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风声缭乱呼啸,日月空灵的撞击声在风中如钟如罄,春风的呼啸声却如琴如笛,一时连风声都被镇压了下来。
就在竺星河的春风要借应声之力反控日月之际,猛听得周围梆子声催促,节奏既急又乱,彻底盖过了春风的呜咽。
在混乱的声响中,春风的应声之力顿时微弱到几可忽视。
薄刃划过空中,在朱聿恒手指的操控下,嘤嘤铮铮间如灵蛇吐信,乍吐还收,极为迅捷,六十四点光辉照得山林间如升起日晕辉光。
梆子声中,竺星河的春风每每与日月擦过,想要抓紧它的轨迹却无从分析,反而是朱聿恒精准地能测算出他的每一步后路与动作,毫不留情将他彻底截断,不让他有丝毫变招的可能。
日月照临之下,春风轨迹散乱,竺星河显然已经落了下风。
阿南没有上前,她心头微乱,只站在山间凸起的大石块上,静观这边的战况。
……第213章 春水碧天(2)
耳边忽传来火铳声,阿南心下咯噔一声,举起手中千里望,目光转向旁边山林。
突围而出的海客们,有几个人误入了诸葛嘉的八阵图。以树木为凭、以山岭为势,诸葛嘉借着地势设下的阵法难寻纰漏,手下的神机营士兵们火铳连开,毫不留情。
她的手略略一颤,赶紧调整千里望,仔细观察。
一般的火铳准头很差,因此海客们会在对方射完一轮后迎上去,借着对方装填弹药的机会,阻断其攻势。
可神机营训练有素,与海上那些乌合之众完全不同,一批人射完后,清理枪膛,装填弹药,后方接续上,立即开始另一批轮射。海客们在一轮后赶上,相当于正好撞到了他们的枪眼上,顿时死伤无数,后方的人个个都震惊地停下了脚步。
眼看昔日的兄弟死于非命,阿南心下绞痛,她将手中千里望一丢,跳下石头向着那边飞奔而去。
但未到战阵,她便看到前方不远处,一条人影在包围中一脚踩空,眼看就要掉下悬崖。
是魏乐安,他年纪大了,又腿上有伤,眼看要遭遇不测。
危急中,他揪住了崖边一棵荆棘,即使手掌被刺得血肉模糊也不敢放开。
但荆棘毕竟根浅枝细,哪能承受得住一个人的体重,眼看被魏乐安下坠的力量连根拔起。
他下意识紧闭起双眼,没想到自己在海上纵横多年,最终居然要在这深山老林中跌个粉身碎骨。
就在此时,一只手忽然伸来,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将他下坠的身子捞住。
魏乐安抬眼一看,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他的人,正是阿南。
“你……”他不知如何说才好。
而阿南已经伸出另一只手,拼尽全力将他拉了上来,带着他跌坐在悬崖边。
原本正在发号施令的诸葛嘉,看见阿南不仅冲入了战阵边缘,还救起了一个海客,不禁大为皱眉。但为了防止误伤阿南,也只能无奈示意士兵们将枪口移开,不要对准她。
海客们面面相觑之际,也抓住机会立即转身,在枪弹稀疏之际,立即逃出射程圈。
魏乐安喘息未定,望着阿南神情复杂:“南姑娘,你……你现在已经是那边的人了,我不妨碍你的前程,你何必为我……”
“别说了,我做事从来只顾自己的喜好。”阿南毫不迟疑地拉起他,示意他和自己站在一起,免得被误伤。
刚一起身,魏乐安发出一声痛苦□□。阿南低头一看,他之前的腿伤迸裂,殷红鲜血狂涌出来,湿了半边衣物。
“别动,我给你包扎一下。”
前方海客已经退散,山路崎岖,魏乐安的伤势如此之重,显然已经无法赶上他们,更不可能在这个密林之中存活。
阿南略一犹豫,俯身道:“上来,我背你走!”
“不,南姑娘,你别管我了……”魏乐安正在迟疑之际,阿南不由分说,已经将他扛在了背上。
魏乐安伏在她的肩上,拍着她的背感慨万千:“南姑娘……你十四岁时忽然降落到我们船头,说自己来报答当年公子的恩情了,那时候你还没有司鹫高呢,这几年来……我们眼看着你风里来雨里去,一天天长大……”
说到这,魏乐安不由苦笑。
其实海客们还开过玩笑,说阿南长得这么高,可能一般的男人都不会喜欢吧。
毕竟谁都知道,公子喜欢的江南佳丽,是方碧眠那种小鸟依人的模样。而阿南却显得太硬朗了,一般的男人,谁能接受呢……
他这样想着,目光不自觉地越过树林,越过人群,落在那边朱聿恒的身上。
宽阔的肩膀,颀长的身躯,坚定的身影与手中一往无前的日月——这样的人,可能才是阿南真正的归宿,才是能够与她一起在这天下纵横的鹰隼吧。
他的目光又转向崖边的方碧眠。
她手上的烟火已经熄灭,此时正呆呆地站在悬崖边,攥紧她被烫伤的手。
旁边的士兵冲上来,火铳对准了她,有人大喊:“她是青莲宗的余孽,绝不可放过!”
阿南没有理会方碧眠,见朱聿恒与竺星河缠斗,海客们已经散入山林,便朝着诸葛嘉一挥手,问:“还追得上青莲宗吗?”
诸葛嘉抬头向对面山上看去。山高林密,但青莲宗伤残甚多,依稀可见奔逃痕迹,比海客们可好追捕多了。
当下他向着神机营士卒们一挥手,示意他们分列队伍,准备搜山。
“南姑娘!”崖边的方碧眠忽然开口,狠狠地叫了阿南一声。
阿南没理她,安顿好魏乐安,径自指挥士卒分路包抄的路径。
方碧眠见她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又大声吼了出来,破音凄厉:“司南,你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女人,有什么资格对我们青莲宗动手!”
阿南冷冷一笑,头也不回:“你今天才知道我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我司南本来就是女海匪出身,天下人尽皆知!”
“哼,可你、你不仅出身土匪窝,还犯下了天理难容之罪!”方碧眠冷笑一声,抬起焚得焦黑的手指着她,厉声道,“司南,你想不到吧,娘骗了你!”
阿南皱起眉,终于回头瞥了她一眼。
面前是神机营士兵黑洞洞的铳口,方碧眠却视若无睹,她转过目光看向阿南,脸上现出凶狠笑意,嘶哑的声音又带着一丝诡异:“南姑娘,你别急着去追青莲宗啊,我今日难逃一死,但临死前,我最后替你做一件善事吧。”
阿南听她声音古怪,心下忽然有种怪异的恐惧升起。
她想起当初朱聿恒调查她的父母,最终却隐瞒了事实,反而拉了另一对夫妻来替代。
那时他告诉她说,是因为那对假夫妻还有亲人在世,可以便于控制她。
也因此,她与阿琰的心结,至今未曾打开。
可……阿琰真是这样的人吗?
愿意与她生死同命的阿琰,需要那点淡薄的血缘来牵绊她吗?
而方碧眠已经伸手入怀,掏出一份东西向她丢去:“这个,是我偷偷从公子那边誊抄的,本想留作他用,如今,就送给你吧!”
阿南见她丢过来的似是一封书信,伸出手指夹住,却不拆开看,只冷冷问:“什么东西?”
方碧眠微微一笑,用满是燎泡与灰烬的手撩开额前的乱发,站在悬崖上的身躯摇摇欲坠:“南姑娘,你娘骗了你。她骗你说你是遗腹子,可其实……你是在她被虏之后才怀上的。”
阿南如遭雷殛,眼前的世界仿佛瞬间黑了下来,她连呼吸也透不过来,整个人似乎沉入了冰冷的深海。
“别找你爹了,你娘应该也不知道。一个年轻女人,被抓到海盗窝里,你猜猜她知不知道你是谁的种?”
阿南扑了上来,狠狠抓向方碧眠的肩膀:“你胡说!无凭无据,你污蔑我娘,污蔑我爹,我要杀了你!”
“你杀了我,也掩盖不了事实!”方碧眠毫无惧色,高亢嘶哑的声音透着疯狂,“司南,你看看我抄的文档啊!看你娘出海后多久才生下你!那时候距离水华大发都三年了!”
二十年来板上钉钉、她从未想过有其他可能的身世,如今却被一朝掀翻,让阿南握着信封的手剧烈颤抖起来。
见此情状,方碧眠唇角扬起得意的狞笑,她甚至向着阿南逼近,如同恶魔般凑近了她:“司南,你放心,虽然不知道你爹是谁,可你饱含血泪苦练多年,杀回岛上为你娘报仇时,被你杀掉的海盗里,肯定有一个是你爹!”
她一向是温婉柔弱的模样,可此时的笑声中却充满了凄厉扭曲之感,令人毛骨悚然。
“你娘是海匪窝的□□,你亲手杀了自己爹,这就是纵横四海无人能敌的司南,哈哈哈哈……”
周围所有人都听到了她声嘶力竭的叫喊,被她这歇斯底里的疯狂震惊,也被她揭露的内幕所震慑,都是惊骇迟疑。
廖素亭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楚元知面色惨白张皇无措,就连诸葛嘉这种一贯清冷淡漠的人,落在阿南身上的目光也变得莫可名状,复杂难言。
阿南紧紧抓着那封信,不敢撕开看证据,在众人异样的逼视目光下,她唯余全身冰凉,微微颤抖。
“你看啊!看看皇太孙殿下亲手给你调查的真相啊!”方碧眠直视着她惨白的面容,疯狂进逼。
“你不敢,因为你知道罪证确凿,是么?”
胸口的冰凉与灼热交织,直冲她的大脑,让阿南再也忍耐不住,不顾一切地撕开了手中的信封。
山风猎猎横卷,信封只开了一个口子,便冒出了剧烈白烟,向她迎面喷来。
终日打雁的阿南,却因为此时神志大乱,中了诡计。
“小心!”一道天蚕丝缠上她的手腕,将她持信的手迅速扯开。
随即,周围日月光华如织,密集气流卷起白烟,在空中直转,硬生生地制造出一个白色气旋,让即将扑向她面部的剧毒烟雾飘离。
正是朱聿恒。
他不顾与竺星河正在激烈缠斗中,转身扑向了阿南。
春风在他的背上割开一道深深口子,他没有理会,而竺星河也没有追击,只回头仓促望向悬崖边的阿南。
朱聿恒已一把抱住茫然的阿南,将她埋入自己的胸膛,侧身避开那弥漫的毒烟。
白烟从他的背上一卷而过,他背后划开的口子上,裸露的皮肤传来干灼的烧痛。
见朱聿恒将阿南紧护于怀,避开了自己的毒烟,方碧眠气急之下如同癫狂,直指着她大吼道:“司南,你还有脸苟活于世?你这海盗与□□生下来,罪大恶极的弑父之人,还是赶紧自杀以谢天下吧,哈哈哈哈……”
就在她肆意释放心底的恨意之时,疯狂的笑声却忽然卡在了喉咙之中。
她的嗓子被腥甜的血液堵住,在无法控制的嗬嗬声中,看见自己的心口,开出了一朵绚烂夺目的六瓣花朵。
竺星河的春风,已经刺入了她的胸中,将她一切疯狂的话语,全都堵在了濒死的喘息中。
她抬眼看着竺星河,看着这副向来温柔的熟悉眉眼中,遍布的肃杀狠戾。
春风再也遮掩不住深埋的凛寒。
她张了张嘴,艰难地,最后叫了一声:“公子……”
他一向是光风霁月的,云淡风轻的模样,原来是因为……
因为他不在意她,她不值得他。
能牵动他心底那最深处、最隐秘地方的,只有那一个人。
方碧眠的身体向悬崖下坠去,大睁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上方的竺星河,直至冰冷的河水将她彻底淹没。
水上泛起几朵淡薄的血色涟漪,随即被激流迅速吞没,
竺星河回过头,目光在阿南的身上一扫而过,看到朱聿恒将她紧拥在怀的姿势,他握紧了手中的春风。
暴怒嗜血的欲望已经冲垮理智,让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冲过去,与朱聿恒分个你死我活。
但,他如今已经不占上风,四散的兄弟们正在等待他,而他终于脱出战阵,已经没有可供浪费的时间。
他转身向后方撤去,飘忽的身形与凌厉的气质,让面前百人辟易,无人能挡。
春风上的血珠滴落,旋转着收回他的扳指,一如既往安静蛰伏于温润银白扳指中,谁也看不出里面藏着骇人的杀机。
唯有他临去时扫向朱聿恒的一眼,带着淋漓的血腥意味,仿佛春风即将开在朱聿恒的胸口,将他所有一切全部夺走。
第214章 春水碧天(3)
朱聿恒仿佛没看到竺星河与海客们的离去,只用力地抱紧了怀中的阿南,控制她绝望的挣扎。
“阿南,别动,冷静下来!”
他低头看向怀中的阿南,却见她全身冰冷,面色惨白,只用手死死揪住了他的衣襟。
一向坚定无比、暴风骤雨中都能放声而歌的阿南,从未曾出现过这般绝望的神情。
他只觉得心口剧烈颤抖起来,颤声道:“别听她胡说八道,你是阿南,是福建闽江中国塔下的我朝百姓!”
“真的吗?告诉我,我娘是被冤枉的,我没有、没有……杀了……”她喘息沉重,语不成句,死死抓着他,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但她心底其实也知道,这根稻草,自己抓住了也没用。
命运如滔天洪水,已经将她卷入其中。她唯一能做的,只能是眼睁睁看着黑暗将她灭顶。
“难怪你骗我,难怪你不肯告诉我父母的情况……”阿南喃喃着,脸上的神情比死还可怕,目光中尽是一片死灰,“因为,阿琰,你也发现了,是吗……”
发现了她十四岁那年一战成名、威震四海的壮举,其实是,她犯下的血罪。
“不是,方碧眠在污蔑你!”朱聿恒抱紧了她,厉声驳斥道,“你与你娘都是受害者,你没有任何错!”
“那么……你为什么要替我假造出身与籍贯,为什么这般……死死瞒着我?”阿南绝望盯着他,喘息急促。
朱聿恒咬了一咬牙,终于大声的,对着她也对着旁边众人吼道:“事已至此,阿南,我就把真相原原本本告诉你!你的父母,确实是普通的渔民!”
他的声音那么响亮,在苍莽山谷中隐隐回荡,可阿南沉在恍惚中,仿佛还听不清楚。
她茫然睁大眼睛望着他,带着隐约的恐惧,又充满了绝望的希冀。
“你十四岁那年,清剿了海匪窝点后,有几个被你救出来的妇人回到我朝疆域。其中有一个是福州府人,为了寻访你的身世,朝廷已经找到了她!”他斩钉截铁道,“那妇人还记得与她一起被虏的你娘。她记得,岛上有个年轻海匪对她十分关照,后来你娘便有了你。但,因那个年轻人也是被绑来被迫从匪的渔民,因此并无地位也救不了你娘,五六年后,更是在岛上一场火拼中死于非命——阿南,我本来不愿告诉你这些,免得你徒增伤痛。但方碧眠借此含血喷人,逼你走上绝路,我只能将真相告诉你了!”
阿南攥紧了自己的五指,指甲掐着她的手心,尖锐的痛让她终于回复过来一点意识:“五六年后,他死于那场火拼……所以,我娘才拼死都要带着我逃出去?”
“是,因为你娘知道,你们母女以后在匪窝中,连最微弱的保护力量都没有了。”朱聿恒紧握着她的手,用自己热烫的掌心,去熨帖她冰凉的手指,“所以阿南,你的生父早已死在你五岁那年,你的母亲也追随他而去了!九年后,十四岁的你白衣缟素,杀光了那座岛上所有的匪盗,是亲手为你的父母报仇雪恨,没有任何人可以借此污蔑你,攻击你!”
他俯下头,毫不顾忌身旁呆站震撼的众人,热烫的唇贴在她冰凉的额上,一字一顿道:“阿南,振作起来。等此间事了,我带你去闽江,去寻访岛上见过你母亲的那些人,让他们亲口告诉你,你爹娘当年的样子,填补你所有的遗憾!”
阿南呆呆地望着他,许久,她的喉间,终于发出一阵微颤的呜咽。
她紧紧地抱着他,将脸埋在他宽厚热烫的怀中,平生第一次,虚弱无力,泣不成声。
朱聿恒示意诸葛嘉率人全力追击青莲宗,务必要将唐月娘等残余势力彻底清剿。
等到一切布置完毕,众人追击而去,朱聿恒才将阿南拥住,带她到避风安全处坐下。
“没事,我……已经好多了。”阿南捂着流泪不止的眼睛,哽咽道,“阿琰,虽然真相不堪,可……毕竟不是方碧眠所说的那般残忍,我……没事的,只是我娘,真的太过可怜……”
朱聿恒没说话,只轻轻揽住了她的肩,默然与她望着面前苍苍青山,在山风中坐了一会儿。
“其实,我爹被迫从匪也没什么,我自己还在海上劫掠过呢……东西商船上,所有精妙的工艺品和书籍,我都要抢过来看看的,这难道……”山风掠过她的耳畔,将所有灼热的悲怆吹散,她从哀恸中艰难抽身,说话也恢复了些原来的语调,“就是所谓的家学渊源吗?”
朱聿恒抬手轻抚她的鬓发,而她将头轻轻搁在他的肩上,两人的呼吸都是轻轻慢慢的。
“阿南,其实我也曾想过很多次,为什么你会面临这般命运……我很担心你发现了真相之后,会承受不住打击,所以我不敢对任何人泄露此事,企图对你、对所有人隐瞒此事……抱歉,阿南,是我行事不够周密,也是我太过想当然了。我应该尽早与你商量,不该擅自觉得你会承受不住打击,以至于让你在毫无准备之中,被人将此事拿来作为攻击……”
“无论如何,我应该谢谢你,你为了保护我,在背地里为我做了很多……我没想到你竟会派人找到福州府去,更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找到了当年和我娘被虏到同一个海岛上、还互相了解的人……”
说到这里时,她的声音忽然卡住了。
她的目光,艰难地一寸一寸上移,看向朱聿恒。
而他不敢与她对望,垂下眼,望向了幽谷深壑处。
阿南的呼吸,重又冰冷沉重起来。她紧紧地抓住了朱聿恒的手,发现他们的手掌,一样冰凉。
“阿琰……”她颤声叫他。
他闭上眼,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低声说:“别想了,我说是如此,就是如此。”
他声音坚定,毅然决然的口吻,仿佛在驳斥所有其他可能,断然否决不该存在的一切:“阿南,十四年,刀口上舐血的海盗,其间又有激战、火拼、剿匪、疾病、事故,能活到你去复仇的,肯定寥寥无几。而你母亲为何要在大火拼后选择带着五岁的你逃跑,极大可能也是我猜测的那个原因,所以,信我,这个事情,只有这样的唯一可能。”
是,如今一切已经再无追寻的可能,也没有追寻的必要。
毕竟,往事已矣,无论谁都不可能重新再来一次。
阿南长长地深吸一口气,仰头看他,哽咽道:“所以,你又对我说谎了……”
他默然垂眼,尚不知如何回答,却听她又道:“可是阿琰,这次我知道了,有时候,你的谎言是在保护我,让我,可以在这世上,好好地活下去。”
是真实,还是谎言,一切都已不重要。
所有目睹耳闻的人,都已经承认了那个结局,信了他判定的来龙去脉。
阿南,也拥有了在世间立足生存的机会。
一切,便已经足够了。
诸葛嘉等人回来,神情有些凝重。
与朱聿恒深切相谈,阿南已大致恢复了,只是神情还黯淡低落。
朱聿恒知道她心神激荡,便让她先休息片刻,自己问诸葛嘉:“情况如何?”
诸葛嘉郁闷道:“未能全歼,唐月娘和一小股人跑了。”
朱聿恒打量他和身后人,沉吟问:“遇到了什么阻碍?”
“在溪谷有人杀出来,掩护他们跑了!”诸葛嘉说着,目光落在朱聿恒腰间的“日月”上,欲言又止。
朱聿恒当即明白了,问:“对方也是手持日月?”
“是。”
看来,韩广霆与青莲宗也已联系上,不知是否要继承他父母衣钵。
溪谷后山高林密,脱逃范围更大,眼看已经无法追击。朱聿恒示意众人整顿队伍,免得在山中再生差池。
朱聿恒回头看阿南神情尚有些恍惚,便抬手挽住她起身。
廖素亭忙送上披风,提醒朱聿恒道:“殿下衣服破损了,山间风大,遮一遮吧。”
阿南这才看见阿琰的背部被竺星河的春风割开了,又沾染了方碧眠撒来的毒粉。
“让我瞧瞧。”阿南抬手示意朱聿恒背转过去,将他破开的衣服拉开,查看他的伤处。
只见衣服破口处及里面裸露的肌肤上,沾了不少白色的粉末,阿南拿袖子帮他拭去,分辨帕子上的东西,松了一口气。
“没什么大碍,主要是生石灰,掺杂了一些毒药。要是入眼或者吸入的话,眼睛和喉咙会被立即灼烧导致失明、失声,沾到皮肤上,只要没破损的话,应该没什么大碍。”
说着,她俯头查看他的后背,见到那裸露的肌肤后,她忽地愕然倒吸一口冷气。
朱聿恒察觉到她的异常,正要询问什么,她却迅速将披风罩在他的身上,仓促道:“走,回去再说。”
阿南与朱聿恒互相搀扶着回到后方,在临时辟出的军帐中,脱去他的衣服,查看他身上的伤势。
在他的胸腹之上,山河社稷图如数条血红毒蛇,缠缚住了他的周身。
阿南拿来镜子,给朱聿恒照出背后情形。
只见他的肩背脊椎之上,石灰被阿南草草扫去后,隐约露出了一条深红狰狞的血线。
“这条督脉的血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阿南的手颤抖地抚过他背脊,低声询问。
朱聿恒扭头看着镜中脊背的血痕,也是震惊不已:“不知道,我从未注意过,也没有任何感觉,它怎么无声无息出现了?”
督脉……
他清楚记得傅准在失踪之前,跟他说过的话——
天雷无妄,六阳为至凶,关系的正是他督脉。
难道说,是他在榆木川受伤时,这条血脉崩裂了,所以仓促中才没有察觉到?
可,它发作于肩背,当时他后背受伤,身边人多次替他敷药换药,伤愈后无数次更衣沐浴,怎么可能都未曾注意到?
见肌肤上还有残存的石灰,阿南便抬手在他身上擦了擦,便道:“先把石灰扫掉再说吧。”
生石灰不能碰水,碰水便会沸腾,因此阿南用了干布给他擦掉,等到看不到灰迹了,然后才换了干净的水,冲洗掉他身上残存的痕迹。
她帮他寻出更换的衣服,回身时朱聿恒已经擦干了身子。
胸腹间的猩红血线依旧刺目,阿南想到他这叵测的前路,喉口不觉哽住,默然帮他拉上衣服。
就在目光落在他后背时,她又忽然抓住了他的后衣领,颤声道:“等等!”
肉眼可见的,他脊背上的血痕竟然在渐渐变淡,仿佛血迹干涸蒸腾,只剩下隐约的淡青筋络痕迹。
“怎么了?”朱聿恒扭头,看向镜中,才发现背脊督脉血痕已经消失了。
两人震惊不已,面面相觑。
难道,真如他所料,天雷无妄消亡的,不仅只是山河大势,也会有他身上的血脉?
“你等等。”阿南行李中便备有石灰,很快取了些捣碎的过来。拉好帐门,她将它撒在朱聿恒的肩背之上。
石灰沾染到皮肤之后,那条本来已经隐形的血痕,此时又逐渐显现出来。
仔细一看,其实这条血痕与其他也不一样,显得略为模糊些,而且颜色偏紫,仿佛是年深日久的旧痕迹。
“你之前,注意过这个吗?”
朱聿恒摇头:“我身上从未沾染过石灰。”
阿南一想也是,正常人的后背谁会碰到石灰,尤其阿琰还是这般尊贵的皇太孙殿下,从小到大怕是连灰土都未曾上过身。
等他们将石灰清理干净,阿南仔细查看,其实隐去之后,背上还是有一条青筋,只是因为正在脊椎凹处,而且淡淡一条青色也并不显目,所以从未有人注意过。
两人的心中,不约而同升起一个想法——
“记不记得,土司夫人曾经说过……”
两人异口同声,又同时止住。
土司夫人的母亲在年幼时,见过韩广霆身上的血脉痕迹,当时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说,青龙。
因为她看见的血脉模样,和寨子里男人们褪色的青龙纹身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