐灭了。
小娘子那件湖蓝色的斗篷消失在回廊的转角处。
漆黑的夜,霜白的雪。
这世间仿佛又恢复了冷淡的毫无生机的黑白色调。
顾长晋并未回屋,在夜色里站了片刻,旋即望向回廊的另一角,淡淡道:“母后既然来了,不若一同吃杯茶?”
戚皇后从廊檐底下的阴影处缓缓走出,她披着墨色的斗篷,定定望着顾长晋。
方才那一幕她看得清楚。
这位未来的一国之君望着容舒的目光,不是兄长望着妹妹的目光,而是男人望着女人的目光。
戚皇后进屋,面色冷沉道:“你不能害她,将她送走后,便莫要再招惹她了!”
顾长晋提起茶壶,一瞬不错地注视着杯盏里渐渐加满的茶汤,浓密的眼睫覆下一层阴翳。
“母后放心,我将她送去大同便是为了让她远离上京的纷争。”
戚皇后紧紧盯着他的眼,琢磨着他话中的真假。
见他目光坦荡,面色亦是十分严肃,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记着你今日说的话。”戚皇后厉声道:“若是叫旁人知晓未来的储君与他的族妹曾缔结过婚姻,不仅你的储君之位会不保,她的性命也会危在旦夕。”
没有任何一个皇室能容忍这样的丑闻,一个承载天命的皇帝更不能有这样的污点。
试问一个与族妹乱伦的皇帝如何得百姓爱戴,得臣子敬重?
这样的丑闻若叫世人知晓了,带来的冲击可不亚于他那轻信妖道、妄图逆天改命的生父。
戚皇后从大慈恩寺归来后便没再派人去打听容舒的消息,先前皇上给了太子一道赐婚圣旨后,还叫她将那孩子召进宫里说说话的。
戚皇后如何敢?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嘉佑帝瞧出了端倪,后果不堪设想。
好在如今这世上只有她、桂嬷嬷和太子知晓她的身世,只要太子不胡来,那孩子就不会有事。
“同皇上讨的那道赐婚圣旨,你要藏好,永世不得用!”
“儿臣谨记母后教诲。”顾长晋道:“母后此番出宫可是要前往大慈恩寺?”
算算时日,戚皇后也该前往大慈恩寺看闻溪了。
戚皇后颔首,问他:“明日一早本宫便会启程去大慈恩寺,我且问你,闻溪可知晓那孩子的身世?”
“应当不知。萧馥对谭治与闻溪并非完全信任,将闻溪养在身边不过是怕谭治日后会有贰心,想借此控制谭治,是以不可能会将这些机密事告诉他们父女二人。”
戚皇后不语,虽顾长晋语气十分笃定,但她依旧不敢赌。
“闻溪的事,本宫已有决断。”她慢抬眼,望着顾长晋,“你该离去了,辽东之行迫在眉睫,此处驿站你本不该出现。”
顾长晋对戚皇后这道“逐客令”早就有预料。
驿站里有他的人守着,见完那姑娘,为免节外生枝,他本就准备离去。
于是顺水推舟地应下了戚皇后的“逐客令”,借着夜色离开驿站。
戚皇后就在那处偏僻的客舍歇下,桂嬷嬷进来伺候,见她愁眉紧锁的,宽慰道:“娘娘早点歇罢,小公主已经离开了上京,也见不着皇上了,您担心的事儿不会发生。”
“嬷嬷,不能再唤她小公主了。”戚皇后轻声说着,用掌根按了按跳了多日的右眼,道:“本宫心里依旧不安着,当初我就不该那般狠心。”
桂嬷嬷叹息:“娘娘那时若是有得选又怎会选择换走她?娘娘不必自责,您瞧小公……沈姑娘生得多好啊,性子也好,就同您年轻时一样,见过她的人都喜欢着呐。”
戚皇后想起朦胧灯色里,小姑娘罩在湖蓝色斗篷里的那张沉鱼落雁般的脸,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她不敢叫嘉佑帝瞧出端倪,也不敢贸贸然出现在容舒面前。只能苦苦忍着,那孩子去护国将军府时,她差点儿便要借着探望穆老夫人的借口出宫去看她了。
所幸她忍住了。
“丹朱与她交好,穆老夫人又格外喜欢她。你说她去大同,可有可能是因着旁的人?”
桂嬷嬷迟疑道:“娘娘说的是穆将军?”
戚皇后点头,桃花眼微微一亮,道:“穆家那小子皇上一贯来看重,若是那孩子嫁到穆家去……”
她看向桂嬷嬷,“太子手里的那道赐婚圣旨,本宫要想办法毁了!”
这客舍里发生的一切,容舒自是不知。
翌日一大早,沈家那十数辆马车驶入官道,马蹄不停地朝西去。
容舒一行人离开不久,一辆挂着羊角宫灯也离开了驿站,往大慈恩寺去。
一个时辰后,马车才将将抵达大慈恩山山脚,一队身着银甲、头戴凤翅盔的禁卫军拦住了戚皇后的马车,道:“皇后娘娘,皇上在乾清宫咳血昏迷,汪大监请您赶紧回宫。”
戚皇后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一干二净。
“快开路,立即回宫!”
那禁卫军统领赶忙差人开路,待得戚皇后的马车驶远了,方低声吩咐身旁的禁卫军:“盯紧大慈恩寺,皇上有令,梵青大师自焚之事,不能泄露半分。”
嘉佑帝昏迷了半日的事,乾清宫里的人守口如瓶,若不是汪德海派人知会戚甄,就是连戚甄都要被蒙在鼓里。
接下来几日,戚甄一日都不敢离宫。
到了二月初三,上京那阴沉了许多日的天终于放晴。
也就在这一日,顾长晋领着一万精兵赶往了辽东。
嘉佑帝未去送行,而是在乾清宫坐了许久。
他龙体抱恙,这几日连早朝都免了。
戚皇后端着汤药进来,见他难得发怔,心口一紧,道:“皇上,该用药了。”
嘉佑帝缓缓抬眼。
她那双眼藏不住心事,她在担心,也在害怕,怕他会死。
他昏迷半日之事着实是吓到了她。
一时有些亏欠,那日不过是为了诓她回宫,这才叫汪德海说他昏迷了。
嘉佑帝接过汤药,一声不吭地饮尽。
戚皇后拿手帕给他按了按唇角的药渍,嘉佑帝却蓦地握住她的手,放唇边轻吻了下,道:“戚甄呐,你莫要生我的气。”
戚皇后愣了下。
从前在太原,每回他惹了她生气,便会用这样服软的语气同她说这话。
那时他还不是皇帝,她想如何生气便如何生气。只他当了皇帝后,她再不是从前的七皇子妃了。
也许久许久不曾听他这样哄她。
戚皇后以为他是因着他昏迷,因着她这几日的惶惶不安,因着她不辞劳苦、夙兴夜寐地照料他,方才说这样的话。
“皇上快些好,臣妾就不气了。”
嘉佑帝笑了笑,道“好”。
上京的天放了晴,西北的天却依旧是大雪压城。
越往西走,天便越冷。
容舒的马车里一直放着两个炭盆,走了几日,忍不住又添了一个炭盆。
顾长晋出发前往辽东的消息传来时,她已经离开驿站十日,抵达龙阴山了。
龙阴山是道天堑,山脉连绵,峡谷雄浑,山顶积满了皑皑白雪。
“主子道姑娘若是想在山里住两日,可入住山脚的农舍。”常吉道:“若是不想,咱们再往前走半日便能出龙阴山,直接在官道上的驿馆下榻。”
这一路的每一处落脚处顾长晋都安排得极妥当,怕她带来的衣物不够保暖,内里绣着毛衬的狐裘都已经送来两件了。
容舒掀开车帘望了眼天色,道:“不必停,雪越下越大,在这耽搁两日,怕是会出不了山。”
常吉也是这般想的,主子怕少夫人累,这才安排了这么一处农舍。
只这两日变天,风饕雪虐的,还是莫要耽误为好。
此时正是晌午,天光却暗极了,山里的风雪极大,虽勉强能视物,但众人不得不放慢速度。
车子穿过一处山径,刚拐入一道狭长窄小的山道时,异变骤起,行在前头的几匹骏马猛一撅蹄,发出一阵凄厉的嘶鸣声。
容舒正拿着根银长匙拨弄着博山炉的香灰,听见前头那撕心裂肺般的声响,还未及反应是出了何事,忽地“轰隆”一声,一阵天旋地转,整辆马车被山上汹涌滚落的雪潮冲落山道。
容舒狠狠撞向车壁,后脑登时一阵剧痛,旋即两眼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第109章
辽东总兵靳尚江与已故的大都督、戚皇后之父戚嶂乃故旧至交,与戚家以及当初的二皇子萧誉可谓是过从甚密。
容玙就在他麾下,当初戚家欲谋反,靳尚江不可能不知。
但嘉佑帝并未继续查下去,只下令将容玙押送回京,待靳尚江依旧是一如既往地看重。
顾长晋明白这是因着辽东不能乱。
大胤强敌环伺,辽东与女真各部接壤,这些年来渐有联合之势,战力亦是一年比一年强悍。靳尚江在辽东经营良久,驻守在辽东各个卫所的指挥使皆是他的心腹。
一旦动了靳尚江,整个辽东都要起乱。
是以嘉佑帝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惩处了容玙。
将容玙押到上京服刑,对靳尚江是震慑,也是恩典。
嘉佑帝此番将顾长晋派去辽东,还有一层用意在,便是让他慢慢收服辽东的将领,好叫靳尚江做他日后的磨刀石。
是以辽东一行,顾长晋必须来。
辽东距离上京两千余里,顾长晋轻装上阵,带着百来名精兵快马加鞭地往辽东疾驰,沿途明察暗访,不过四日便到了辽东都司附近。
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椎云与横平。
一行人在一处偏院的客栈落脚,那客栈的生意惯来冷清,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住店,可把老掌柜乐开了花,鞍前马后地殷勤伺候着。
这些人穿着一身粗布衣裳,但老掌柜开了数十年客栈,阅人无数,早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一眼便认出来人的身份非比寻常。
尤其是为首的那位年轻郎君,气度不凡却又不盛气凌人,一看便知是京里来的贵人。
这一群人里就数椎云最擅长与人唠嗑套话。
老掌柜是个自来熟也是个直肠子,几杯黄汤下肚,便将辽东的风土人情以及近几年的大事小事都说了个遍。
知晓椎云是从京师来的,打了个酒嗝,便神神秘秘道:“半月前犬子去京师卖货,离开时还特地去大慈恩寺给小老儿求了个平安符,殊料在下山时却撞见了一件怪事。”
大慈恩寺里的怪事年年都有,不外乎是佛祖显灵、祖宗显灵之类的奇闻。
椎云早就见怪不怪了,也没多好奇。
只他看得出来这老掌柜想说得紧,索性接下他的话茬,笑问:“哦?是何怪事?掌柜的快说,莫吊在下的胃口!”
老掌柜一捋花白的胡子,道:“犬子下山之时已是入夜,寺里忽然冒出一处火光,那火光耀眼得很,犬子以为是寺里走水,赶忙从山下赶回大慈恩寺,想同寺里的人一同救火的。不想到了那里,那火光骤然消失不说,问起寺里的知客僧,竟都说没见着甚火光,也没有哪处殿宇走水。可犬子分明是见着了熊熊烈火冲天而上,怎地半个时辰的功夫,竟然消失不见?您说怪哉不?”
老掌柜酒意上头,说到兴头处还要再说,忽然一道低沉清冷的声音在他耳边乍然响起。
“令郎是哪一日前往大慈恩寺的?”
老掌柜顺着声音望去,对上一双寒潭似的眼,心神一凛,顿了顿便恭敬回道:“上月廿三,约莫半月前的事了。”
一月廿三?
顾长晋沉下声,接着问:“令郎当真是瞧见了火光?”
“当真!犬子旁的不行,但眼神绝对锐利。”老掌柜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
听到这里,便是连椎云与横平都察觉出了不对劲儿。大慈恩寺乃国寺,若当真起火了,东宫里的人不可能收不到消息。
只可能是消息被人封锁住了。
可这上京里还有谁有这等手段,竟叫东宫的人连一鳞半爪的消息都收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