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无人的洞穴里,一个有些破烂的口袋穿过混沌空间, 啪嗒一声掉落在地面上。卓玉从袋子里爬出来,收起了受损的混元袋, 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山洞里。

混元袋曾经是掌门成名法器,据说这是门派内先祖留下来的至宝。掌门丹阳子把这个法宝传给卓玉的时候,曾经遭到了无数人的反对。

即便是这样的法宝,在穿过这个诡异洞穴的时候,也不能完全护住卓玉,还是让他受了不算轻的伤。

卓玉摊开四肢,躺在潮湿冰冷的地上,看着混沌不明的洞穴顶部,叹了一口气。

临行的前一天晚上,师尊亲自将他叫至身前交代,

“魔灵界之行危机重重。说实话,我们归源宗这些年越发安逸,这一批的弟子虽说实力不俗,但都阅历过浅,也只有你还相对让为师放心一些,你务必多看着那些师弟师妹们一些。”师尊满是皱纹的手掌放在了他的肩头,

“卓儿,你作为我这个掌门的弟子,肩上的担子自然也比他人重一些,辛苦你了。”

冲着师尊这番话,哪怕他不太合群,无法融入那群人之中。一路上他默默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展开神识小心戒备。其他人嘻嘻哈哈,摘花捻草,扎营休整的时候,他都绷紧神经全力戒备。每一次战斗,他第一个冲上去。

即便如此,一个不慎还是丢了两个人。

这两个人一个是一入门就备受期待的弟子,一个是年幼却战斗力强悍的天才少女。要是丢在这里,以师尊的性格不知道要难受多久。

师尊的年纪已经很大了,时而出现精神不济的模样,卓玉不愿去承认,这是修行到了尽头,寿数无多的表象。

他只是不想看见任何让师尊伤心的事,不能违背师尊对他的嘱托。

卓玉走出那个潮湿黑暗的山洞,眼前骤然有了亮光。像这样大大小小的洞穴在山壁之上竟然有无数个。

从山壁上下来,他在山脚之下发现了数座墓碑,墓碑的年代很久,但墓碑前摆放的两份祭品却十分新鲜,一份是各种精致点心凑成的攒盘,那些独特的点心在那位张小雪师妹的手中,出现过了好几次。另外一份是可用来配药的果品鲜花。

卓玉略一沉思,觉得这两份东西应该来至逍遥峰和玄丹峰。能在这里摆放祭品,可见这两个人在不久之前还在此地停留过,甚至还祭拜了前辈先人。这至少说明了他们当时的状态不会太差。

想到这里卓玉略微松了口气,仔细打量起眼前的石碑。石碑一共八座,大致是这几百年内的东西。卓玉出生清静峰,师从掌门丹阳子,对门派的历史和各种不为人知的内幕消息比起其它峰的弟子更为熟悉。

门派近年安稳,未曾出现过伤亡过重的事件。唯有三百年前发生的那件事。

当年通过御行道进入魔灵界十位弟子,最终竟然只有两人身负重伤,挣扎着回去了,连带队的金丹期师长都陨落于此地。

当年那一批在大比中选出来的弟子,据说都是历年罕见的天才。也就是这些备受期待的弟子们却几乎全军覆没。最终活着回到门派内的,只有如今的掌门丹阳子和玄丹峰主空济。

卓玉站在那些墓碑前,慢慢握紧了手心。

八座墓碑,八个人。

徐昆。

这个名字在卓玉心头冒了出来,当年那一届大比的冠军姓徐名昆,是一位惊才绝艳的弟子。即便在那样人才辈出的年代,都被称为门派内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弟子。

他入门时的心境是一片炙热的火原,修得一身出神入化的火系术法,擂台之上大放异彩,无人能敌,便是当时尚且年轻的掌门也远不是他的对手。那个时代,火焰燎原的心境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词,叫做烛龙遍野。

谁知这位备受门派期待的弟子一进入了魔灵界,便被邪魔诱惑,背叛了门派,甚至亲手杀死了一并前来的同门师兄弟。

自那以后残酷的事件之后,门派招收弟子的时候,便十分忌惮火系相关的心境。更是谈火而变色,见火而厌恶。

从前的烛龙遍野也被改为流火遍野这个令人不屑的词语。

卓玉的拳头握了又握,便是因为这样一个人,自己一入师门便带上了原罪,在所有人鄙夷唾弃的目光中地渡过了整个压抑的童年。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战斗的轰鸣声。卓玉登上高处,只见山谷之中,道路延伸向两个方向,

左端遥遥可以看见道路之中驻立着一座彩玉门楼,门后彩绘雕楼,碧瓦飞甍,五色霞光映天。右手却看见一座黑岩石楼隐隐约约露出一角,其后孤塔耸立,高垣睥睨,烟雾弥漫,黯然缥缈。

一道青绿色的灵气冲天而起,从那黑门方向传来。那是萧长歌木灵力所特有的特征。

卓玉回头朝彩玉门楼的方向看了最后一眼,运转灵力朝着相反的方向疾飞而去。

此时,彩玉门内的欢喜殿内,穆雪正趴在桌子边缘,小心翼翼地看着悬浮在眼前的小小一块金属方块。那四面光洁的小金属块漂浮在空中,缓缓地转动着。

穆雪全神贯注,双眸透着专注而兴奋的光泽,呼吸和缓而有规律,一呼一吸之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渐渐同那个方块转动的频率相互契合。就在那呼吸频率最为融洽的瞬间,她的指尖亮起一点光芒,准确而稳重地点在了那方形小块的正中。

一点光芒亮起,方盒向四面翻转打开,一点银色的光芒如同一株新生发的树苗,慢慢竟生出灵力构成的繁杂根系,茂盛的枝冠。俨然悬在空中的一支小小银色灵株,上引九天灵气,下接厚土精华。虽是小巧,但其中灵力循环运转,竟有自给自足,生生不息之态。

“成功了啊。”穆雪轻轻合了一下双掌,抬起眼睛看一旁的岑千山,黑白分明的眼眸带着兴奋的光,

“灵力自循环法阵,是我多年钻研所得。想不到你不过是看了一会,就能全盘参透了。甚至能立刻做出简化的模型来。”岑千山凝视着眼前之人,“真是……很厉害。”

真是和当年一模一样,师尊沉浸在炼化之术中的模样,那点亮的双眸,带着一点志在必得的野心,专注而兴奋,她的脸上笑盈盈的,白皙的肌肤在灵光的映照下泛起一层淡淡的光泽,透着一种打从心里涌出来的欢喜和雀跃。

当年,自己便是被这样的师尊所深深吸引,乃至泥足深陷,无法自拔。

“学会别人的不算什么,能第一位攻克的人才是最难得的。”穆雪用力地握了握岑千山的手。

傀儡的体内若是安装了这样的循环法阵,便可以无时无刻地补充摄取天地灵气,即便在战斗时耗尽了灵石,也可以慢慢自我恢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和人类修士萃取灵力修行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我有时候在想,”穆雪双臂枕在桌面,看着那悬停空中,悠悠自转的灵树,“当傀儡有了丰富的感知体系,能量自循环体系,能思考,有情感。那他们或许就是一种生命了。”

她仰起脖颈看岑千山,

岑千山也在看她,

“说不定我们人类,也就是古神制作出来的傀儡。”

“没准就连我们自己,也不过是一种高级的傀儡呢。”

几乎在同一时刻,他们说出了同样的话。

两人心神领会,相视露出了笑容。

岑千山五官俊美,轮廓分明,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有一种疏离厌世之感。只是这般一笑,当真有如云开月明,芙蓉夜放,春涧溶冰。尽在咫尺的穆雪看得愣住了,小山笑起来竟然是这么漂亮的,当年自己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呢。

这些年在仙灵界的生活十分安逸舒适。但到了这里,穆雪这才发觉最让自己轻松愉悦的时候,还是和小山挤在一起,做自己最爱的化物术研究。

放松,愉悦,彼此投契,一般地喜欢沉迷于练器之术。一样的惊才绝艳,默契十足,有时候对方甚至不用多说什么,对方就明白了你的心思。当年之所以不曾关注他的容貌,原来是因为比容貌更为重要的东西早已相互吸引,彼此投契。

“我在东岳神殿也领悟到了一点新东西,来,我告诉你。”

穆雪的食指尖亮起了一点微光,抬手慢慢靠近,向岑千山眉心点来。这叫做心传,不用口诉说,不用耳听,只用灵犀一点寄在心中。

岑千山眼看着如玉般的指尖带着一点光芒,点在了自己的眉心之中,细微的酥麻感在肌肤扩散,在那一瞬间他和师尊的心意勾连。师尊将傀儡转换形态,随时由固体切换为液体的技巧便毫无保留地传递到了他的脑海中。

师尊对他的那一点充满温暖的心意,也在不意间如流水般渗透了过来。

这样的传法技巧十分亲密,本来多在于师徒之间。穆雪此刻使出来自然而然,自己甚至并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在她收回手的时候,手腕却突然被人握住了。

“诶?”穆雪想要后退,那人握得那么紧不让她有挣脱的余地。手腕上的力道甚至还把她拉向身前。

“你……还是没有话对我说吗?”

穆雪微微愣着,张了张嘴。

岑千山的心在这一刻有些苦涩,又有些甜。苦得是师尊依旧不肯认回自己,甜得是师尊还是和当年一样对自己又怜又爱。

他俯身靠近,望着眼前那一点因为发愣而微分着的双唇。那唇色有些浅淡,唇珠饱满,嘴角微微带着翘。

那是他肖想了一辈子,渴望了一百多年。想要亲近想要探索,世间最柔美的所在。多年来的压抑忍耐和委屈突然有了爆发的缺口,想要鼓起勇气不管不顾地大逆不道一回。

对,就是这样,主人加油,亲下去,亲……

只剩一个脑袋摆在桌面的千机在心底大声呐喊,

可惜天不遂人愿,这世间就是有那不解风情的傻子。

刚刚诞生没几日,尚且不谙世事的山小今高高举着一张纸条,从门外一溜烟冲进来。丝毫不搭理千机杀鸡抹脖子地冲它使眼色,只埋头向着穆雪和岑千山冲过去,一下冲散了岑千山好不容易酝酿情绪鼓起来的勇气。

“看,我找到了一张字条。”山小今顶着碧绿的荷叶,蹦q上了穆雪的肩头,歪着脑袋把自己的战利品就给穆雪看,和她分享阅读纸条上的内容。

那是半页陈旧的宣纸,曾经被揉成了团,皱巴巴的一块。

穆雪摊平纸条,只看见泛黄的陈旧宣纸上面凌乱而匆忙地记录着几行字,

“那魔物如影随形,时时窥视着我。它口吐莲花,它百般诱惑,不过是借着我痛苦脆弱的时刻,引我堕落,将我吞噬。我心不能乱,抱中守一,观心如镜……”

这句话写得很乱,最后观心如镜几个字重复了好几遍,可见留书的这个人的心早已经静不了了。

“坐中昏睡总见他,鬼面神头也见多,寂静情空心不动,坐不昏散睡无魔。1”

这一句口诀穆雪也十分熟悉,来至于《敌魔诗》,是归源宗弟子抵御心魔的秘法,留书的这个人,看来是一位来至仙灵界的弟子。

“守住本心,不堕魔道,守住本心!!!”

最后这个心字重重地划了一捺,一大点的墨汁氤氲来开来,遮挡了半页纸。

穆雪来回翻了翻,再看不见别的字迹,那页宣纸泛黄发脆,显然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留下来的东西。

“小今,你是在哪里找来的?”穆雪问道。

第65章

卓玉赶到那座黑色的牌楼前。那门楼的材质不知为何物, 似玉非玉,似岩非岩,墨黑一片暗哑无光。

黑色的石粱下, 此刻倒吊着一个人, 被白色的丝线紧紧捆住了身躯封住了口,正是卓玉的同门师弟萧长歌。

卓玉正待上前, 脚下土地突然开裂, 冲出一小丛绿色的蒲草挡住了他的脚步。

卓玉及时停下脚步,警视前方, 双臂燃起炙热火焰。

“诶,自己都这样了,还有空关心别人呢,难怪有着那么舒服的森林气息呢, 真是个可爱的家伙。”漆黑的牌楼上一女子玉臂交叠, 娇声说话。

她生得一副柳眉凤眼芙蓉面, 千般艳冶软款温柔, 是一位风华绝代二八佳人。可是当她慢慢在牌楼立起身躯,下半截身躯却是青绿虫腹,四条虫足,背生双翼, 腰间挂着一对双刀。

竟是传闻之中食胧(螳螂)族的女妖。

那女妖沿着垂直的石壁行走下来, 抽出长刀抵住萧长歌的脖颈, 舔了舔红唇看着卓玉,

“你们是同门师兄弟吧?你乖乖走过来,否则我就割断他的脖子。”

卓玉冷笑一声:“你是不是搞错了, 我和他虽为同门,但他却是我在门派内最讨厌的人, 你让我牺牲自己来救他?”

食胧族的姑娘眨了眨眼,低头看自己刚刚好不容易辛苦抓住的猎物,又抬头看看好整以暇站在远处的人族,似乎在思考他话语是否可信。

“你不动手,不如我来替你下手。”卓玉单手凝聚一个赤红的火球,毫不犹豫攻向女妖,丝毫没有顾及在她手中的萧长歌。

食胧略一犹豫,刀锋离开萧长歌的脖颈,挥刀劈开迎面冲来的炙热火球。后足发力弹在空中,双刀交错,向卓玉攻来。

卓玉身绕火龙,双拳战食胧。食胧族天赋擅刀,身法诡异,刀如魅影,即便是卓玉,也应对地极为吃力。他四面乱发的火球,几乎次次落空,根本捕捉不到妖魔的身影。

手持双刀的女妖出现在他身后,露出自得的神色,“哈哈,你也是我的了。”

话语未落。不知何时悄悄生长出地面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腰肢,将她一把拖到地面,无数藤蔓涌上来,交错着死死缠住了她。卓玉火龙离身,混元袋祭在空中,精准无误地冲着地面的女妖喷出烈焰。

冲天烈焰中传来刺耳地尖叫声,“骗子,狡猾的人类。你们骗我。”

火中女妖扑腾翅膀,挣脱藤蔓,带着一身燃烧未熄的火焰仓惶逃走,飞进黑色牌楼里去了。

卓玉走到牌楼下,看了一眼被他借着战斗,烧断绳索,掉落在地面的萧长歌。萧长歌双臂被束在身后,口不能言,发出着急的呜咽声。卓玉蹲下身割断他口中的束缚,解开他身上的束缚。

“走,你快走!”萧长歌一能够说话,便焦急喊到。

此刻他们站在那黑色的牌楼下,不过刚刚进入半步。卓玉抬头一看,周身的景致已然大变。门楼外的青山谷道骤然消失,只余白茫茫一片。门楼内孤塔耸立,大地焦黑,整个世界漫漫无边,放眼所见,皆为灰黑之色。

就在这一片焦土之中,突兀地立着一棵枝干虬结的黑色枯木,树干上悠悠然坐着一个男人。他伸手轻抚匍匐在腿边的那只食胧族的女妖。

“归源宗的弟子?真是令人怀念。”他手肘支着下颌,从树枝上垂下一条腿来,饶有兴致地看着门楼前的二人,“师兄弟感情这么好,很是难得。”

卓玉自问不是一个胆小的人,比起常年被保住在山门内的弟子来说,他的师尊常常让他外出磨练,即便是巨大而恐怖的魔物,即便是岑千山那样凶名在外的高阶魔修他也不曾产生过畏惧的心里。

但这一刻,从这个男人发出声音的第一刻起,像是被突然丢进了万年冰冻的寒潭,那种发自内心的畏惧冻住了他的身躯,让他几乎生出了跪地求饶的想法。

“混元袋?你是丹阳子师兄的徒弟?师兄竟然还敢收这样流火心性的徒弟。”那坐在树上的男子向卓玉抬起自己的手,“过来,让我看一看你。”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无名的蛊惑之力,肃穆威压,无从抗拒。

卓玉心知不妙,身躯却不受控制,颤抖着移动脚步,向着那人慢慢走去。

一鼎金光灿灿的药鼎悬到空中,洒下一片驱除邪祟的璀璨光芒。卓玉被照在那片清光中,打了一个哆嗦,仿佛从噩梦中回魂,清醒过来。

“师兄,你回来。”萧长歌站立在他的身后,召唤师门秘宝,护住了他的心神。

黑树上的男人浅浅一笑,“就凭空济那个秃猴子的雕虫小技,也能护得住你们?”

……

穆雪和岑千山跟着小今来到一座神殿前,

“这里,我就是在这里找到的。”山小今在门槛前跳跃着,把神殿指给穆雪看。

这里的每一间神殿门前,都有雕塑或是彩绘诗词,像是穆雪之前所在的神殿,上有红衣姹女乘离龙,下对白面郎君坐坎虎。正映照殿内所授姹女诀。其余神殿,或有男子禀刚立矩,女子依顺柔媚,想必是适以男子为主导的双修法门。更有两虎相逐,双姝并立之所在。妖族鬼魅,也各有法门。因而大小神殿,鳞次栉比,重重不知凡几。

山小今带着穆雪前来的这座神殿门外的彩绘,无端让穆雪有了一丝抗拒厌弃之心。只见那朱漆大门上绘着一只来至炼狱的魔王。那魔王红发飞天,张着血盆大口,脖颈上挂着一串骷髅头项链,倾身向前伸出手去。

在他的脚下云山雾罩之间,有一扇乌黑的牌楼,牌楼之前堆满尸山血海,有一男子赤身跪在血海之中,手捧同伴的心脏,献祭魔王。

这间神殿之内,光线混沌,似有阴风阵阵,

在他们跨入殿门的那一刻,穆雪依稀听见一声女子轻轻的叹息声,回首看去,身后空无一人。空荡荡的欢喜殿内有微风卷起地面的黄沙,唯有书着姹女诀的那间神殿内,依旧透出温暖的光芒,似乎在劝慰着穆雪,回到那暖玉温香的屋子里,抛开一切,享用那艳冶迷人的身躯,品味相互缠绵时的那份柔情蜜意,体悟阴阳交合修为大涨的那种快乐。

穆雪放开心底那一点隐秘的不舍之意,转头踏入了眼前魔物狰狞的神殿。

这间神殿之内,没有雕塑画像,墙壁上也没有醒目的功法口诀,空无荡荡的只有摆在角落里的一张石床和一张石桌。

说是神殿,不如像是一间四面围墙的囚笼,四壁无窗,没有点缀的灯火明珠,就连那唯一的石床都显得斑驳陈旧。

“就是在这里发现的字条。”小今指着墙角说道。

穆雪点亮一盏琉璃灯,照亮那间屋子所有的角落。骤然发觉那颜色陈旧的墙壁四周,横七竖八地写满了文字。

有降敌诗,除魔诀,静心咒,大多是抵御心魔,平心静气的法门。

“我……要被……”穆雪找到一小行用匕首刻进墙壁的小字,用手指摸着读了出来,“或许……我应该……了结自己。”

“这说得都是些什么?”穆雪没看很明白,“但是这至少说明了,这里曾经居住过一个人,如今既没有尸骨,也没看见人,或许就是他找到了出去的办法。”

“找到了,在这里。”岑千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穆雪回头看去,只见岑千山推开了那张石床,床下掩盖着一个暗淡无光的传送法阵。

那法阵绘制精妙,隐隐含着令人敬畏的天地法则之威力,阵盘上嵌有多个小小神像压阵。那些神像秉承欢喜殿的特色,全是成双成对,举止亲密,栩栩如生,令人有些不忍直视。

只是如今,这些压阵的法器上都或多或少地有着被刻意砍砸损毁的裂痕,被人胡乱丢弃到了一旁。

“不算太严重。修一修,应该有希望恢复阵法。”穆雪拿起一对神像,细细查看,脸上露出了笑容,“太好了,终于有希望出去了。”

……

岑千山坐在神殿的门槛上,修复手中一对作为法器的小小雕像,雕像虽然小巧,但做工极为精致,人物举止神情惟妙惟肖。甚至连那昂起的脖颈上流下的汗滴都清晰可见。

他不好意思和师尊坐在一起处理这样姿势暧昧的双人雕塑,只好独自坐到门槛外来。

这是神域内的机关,修复并不容易,千机帮着他的忙,悄悄和他说话,

“主人,你是不是有点不太高兴啊?”

岑千山摇摇头。

“可是我好担心啊,出去以后,她又要回仙灵界,是不是就不要我们了?”千机小嘴巴成为一个小三角尖尖,“要是能永远待在这里面,不出去就好了。”

“人的心,永远不会满足。”岑千山手中忙碌,轻轻自言自语,“最初的时候,我只祈祷她能够活过来,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后来,我又希望能让我像从前一样待在她的身边,每天看一看她,就是天大的幸福。”

“可是如今,我竟然还想着,想着……”他抿住了嘴,低头忙碌,不再言语。

“是啊,这里是多好的机会,没有一个人打扰。您就应该把事办成了,定了名分,以后咱们死赖着穆大家也好有个说头。”千机巴拉巴拉地说,

它的小手指着岑千山手中的那一对亲密粘在一起的雕像,扒近岑千山的耳边悄悄说,“你看这对雕像的姿势,是男子雌伏在下,这位女子看起来欢喜得很。是不是她们都喜欢这个样子的?要不咱们第四步,就试这个……”

它的话还未说完,那具法器恰好在岑千山手中修复完成,意想不到的是,那双小人竟然自行驱动,唇舌相抵,脖颈相交,彼此缠绵。

岑千山啪一下把雕像反手按在地上,那欢喜有声的猥琐塑像再次裂成两半不再动弹。

“怎么了?修好了吗?”穆雪从屋内探出头来,伸手捡起地上的法器,挠了挠头,“奇怪,好像坏得更厉害了。”

第66章

“你看, 我们又发现了这个。”穆雪给岑千山看手中一张皱巴巴的纸条,那泛黄的纸页上留着几个深褐色的血字:

【无谓的挣扎终究只是徒劳,到了最后, 我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字迹凌乱而疯狂, 打着几个大大的叉。显然留下字迹的这个人,已经陷入了崩溃的边缘。

此刻, 在那黑色的门楼之下, 坐在枯树上的男人淡淡开口,

“放弃吧, 无谓的挣扎不过是徒劳而已,最终,没有人能摆脱自己最真实的欲望。”

他的身躯乃是浓烟虚化,像是披着一件黑袍, 在空中变幻莫测。

此人显然已经不是人类, 是那域外天魔。虽然此刻的他只是一抹出现在此的化身虚影。但在他的脚下, 手持双刃的食胧, 八脚复眼的魔蛛,人面兽身的妖牛……一只只形态狰狞的妖魔,受魔神神力感召,破开地面钻出, 向着眼前的人类修士扑去。

作为门派至宝的混元袋和金光鼎都被击落在了地面, 灵光暗淡, 不再能响应主人的召唤。归源宗的两位年轻弟子一身狼狈,在妖魔的围攻中疲于奔命。

萧长歌雨化万物,丛生的灵植, 交错飞舞的藤蔓层层围护两人四周,挡住了绝大多数魔物的攻击。在他的丛林之外烽火怒燎原, 卓玉的烈焰攻击,烧得那些飞天遁地的魔物吱哇尖叫。

食胧双刀破开烈焰,冲出火墙,从天而降,魅影狂刀落下,沿途洒下她诡异的笑声。卓玉双臂燃火,勘堪接住双刃。

黑色枯木上的魔神兴致缺缺地坐着,终于不太耐烦地随意伸出一只手指,那苍白而无血色的手指向前轻轻一点,一缕黑烟携着鬼神之威。噗的一声穿透了层层防御的硬木,直冲向正在全力施展焰火诀的卓玉。

卓玉同飞天食胧僵持之中,避无可避,挡无可挡。就在此时,一只手掌伸到了他的面前,以血肉之躯为他挡住了这致命的一击。

一篷热血溅了他一脸,那血烫人得很,是来自同门兄弟的血。

卓玉摆脱食胧,和萧长歌背对而立,萧长歌一只手臂垂在身边,滴滴答答的血点溅了一地。

“怎么不用润物诀?”卓玉皱眉问道。

萧长歌摇摇头,苦笑了一声,“我灵力已经不太多了。”

……

在大欢喜殿内

穆雪把修复好的“法宝”逐一放进法阵内相应的位置。雕塑上的机关启动,小人们沿着法阵边缘唱唱跳跳地活动起来,唱起了曲调古老的歌谣。

法阵如预期般地亮起了光芒,好似一大轮光陀陀的圆月,浮在地面之上。

穆雪和岑千山相互看了一眼,牵着手跨入的银白色的阵光中。

水波一般的光芒渐渐淹没二人的身躯,两人发现法阵中传来一股无形之力,正在将他们拉向不同方向。而他们彼此的身影都在对方的眼中渐渐变得浅淡。

这一分别,不知各自去往何处。

穆雪抬头看着眼前那比自己高出一截的身影。

小山从小就特别没有安全感,害怕和她长时间分别。每单自己外出狩猎或是探索秘境的时候,他总能想方设法地粘着自己带上他。此刻,想必他也很不安吧?

别怕,即使到了不同的地方,我也一定会去找你。穆雪想这样对他说。话音还未曾出口。岑千山的声音已经传来。

“没事的,别怕。”他握着穆雪的手,靠得很近,“你保护好自己就行,我会去找到你,我很快就能再找到你。。”

那已经半虚化的手指撩起穆雪肩头的一缕长发,犹豫了一刻,当着穆雪的面轻轻吻了下去。随后那琥珀色的眼眸抬起来,一瞬不瞬地看着穆雪。

眼波深处带着几分委屈,几分倔强,几分属于成年异性的侵略气息。

在那一刻穆雪的心底涌上了一股热流,脑海中嗡声一片。

阵法的光芒涌上来,那深深凝望自己的双眸在她的眼前渐渐变得虚无,黑色的发丝从空中掉落,对面的身影终于在一片白光中湮没。

穆雪沉没在传送法阵的银光之中,如同漂浮在一片白茫茫的光海,她闭着眼睛,心脏在怦怦地跳动,脑中依旧留着那双灼灼看着自己的双眸。

在那一刻,她终于清晰地意识到那个少年起就跟在自己身边的男孩彻底地长大了,不再是一只需要自己庇护的雏鸟,不再需要自己事事担心,处处保护。而已经成为了一个能与自己比肩,会伸出强有力的双臂和自己相互扶持的男人。

在他低吻的那一刻,自己怦然心动。他消失的那一瞬,自己升起强烈的眷念不舍。这种感情不该再有其它的解释。

阵光褪却,穆雪发觉自己独立于一片白茫茫的空间之中。于此同时四周空间如同画卷展开一般,围绕着她显现出生一圈活色生香的艳丽壁画。

一条漫长的道路两端,各有一扇彩门和一扇黑门,彩色的门楼远在天际,巨大的黑石门楼却近在眼前。

那巍峨的黑石牌楼之下蒸腾着无边欲海,无数人类男女,妖兽和魔物在欲海中彼此纠缠,每一个人的脸上都露出极度享受快乐的神色。在众生百态之中,有一些锦衣华服的男子左拥右抱,独享众多美人,满面的自得意满。也有女子高高在上,被无数俊美郎君追捧,愉悦而享受。

这样的群魔乱舞,欲海浮波中心,一株乌黑的枯木上随性坐着一位魔神。那魔物长发如烟,眉目俊朗,垂睫望着脚下芸芸众生,苍白的手掌举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心,刺眼的血迹染红了他的嘴角和胸膛。

无数人匍匐在树下,正在向他献祭,献祭上自己最为珍贵的东西,换取这世间的极乐享受。

穆雪在在白茫茫的地面上坐下,收敛心神,抱元守一。虽身边群魔乱舞,起靡靡之音,秽乱不堪。但穆雪运转行庭心法,虽色从眼过,过而不入,声从耳入,耳目为虚。身心不动,空洞无涯,妄情忘,四大安和,浑然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