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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对戚甄说,待得他登基了,他便会将她接回身边。

  后来建德帝病危,萧启元监国,他的确是想将戚甄接回去,只一切都晚了。

  那时的她,只想留在太原府,陪着萧衍,做他的王妃。

  萧启元一番威逼利诱,戚家便想要铲除掉萧衍。

  那会她已经有了身孕,戚衡怕萧启元知晓她有孕后会舍弃她舍弃戚家,便在阿娘忌辰那日,在她的吃食里下了药,生生流掉了她的孩子。

  那时候,就连萧衍都以为她是为了回到萧启元身边,方会连亲骨肉都不要了。

  “你恨我杀了萧启元,为何不恨他逼我杀萧衍?当年那颗‘三更天’是萧启元交给兄长,要我亲手毒死萧衍的。兄长同我说,那颗药只会让人在睡梦中安然死去。是以,我将那颗药用在了启元太子身上。”

  戚甄敛去笑意,冷冷地望着萧馥,道:“你瞧,这就是因果。萧启元想要萧衍用最凄惨的方式死去,从你手里拿走了一颗‘三更天’,最后那颗药却用在了他自己身上。萧馥,杀死萧启元的那颗药出自你手,你怎不恨你自己?”

  “你,还有萧启元,都是疯子。”

  萧馥厌恶极了她望着自己的神情。

  从前戚甄就爱用这样的目光看她,仿佛她是一个疯子,是天地间最可怜的人。

  萧馥唇角勾起一丝怪异的笑,“你说我是疯子,不就是因着我对太子哥哥的心思?现如今你的女儿犯了与我一样的错,怎地,你也要骂她一句疯子不成?”

  戚甄平静的面容终于起了波澜,清亮的眸子霎时起了怒火,只这怒火很快便散去。她知道她越是愤怒,萧馥便越是得意。

  处心积虑地叫那孩子喜欢上萧砚,与萧砚成亲,就为了激怒她,报复她。

  萧馥好整以暇地欣赏着戚甄脸上的表情。

  “你对萧启元的心思你以为他不知?在他心里,你不过是个心思扭曲的疯子。”戚甄反唇相讥道:“为了一个从不曾在意过你的男子,耗尽一生去给他报仇,萧馥,你真可悲。”

  “胡说!”萧馥冷笑,“你知道什么?阿娘在嫁与父王时,已经怀了我。我不是萧家的子孙,这也是为何先帝会反对父王娶阿娘,也不待见我。太子哥哥早就知晓了我不是萧家人!”

  父王与阿娘接连死去那年,她不过七岁,彼时正是在凉州整顿凉州卫的启元太子将她带回了上京。

  建德帝不喜她,将她丢到了大慈恩寺任她自生自灭,是启元太子一句“这是孤的妹妹”,方叫旁人不敢轻视她,欺辱她。

  知晓她喜欢作画,便送来了上京最负盛名的丹青大家做她的老师。知晓她身子不好便送来了太医,搜罗天材地宝将她的身子养好。

  他纵着她,对她说:“你是孤的妹妹,想如何活便如何活,谁都不能置喙。”

  他就像一棵能遮风挡雨的大树,在她痛失怙恃不为建德帝所容之时,庇护了她,给了她赖以生存下去的土壤。

  戚甄倒是不曾想过萧馥竟不是萧家的血脉。

  只那又如何,她的那份女儿家心思,萧启元从来弃之如敝履。对她好,也不过是在赎罪。

  “萧启元在甘州领兵对抗鞑靼军时,因着贪功冒进,中了鞑靼的圈套。你父王为了救他,这才受了重伤。你父王从来不是因病而亡,而是伤重不治。”戚甄道:“偏生先帝不愿世人知晓萧启元犯下的大错,连你父王对抗鞑靼立下的最后一点功劳都给了萧启元。他对你的好,全是你父王与阿娘用命换来的。”

  这桩秘闻,戚甄也是在父亲临死前方知晓。

  旁人都道启元太子肖似建德帝,这点的确不曾说错,二人皆是好大喜功之人。也正是因着这份好大喜功的心性,害死了萧馥的父亲信王。

  戚甄的话如同巨石,砸得萧馥一阵怔楞。

  她望向安嬷嬷。

  安嬷嬷却摇了摇头,这些个机密,便是连王妃都不知晓,她又如何得知。

  萧馥道:“我不信!父王与太子哥哥已经死了,你想如何胡诌都成,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戚甄望着萧馥,忽然明白与一个疯子是说不成道理的,尤其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疯子。

  她从袖口取出一颗遍体乌黑的药,一旁的安嬷嬷瞥见那药登时变了脸色,身形如电,枯瘦的五指直奔戚皇后纤长的脖颈。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破空而来,狠狠扎入安嬷嬷的掌心,将她的右掌钉入佛案两侧的木柱里。

  安嬷嬷吃痛,想用另一只手掏出毒针,又是接连两支□□从破开的窗牖疾疾而来,将她的左臂钉入木柱。

  没一会儿,门帘外便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安嬷嬷身上沾满了鲜血,满脸怨毒地望着门帘。然而帘子掀开的瞬间,她脸色一僵,不可置信地望着帘外的男人,道了声:“少主!”

  来人一身玄色的大氅,头戴墨色玉冠,长身玉立,眉眼冷峻。

  不是顾长晋又是何人?

  此时此刻,安嬷嬷如何不知,顾长晋这是与戚皇后联手了!

  顾长晋恍若未闻,提步入内。

  方才还一脸疯色的萧馥自他进屋后,便彻底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疯狂与愤怒好似一瞬间就沉寂了下去。

  她定定望着顾长晋,以及跟在顾长晋身后的还有横平、常吉、玄策和消失了许久的林清月。

  林清月避开了萧馥的目光,往后退了半步。

  安嬷嬷怒吼:“你这贱人!郡主怕你受牵连,特地命我将你送去庄子,你却恩将仇报!”

  林清月眼眶顿时冒出了水光,“姑婆婆,我不想的!阿娘在他们手里,我只是想救阿娘!”

  比起面目狰狞、愤怒得无可复加的安嬷嬷,萧馥要显得平静多了。

  她掀眸望着顾长晋,淡淡问道:“为什么?”

  这是她亲手养大的孩子,是她呕心沥血栽培出来的未来帝皇。她很清楚,便是他喜欢上了容舒,不想她害容舒,也不会忘记父仇,与戚甄联手。

  他不是那样的人。

  所以,究竟是为何,让他连杀父之仇都忘了,就为了将她赶尽杀绝?

  顾长晋不语,侧眸看向戚皇后,温声道:“母后手中的药并不是‘三更天’,真正的‘三更天’在安嬷嬷交给梵青大师时便已经被玄策换下了,如今就在孤手里。”

  戚甄虽有些意外,但思及顾长晋滴水不漏的行事作风,一时又有点恍然。

  “孤与郡主有话要说,母后可否先带人避让片刻?”

  戚皇后抬眸,与顾长晋对视,少倾,她颔首道:“桂嬷嬷,随本宫到戚家的小佛堂去。”

  戚皇后一行人离去后,顾长晋又望向常吉与横平,二人会意,不顾安嬷嬷的疯狂谩骂,将屋里所有人俱都带走,只留下了顾长晋与萧馥。

  安嬷嬷的谩骂声渐渐远去,整个小佛堂静得落针可闻。

  顾长晋在佛案边上的圈椅坐下,慢悠悠地转着手里的玉扳指,温声道:“我知郡主有许多话想问,在那之前,郡主先听我说一个故事如何?”

第104章

  曾经的东宫侍卫长倪焕,在成为启元太子的侍卫之前,曾是甘州卫的一名百户长,与卫所里的另一名百户长顾钧乃生死之交。

  二人约好了要一直留在甘州,捍卫大胤的边关。

  只可惜在萧启元来到甘州那一年,他们俱都离开了甘州,自此分道扬镳。

  “启元太子在甘州做指挥使时,因着决策失误,致使两万名甘州卫的将士被活埋。好在信王及时领兵前往甘州,救下了启元太子,并亲自上阵同鞑靼军交手。十日后,信王中箭被困,倪焕背着信王拼尽全力杀出重围,只可惜还是晚了,信王伤口恶化,送回军营时已来不及救治。”

  萧馥七岁之前都生活在凉州,信王虽不是她生父,但自小视她如己出待她极好。

  信王是建德帝同父同母的弟弟,与自小被当做太子培养的建德帝不一样,信王性子豪放不羁,不爱受拘束,最讨厌的便是上朝。

  在萧馥印象中,她这父亲在凉州掌管凉州卫时,成日不务正业的,她从不曾见他上阵杀敌过。

  戚甄说当初是他领兵去甘州救启元太子,顾长晋也说是他解了甘州之困。旁人口中的信王与萧馥印象中那个对耽于享乐的父亲完全不一样。

  “这些都是倪护卫与你说的?你究竟想说什么?”

  “郡主耐心听完我说的故事,便知晓我想说什么了。”顾长晋低沉的声嗓十分平静,他继续道:“浮玉山的猎户顾钧是倪护卫最好的兄弟,信王被困的那一夜,便是顾钧守卫启元太子的营帐,也是他将信王被困的消息禀告给启元太子。只可惜启元太子担心有诈,不肯前去救人,只想尽早离开甘州,回京养伤。底下的将领们不愿冒险,也不敢违抗启元太子的命令,是以那一夜,无人去救信王。”

  也正是看清了启元太子与大胤将领贪生怕死的面目,顾钧腿受伤后便没有继续留在卫所,而是选择回去故里,在浮玉山做了一名猎户。

  与心灰意冷的顾钧不一样,倪焕救下信王后,得了启元太子的看重,离开凉州时,他将倪焕带回了上京。

  于是曾经矢志要驻守边关的两个少年郎俱都离开了甘州,一个成了猎户,一个成了东宫护卫。

  顾长晋至今都记得顾钧提及往事时,眉眼间的失望与落寞。

  那时阿兄问父亲,可是后悔了当初离开卫所?

  父亲却道:“不曾悔过,只是遗憾,我与你倪叔期待的那个太平盛世究竟会不会来。”

  从军的人心底总是要有些期盼,若不然会熬不过战场上的尸山血海。顾钧期盼的是明君,是心怀家国的良将,是不畏生死的兵丁。

  嘉佑帝登基之初,几乎无人相信这个病弱的毫无根基的帝皇能给大胤带来安宁。

  顾钧亦然。

  阿兄听罢,一举手上的弯弓,笑着道:“怎会不来?日后我同阿爹一样,上战场杀敌去。岁官儿聪颖,可以考状元去。我们兄弟二人一起为朝廷效力,挣一个太平盛世。”

  阿兄话音刚落,将将学会说话的小妹便软着声问:“阿兄,那我呢,我做什么?”

  阿兄还未及说话,父亲便过来举起小妹,朗声大笑道:“我们媛姐儿就留在在浮玉山陪阿爹阿娘,做大将军与状元郎的妹妹!”

  那一日浮玉山的天格外晴朗,顾长晋仿佛又听见了父亲与阿兄、小妹的声音。

  从他离开浮玉山,以萧砚的身份活下去开始,他便将昔日关于浮玉山的一切深埋在心底,直到今日,方允许自己想起从前。

  “倪护卫忠心耿耿,到了东宫后便得到了重用。在启元太子监国后,更是顺理成章地成了东宫的侍卫长。之后启元太子被毒杀,倪护卫用自己的儿子换下萧砚,带着萧砚投靠久居在浮玉山的顾钧。”顾长晋望着萧馥,“这些想来郡主早就知晓了,若不然郡主也不会寻到浮玉山来。”

  萧馥沉默不语。

  顾长晋取出那块刻着“砚”字的玉佩,继续道:“郡主寻到倪护卫与萧砚的那一年,正是嘉佑六年。那一年我六岁,萧砚七岁,萧砚将他的玉佩交与了我,让我替他活下去。”

  “不可能!”萧馥握紧了木轮椅上扶手,冷着声道:“你幼时摔断过腿,当初就是老太医接的骨,老太医摸过骨,你就是萧砚!老太医不可能会验错!”

  “老太医的确不会验错。这也是为何,他在病逝前给了我一颗药。若我没猜错,那药,郡主手里应当也有一颗,用在了闻溪身上。”顾长晋垂眸看着萧馥,轻笑道:“就那么难以相信吗?郡主瞧我与启元太子长得可像?”

  萧馥缓缓抬起眼睫,一瞬不错地望着顾长晋的脸。

  从前她就发现了,这孩子生得不像启元太子,也不像太子妃。只这世间生得不像父母的孩子大有人在,她从不曾因此起疑。

  倪焕说他是萧砚,老太医也说他是萧砚,甚至连萧衍与戚甄都承认他就是萧砚。

  然此时此刻,望着顾长晋沉静的冷如寒潭似的眼,她忽然有些不确定了。

  这孩子与她从来不亲,背着她建立自己的势力,又三番两次忤逆她。如今更是同戚甄联手,想要夺她的命。

  他对萧衍与戚甄都没有恨意,反倒是对她充满了敌意。

  她至今都记得,她在浮玉山将他带走时,他恨不能将她挫骨扬灰的眼神。

  “这才是真正的萧砚。”顾长晋从袖筒里取出一张画像,慢慢铺陈在萧馥眼前。

  萧馥一把抢过那画像,望着里头那稚嫩的与启元太子有七分相似的少年,渐渐变了脸色。

  顾长晋站起身,捞过桌案上的茶壶,揭开壶盖,从袖口里取出一颗药,丢入壶里。

  接着又从桌案上翻起一个茶杯,慢慢斟满。

  “郡主要我莫要忘了杀父仇人,还曾逼着我起誓,他日定要为父亲手刃仇人。今日,我该履行我的誓言了。”

  萧馥从画像里抬起眼,盯着那茶杯,脸色铁青,她已经猜到了那是什么药了。

  三更天,定然是三更天!

  画像从手中脱落,她攥紧轮椅上的木轮子,往前推动半寸,可下一瞬,她忽又松开了手。

  便是她趁顾长晋不备,闯出这小佛堂又有何用?

  这孩子是她亲手教出来,他的手段她难道还不清楚?

  整个大慈恩寺都在他掌控之下,她身边的人不管有没有背叛她,都被他控制住了。

  她逃不了。

  巨大的绝望过后便是视死如归般的平静。

  这一局是她输了!

  耗费了二十多年的光阴,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就为了给启元太子报仇,为了将他的儿子送上帝位。

  现如今却发觉这些全是虚像!

  “呵呵呵!”

  “哈哈哈哈!”

  萧馥忽然低头笑了起来,她笑得肩膀剧烈颤抖,笑到最后甚至开始痛苦地咳嗽起来。

  顾长晋冷眼看着。

  一阵摧枯拉朽的咳嗽声之后,萧馥面上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

  “这杯‘三更天’我喝。”她望着顾长晋,一字一句道:“安嬷嬷和张妈妈,你给她们一个痛快。”

  顾长晋未置可否。

  只缓缓行至窗边,在牖木上“笃笃”叩了三下。

  片刻后,常吉将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男子丢了进来。

  那男人眼睛蒙着布,整个人蜷缩在地上,抖若筛糠,嘴里念念有词,状若疯癫。

  常吉十分嫌弃地扯下他眼里的布,踹了他一脚,道:“滚过去!”

  谭治睁开眼,看到顾长晋与萧馥,面色先是一怔,旋即又是一喜,还当是他获救了,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朝顾长晋磕头:“少主!”

  磕完头又爬向萧馥,双目含泪哽咽道:“郡主!”

  “别过来!”萧馥嫌恶道:“离我远一点!”

  谭治一愣,手撑着地面,满面胡茬的脸糊满了涕泪,他望着萧馥,迟疑地又唤了一声:“郡主?”

  萧馥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抬眸望着顾长晋,道:“让他滚!”

  顾长晋继续翻开一个茶杯,斟满。

  “两杯‘三更天’,郡主挑一个人陪你罢。谭治、安嬷嬷、张妈妈,你想要谁陪你?”

  萧馥抬起眼。

  顾长晋端起茶杯,温和笑道:“郡主若是下不了决心——”

  “让谭治陪我喝。”萧馥打断他,毫不犹豫道:“你给安嬷嬷与张妈妈一个痛快!”

  顾长晋“唔”了声,望向谭治:“郡主挑中了你,喝下这茶,死后你将以夫妻之名与她合葬。谭治,这杯茶你喝是不喝?”

  谭治还未及开口,一边的萧馥面色已经怒吼道:“顾长晋,你敢!”

  谭治怎配与她同葬?不过一个低贱的商人,他怎配!

  谭治望了望萧馥,又望了望顾长晋,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少主,我儿闻溪呢?”

  顾长晋慢条斯理道:“清溪郡主身体抱恙,此时正在由皇后娘娘照料。”

  闻言,谭治浑浊无光的眼珠子一寸寸上抬,望着萧馥那布满愤怒与嫌恶的面容,干涸脱皮的唇缓缓扯出一个笑:“小的愿意陪郡主喝!”

  谭治上前抓住一个茶杯,将里头的茶水喝尽,又抓起另外一个茶杯,趁着萧馥发怒的瞬间,将那杯茶水灌入了萧馥嘴里。

  “郡主莫怕,不管去哪儿我都陪你!”

  茶杯“哐当”一声掉落在地,顾长晋掀开布帘,往外行去,静静立在门外。

  小佛堂里的怒斥声没一会儿便消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凄厉的痛吟声。

  中了“三更天”的人,将会疼到连自刎的力气都无,只能在漫长的痛苦里一点一点感受着生命的消逝。

  顾长晋面无表情地听着。

  他知道很疼。

  曾经那姑娘也这样疼过。

  所以,好生享受这份疼痛吧,前世她遭过的罪,你们全都要受一遍。

  阴云密布的天放晴了片刻,很快又下起了鹅毛大雪。

  入了夜后,紫宸殿掌起了灯。

  容舒躺在榻上看了半个时辰的画本子,待得竹君进来催了,方熄灯睡去。

  睡至半夜,也不知为何,忽然就醒了。

  她抱着个月儿枕,茫然坐起。

  今个她没留灯,整个内殿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清。

  倒是外殿留了盏灯,薄薄的灯光照着棉布帘子,在底下的缝隙处落下一条细长的光影。

  容舒偏头望向布帘,见那条本该敞亮的光影暗了一大半,抱着月儿枕的手忍不住一僵。

  “顾长晋?”她的声音又轻又软,梦呓一般。

  静坐在外殿里的人却听见了,喉结轻一抬,“嗯”了声,道:“是我,莫怕。”

  容舒自是不觉怕,只觉得困惑。

  他今晨离去时,还道最早也要明日方能回京的,怎地这大半夜的就回来了?

  忖了忖,容舒拿过一盏银嵌玉宫灯,缓步走过去,挑开布帘子。

  男人同先前一般,静静靠坐在墙下。

  容舒挑开帘子之时,他侧头抬眸,沉默着望向她。

  良久,他哑着声道:“结束了,容昭昭,都结束了。”

第105章

  “结束了,容昭昭,都结束了。”

  薄光拉出一层光纱,轻轻罩在男人深邃的眉眼里。往常那双寒潭似的眸子,此时像是落了火星子一般,翻滚着火焰。

  叫容舒一时想起了除夕那夜,绽放在雪夜里的焰火。

  虽然从不曾开口问,但容舒知晓顾长晋今晨离开东宫是为了萧馥。

  他离去时,她曾撩开帘子定定看了他半晌,看出她眸子里的担忧,他还温声安抚她:“我会平安归来。”

  这句话,顾长晋常对横平几人说。

  从他们立誓效忠他的那一日起,他就知晓,他的命不仅仅是他一人的。

  唯有他活,横平他们才能活。是以前程未卜、吉凶难辨之时,他总会说上这么一句话,叫他们安心。

  可同样一句话,与她说,又是不一样的。

  不仅仅是想叫她安心,更想叫她等他。这句话,安的也是他的心。

  她与他之间,实则许多话不必开口。

  容舒没问他要去做什么,他也没说他为何要离去。概因她知晓他要去做什么,他也知晓她知晓他要去何处。

  “我知道。”她知道他会平安归来,就像从前的许多次一样,受再重的伤他都会回来。

  顾长晋唇角微提,又道:“若是顺利,我明日一早便能回来。”

  容舒轻轻“嗯”了声。

  鸣鹿院与大慈恩寺的事情进行得很顺利,顾长晋本该继续留在大慈恩寺处理后续的事的,可他实在是想见她。

  想同她说许多话,说他这些年如何一日日走到今日的。

  如何不敢看回头路,不敢想起那些死去的人,也不敢放纵自己松懈哪怕是一个呼吸的片刻。

  他怕自己看了想了放纵了,便会走不下去。

  直到她来到松思院。

  那绣着石榴花开的幔帐只要落下,他便能做回他自己,做回浮玉山的岁官儿。

  画帘轻轻一晃,容舒从内殿走出,在他身边坐下。

  住进东宫的这些日子,他每夜都会给她守夜,但她从不曾踏出过内殿,始终安静地站在这卷棉布帘子内。

  今夜,是她头一回跨出这棉布帘子。

  容舒放下手里的小宫灯,下巴抵着膝盖,问他:“你是不是有许多话想说?”

  关于浮玉山,关于他的至亲。

  顾长晋道:“从大慈恩寺策马回来时,的确是有许多话想与你说。可真回到了这里,忽又觉得那些话都不必说了。”

  容舒轻轻颔首。

  他若想说,她便听。若不想说,那也没什么。

  外殿烧了地龙,但没摆炭盆,与内殿相比,要冷上许多。容舒下榻时就只披了件外袍,这会坐在凉飕飕的金砖地,忍不住缩了缩脚。

  她这小动作才刚做完,一件带着雪松气息的大氅忽然从天而降,牢牢罩在她身上。他这衣裳委实是大,容舒被拢在里头,瞧着就像是一株扎在地里没了柄的蘑菇。

  顾长晋望了望她,旋即半落下眸光,压了压眸底的笑意,方抬眸,问道:“可还觉得冷?”

  容舒摇头,他又问:“方才吓着你了?”

  “没。”容舒道:“我知道是你。”

  她顿了顿,“萧馥是不是死了?”

  “嗯,她为你准备的那颗‘三更天’,我还给她了。”顾长晋道:“陪她一同吃下‘三更天’的,还有谭治。”

  容舒猜到萧馥会死,却没想到谭治竟也被顾长晋从扬州送到大慈恩寺,与萧馥共赴黄泉。

  “谭治他……也死了?”

  “死了。”顾长晋淡漠道:“他们吃下‘三更天’后,我站在门外,直到他们咽下最后一口气方离开。”

  萧馥与谭治便是不吃“三更天”,也活不了多久了。若是顾长晋想,在梵青大师说出萧馥的藏身之地时,他便可以杀了她的。

  只他想看萧馥前世是如何逼死容舒的,也想叫她尝一尝一个人的信念被摧毁的滋味儿。

  让她知晓他的身份,知晓她殚精竭虑谋划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笑话,看着她陷入绝望,又因着死后都要与谭治纠缠而发疯。

  痛快么?

  痛快的。

  谭治咽气前的最后一个时辰陷入了许多幻觉里,有一幕便是他在大慈恩山撞见萧馥作画。

  萧馥画技卓绝,十三岁那年便以“春山先生”之名名扬大胤画坛。谭治在大慈恩山里无意中的一瞥,便认出了眼前作画的少女便是他尊崇不已的“春山先生”。

  也是这一场意外,叫他的人生彻底颠覆。

  人在死前的最后一刻,眼中出现的皆是心中念念不忘之人。

  谭治会想起他与萧馥的初遇,顾长晋一点儿也不意外,叫他意外的是,最后一个出现在谭治嘴里的名字不是“郡主”,不是“春山先生”,也不是“闻溪”。

  而是“父亲”与“珍娘”。

  他说“对不住”,说是他辜负了他们。

  “谭治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你外祖与阿娘说的‘对不住’。”

  容舒默然。

  片刻后,她道:“莫要阿娘知晓他死了,便让阿娘以为他被关在牢狱里。”

  到底是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兄长般的人,便是再恨他,知晓他死了,阿娘多少会有些伤怀。就像当初她一簪子插入张妈妈的脖颈时,她心中亦是感伤的。

  顾长晋应了声“好”,又同她说起了旁的人。

  “皇后亲手了结了安嬷嬷与朱嬷嬷。至于闻溪,皇后以她中邪为由,喂她吃了驱邪的药,吃下那药,她大抵一辈子都不会醒来。”

  顾长晋顿了顿,道:“这世间需要有一个清溪郡主。”

  唯有如此,她方不会有危险,方能作为沈舒去她想去的地方。

  容舒至今都不曾见过闻溪,也不想见。

  只此时听说闻溪一辈子都醒不来,多少有些唏嘘,但她并不觉同情。

  单是她对陈梅做的事,便已是不无辜了。

  一啄一饮,皆有因果。

  人总要为自己犯下的错承担恶果。

  “至于林清月,她自愿服下哑药,留在大慈恩寺照拂张妈妈与闻溪,戚皇后允了,留下了两名婢女,供她差使。”

  那两名婢女是作何用的顾长晋不必说容舒都知晓。

  她抠了下指尖,道:“张妈妈可还会醒来?”

  “孙医正给她看过,道她如今能活着已是奇迹。”言下之意,那便是醒不来了。

  容舒垂下眼睫,偌大的外殿一下子静了下来。

  顾长晋低眸望她,缓声道:“萧馥与谭治,疼了七个时辰方死去。”

  他们二人本就命不久矣,是以吃下“三更天”后,只撑了七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