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与母亲来过这里的孩子,韩广霆,他回来了。

  ……第211章 树犹如此(4)

  回到寨子,这里又迎来了一批僻远村寨的当家人。

  数十年老夫老妻,夫人染病对土司的打击显然相当之大,在解释病情时,他那一向硬朗的身板也显出了伛偻。

  阿南请土司帮他们询问众人,道:“请各位回去帮忙打听一下,各家寨子里有没有六十年前去神女山挖过冰川的老人,朝廷有急事要询问。”

  不等土司把话转给他们,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开口道:“我当年就去过,而且,你们寨子这个病,我也见过。”

  老人年轻时去外面闯荡过,懂一些汉话,当下便道:“当年我十三岁,已经长得挺高了,因为对方给钱多,所以谎称自己十六,与我爹一起被雇佣上山干活。有一次往冰川内抬条石时,我爹一个不留神,在冰川上摔了一跤,直接滑到了洞底。几个同寨子的人赶紧和我一起爬下去,将我爹从洞底救上来……”

  上来后他们还庆幸没有缺胳膊断腿,谁知当夜父子俩便全身肿痒难耐,抓得皮肤溃烂,下去救人的寨民也全都是如此。不多久,其他寨子的人也染上了,有几个严重的甚至咽了气,死状极惨。

  那个领队的女子外出回来,听说了此事后,立即将染病的人全部转移到一个大冰洞内,并给所有人分发药物,让他们煎了外敷内服。那药有奇效,过不了几天,疫病就消失了,就连冰洞中皮肤溃烂的他们也都逐渐好转,病症痊愈。

  说到这里,老人将自己的手臂伸出,捋起衣袖展示给他们看。

  只见老人黧黑的手臂上,有一块块因为年深日久已经不易察觉的斑纹,但仔细看来,那斑纹与如今染疫寨民身上的痕迹,几乎一模一样。

  显然,当时他的病虽被治好了,但身上留下了这些伤疤,至今未曾褪去。

  “这么说,当时她给你们的药方,确是药到病除?”阿南立即问。

  “对,那药,灵得很!”老头点头,但随即又皱眉道,“不过,我们都不知道那些是啥药,更没见过药方。”

  刚现了一丝曙光,又迅速被乌云吞没。

  听着废屋内寨民们的哀号声,众人都是陷入沉默。

  唯有阿南的脸上,现出了一丝笑意。

  她问老人:“那么,当时你们被分隔在大冰洞内,拿到的药熬完喝完后,药渣丢弃在何处?”

  老头听到她的话,呆了一呆后,重重一拍大腿,道:“自然是倒在冰洞中了!大家痊愈后,随身东西上怕沾了病气,就都没带走,他们在洞口塞了些稻草,直接放了一把火,冰洞烧融又重新封冻上,就再也进不去了。那些药渣,肯定还冻在冰洞里面,原封不动!”

  而,只要找到药渣,让精通药理的大夫查看重配,便能大致复原药方,挽救寨子中这些染疫的病人,绝对不在话下。

  阿南见自己所料不错,便对土司一点头,说道:“看来,只要尽快上山,寨中病人未必没有希望。”

  土司眼中也燃起了希望,当即下令:“清点人手,上神女山,把当年的冰洞挖开!”

  横断山脉太过广阔,寨子里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可派出去追踪马蜂的人,却直到第二天才回转,报告马蜂的消息。

  在神女山不远的山谷中,他们追踪到巨大的马蜂窝,而山谷中一个隐蔽的洞窟里,也发现了有人最近临时居住的痕迹。

  追踪探查对方的路线,他已经前往神女山。

  若昨夜手持日月入侵的人确是韩广霆的话,看来,他应该也要故地重游,前往母亲当年设下的阵法。

  事不宜迟,附近寨子中经验丰富的老猎人、身手最好的年轻人被挑选出来,加入他们的队列,一队人立即收拾行装,向西面进发。

  出寨之时,焚烧尸身的火光再度亮起,又一个寨民染疫暴亡。

  风送来呜咽哀歌。这是寨子里的人唱起了歌曲,送亲人离去。

  前日围着篝火的欢歌,转眼化成了悲声,在四周的山谷深壑之中远远回响,催人泪下。

  西南大山,草木遮天蔽日,铺陈在大地上的茫茫苍绿仿佛没有起点也没有尽头。

  幽暗林下,他们劈开及胸的草丛荆棘,艰难穿行。除了盘曲湍急的河流外,仿佛没有任何辨认方向的标志。

  快到黄昏时,重重密林渐转稀疏,他们开始进入广袤的高山草甸。

  老向导手指前方,示意他们抬头远望。

  逶迤草原的尽头,是一座积雪覆盖的高大雪山。此时四野俱已昏黄,唯有最高的雪山顶上被日光照彻,镀上一层耀眼夺目的金色,照耀四方。

  昏黑的天色之中,这座雪山仿佛传说中的神山,庄严神圣地放射光芒,覆照万民。

  望着这神迹一般的景象,众人都是心灵震颤。寨民们跪伏于地,向着金山深深叩首,五体投地。

  朱聿恒也向着金山凝望了许久,才从怀中取出傅灵焰的手札,看着那上面的地图,对照面前的雪山。

  阿南拨马贴近,与他一起看着上面的图样。

  只见雄浑壮阔的山脉之中,六条自北向南的怒涛切开七座大山,山峰横阻,水势竖劈,在一片激湍冲撞中,上方巍然不动的,赫然便是黑气盘绕的巍峨雪山。

  “那是傅灵焰所设阵法之处,应属无误了。”阿南掰着手指,数了数离开云南府后一路行走过的河流山川,道,“第三和第四条河流之间,高山上千年积雪的冰顶,黑气盘踞之地。”

  “嗯,万年冰封之处,深藏着吞噬万物的邪灵……”朱聿恒说着,转头看着她,轻声道,“这般高山险峰,上面必定全都是雪风呼啸。咱们避开了昆仑山阙,终究避不开这里的亘古冰雪。”

  阿南仰头朝他一笑:“说起来,我自小在南海长大,还从未见过这般雄浑的雪山。不知这冰川雪顶要如何才能攀爬上去,我这特别怕冷的人,对这严寒又有没有办法呢。”

  朱聿恒轻声道:“别担心,我还不太怕冷。”

  阿南尚未明白他的意思,蓦的手掌一暖,是朱聿恒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确实比她要暖和许多,足以热烫入心。

  他们紧握着彼此的手,仰望夕阳返照中灿然生辉的雪山之巅,仿佛被那亘古以来便矗立于天穹之下的神女山震慑了心神,久久无法出声。

  在连绵险峻的横断大山之前,中原所有号称陡峭的山势都难企及。而在这些险之又险的山峦之中,他们要进发的神女山,又是最为艰难的那一座。

  雪山看起来明明就在眼前,但他们翻越了无数峡谷,又绕过了无数林地,它依旧遥遥在望,难以接近。

  又行了一日,眼看暮色四合,已近黄昏。到达山腰一块平地后,向导说这里地势平缓且上临绝壁、下临溪谷,猎人们常在此休息过夜,是驻营的好地方。

  诸葛嘉到河谷看了一圈地势,认为这边只要两堆篝火便能对抗落单的野兽,但若有群兽包抄,则会陷入绝境。

  “不过横断山脉中没听说有成群结队的狼群猛兽,更何况,后方山壁还有一处凹陷山洞,虽然潮湿积水,但发生危险时可临时退避。”

  周围的确没有更好的驻扎地点了,于是众人选择在此安营扎寨。

  安排好轮岗守夜的人手后,整日的跋涉奔波让众人纷纷进入梦乡。

  就在半夜沉睡之时,耳边忽然传来震天的声音。

  值夜的士兵慌忙抬头朝声音来处看去,但黑暗中难以辨认,只能依稀感觉是有巨木滚落,挟万钧之势向下方的营帐压下来。

  急促的呼警声立即响起,暗夜中外围营帐已被压塌。

  朱聿恒自小经历战阵,虽然事起仓促,但他瞬间反应,带着廖素亭冲出营帐,向着后方山壁疾退。

  山顶木石滚落时有弹跳之力,所以紧贴山壁是最安全的避险方法。混乱的黑暗中他大声疾呼:“阿南!”

  “在这儿,我跑得比你快。”阿南的声音在他不远处传来,随即,一个温热身躯向他贴来,与他紧靠在一起。

  “敌暗我明,又遭突袭,如今无法对敌应战,所有人先撤到山洞去。”

  命令下达,众人立即响应,队伍撤向洞内。

  山洞不算太大,但上方便是山崖突起处,即使站在洞口,也足可保证没有断木落石之虞。

  诸葛嘉带人护在山洞之外,警戒周围。

  上头坠落声停止,洞外传来喊杀声。在一波落木坠石后,躲在暗处的敌人趁他们慌乱之际,现身来袭了。

  月黑风高,凌晨的山林中只见隐约晃动的人影。

  诸葛嘉冷静地下令开弓,不辨方向不认身份。毕竟,这般莽莽大山之中,对方肯定无法组织起比朝廷军人数更多、装备更精良的队伍。

  乱射声中,对面惨呼声响起,口音混杂,听来并非西南人。

  阿南抱臂抵在洞壁上,低声对朱聿恒道:“青莲宗的人。”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侧耳倾听后方呼喝着调配攻势的声音,分辨领头的人是谁:“唐月娘和梁辉。”

  看来,他们从西北沙漠遁逃,也是南下来此,要借助这边的疫病阵法,再度兴风作浪了。

  青莲宗残部从山东撤退到西北,又从西北零散溃逃,能在此处集结的人数虽然不多,但各个都是悍不畏死的狂热教众。朝廷军虽然箭如飞蝗,但仓促应战,又受限于山林地形阻碍,一时也无法反败为胜。

  见难以突破箭矢,为减免伤害,对方停歇了一阵,随即,洞外有火光青烟冒起,借着风势,向洞中灌来。

  山林湿柴烟雾浓重,洞中众人顿时呛咳一片。

  “来得正好!”阿南捂住口鼻,转向楚元知狠狠道,“楚先生,咱们之前弄的东西,可以拿出来了。”

  楚元知剧烈咳嗽着,示意身旁的神机营士卒将几袋东西递给她。

  诸葛嘉这个神机营提督在旁边看着,郁闷问:“你们又瞒着我捣鼓什么东西?”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阿南说着,顶着烟出了洞口,打开袋子抓起里面一个东西,在地上抓起几把碎石塞在里面,便朝着面前黑暗的山林扔了过去。

  昏暗山林中,唐月娘站在避风处看着整座山被火势蔓延,回头问竺星河:“纵火的方向与角度,公子可都算好了?确定四面的火势能同时围拢于他们所躲藏的那个崖下?”

  竺星河没有回答,身旁方碧眠抿嘴笑道:“宗主放心,天下山川走势竺公子无不精熟于胸,那群人定然插翅难逃。”

  “好,弓箭手准备好了吗?”

  梁辉道:“万事俱备,都埋伏于高处了,现下所有箭头都已对准洞口,只要逃出一个,他们就射一个;逃出一对,他们就杀一双!”

  唐月娘满意道:“甚好,就看他们是愿意熏死在浓烟里,还是我们的箭下了!”

  话音未落,崖下山洞前方,忽有火光喷射而出。

  “怎么了?”梁辉立即赶上两步,查看那边情形,“是神机营携带的火药,被山火点燃了?”

  “不像,大团火药爆炸绝不是这般情况。”唐月娘正说着,抬眼看见那火药之中又飞出无数道黑影,向着四面散去。

  正当他们猜测那是什么东西之时,后方竺星河已是脸色大变,一把将方碧眠拉倒,自己也扑倒于地:“趴下!”

  转眼间,黑影已到了他们面前,众人刚看清那是几团正在嗤嗤燃烧的东西,无数碎石已在火药的催动下猛然迸射,向着四面八方炸开。

  众人仓促趴倒,但还是不免被石子如刀划过,个个都是血痕淋漓,遍体鳞伤。

  等到爆炸过去,众人还将整个身子紧紧贴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方碧眠惊骇地问竺星河:“这是……什么?”

  “这是阿南研制的一种药雷,名为‘散花’。是将锐物以火药送入空中,再一举炸开,半空中四射乱炸,攻击敌人。”竺星河望着抱着伤处倒地□□的伤者们,心有余悸道,“幸好如今在山林中,她手头只有碎石,没有其他的尖锐物品,不然的话,里面放的若是钢钉、铁蒺藜之类的,咱们怕是全都逃不过。”

  方碧眠道:“还好它是在半空中炸开的,只要咱们立即贴地上藏好,我看杀伤力也不至于太过可怕……”

  竺星河却一言不发,只将目光移向旁边树冠之上。

  唐月娘心口掠过一阵不祥的预感,急道:“不好!咱们持弓弩的兄弟们,还在树上……”

  话音未落,只听得又是砰砰几阵炸响,从烟火萦绕的山崖下又抛出几个“散花”来。

  这一次,弹药升得更高了些,在半空猛然炸开。

  周围树上顿时全是惨叫声,随即,树上的几个弓箭手重重坠地。

  碎石在火药催趁之下极为劲疾强悍,弓弩手在树上无法躲避,各个筋骨折断,而从高树上坠落,更是非死即伤。

  见兄弟们伤残,唐月娘顿时急了,问竺星河:“竺公子,你应是这世上最了解司南之人,不知如果遇到被围困之时,司南会如何应对?”

  竺星河略一思索,道:“‘散花’过后,便可试探前冲了。下一刻要小心他们突围,冲破防线。”

  “好,刀出鞘,弓上弦,该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了。”唐月娘一挥手,示意后面的人跟上。

  天色近黎明,天边已显出鱼肚白。

  青莲宗众踩踏着尚在冒着青烟的大地,谨慎地手持武器,向着崖下包围。

  将摔伤的同伴救出火圈,其余的精锐则踏着山火余烬,步步向前。

  方碧眠望着冒火前进,不顾头发眉毛被烧掉的教众们,心下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公子他,真的会愿意与青莲宗联手,将司南绞杀于火海之中吗?

  她的目光不觉瞥向后方的竺星河,却见他静静地站在山火之前,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山崖下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第212章 春水碧天(1)

  一瞬间方碧眠忽然觉得心口堵得极为难受。

  她缓缓退了一步,帮助同伴将退下来的伤患扶住,将伤口冲洗后抹药包扎。

  正在忙碌之际,耳边又听得数声火药的尖锐声响。

  方碧眠仓皇抬头看去,只见“散花”再度出现,这一次里面散出的,却不仅仅只是碎石了,里面有废铁钉、烂构件、缺榫卯、残扣钮……全部一股脑儿喷射出来,直射向包围而来的青莲宗众与树上的弓箭手。

  只听得惨叫声连连,哀鸣声中,弓箭手们几乎全部落地,而青莲宗众也个个捂着伤口倒下,哀叫不已。刚包扎好的伤员更是再度受击,更为凄惨。

  就连跟在竺星河身边的海客们,也难免受了波及,魏乐安因为年迈反应慢,大腿上被扎了一根铁钉,顿时血流如注。

  他忍痛拔出铁钉,手法利落地给自己上药。

  而竺星河看着那些铁钉榫卯,脸色大变:“这些,似乎是军帐的构件?”

  被落木压垮军帐后,朝廷军立即便撤入了山洞,哪有时间带走这些东西来利用?

  除非……他们已经反败为胜,控住了山崖平地。

  尚未等他们反应,只听得喊杀声震天,身后冲出了一彪人马,为首的正是廖素亭。

  他最会借助地势,此时山林中纵马冲杀,势不可挡,青莲宗的包围顿时溃不成军。

  山洞外,阿南满意地听着山林中交战的声音,示意楚元知将“散花”收好:“不能再丢了,廖素亭他们已经反包围了,别误伤自己人。”

  诸葛嘉冷哼一声,道:“年轻人还是不牢靠,殿下说这个地势只怕包抄,让他昨夜早早去山顶巡逻了,他居然还让对方的木石滚落了!”

  墨长泽用手扇着面前烟雾,道:“无妨,无妨,反正外面被压的营帐都是空的,我们并无死伤。”

  “可是粮草辎重难免受到了损失,如今被压在了杂乱的土木下面,清理起来肯定麻烦!”诸葛嘉最心疼神机营财产,一身戾气,越想越气,带着一群人便赶了出去,“先杀几个乱贼出出气!”

  厮杀声立刻响起又很快结束。早已被“散花”弄得非死即残的青莲宗众,前有廖素亭堵截,后有诸葛嘉来袭,当即被杀得落花流水,四下退散。

  唐月娘见势不妙,只能咬牙率众撤退,等候下一波战机。

  这一役青莲宗死伤惨重,等逃过河谷清点残兵,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了百十来人,其中还有一部分受了重伤,丧失了战斗力。

  唐月娘痛悔不已,见魏乐安过来查看伤残情况,便问:“你们不是对司南了如指掌,认为今日此战万无一失吗?”

  “世事如棋,谁胜谁负都不好说。”魏乐安自己也有伤在身,无心劝慰他们,口气冷淡,“而且,阿南的手段宗主难道不知?她一贯神机妙算,智计百出,我们虽然了解她,但究竟她会用什么手段,我们亦难以具体测算。”

  唐月娘迁怒道:“这样的人才,你们当家的不好好拘束收拢,怎么叫她跑去了朝廷那边?”

  魏乐安一声叹息,而方碧眠默然张了张唇,未能出声。

  唐月娘回看寥落兄弟们,不觉悲怆难抑。她示意方碧眠与自己走到一旁,低声问:“碧眠,今日局势如此,你觉得……咱们青莲宗,可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方碧眠眼圈微红,却坚定道:“宗主,您是我们的主心骨,顶梁柱,只要有您支撑着,我们青莲宗便不会散!”

  唐月娘摇了摇头,道:“咱们只剩了这点残余之力,如今又被击溃,困于这个河谷,绝难逃脱,不如……你先带着兄弟们撤走,好歹,一定要保住青莲宗的根,将青莲老母的光辉遍洒四方!”

  方碧眠大惊,从她的怀中抬起头,噗通一声重重跪下:“阿娘,我娘去世后,您就是我的引路明灯,您……何苦说这般话!我们定能杀出一个天地,重振青莲宗!”

  “傻孩子,那也得能突破出去啊。”唐月娘轻抚她的面容,低声嘱咐道,“兄弟们危在旦夕,但,我知道海客们定有能力出去。”

  她面容沉静,山间阴雨乍过,这一刻晦暗阴霾中,她面容如雕刻般冷硬,直面死亡不带任何畏惧。

  “碧眠,我会带一小股兵力,率人向反方向突围,而你,一定要带领主力,跟着海客们逃出去。若有机会,咱们在牯牛寨重逢,若再难重逢的话……青莲宗,就交托你了!”

  唐月娘率二三十众向南突击。河谷南岸乱石嶙峋,山火未烧到这里,对方也不曾重视,正是薄弱点之一。

  方碧眠擦干眼泪,吩咐主力集结,等唐月娘撕开包围口子后,主力借机突围。

  然而,他们已经察觉到的薄弱处,朝廷军怎会察觉不到。就在她突围之时,前方人马涌动,阿南早已率众拦住了去路。

  明知自己绝非阿南的对手,甚至上次因为阿南而受的伤至今未曾调理好,但唐月娘还是迎着对方冲了上去,以必死的决心,要为青莲宗众辟出一条生路。

  望着她决绝坚定的身影,方碧眠喃喃地叫了一声“阿娘”,愤恨咬牙,死死盯着阿南。

  阿南的流光无比迅疾,只一照面之际,便要在唐月娘的咽喉上开一个血口子。

  极险之刻,身后梁辉将唐月娘一把撞开,她才得以堪堪避过流光利刃,但下巴上早已被割出了一道深深口子,眼看着血流了半个脖子,看着极为可怖。

  而将她撞开的梁辉则被流光削过眼睛,无法视物,顿时扑倒在地。

  眼看阿南的下一击便要来临,唐月娘却不退反进,连舍身救她的丈夫都顾不上,只为豁命牵引住敌人。

  方碧眠知道,自己该带着教众立即与海客会合,破围逃离。

  但,就在这至关重要的一刻,方碧眠却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将唐月娘紧紧拉住,往后疾退。

  她死死坠在唐月娘身上,令她根本无法再自寻死路般扑上去与阿南拼命。

  地上的梁辉也捂着流血的左眼爬起来,拉住唐月娘就往回急奔。

  方碧眠向梁辉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带着唐月娘快走,自己则直冲向了崖边河谷。

  那里,正是海客们驻扎之处。

  横断山脉峰高谷深,下方是滚滚波涛,激流飞湍。劈开大山的激流就在眼前,道路被分成东西两条,相背而行。

  山高林密,杂草丛生,随时会迷失的深山中,即使对方只剩散兵游勇,朝廷军亦无把握分头追击。

  阿南瞥了方碧眠与海客们方向一眼,指示众人向西追击唐月娘及一众青莲宗残兵。

  而在东路之上,仓促扑入海客中的方碧眠被司霖一把扶住,他急问:“方姑娘,你没事吧?”

  方碧眠摇头,回头看向唐月娘处。

  西路追击更急,青莲宗沿着峡谷撤退,可前方无路可逃,只能仗着荒草丛生遮蔽行踪,使后方追兵一时难以搜捕。

  可一旦朝廷军展开搜查,他们势必会被堵在崖壁之上,全军覆没。

  她含泪扑向竺星河,噗通一声跪下,揪着他的衣襟嘶哑泣道:“公子,求您救救青莲宗的兄弟们吧,我……只要有办法救下阿娘,救下兄弟们,我愿豁出性命,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方姑娘,我知道你的心情,但,如今局势危急,我总得以这边的安危为重。”竺星河声音平淡得近乎冷漠,“如今朝廷主力放在那边,我们这边地势隐蔽,他们一时难以追踪,你放心跟我们一路走吧,我会护你性命周全。”

  方碧眠怔怔望着他,模糊泪眼中,他依旧淡定从容,翩翩公子温润如玉。

  他许诺保全她,那便一定能保全,因为她知道,他有这样的能力。

  她只要接受,就可以苟全性命,从这必死的绝境中安全脱身。

  可……海客们从容逃离的代价,是青莲宗残存力量全部覆灭,是待她如师如母的唐月娘必死无疑。

  她抬起颤抖的手,捂着自己的脸,无声的呜咽从她的唇间逃逸出,模糊而短促,却很快便将她的眼泪堵了回去。

  她抬起头擦干眼泪,看见竺星河向她微微点头,问:“走吧?”

  方碧眠凝望着他,眼中尽是不舍,却又微不可见地摇头,说道:“不,公子,碧眠……告辞了。”

  竺星河微微挑眉,而司霖则急问:“方姑娘,你要跟着青莲宗走?”

  “是,青莲宗养我育我,救我于水火之中。若是没有宗主,当年我怕是早已死在了教坊中……”方碧眠眼中含泪,满是不舍与绝望,“公子,人活在这世上,不能不知恩图报,我……对不住您!”

  见她如此,竺星河也不阻拦,只道:“一路相随亦是缘分,你一向对我们照顾周到,没有什么对不住我们的地方。”

  方碧眠默然跪在荒草中,向着他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

  见她如此郑重决绝,竺星河略觉诧异,正要扶起她,却见她已迅速站起身。

  她纵身冲出海客们隐蔽之处,向着山崖奔去,手中忽然炸开巨大的响声,随即青烟袅袅,直冲天际。

  她手中所持的烟火,在莽莽大山之中成为了最鲜明的指引,如今海客们聚集隐藏之处顿时暴露。

  几声唿哨在林间久久回荡,指引着大部分兵力向着海客们聚集而来。

  坐在外围警戒的庄叔大怒,气得胡子乱颤:“方姑娘!你这是……为了掩护青莲宗,要祸水东引,将朝廷军引到我们这边来?”

  方碧眠扬手站在断崖边,手中的浓烟烈焰的烟火照亮了她决绝又悲怆的面容。

  竺星河已经率人追出林地,众人的目光都逼视着她。

  毕竟,自她与竺星河相伴以来,她对众人一贯体贴有加,温言软语,而且心细如发,妥帖的照顾每个人的生活起居。

  北上的冬衣是她准备的、行路的渴水是她熬制的、伤风感冒是她在嘘寒问暖,甚至庄叔孙子的襁褓都是她帮忙缝的……她体贴入微,将他们的生活打点得妥妥帖帖。

  海客们早已将她当做了自己人,没想到这个自己人,在关键时刻,却亲手出卖了他们。

  而方碧眠一动不动,就连手被烟火灼伤,似乎也毫无感觉。她只是含泪望着竺星河,哑声道:“抱歉,公子,兄弟们……碧眠没有办法,只能出此下策。”

  司霖不敢相信,瞪着她目眦欲裂:“你怎可如此?”

  方碧眠惨然一笑:“别担心,南姑娘是个念旧的人,她对我们青莲宗必定会赶尽杀绝,可是对你们,她一定会手下留情的,她会放过你们的!”

  “你!”司霖扑上去就要和她拼命。

  竺星河却拦住了他,冷冷看了方碧眠一眼,道:“事已至此,别浪费时间了,走吧。”

  朝廷军训练有素,早已舍了分散的青莲宗,以烟火为标照,敲击梆子,在深山之中远远回荡。

  周围士兵迅速响应,以此处为圆心,如潮水向中间奔涌而来而来。

  海客们此时俨然已是笼中之鸟,无法逃脱。

  竺星河脸色难看审视地形,捕捉山势中对方兵力被割裂之处,对众人分派突围任务,约定好破网后的相会路径。

  五行决的威力,在崇山峻岭之中显露无疑,他选择的薄弱处,对方兵力果然一击即溃。

  山间地势复杂,左绕右转,就在他们突围之际,忽然前方山头有一彪人马从山涧突出,如自天而降般出现在他们面前。

  正是朱聿恒与诸葛嘉。

  棋九步料敌机先,八阵图依山设阵,还有个廖素亭专门钻空子,五行决纵然借助山海之势天下无匹,可遇上他们也依旧被围堵于山坳,难以突破。

  朱聿恒率先进击,日月齐放,向着竺星河抓去。

  竺星河春风出手,绞向日月的天蚕丝,似乎要将它们全部绞缠于春风之上,利用它们自身的利刃使其相互碰撞割裂。

  两人上次交手后,都对彼此的能力心下有数,也都曾在心里无数次推敲与对方再度交手时如何应对及取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