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宫人们鱼贯出了内殿,戚皇后上前给嘉佑帝解衣裳,笑道:“皇上怎么不提早让人递个信来坤宁宫?”
男人却按住她的手,温声道:“朕只过来陪皇后说说话,一会便回养心殿。”
说着便牵着戚皇后的手,在一旁坐下。
“今儿戚五姑娘入宫了?”
戚五姑娘戚盈,左都督戚衡的女儿,是戚皇后的最喜欢的侄女。
“嗯。”戚皇后眉眼含笑,一双桃花眼熠熠生辉,道:“小五嫁去保定府快一年了,听说想家想的紧呢。她自小便养在臣妾膝下,难得她回来,臣妾自是要见见她。”
嘉佑帝提唇笑了笑,抬手将戚皇后落在颊边的碎发挽到耳后,温和道:“即是回来了,便让她多在宫里住几日,好生陪陪皇后。”
戚皇笑应:“那是自然,今儿小五还同臣妾道,她学了一味菜,改明儿要做给臣妾与皇上吃。”
这般聊家常似的叙了一刻钟的话,嘉佑帝拍了拍戚皇后的手,温言叮咛了几声,起身离开了坤宁宫。
皇帝的御撵行远了,候在内殿外的宫人方又进了内殿。
朱嬷嬷拿起玉篦,一面儿给戚皇后梳发,一面儿道:“都这般晚了,皇上怎地不留宿在坤宁宫?”
叹了声,又道:“娘娘何不让皇上留下?您若是开口,皇上说不定就不走了,如此还能气气长信宫那位。”
长信宫是刑贵妃住的宫殿。
戚皇后却恍若未闻,盯着铜镜那张春花秋月般娇艳的脸,心里莫名起了些不安。
萧衍他,是不是要动戚家了?
……
顾长晋翌日便去见了潘学谅。
与昨日相比,他的意志又消沉了些。下颌冒着一片青茬,执拗的双目隐有暗霾。
“顾大人不必再为草民奔走,草民不会认罪,但也不想因为我便拖累了大人。”潘学谅自嘲一笑,道:“左不过一条命罢了。”
昨日他被送进来大理寺狱时便知晓了,剥夺功名已不足以平息外头那群仕子的愤怒,他项上这人头大抵保不住。
潘学谅一心只读圣贤书,曾是个极单纯的读书人,满腹为国为民的抱负。然这一个月来的遭遇令他对仕途、对曾经的宏志都彻底灰了心。
昨夜他想了半宿,总觉得与其等着旁人给他定罪定刑,还不若他自我了断算了,好歹能叫世人知晓他宁死不认罪。
只他到底想再见顾长晋一面,他知晓这位大人会来见他。
心里做好了打算后,潘学谅此时的心境比先前任何一个时候都要坦然安定,虽苍凉虽不忿虽意难平,但至少,他可以决定自己如何死,什么时候死。
然顾长晋的一句话却打消了他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
“潘贡士想知晓为何这事偏偏发生在你身上吗?”顾长晋似是看穿了他藏在心底的念头,慢慢地一字一句道:“想知晓老尚书为何认了罪吗?”
潘学谅愣愣抬眼,他以为这一切都是巧合。
“顾大人可是知晓为何老尚书要认罪?为何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草民身上?”
“我亦不知,但我会查。”顾长晋看着他的眼,道:“直到查出答案为止,只你若是死了,线便断了,我便是想查也无法查。”
潘学谅咬了咬后槽牙,鼻翼微张,深吸了一口气,道:“大人要草民如何做?”
“活着。若当真觉着自己无罪,便不要认罪。”顾长晋道:“此外,同本官说说你的事。”
“草民的事?”
顾长晋“唔”了声:“你的事,你的家族至亲,你的同窗好友,你自小的遭遇,都要事无巨细地与本官说。”
顾长晋这一问便问了两个多时辰,从大理寺狱出来时,已近晌午。
本以为能从潘学谅嘴里发现些蛛丝马迹的,却什么异样都觉察不出。
潘学谅乃扬州商户潘万的庶子,潘万一位爱妾生下潘学谅后便病逝了。潘学谅是潘万唯一的儿子,因着家有薄底,潘学谅一满三岁,潘万便给他请了先生开蒙,之后更是耗费不少家财将潘学谅送入了赫赫有名的岭山书院。
寻常人家耗费一族之力供出个秀才都是常有之事,似潘万这般一心要由商入仕的商户更是不胜凡举。
一个普通的商户之子,一个寻常的读书人,究竟为何一定将他卷入此事?
回到都察院,胡贺将手上厚厚一摞书信交到顾长晋手里,“嘿”了声,道:“总宪大人说你既是要管潘学谅的事,那便好生管到底,别丢了咱都察院的脸。这是从老尚书家中搜出来的书信,你好生整理一番,记得莫要弄丢。”
“是。”
顾长晋接过,坐下翻阅。
日头一点一点攀高又一点一点西落。
快下值时,桌案上的书信已经少了一半,顾长晋正要出去续茶。
起身时袖摆带落了几封书信,他随意一瞥,旋即目光一凝,抽出其中两封来自扬州的书信。
一封来自岭山书院的老山长,亦即是潘学谅曾经提及过的余经,还有一封是出自江浙总督廖绕之手。
沿海各州府的海寇惯来猖獗,其中要数江浙与福建的海寇之患最为严重。
廖绕原是兵部左侍郎,嘉佑九年,嘉佑帝将他派往江浙出任浙江总督,总督浙江与江苏的兵务。
顾长晋放下茶盏,又坐回官帽椅上拆信。
两封信阅毕,他轻叩起桌案,反复咂摸着信中的每一个字。
不管是余经还是廖绕的信,都极其寻常。
余经在信里邀请老尚书去岭山书院访山,顺道给书院里的兔崽子们授授学。
另一封信,大抵是听说了老尚书身子抱恙之事,特地写信关怀了几句,与此同时还不忘提一嘴儿他在江浙剿海寇的几场胜仗。
余经乃老尚书的同窗,中进士后只在翰林院任职了几年便归乡开书院了。他与老尚书交情深厚,会邀请老尚书去书院倒也是人之常情。
至于廖绕,他曾经在老尚书手下任职过,还娶了老尚书的侄女为妻,既是从前的上峰,又多了层姻亲关系,得知老尚书身子不好了,写信慰问几句也说得过去。
老尚书说受故人所托,余经是潘学谅的山长,这里的“故人”怎么看都像是在说余经。
可顾长晋始终觉得有什么事被他忽略了。
下意识便捏紧了书信的一角,然下一瞬他又松了指。
这不是他惯有的小动作,是那姑娘的。
他微微抿唇,放下了信。
昨日在草帽儿胡同,瞧见她身影的那一瞬,他的心跳几乎要停下,生怕自己晚了一步,她便要受伤。
直到稳稳捉住她手腕的刹那,方觉自己活了过来。
顾长晋掀开袖摆,低眸瞧着小臂处的一道血痂。
昨儿那簪子刺进来时,他心急火燎的,当真没感觉到疼。后来感觉到疼时,方知晓那姑娘使了多大的劲儿。
就该如此。
遇到危险时不可犹豫,有多大力气便使多大力气,保住命才是最重要的。
她该回去鸣鹿院了罢。
昨儿她受了惊,今日大抵恢复好了。
那姑娘从来就不是个胆儿小的人。
男人冷肃的眉眼渐渐柔和,那些因潘学谅一案带来的烦躁,也渐渐消散。
揉了揉眉心,他续了盏茶,继续拆信。然拆到一半,忽地动作一顿,又回去细细看了眼廖绕的信。
廖绕从前是兵部左侍郎,最爱研习兵法,还曾经创造出一个名唤“回形针”的阵法。
顾长晋回想着“回形阵”的阵型,将廖绕的信依据那阵型,一个字一个字抠了出来。
终于明白蹊跷之处在哪,廖绕在信里提及的事太过琐碎,琐碎到带了点儿突兀,原来是为了藏字。
【绕有一事相托,恳请伯父助绕。】
烛火摇曳,顾长晋盯着信,脑中隐隐浮现出一个念头。
潘学谅,与江浙总督廖绕究竟有何关系?
……
几场春雨过后,上京的天是一日比一日热,容舒换下了春衫,穿上了新裁的夏衣。
盈雀捧着一盒香丸进来,道:“姑娘,这是夫人给丹朱县主备的木樨香丸,等过几日县主回来了,您可莫要忘了将这香丸带上。”
穆霓旌喜欢沈氏做的木樨香丸,每回她从大同回来,沈氏都要给她备上一匣子。
容舒原是记不起穆霓旌归京的日期的,还是护国将军府的老管家特地往鸣鹿院递来消息,她方知晓。
五月初二,穆霓旌便要跟随穆大哥一同回京述职,若是知晓她和离了,眼睛不定要瞪多大。
容舒笑吟吟道:“放起来罢,端午一过,我们便去护国将军府。”
每次穆融与穆霓旌从大同回来,都要赴不少宴席,宫里的,旁的世家大族的。
只穆霓旌惯来不爱这些人情往来,容舒估摸着,至多三日,她便要受不了的。过完端午宴,大抵会同从前一样,称病躲在将军府里。
待盈雀放好香丸,她忽又问道:“你前几日回侯府,可有听你兄长提起过潘贡士的案子?”
那日在都察院的暗点,潘学谅与顾长晋的对话,盈雀也是听见的,是以每旬回去承安侯府都要找她兄长问几句,回来鸣鹿院便倒给容舒听。
知晓这一世潘学谅并未在狱中自尽,容舒属实是松了一口气。
可她不由得又想起了许鹂儿与钟雪雁,潘学谅既然没死,那日后会不会有一个无辜者顶替他死了?
许鹂儿与钟雪雁的事,究竟是巧合?
还是……命中注定要有一人死?
两年后,若她侥幸不死,那又会不会有人代替她去死?
思忖间,便见盈雀失望地摇了摇头,道:“兄长说,这案子进入三法司后,便很难打听到消息了,未到最后一刻都不知晓结果会如何。不过——”
盈雀觑了觑容舒,“婢子还是相信顾大人能还给潘贡士一个清白。”
听罢这话,容舒抿嘴一笑,她亦是相信顾长晋会查出真相的。
端午这日,容舒正在西厢房挂艾叶菖蒲,便听张妈妈进来道:“姑娘,丹朱县主来了!”
话音甫落,但见一道红色的身影跨过月洞门,笑吟吟道:“容财神,我来了。”
容舒一愣,把手里的艾叶菖蒲交给底下人,纳闷道:“我还以为你今个要去吃席呢。”
“可饶了本县主吧,回来不过两日,我已经赴了四场宴席了。”穆霓旌皱着眉头道:“好在今儿的端午宴兄长寻了借口推脱掉。”
“穆大哥也没去?”
穆霓旌不去赴宴不稀奇,但穆融不去就挺少见了。
穆家人的儿郎们个个征战沙场,性子俱都十分耿直,唯独穆融因着体弱自小就留在了上京,还进了国子监。
父兄战死沙场那年,他本是要下场参加会试,做穆家第一个文臣的。
后来穆融为了支撑穆家的门楣,弃文从武,去了大同。
彼时人人都道,就穆家郎君那病恹恹的身子,大抵撑不过半年便要没命,哪曾想上京的贵人们没等来他的死讯,倒是等来了穆家军的捷讯。
也因着自小在上京长大的缘故,穆融比穆家任何一个人都要懂得人情世故,惯来是逢宴必去,在人情往来上比一般的世家子做得都要好。
“大皇子与二皇子齐齐发来请帖,兄长哪个都不能得罪,索性便称病拒了。”穆霓旌冷淡道:“我们穆家从来不争那从龙之功,只以战场上的军功说话,这两位殿下怕是急昏了头。”
这样的话可不能当着旁人的面说,容舒忙给张妈妈递眼色,等张妈妈领着盈月、盈雀几人出去,这才将穆霓旌领进闺房,道:“穆大哥不去赴宴是对的。”
嘉佑帝这几年的身子是一年比一年差,他膝下就只得两个皇子,别说朝堂的臣公了,便是上京的百姓们都在猜着是哪位皇子能得登大典呢。
穆融在大同府重整了穆家军,手上的兵力不弱,大皇子与二皇子自是都想拉拢他。只容舒知晓,最后会被立为太子的人是顾长晋。
是以,不管如何,都不能让穆家同大皇子、二皇子往来过甚。
“如今还不知晓皇上究竟属意哪位做太子,穆大哥不赴宴才好。最好是不掺和进去,总归不管是谁坐上那位置,只要看到穆家的忠心,都会重用的。”
穆霓旌“噗嗤”一笑:“你说的倒是同兄长一模一样,兄长也是这般说的,若不然也不会宁肯称病也不接那请帖。你不知晓,兄长现下可是成了香饽饽。昨儿去吃席,英国公那位老封君还有戚家那位都督夫人都争着给兄长介绍自家的姑娘。”
说到这,也不知想到什么,她微微肃了肃脸,道:“你同都察院那位顾大人是怎地了?去岁你还心心念念地盼着月娘节快些到的,怎么现在一声不吭就和离了?可是他欺负你了?”
容舒笑笑,道:“就是不喜欢他了。这事说来也是我的错,我先前给你的信里提过的那位闻姑娘,实则她才是顾长晋的心上人。”
有些事容舒不愿意让阿娘知晓,但对霓旌,她倒是没甚好隐瞒的。
遂一五一十地说了闻溪的事,以及闻溪被周嬷嬷送去肃州的事。
“闻姑娘与顾大人本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当初阿娘若是没有派周嬷嬷去梧桐巷谈亲事,兴许他们二人早就完婚了。闻姑娘大抵是怕承安侯府会仗势欺人,不想耽误顾长晋的前程,主动求周嬷嬷送她去肃州寻亲,还说她不会再回来上京打扰我与顾长晋。”
这些事,容舒也是前些日子方知晓。
回来鸣鹿院的第二日,周嬷嬷亲自来寻她,主动交待了一切,说此事阿娘一概不知,让她莫要在阿娘面前提及。
容舒猜想闻溪去肃州寻的亲人,大抵便是那位脸上有疤的人罢。
“既然不是婶子逼着那姑娘离开,你又何须愧疚?那闻姑娘喜欢顾大人,那便不该主动退出,离开上京。”穆霓旌摇头道:“喜欢的人不努力去争取,又有甚怨天尤人的资格?”
“若非我横插一脚,闻姑娘也不必离开,到底是有个因果在。”霓旌不知晓前世那三年,自是不明白容舒的愧疚,她也不打算多说,只道:“此事我同顾长晋已说清楚了,想必他也已派人去肃州寻人。他那人做事惯来不爱假手于旁人,是以你不必再派人去寻她。”
她的声音里有着坦然,也有着对顾长晋的一种熟稔。
穆霓旌定定看着她,“你当真是不喜欢他了?”
容舒大大方方“嗯”了声:“不喜欢了。”
穆霓旌灿然一笑:“那可太好了。你不知晓,我——”
话说得一半,她蓦地又消了音。
容舒疑惑道:“我不知晓什么?”
穆霓旌却不肯再说了,只神秘道:“没什么。”
有些话,她还是莫要越殂代疱了。
兄长全身都是心眼,就是不长嘴,还瞻前顾后的,活该他只能看着容舒嫁人。
穆霓旌抄起几案上的香饮子,大口一抿,道:“我收到了你的信后便没再派人去找那姑娘了,只有一日我去肃州挑马,倒是遇着个妖里妖气的和尚,还同他交了手。若我没猜错,那和尚也在寻人,寻的是一个脸上带疤的人。”
穆霓旌狭长的丹凤眼微微一眯,想起那臭和尚扣着她的手问她是谁的模样,心中“腾”地冒起一把火。
“他寻人寻得极隐秘,我总觉得他找的人与那闻姑娘找的是同一人。”
妖里妖气的僧侣?
容舒眨了下眼,想起大年初三那日,顾长晋借她之手,去了趟秋山别院。
横平说,秋山别院是顾长晋的一条退路。
顾长晋进去那别院时人分明是好的,但出来后却受了伤,他说是与人切磋落下的伤。
是以,那日的秋山别院要么是有旁的人在,要么是……有一条通往旁处的密道。
容舒眼皮微微一跳。
她很清楚,秋山别院便是前世的四时苑。
只她被囚在里头两个月,从不曾见过什么密道。
莫不是秋山别院被改为四时苑时,那密道已经被毁了?
容舒捏紧了手上的团扇,一时觉得迷雾重重。
对四时苑,也对顾长晋。
穆霓旌见她蹙眉不语,张手在她眼前挥了下,“怎地了?可是那僧人有甚问题?”
“不是。”容舒细指一松,散去脑中那纷扰的思绪,“那人大抵是顾长晋的人,替他去肃州寻人的。罢了,便不说我与他的事了,再过几日我便要启程去扬州,我有两件要紧事需要你帮个忙。”
第42章
容舒放下团扇,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道:“其一,我此去扬州,需要查一些事。为稳妥起见,我想向你借两名武艺高强的护卫,你身边能人不少,我也不同你客气。”
“小事。我把落烟与青园给你,她二人自小跟着我,行事一贯稳妥,过两日我便将她们送来。”穆霓旌快言快语道:“还有一事是何事?”
“这第二桩事倒是不急,等你回去大同再办也不迟。”容舒起身从箱笼里取出个小匣子,笑眯眯道:“我想在大同府办牧马场养马,银子我备好了,就差大同府的马政给我开个便引。”
穆霓旌瞠目:“牧马场那东西就是个无底洞,填再多银子进去都不定能回本,朝廷每年不知砸多少银子养马。你可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陈叔有个侄儿从前在牧马场给人做过账房,说那牧马场能经营到不亏便是本事,能挣银子更是天大的本事。”容舒笑道:“我不怕亏银子,这些个不挣钱但又于国于民有益的行当,总要有人去做。”
都说商人重利轻义,只容舒的外祖不是这样的人。
启元太子监国那几年,大胤不知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外祖父开粮仓又开善堂、药堂,不知救了多少贫苦百姓。
彼时花出去的银子就如同扔进激流里的石子,捞都捞不回来。
外祖父给她起名“舒”,便是要她懂得“舍”,也要懂得“予”。
开牧马场,便是一场舍,也是一场予,容舒觉得值得。
再者,她惯来不是个莽撞的人,只要她手里有旁的生财之路,便不怕牧马场亏银子。
容舒眉眼间的坚定让穆霓旌咽回了到嘴的话。
她很了解容舒的性子,这姑娘一旦下定决心便会勇往直前地去做。
怎么办?觉得自家兄长配不上财神昭昭了?
穆霓旌忽然嫌弃起自家兄长。
“你想清楚了便好。”她道:“放心,大同府马政的人与穆家一贯熟,你要的便引我回去大同便给你办。”
顿了顿,她右手握拳,抵着左掌行了个江湖礼,郑重道:“容大姑娘,我代表边关的百姓同你道声谢。”
容舒瞥她:“就只道一声么?我差不多把所有的银子都砸进去了。”
穆霓旌道:“道一辈子成了吧?”
话落,二人相视一笑,容舒也不同她闹,笑道:“今个在鸣鹿院用膳罢,阿娘可是盼你回来盼了许久了。”
穆霓旌在鸣鹿院用完午膳,又同容舒说了一晌午的话方回去护国公府。
穆融今个没去吃席,一直在府里呆着,听底下人说县主回来了,忙放下一张舆图,出去院子等她。
穆霓旌老远便见着他了,同他招手道:“我要去祖母那儿,兄长可要同我一道去?”
穆融睨她,有点无奈,“我在大同府埋着的那三坛梨花白归你。”
穆霓旌这才住了脚,笑道:“成吧,祖母差不多也要就寝了,我明儿再去给她请安。”
她自来是风里来火里去的性子,穆老夫人又爱惯她,从来不会拿寻常大家闺秀的规矩来要求她,夜里不去请安也没甚事。
兄妹二人在院子的凉亭坐下,穆融挥退左右,望着穆霓旌道:“说吧,她与顾御史,因何和离?”
穆霓旌歪头打量着穆融,道:“昭昭因何和离与兄长又有甚关系?”
穆融知晓这妹妹又在故意为难他,笑道:“他们成亲了半年便和离,这上京不知多少人在猜他们和离的原因。昨儿个吃席,我倒是想去会会那位顾御史,这不是碰不上他,这才来问你吗?你若是不说便算了,我过几日正好也要去都察院拜见孟总宪。”
穆霓旌皱眉:“你不用去问他,昭昭说了,她就是不喜欢了。那顾大人心里头有人,当初娶昭昭本就不是心甘情愿。”
穆融瞥她,低眸呷了一口茶,不咸不淡道:“你从前分明同我说,容姑娘十分喜欢那位顾大人。”
穆霓旌耸肩:“那时的确是喜欢,谁说喜欢一个人就得喜欢一辈子了?我们姑娘家若是觉得一个男子不值得喜欢,断起情来可比你们男子要干净利落多了。况且,昭昭若要喜欢顾长晋喜欢一辈子,这会也没得你的事了。”
穆融一口茶差点儿呛在喉咙里,狼狈地抬起袖子拭去唇角的茶液。
穆霓旌在心里嗤笑。
想当初,她刚与昭昭交好时,兄长在大同还特地给她寄信,说甚容家大姑娘接近她兴许动机不纯,让她莫要轻易交心。
直气得她信都不愿意回,来年他回京述职,还非要装成她的护卫,跟她一起去见昭昭。那时兄长存的什么心思,穆霓旌自是知晓的,不就认定昭昭接近她是别有所图,想要考查一番么?
这一番“考查”倒是考查得红鸾星都动了。
穆霓旌起身拍了拍他的肩,道:“兄长先前就迟了一步,这回可莫要再蹉跎了。学学我,喜欢了就先定下来,管我日后有命没命,至少我得让世人知晓那男人曾是我丹朱县主的人。过几日昭昭来将军府,你记得好生表现。你生得不如那位顾大人俊,至少要在旁的地方找补回来,懂不懂?”
穆霓旌十三岁那年相中了大同府巡抚崔按之子崔寺,直接便让父亲登门定下了亲事。
那崔寺是个文弱书生,生得面如冠玉,穆霓旌会看中他倒是出乎穆家一众将军的意料。
到底是他们穆家唯一的姑娘,几位叔伯、兄长怕穆霓旌被骗,提着把剑杀气腾腾地去崔家相人去了,好在那崔寺不是个没胆量的,被一众人围观也淡定得很。
手执书卷坐在柏杨树下,问他们有何贵干。
后来父亲去提亲,崔家倒是应了,只崔寺虽贵为巡抚之子,却无半点功名在身,那几位叔伯嚷嚷着要崔寺抓紧考个功名再来迎娶穆霓旌。
彼时穆融还在国子监做监生,听说了这事简直是哭笑不得。谁曾想正是这么句话,令霓旌至今都不曾出嫁。
崔寺为人淡泊,满腹才华却不肯入仕,至今仍是白身。
穆融去岁原是想让崔寺来下聘的,殊料霓旌说叔伯从前的话不得敷衍,非要崔寺先考个功名再来下聘。
只崔寺若真要考功名,早就考了,霓旌这般,不过是在同崔寺犟。
非要崔寺真心想娶她了,方许他下聘。
穆融被自家妹妹说得一噎。
却又不得不承认,霓旌在感情一事上的确要比他果敢。
“成,这次我不会再瞻前顾后。”他笑着道:“若不然,我大抵要被你笑一辈子了。”
穆霓旌抿唇笑了下,“昭昭说以后会去大同开牧马场,兄长,天时地利都有了,你若是不加把劲儿,就等着被我笑话一辈子罢。”
过完端午没几日,穆霓旌便派人去鸣鹿院将容舒接来。
“先前落烟与青园出了趟任务,今儿才回来,我带你去认认人。”
穆霓旌手下有一百亲兵,这一百亲兵里泰半都是女子,其中落烟与青园是她身边最得用的。
落烟生得高大清瘦,性子十分沉稳。青园则生了张娃娃脸,笑起来时能轻易让人卸下心防。
二人恭谨地向容舒行礼。
穆霓旌道:“你们跟着容大姑娘不吃亏,容大姑娘是你们县主的财神爷,你们给她效力的这段时日,月俸大抵比我给的要多两倍。”
容舒失笑道:“你还怕我短了她们的月俸不成?”
说笑间便进了穆老夫人的院子,穆老夫人在上京的地位不比英国公府的老封君差,也是德高望重的诰命夫人。
只穆老夫人与那位喜欢设宴又处处吃席的老封君不一样,她不爱出门,往日里就爱在家里练拳,把个身子练得极矫健。
容舒进去时,穆老夫人刚耍了一套拳,正端着盘点心果子吃。
瞧见自家孙女领着个生得眉目如画的姑娘进来,爽朗笑道:“可是昭昭?”
容舒规矩上前行礼,不卑不亢道:“容舒见过老夫人。”
穆老夫人从前一直在大同,穆融去了大同府后方才回来上京,容舒与穆霓旌交好了三年有余,这还是头一回见这位传说中巾帼不让须眉的老夫人。
穆老夫人精神矍铄,眉目慈祥,十分的平易近人,与容舒的祖母还有英国公那位老封君完全不一样。
穆老夫人招呼着婢女给她们上果子茶上糕点,待得两个小姑娘吃完一盏茶后,方笑着道:“霓旌说你想去大同府开牧马场,同老身说说,你是如何想的。”
容舒便将先前与沈氏和穆霓旌说的话再说了一遍。
“有些事想做而不去做,小女怕日后会后悔。”她笑笑道:“比起大胤那些守护边关的儿郎们,小女能做的事委实是太少了。”
穆老夫人一双看穿世事人情的眼,自是知晓这小姑娘说的是真心话,不是场面话漂亮话,她是真的想去做一些于国于民有益的事。
不由得握住容舒的手,赞赏道:“好孩子,你有这个心已是比许多人都要好,难怪我们家霓旌喜欢你。”
除了阿娘与舅舅,容舒从不曾在长辈身上得到过这样善意的肯定,一时有些赧然,顿了半晌,方落落大方地道:“多谢老夫人。”
穆老夫人从前也是儿孙满堂的人,只如今孙辈就只剩下两个孩子,好不容易来了个甚得她心的姑娘,自是拉着絮絮地说个没完。
多半是穆霓旌与容舒在说,老人家笑眯眯地听。
容舒足足吃了三盏茶,直到穆融过来给老夫人请安,方止了话匣子。
穆老夫人瞥了瞥孙子,有些没明白她们一群姑娘家在吃茶说话,她这孙子过来请甚安?
穆融笑道:“我带两位妹妹出去看戏。”
穆老夫人恍然,今儿上京那百戏楼要开锣演傩戏,霓旌那丫头最爱看傩戏。
“你们去罢,你是兄长,记得好生护好两位妹妹。”
百戏楼。
二楼角落的一处厢房里,柳元给顾长晋斟了一杯茶,笑道:“昨儿下朝皇上特地将大人留下,想来是因着老尚书与潘贡士的案子罢?”
顾长晋不动声色道:“新近几日在养心殿伺候皇上的都是贵公公,本官因何入宫,柳公公怎会不知?”
柳元笑笑,糜丽的脸并未因着顾长晋这话而露出半点不悦。
杨旭入狱后,原先的御马监掌印贵忠接了杨旭的位置,成了御前秉笔兼东厂督公。
贵忠在裴顺年手下原是最不得用的义子,嘉佑帝大抵是为了敲打裴顺年,特地重用他最不喜也最不看重的义子。
如今的司礼监不再是裴顺年一派独大,贵忠与裴顺年面和心不和,正在一点一点蚕食裴顺年的势力,与之形成分庭抗礼的局面。
贵忠离开御马监后,柳元成了御马监的新掌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