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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霄在这头唉声叹气,那厢柳元却不知想到什么,瞥了顾长晋一眼,笑了笑,道:“顾大人在中元节那日可是有甚事要忙?”

  顾长晋神色淡淡地回望了柳元一眼,薄唇微抿。

  梁霄不知柳元话里的机锋,还当顾长晋是真的有事,便体谅道:“顾大人若有事,那日只管忙去。”

  顾长晋慢慢啜了口茶水。

  想起今儿听他问如何过生辰时,那姑娘眼中的不解与疑惑,喉头不由得一涩。

  她甚至问他是不是有事要她代劳。

  一个男子问一个姑娘要如何过生辰,自然是因为他喜欢她,想要给她过生辰。

  只她似乎不会这样想。

  听见他说无甚事,好似还松了口气。

  也对,谁叫他到这会都没同她说,他不喜闻溪,也不会同闻溪成亲。

  人姑娘误会他也无可厚非。

  顾长晋可算是体会到何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彼时他以为和离了再见不到她了,对她的那点喜欢便会慢慢消散。

  是以,解不解释都无甚所谓。

  哪里知道,竟把自个儿坑到如今这般境地。

  茶叶沫子在靛青茶盏里沉沉浮浮,顾长晋盯着杯盏,只觉在那苦茶里沉浮的不仅仅是那些茶叶沫子。

  得寻个机会同她说清楚,他喜欢的是她。他想。

  时间一晃便到了中元节,顾长晋这日一早就到了守备都司。

  梁霄正拿着张舆图,吩咐底下的士兵在各个河道盯着,尤其是内城吴家砖桥那几条繁华水道。

  “今岁可莫要再发生百姓踩踏的事了,”这位正值壮年的将军用浑厚的声嗓严厉道:“那些个人拐子、窃贼、不干正事的游侠儿也要盯紧些。”

  底下的副将拱手道:“末将领命。”

  待得他们一走,顾长晋便问道:“小秦淮河那头梁将军可派人守着了?”

  “自是有人守着,那地儿一到夜里,到处都是乌泱泱的百姓,怎能不守?唉,你说好好一个鬼节,这般吵吵闹闹的,便是那些往生灯能飘到地府去,阎王爷估计都要嫌吵不肯收。”

  梁霄是个武将,往日里排兵点将甚是拿手,但一对上那些不遵守纪律又喜欢四处乱窜的百姓,那是再大的能力都没得用,简直是头疼到不行。

  顾长晋听着梁霄抱怨,耳朵记着的却是那姑娘再三提醒要小心海寇突袭的嘱托,便拿起舆图还有海防排布看了起来。

  不得不说,梁霄在排兵点将上真算得上是天赋异禀,的确是难得一见的良将。

  这位刚过而立的将军是嘉佑帝特地派来扬州镇守这一带的海域的。

  初来守备都司时,这里头的士兵个个不听他指挥,军心涣散,枉顾军纪,梁霄不得不下民间亲自招了一批矿工做新兵蛋子。

  花了不到三个月时间,一队训练有素、悍勇无匹的兵丁就此诞生。梁霄带着这群新兵,回到守备都司将那些不服管的老兵打得服服帖帖。

  五年过去,当初的老兵、新兵如今都成了江浙赫赫有名的“梁家军”了。

  顾长晋大抵明白了为何老尚书敢在这个时候动廖绕。

  概因有梁霄在,江浙一带的海防,四方岛的海寇攻不破。

  看完布防图,顾长晋的视线落在上头标着小秦淮河的一处内港,定了片刻方缓缓挪开。

  酉时四刻,天才将将擦黑,一艘华丽的画舫便悄无声息地泊在小秦淮河的岸边。

  容舒提着裙裾登上画舫,张妈妈跟在身后,柔声叮嘱着:“姑娘莫要走得太快,仔细脚下。”

  “妈妈,您今儿不能说我,最好凡事都要纵着我。”容舒回眸一笑,道:“今儿是我生辰。”

  张妈妈听罢她这孩子气的话,无奈笑道:“成,今儿老奴一句话都不说姑娘。”

  容舒这才开开心心地往里行去。

  这画舫是从前沈氏惯用的那艘,她嫁入承安侯府后,便将这画舫给了郭九娘,说拿去给春月楼的姑娘用。

  只郭九娘哪儿舍得呢?

  她始终觉得自家小姐会回来的,是以这么多年来,这画舫她一直保管着,也就容舒来了,才会下下水。

  今儿来这画舫的都是熟人了,郭九娘与路拾义都在。

  张妈妈是容舒出生后才来沈家的,与郭九娘实在是称不上熟悉。

  只郭九娘惯是逢人就三分熟的性子,一见着张妈妈,立马端来两杯水酒,道:“这些年真是多亏妈妈不辞辛苦地照顾昭昭,这杯酒我敬你。”

  说着便二话不说地往张妈妈手里塞了杯酒。

  张妈妈赶忙推辞,只郭九娘何许人也,吴家砖桥第一老鸨,今儿便是阎王爷来,也得吃上几杯酒方能走。

  张妈妈连饮了三杯酒后,郭九娘方慢悠悠地摇着团扇,笑道:“张妈妈好酒量,我可好久没寻着能陪我吃酒的人。别看路捕头整日里嚷着酒量好,实际上两坛子酒下去便醉得不省人事了,等会陪昭昭吃完长寿面,我们再继续。”

  张妈妈还当郭九娘这话是嘴上说说的,殊料容舒那碗长寿面才吃完没一会儿,郭九娘便又端着酒来寻她了。

  画舫里伺候的丫鬟婆子都是春月楼的人,倒起酒来那叫一个麻利。

  张妈妈何曾被人这样灌过酒

  下意识推脱道:“老奴还得伺候姑娘,可吃不得酒了。”说着目光往四处搜寻,却半点儿也见不着容舒的身影,不由得纳闷一声,“姑娘这是去哪儿了?”

  “昭昭每回过生都要给她祖父、外祖父还有大伯放河灯和纸船。我方才让人拖了一页木舟来,让她与落烟下去忙乎这事儿了。”郭九娘笑着给张妈妈斟酒,“方才昭昭下去时,还让你莫要挂心,安心在这吃酒松快一下,张妈妈不必挂心那丫头。来,咱们吃酒。”

  酒壶缓缓一倾,又是一杯烈酒满上。

  作为大胤的八大年节之一,中元节的热闹一点儿也不比旁的年节少。放河灯、舞大戏、夜游船,简直就是一场祭祀往生者的生者之乐。

  此时的小秦淮河便十分壮观。

  一艘艘挂着白幡的画舫,伴着数不清的小木舟以及一眼望不到头的江灯,浩浩荡荡地飘荡在河里。

  落烟在大同何曾见过这样壮观的景,连岸上的小孩儿都是人手一只莲蓬或者瓜皮做的河灯。

  真个是应了那句“翠鬟光动看人多”。

  容舒将木舟上的荷花灯、白纸船一个一个放入河水里,见落烟瞧得眼都不眨的,便捡起放在一边的木浆,将小舟往岸边摇。

  “扬州的中元节比上京还热闹,我带姐姐上岸去瞧瞧。”

  落烟疑惑道:“姑娘不回画舫了吗?”

  “不回了。”容舒笑道:“左右在画舫里也无甚事做,还不如下来凑热闹。一会内城会架起戏台,给百姓们演目连救母。”

  她可不能留在画舫,只要她在,张妈妈便可以寻借口不吃酒了。

  郭姨是劝酒的行家,拾义叔又是个问话的翘楚。

  她今日把张妈妈从沈园带出来,便是想借着今儿生辰,让郭姨与拾义叔好生套套话的。

  她惯来是这样的性子,一旦对人起了疑心,定要查个明明白白方能放下心。

  二人将木舟泊在岸边,手挽着手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

  她们登岸的当口,一艘挂满白幡的画舫也靠了岸,从上头走下来七八个身着月白锦袍的男子。

  为首一人留着山羊胡,颧骨极高,脸颊上生了颗黑痣。

  容舒给落烟介绍着扬州府特有的河灯,走得自然是慢,那山羊胡从她身边经过时,容舒鼻尖一耸,下意识便望向那人。

  这一瞧就瞧出个怔楞来。

  这张脸她曾见过。

  不,该说是前世的她见过,透过一张顾长晋画的小像。

  此人是四方岛的一名海盗首领,名唤乌日达,是一名狄罗人。先前她听顾长晋提过,正是这人与水龙王一直在争抢着四方岛的话事权。

  前世扬州的海寇之乱就是这人领的头,那一战打得异常惨烈,连廖绕都与乌日达同归于尽了。

  方才这人经过她身边时,容舒分明闻到了一丝硝石的味道。

  许是察觉到她窥探的目光,乌日达朝她这个方向看了过来。容舒忙低头看着手里的荷花灯,几乎要将半张脸埋进去。

  乌日达见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只当方才那一瞬的窥探不过是错觉,便不甚在意地收回了眼。

  一行人不慌不忙地拐入一处小巷弄,鱼贯进了一间客栈,只留下两名随从在客栈外头守着。

  容舒悄悄往那小巷看了眼。

  因着是中元节,里头的铺子俱都在檐下高挂起灯笼来,将那小巷弄照得亮堂堂的。

  容舒快速扫过飘在客栈外的酒望,在落烟耳边细声道:“落烟姐,你速去屏南街同顾大人知会一声,说四方岛的海寇乌日达如今就在一家叫锦绣阁的客栈里。他身上有硝石的味道,定是带了火器来!”

  她说完便急匆匆地往岸边跑。

  她要快些回去画舫,让拾义叔想个法子将这里的百姓们疏散到安全的地方去!

第54章

  今日是中元节,按说小秦淮河这头的客栈、酒肆、食肆皆是人满为患的。

  可锦绣阁却冷清得很。

  那掌柜的见乌日达一行人进来,忙放下手里的账册,笑吟吟地迎上去,道:“可是乌公子?”

  乌日达似笑非笑地“嗯”了声。

  掌柜的一抹脑门上密密麻麻的汗水,笑着道:“乌公子请随小的来,您等的人就在天字号雅间。”

  乌日达跟着那掌柜走进一间雅房,一开门就见窗边的桌子旁坐着个相貌英伟的中年男子,正是江浙总督廖绕。

  乌日达人一进去,那掌柜便主动阖起门。

  廖绕并未起身,下巴一抬,便对乌日达慢条斯理道:“坐。你胆子倒是大,竟敢入我大胤境内,就不怕本官将你的命留在这?”

  乌日达在四方岛从来都是说一不二般的存在,便是回去狄罗,那几位狄罗大将也将他视为座上宾,何曾这般被人慢待过?

  四方岛本是他的地盘,若非这人扶持水龙王与他作对,他怎会落到处处掣肘的地步?如今水龙王死了,蛟凤不与他合作,他乌日达的机会倒是来了。

  今日,他要让这高高在上的大胤总督当只落水狗!

  乌日达按捺下心里的怒火,道:“听说大人遇到了些麻烦,我自然是来给大人解决麻烦的。”

  “麻烦?”廖绕面不改色地斟茶,道:“我遇到了甚麻烦?”

  “大人可是将蛟凤在大胤的亲人送进狱中了?如今四方岛的人都在传,说蛟凤正在招兵买马,想同大人鱼死网破。蛟凤跟在水龙王身边那么久,廖大人,你说她手里可会有甚见不得光的东西?我今日来,便是想同大人谈一笔合作的,毕竟我与大人有共同的敌人。”

  廖绕把玩着手里的茶杯,沉吟良久,问道:“你想要如何合作?”

  圆月高悬,夜色渐浓,守备都司的值房又亮起了两盏灯。

  顾长晋在这儿从白日呆到月上柳梢,横平领着落烟过来时,他正在同梁霄商量几处海岸的布防。

  听完横平的话,男人手里的笔“啪”一声折断。

  “你说她又回去画舫了?”这话是对着横平身后的落烟说的。

  落烟颔首道:“容姑娘说乌日达停在岸边的画舫说不定就藏着火器,她得回去让路捕头想个法子疏散小秦淮河边的百姓们。”

  顾长晋的面色很难看。

  他身后的梁霄面色同样难看,“竟是乌日达那孙子,好哇,既然敢来我大胤的境内,就别想活着离去!我现在就带人去包围那劳什子锦绣阁!”

  顾长晋抿唇。

  “梁将军且慢。”他寒潭似的一双眸子静静望着墙上的海防布阵图,道:“那客栈里应当不止乌日达一行人,若此时在那里的人还有廖绕,将军便不能前去。”

  梁霄道:“为何?廖绕在那不是更好?正好来个瓮中捉鳖,一网打尽。”

  “梁将军可有想过,倘若今日乌日达前来会见廖绕只是个幌子,实则是打着偷袭扬州的主意,你去了锦绣阁,便是捉住了乌日达,只怕也晚了。”

  梁霄拧眉思索着顾长晋的话,越想越心惊。

  廖绕统领江浙两地的兵务,兵符在他手里,乌日达只要能将廖绕困住,令他来不及调兵,那扬州府能应敌的便只有守备都司的兵丁。

  是以他不能去,否则海寇一进犯,扬州城无人领兵御敌,危矣。

  乌日达今日来还不知是为了何目的,万一这孙子当真是为了里应外合偷袭扬州,那他现下就要立即去卫所布防!

  “顾大人说得不错。”柳元从外进来,眉眼冷峻道:“乌日达此人睚眦必报,廖绕扶持水龙王与他争夺四方岛,以他的为人,大抵是恨毒了廖绕。扬州府一旦失守,廖绕定然会获罪,对乌日达来说,可谓是一箭三雕。”

  乌日达要的便是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梁霄恨得牙痒:“今日是中元节,满城的百姓都出来放河灯看百戏,若是海寇借此机会入侵,这一府的百姓还不知要死多少人!”

  “倘若乌日达当真打着夜袭扬州的主意,”顾长晋盯着布防图,用断笔在上面圈出了几个河道口,“这几处地方要速速做好应战的准备,事不宜迟,梁将军立即去卫所点兵。至于锦绣阁,便由我亲自带人去,将廖绕救出。”

  他放下笔,看着梁霄与柳元,神色凝重:“扬州城不能破,我们需要廖绕手里的兵。”

  乌日达带了火器、炸药,只要往内城一炸,制造混乱,再有海寇登岸,今夜的扬州府定要生灵涂炭。

  扬州地处运河口,水道四通八达,海寇一旦占领了扬州,怕是大胤的整个江南腹地都要失守。

  比起党争,此时守住扬州城,护住这一城百姓,更加重要。

  即便这意味着失去扳倒廖绕的机会。

  柳元转着手里的玉扳指,默了好半晌,终是笑叹了声:“顾大人说得对,扬州城不能破。只锦绣阁那处,不该由你去,该由咱家去。若今夜海寇真要侵袭扬州,此时蛟凤大抵也在路上。顾大人既起了招安的打算,那今日便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顾长晋的确是有招安的打算。

  “乌日达敢只身来扬州见廖绕,他定然是做好万全的准备,今夜四方岛的海寇怕是会倾巢而出。若真是如此,”顾长晋眯了下眼,微微冷下了声:“的确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柳公公——”

  他看向柳元,一字一句道:“劳烦你带上潘学谅去见蛟凤。”

  柳元同他对视一眼,不慌不忙地从袖口掏出块遍体乌黑的令牌,正色道:“这是咱家离开上京时,皇爷给的令牌。令牌在手,诸位大人皆要听咱家号令。梁将军即刻领兵巡视海防,以防海寇偷袭。顾大人带上潘学谅前去招安蛟凤,而咱家亲去锦绣阁,救廖绕,活捉乌日达。”

  他惯是一张带笑的脸,此时敛了笑,那张糜丽精致的脸便多了几分英气。

  梁霄认出柳元手里的令牌,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垂首做了个军礼便道:“末将领命。”

  言罢,一指身边几位副将,道一句“跟我杀敌去!”便风风火火离去了。

  梁霄一走,屋子里便只剩下柳元与顾长晋二人。

  顾长晋盯着柳元手里的灵牌,轻咬牙关,须臾,低声吩咐道:“横平,你跟上梁将军,务必护着梁将军的安危。椎云,你现在就带上人去小秦淮河,找到她,将她送到屏南街去。”

  柳元一听便知顾长晋嘴里的“她”说的是谁。

  心念电转间,明白了顾长晋为何非要去锦绣阁。

  锦绣阁就在小秦淮河那头,容家那姑娘还在那里,他这是想亲自过去护着那姑娘吧。

  柳元提了下唇角,收起令牌,道:“顾大人放心,咱家会派人护着她。”

  说着便瞥了七信一眼,“七信,你负荆请罪的机会到了。”

  七信立马接话:“小的定会拿命护着容姑娘。”

  顾长晋静静看着柳元与七信,颔首道了声谢。

  “我去监军府接潘贡士。”他说着便疾步往外去,可走了几步,忽又顿住脚,回头看着柳元,认真道:“有蛟凤在,廖绕之罪尚未成定局。”

  柳元闻言一怔,转着玉扳指的手倏然一顿,少倾,他笑了笑,道:“此行顾大人务必小心,老尚书还盼着你带潘学谅安然归京。”

  柳元给了顾长晋一半勇士营的人,自己带上剩下的一半去锦绣阁。

  马车从守备都司出,迅速往锦绣阁去。

  车厢里,柳元掀开车帘,望着热热闹闹的扬州城,对七信道:“我来时同你说的话,你可记着了?”

  七信瞬时便红了眼眶,颔首道:“属下一直记着。”

  柳元从窗外收回眸光,望着七信,道:“寻个机会同顾大人道,当初杨旭的罪证一直在都察院那位总宪大人手里,是孟宗在考验他,至于为何要考查他,我还未查出来。”

  七信道是。

  柳元想了想,又道:“老尚书一直不放心孟宗。我若是死了,御马监由你掌管,你要继续为孟宗做事,盯着他,若他有二心,立即禀告贵都督。”

  这话七信再也应不下。

  “大人,属下,属下愿意替大人去死。”七信哽了下,缓缓道。

  柳元一双狭长的凤眼微扬起,道:“老尚书自污其名,就为了扳倒戚家与二皇子,将江浙的兵权收回皇上手里。他设下这一局,就是为了逼着皇上做出决断,我不能让他做的这一切功亏一篑。”

  明明,一切都进行的那般顺利,就差一步之遥了。

  可偏偏是这一步,竟走得那样艰难。

  柳元得老尚书教导,又在波云诡谲的内廷沉浮了那般久,甚至都已经预见到,一旦廖绕与梁霄守住扬州大败四方岛海寇,朝堂里会有多少人为廖绕开罪。

  廖绕只要一口咬定水龙王早已被他招安,是他在四方岛的内应,经过二皇子一番斡旋,他们这些天好不容易搜集来的证据都要作废。

  朝堂间的争斗,惯来是黑的都能说成是白的,端看你屁股底下坐的是谁的椅子。

  至于真相,那些个老油饼子便是知晓了,还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胜负未定,谁都不知晓日后坐上那位置的究竟是谁。

  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同二皇子作对。

  是以,守下扬州城的功劳不能给廖绕,不能让他有任何一丝翻身的可能。

  顾长晋说得对,他们需要廖绕手里的兵。

  更确切地说,他们需要廖绕与梁霄竭尽全力守下扬州城。

  梁霄擅长排兵点将,廖绕擅长水战,二人皆是赫赫有名的海将,今夜若他二人能通力合作,扬州城定能守住。

  但这个护城的功劳不能给廖绕。

  要夺走他这个功劳,今晚他必须以自己的命做一个局。

  “老尚书总说我沉不住气,太过浮躁,说得对,我等不及了,若能用我一命,换二皇子一党的命,这买卖,不亏。”柳元看着七信缓缓笑道:“还记得我来时同你说过的话吗?”

  七信眼里的泪迅速涌出。

  “记得,主子说,你一直希望扬州是你日后的埋骨之地。”

  柳元笑睨他:“哭甚?我这不是得偿所愿了?你小子从前总说想听我唱一曲,今儿我就给唱一曲。”

  他说着便懒洋洋靠上车壁,手拍着大腿,缓缓唱道:“大丈夫处世兮,立功名,功名既立兮,王业成。王业成兮,四海清,四海清兮,天下太平。天下太平兮,吾将醉,吾将醉兮,舞霜锋。”(1)

  这是武生的唱段,是养父最后一次登台唱的戏词。

  养父是扬州最出名的大武生,柳元幼时一直想接养父的衣钵,做大武生。

  可养父说他是天生的青衣嗓,非逼着他唱青衣。

  日日练耗顶、撕腿、吊嗓,那日子真真是苦,也真真是快活。

  今夜,若是让扬州城破,廖绕自是脱不了罪。

  通敌叛国,致一城失守,大抵死一万遍都不足惜。

  这法子阴狠,却有效。

  古往今来,多少人为了置政敌于死地,选择了这样阴损的路。

  柳元本也可以走这样的路。

  可这是养父与他的扬州城,他舍不得。

  马车在锦绣阁外头的小巷子停下,柳元将一张裹着蜡的纸团塞入嘴里,咽下。

  “我进去后,你带上几名勇士营的人去寻顾大人那姑娘,护好她,好生给人赔罪去。再往后,听顾大人与梁将军号令,保护好扬州的百姓。”

  说罢这话,柳元头都不回地下了马车,往锦绣阁去。

  前头不知是发生了何事,正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须臾,忽听一阵“砰砰”的锣鼓声。

  便听一人扯着嗓子吼道:“继续猜!今日我们春月楼要当散财娘娘!猜中十个便能换一两银子!”

  七信原还在回想着柳元说的话,乍然听见这么一阵声响,心神一凛,忙抬眼望去。

  只见人群中央一辆庙里的花车正缓缓地往内城行去,上头坐着两位身姿窈窕、美目盼兮的貌美女子。

  花车周围一群流里流气的年轻人正卖力地推着花车,但凡有人真答出十个灯谜,还真掏出一两银子丢过去。

  百姓们一见当真有银子拿,俱都围了过来,紧紧跟着花车走。

  有美人看,有灯谜猜,还能有银子拿,多好的事!

  七信听着那一阵阵锣鼓声,发现这些鼓声居然还是有规律的。

  像是信号似的,鼓声一响,这里头那些个三教九流的人就开始吆喝,连旮旯地儿的乞丐都跑了出来,跟着吆喝。

  小秦淮河畔的百姓们潮水似的跟着花车朝内城涌去。

  远处那些不明所以的百姓们见人人都朝着花车走,纷纷抛下手里的河灯,也跑来凑热闹。

  内城有一堵城墙,那城墙是数百年前建的老城墙了,谈不上有多宏伟,但却能拦住海寇一时半会的功夫,给百姓们争取逃命的机会。

  七信在那乌泱泱的人群里见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承安侯府那位姑娘。

  那姑娘大抵是扭伤了脚,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但却不慢,始终跟着人流往内城去。

  方才往守备都司报信的便是她的人罢?

  这么短的时间内,在不惊动乌日达与廖绕的情况下,用这般巧妙的方式,引走百姓,当真是妙哉。

  七信往身后的巷弄看了眼,一咬牙关,对周边几名勇士营的人道:“去查查小秦淮河畔那几艘画舫,若当真有火器,把那些火器全都给咱家弄哑了!”

  眉眼里的悲色渐渐散去,七信面容一肃,提步往容舒行去。

  主子不仅仅要她护着容舒,也要他护着这些百姓。

  他不能再耽搁了。

第55章

  小秦淮河畔的锣鼓声响了一声又一声。

  月色如鎏银,这锣鼓声与江畔上的战鼓声渐渐重叠在一起。

  涛声阵阵,战旗猎猎。

  梁霄背手盯着外头那片平静的海域,面色凝重。

  “一个时辰前,守在这里的副将接到消息,说四方岛几十艘海舰整装待发,正要往扬州来,上头装着不少火器。”

  顾长晋蹙眉:“火器?何种火器?”

  “火铳和火炮。”梁霄冷声道:“从前我与四方岛的海寇交手,他们也有火器,但火炮的数量不多,十艘船里大抵一艘船会装火炮。但今日,按照那密信的说法,三艘船里就有一艘装了火炮。”

  要买火器实则并非易事,除了要有大量的黄金白银,还要有门路。

  若那密信的说法属实,说明四方岛的人已经找到了一条能专门买到大量火器的路子。

  顾长晋望着飘在风里的大胤战旗,沉吟道:“这些火器,要么是从海外买。要么是狄罗、汨国里的人主动提供。”

  梁霄双目一眯:“若真是那几个小国下黑手,那就不是大胤与海寇之战,而是大胤与狄罗诸国之战。好胆!真以为我们大胤无人!”

  顾长晋道:“送消息之人我若没猜错,定是蛟凤。一个时辰前送来的信,说明四方岛的海寇在一个时辰前便已经整装待发。梁将军估算,还有多久,敌寇的船会抵达?”

  “不到一个时辰。”

  顾长晋颔首:“还望将军给我备好一艘防护力强的海船,我亲自带潘贡士去见蛟凤,让蛟凤带我们去四方岛。”

  这便是顾长晋与梁霄、柳元商量好的对策,趁着四方岛海寇倾巢而出的机会,他亲自带兵去四方岛做好埋伏。

  只如此一来,卫所里一部分士兵都会被顾长晋带走。

  梁霄慎重道:“廖绕当真会带兵来支援?”

  “会。”顾长晋道:“廖绕从前扶持水龙王与乌日达作对,便是为了内耗四方岛的海寇势力。他通敌养寇是为了留住手里的兵权,却不是真想看到大胤破国,生死存亡之际,他不敢不尽全力守护扬州。”

  要不怎么说人心难测?

  老尚书举荐廖绕,甚至将亲侄女嫁与廖绕,看中的是廖绕的才干以及一颗报国之心。

  只可惜有多少人在官场越走越远,越走越高,却渐渐忘却了初心。

  然而这些忘却为官初心的人,在家国生死存亡之际,或许又能暂且放下私心,将刀尖指向敌人。

  所谓欲望,正是既有欲,又有望。

  梁霄叹了声,唏嘘道:“真是可惜呐。”

  可惜什么梁霄并未明说,许是可惜廖绕因党争而负初心,又许是可惜今夜这一变故令他们失去了扳倒廖绕的机会。

  大敌当前,梁霄也不过是感叹一声。

  就在这时,一名参将领着潘学谅过来,对顾长晋道:“顾大人,船已经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