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她堵截面斥了,阿南只能随她从柴房出来,无法再赖在其中。

  雁肉已经炖得香酥熟烂,满屋飘香。

  阿南接了水在檐下洗菘菜,而金璧儿见外面天色阴下来了,便去院中收了衣服,抱到在檐下一件件细致折好。

  她叠衣服平整顺直,将衣袖拢在衣襟前,门襟朝下折好,背面朝上,整齐方正的布面一件件叠在一起,看着无比舒适。

  “表妹,这是你的衣服。”抬头看见梁鹭,金璧儿笑着将叠好的衣服递给她。

  谁知梁鹭一看见这几件叠得齐整的衣服,脸色顿时大变,抬手便将她手中的衣服打落在地,质问:“你干什么?”

  金璧儿被她突然的暴怒吓到,看看地上的衣服又看看失控的梁鹭,一时呆住了。

  阿南将地上衣服捡起丢给梁鹭,道:“金姐姐帮你收衣服呢,你不谢也就算了,这么大声干嘛?”

  梁鹭的声音却更尖锐了:“谁要你们替我叠衣服!叠什么叠?”

  金璧儿被她这暴怒的神情吓到,紧紧抱住阿南的胳膊,眼圈都红了。而阿南对梁鹭这匪夷所思的举动也是无语,只能轻拍着金璧儿的背抚慰她。

  唐月娘听到外边动静,赶紧从屋内出来,一把拉住梁鹭,小声训斥她:“鹭儿,怎么跟你表姐说话呢?她是好意帮你叠衣服……”

  梁鹭脱口而出:“好意?衣服是这样叠的?她们是在咒我!”

  唐月娘眼睛微眯,飞快地横了她一眼。

  梁鹭被她这一扫,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控。但她的性子素来嚣张,从不对人服软道歉,只是一咬牙,匆匆将衣襟朝上衣袖反折,胡乱叠了两下,抱着一团糟的衣服转身就走。

  唐月娘叹了一口气,回头对她们赔笑:“真是对不住,这孩子从小不在身边,性子有些古怪。”

  何止古怪啊,简直是不可理喻。

  阿南看着梁鹭的背影,心道这嚣张的性子,哪像个乐伎啊,简直是公主娘娘了,真是伺候不起。

  因为梁鹭的搅局,一顿团圆宴终究食不知味。

  阿南喝完酒吃了几块雁肉,便与朱聿恒赶紧走人。

  韦杭之已从城中调了马车过来,也送来了急件。

  “阿琰你好忙啊。”阿南跟他上了车,见他在颠簸马车内还要审阅公文,又同情又佩服。

  “这公文,你也会有兴趣的。”朱聿恒说着,将它展示在她面前,“敦煌这边的来往信件全部调查过了,你看。”

  阿南目光一扫,顿时愕然,失声问:“诅咒卓寿惨死、并且预言他会天打雷劈的信,居然是……苗永望寄来的?”

  朱聿恒确定道:“是他没错。”

  “可卓寿死的时候,苗永望已经在应天被方碧眠杀害了啊!当时还把绮霞卷入冤狱,差点没命呢!”阿南又看了许久,才肯定道,“看来,苗永望确实知晓了青莲宗内部大事,所以他们连绮霞都不放过,就是怕苗永望生前对她透露过一星半点的内容。”

  “嗯,而卓寿很可能也是死于相同的原因之下——因为他看到了苗永望生前给他写的信,那信里,吐露了一些极为重要的事情。”

  阿南郁闷道:“可惜啊,信已经被卓寿烧了……真是的,这么重要的东西,他怎么不好好保存,把证据留下来?”

  朱聿恒无奈摇头,铺开案上那本手札:“目前来看,我们需要详查三处青莲找出阵法,而关窍处,得着落在青莲宗身上。”

  “对,当年傅灵焰既然在西北这边有出没,那么青莲宗该有线索。”阿南抬起手,做了个紧握的手势,“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揪紧梁家人。这家人不但与青莲宗关系匪浅,而且每个人都古古怪怪的!”

  马车微微颠簸,朱聿恒的声音也带上了波动:“每个人?”

  “梁垒是青莲宗的人,梁辉被刘五的妻子指认为凶手,唐月娘在外面有男人……”

  朱聿恒无奈瞧着她:“这也能算嫌疑?”

  “马马虎虎先算吧,至于梁鹭……你当时和楚元知在里屋,所以没看到她发疯。”阿南说着,提起收衣服时的情形,还有些郁闷,“简直不可理喻!”

  朱聿恒抿唇点头,默然沉思。

  “不过还好咱们今天也有收获,这顿饭没白吃,在梁家找到了线索。你看,傅灵焰当年在大漠中寻找过从天而降的青莲,又用罗盘定位……”

  “嗯,看到雷公墨时,我亦有这个想法。”朱聿恒自然与她心意相通,“从天而降,又用罗盘寻找,那么我们是否可以猜测,她要找的,或许是颗陨星?”

  “错不了,罗盘就是我本家呀,司南。”阿南笑着,施施然道,“万磁拜北斗,金铁司南极。若有自天而降的陨星,不管周边地势如何,都会影响到附近的罗盘与磁铁。所以六十年前傅灵焰手持罗盘寻找的,很有可能是一颗从天而降的陨星!”

  朱聿恒默然颔首,又看着手札上“青莲”二字,思忖道:“而这青莲盛绽的意思,难道是指陨星自天降落之时,冲击融化周围沙土,所以它的周围遍布雷公墨,就如青莲一般拱卫周边?”

  “那这青莲岂不是矮墩墩陷在地里?和之前两朵比也太逊色了。”

  探讨没有结果,马车内一时陷入沉默。

  阿南揉着手,朱聿恒解着岐中易。金属撞击的轻微声音与辚辚碌碌的车轮声混合,在车内的似有若无的冷香中,不约而同的,他们二人同时开口,吐出三个字——

  “魔鬼城!”

  阿南握住了双手,朱聿恒停下了岐中易,两人相视一笑。

  “肯定是魔鬼城!这附近的沙漠之中,唯有那边怪石嶙峋林立,才可能让当年那块陨星坠落之际,将周围一圈石头瞬间烧成青莲模样!”

  朱聿恒赞同:“传说魔鬼城内日夜厉声呼啸,鬼怪横行,无人敢进内探看。所以,这么多年未曾有人察觉里面隐藏的青莲,也属合理。”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难道我们之前寻找到的两朵青莲,都是假的吗?我总觉得,这三朵青莲都弄得那么古怪,不像只是拿来虚晃一枪的东西。”阿南目光灿亮,道,“就算是障眼法,这也定是熟悉山河社稷图、知晓青莲盛绽处的人才能弄出来的法门,咱们就从这三朵青莲同时推进侦查,赶在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图发作之前,把它给破了,我倒要看看,没有了青蚨玉的应声振动,你身上的毒瘿怎么发作!”

  她如此开心,喜悦也仿佛染上了朱聿恒的心头,让他垂眼望着她,唇角微扬:“若真能云破日出,也不枉你这一路来辛劳探索。”

  “不敢不敢,大家都很努力。”阿南笑道。

  前方驿馆已到。阿南跳下马车,抬头看向天边。

  日色西斜,暮云沉沉,看起来十分普通的一个冬日黄昏。

  面前无数事情千头万绪,阿南却转头朝朱聿恒眨眨眼,说:“阿琰,帮我找只鹰吧。”

  朱聿恒略觉诧异:“鹰?”

  “雕也可以。”阿南笑道,“我要去打个猎,夜猎。”

第153章 玄黄错跱(3)

  朱聿恒将梁家桌面缝隙中撮出的灰土交给楚元知,让他仔细查验,又命人寻了只剽壮的猎鹰,亲自给阿南送去。

  阿南已收拾了深色紧身短打,换好快靴。

  朱聿恒便教她这只鹰的口令,用皮套上的哨子即可吹出长短不一的控制哨声。

  阿南一边记着,一边利落挽好头发,将黑色臂环上金色的花纹与绚丽的宝石遮住,一身青黑似要融入窗外渐沉的黑暗中。

  他打量她的装扮,又看看外面只剩了最后一丝余光的落日,问:“不如明日我陪你去?”

  “你身上血脉刚发作,今晚好好休息吧。”阿南扎紧袖口,戴上皮套,抬手揽过那只鹰,“再说了,你这个大忙人,陪我一次便要多抽时间忙碌挤压的事务,我哪儿忍心呢。”

  “可你昨日也刚手脚旧伤复发,不如还是休息吧。”

  “我就痛了那一下,早就好啦。再说了,一个人才有利于隐藏身形,两个人牵牵扯扯的麻烦多了。”

  隐藏身形,朱聿恒一听便知道她今夜必定有大事:“据我所知,这种鹰的夜视能力并不太好,不如换一只更适合夜猎的?”

  “不必,我需要的不是它的眼睛,它飞得低点更好。”

  朱聿恒忍不住问:“此番夜猎,猎物是什么?”

  “你猜?”阿南笑着抬手,轻弹臂上老鹰的喙,被它嫌弃地啄了一下。

  她飞快缩手,避过一劫,哈哈笑出来:“和咱们在岛上养的那只虎头海雕还真像。”

  “不需要夜视的话,难道是要利用它的嗅觉?”朱聿恒略一思忖,当即想到了司鹫那瓶味道怪异的解药,顿时了然,“方碧眠被司鹫那几支带麻药的钢针射伤后,自然要敷那种怪味的药在身上。”

  “而鸟类对那种味道最是敏感,尤其是鹰隼。”阿南笑道,“不然的话,你以为我怎么会轻易放过她?毕竟,咱们的马随时可以换,可方碧眠不能换条胳膊呀,你说对不对?”

  朱聿恒察觉到了阿南狡黠笑容背后的意味:“你确定他们今晚会有动静?”

  “梁家人聚得这么齐,梁鹭都跑回来了,再加上方碧眠也赶到了此处,我估摸着,青莲宗肯定是有什么大事要做。”阿南朝他眨眨眼,捋捋臂上傲然站立的鹰,“阿琰,你派去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跟踪不成,这下,就算对方组织再怎么严密,行踪再怎么诡谲,我也非得摸它个清清楚楚不可!”

  听她这般说,朱聿恒也知道自己拦不住她,便取了一卷地图,在她面前摊开。

  这是一张敦煌及周边的地图。朱聿恒的手划过敦煌,指向城外一片起伏的丘陵沙丘。

  “这是二十年前圣上登基之初的地图。沙漠少人行经,我估计地势虽有变化,但绝对不会太多。以目前侦察来看,城西沙丘处是青莲宗众经常出没消失的地方。”

  “好,天亮之前我就回来。”阿南收好地图,朝他一笑,扬起臂上苍鹰,“明早我想喝南瓜小米粥,加点枸杞加点红枣,要热热的刚好入口那种。”

  天色暗了下来,空中遍布阴翳,天光黯淡。

  阿南出了城,绕过梁家居住的村落,挥臂让鹰飞入空中,在下风之处闻嗅气息。

  在她低低的哨声中,鹰飞得极低,斜斜掠过黑暗的荒原,一路向丘陵中间而去。

  黄土干燥硬实,茫茫荒漠之中无水无木,城外百姓常于丘陵之上挖土成洞,以供居住,称之为窑洞。

  阿南一路随鹰而去,想起大家说敦煌不远处有千佛洞,便是人们依山凿窟,在其间雕塑彩绘,供奉神佛,看来与此地民风倒是相洽。

  借着微光对照地图,只见周围丘陵盘踞,正如万兽拱卫,中间是不小的一片平地。

  以黑暗遮掩自己的身形,她潜向平地深处。

  地面硬实,黄土显露,在这块平地一角,显露出下沉的方形院围。院落四周的土壁之上,开出整齐的高大门洞。

  阿南轻轻吹一吹哨子,示意臂上的鹰飞往高空,自己潜近这个地下院落。

  院落的通道开在地面上,入口处亮着灯,将进出之人的面容照得清楚。

  阿南一眼便看见了方碧眠,她骑马而来,这边的人显然都与她熟悉,立马迎了上去。

  随即,阿南一眼扫到了与她一同前来的人,心口不觉一震。

  竺星河。

  他竟会亲自陪方碧眠来青莲宗,甚至,还带了几个最得力的兄弟来。

  刚拒绝了回到海客中间,她居然在此处猝不及防与他们碰面。

  竺星河从不屑隐在黑暗中,因此依旧穿着惯常的白衣,从马上跃下,如云气初起水面,姿态优雅利落。

  黑暗中的阿南心口微乱。是回去,还是继续呆在这里?

  但见海客们已经被迎入通道,她咬一咬唇,借着众人注意力被引走之时,流光勾住上端砖沿,身躯疾翻,在黑暗中无声无息便跃入了下沉的方院。

  青莲宗内机关自然严密,她不敢落地,半空中身形一荡,扑向窑洞砖砌的门框上方,身形贴住土墙,借着突出墙面的小小砖头,蜷于其上。

  她一身青黑,隐藏在檐下黑暗角落中,纵然有人向上打望,也很难察觉到这块黑暗中存在不一样的颜色。

  竺星河与方碧眠在众人的指引下缓步进入这个庭院。他们被迎入前方正屋,虽举目扫了周围一眼,却根本未曾注意到离他们不到五尺的墙上,贴着一条身影。

  一群人进内,只听得屋内话语隐隐,气氛热络。等了不久,大约是要谈正事了,屋内人陆续退出,带上了门,在院中静静守候。

  阿南极轻微地在门洞上方挪动身体,向着中间的正屋挪去。

  幸好众人为了防护,个个面朝院中而立,并无任何人关注后方墙上。

  她挪到正屋门洞之上,将耳朵贴在上面,可惜土壁厚实,她竟什么也没听到。

  她不动声色,从臂环中弹出一柄小刀,嵌进了门洞砖缝内。按住上面的花纹,轻微的咔一声,小刀脱离了臂环,一动不动扎在土层之中。

  阿南别过头,用牙齿衔住小刀。

  轻微的震动从刀尖上传来,声响直接叩击她的齿骨,传递到她的耳中,将窑洞内的声音极为清晰地传递了过来。

  “……届时若那人到敦煌,我们该如何处理?若不来的话,又如何安排为好?”

  阿南听到这声音,不觉眉头微皱——这人声音古怪,既听不出男女,也辨不出老幼,机械古板一字一顿,尤其她顺着刀尖直接振动耳鼓而听,更是令人感觉难受不已。

  还没等她思索他们所说的“那人”是谁,只听方碧眠轻轻柔柔道:“依我看来,对方率兵或以十万计,咱们绝无正面对抗的能力,如今唯一可用之计,只有出奇制胜,擒贼擒王,才有机会。”

  那难听声音欣慰道:“你在外历练一番,确实长进不少,不知竺公子这边,是何打算?”

  竺星河声音清冷一如往常,由刀尖传递到阿南耳中,更显出一份冷意:“方姑娘此话亦甚合吾意。此番山东举事不成,我等退避至此,正是朝廷力量薄弱处,相信联手刺杀那人,绝非难事。”

  阿南胸口犹疑不定,听出他们在商议的,应当是谋刺一个大人物——

  而即将巡视西北的大人物,则非当今皇帝莫属了。

  方碧眠含恨道:“可惜当日蓟公公功亏一篑,未能在奉天殿将那人烧死,否则朝廷大乱,正是咱们的大好机会,何至于让朝廷剿得兄弟们七零八落,撤退至此!”

  那难听声音道:“不妨,局势虽不尽如人意,但我们主力兄弟还在,只要保住根本,何必计较一时一地得失?”

  “宗主说的是。”方碧眠应了,然后又道,“不过咱们撤到这边也非坏事。肃州正是朝廷势力薄弱处,如今我们已有莫大助力,青莲宗直上青云之日可期了!”

  阿南凝注精神,正想听听青莲宗逃窜至此,还能有什么莫大助力,却听青莲宗主那难听的声音嘿然冷笑,打断了方碧眠的话:“先不提那些。竺公子,我只问你,我宗在山东蛰伏经营二十年,终于趁黄河大灾之机,杀官员煽动民变、劫灾粮充作粮饷,才攻下了莒州、即墨两地。可朝廷势大,我们近万教众仅守了月余便被击溃。而你们海客势力主要在海上,几批人陆续回归总数也不过千儿八百。如今朝廷还在大力查封你们的永泰行,不知有何底气,敢教乾坤换主?”

  “我们公子爷的身份,你们不必知晓。”竺星河没有回答,而他身边的魏乐安代为答道,“但只要那人驾崩了,朝野自会有许多人拥戴公子爷上位。”

  安静的窑洞中,有个女孩子笑了出来,那声音阿南却熟悉,正是梁鹭:“开什么玩笑,你以为自己是皇太孙?”

  方碧眠轻轻笑了笑,窑洞内其他人也都不说话。

  梁鹭不知,但青莲宗主显然一下便知道了竺星河的身份。片刻,那难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那我也得知道,你们有多少筹码?”

  魏乐安道:“足以起事。”

  “听说公子在海外是四海之主,想必富可敌国。只是前段时间永泰似乎被查封了,折损够大吗?能撑多久军饷?”

  竺星河声音冷淡道:“只要一击即中,并不需要长期。”

  “好,那便再说说兵马之事。山东加上我们西北这边一群兄弟,你觉得足以匹敌西巡的队伍?”

  “这个大可以放心,届时北边自有人拖住西巡部队。”竺星河貌似随意道,“青莲宗的助力,未必不是我的助力。”

  竺星河这淡淡话语,却让阿南胸口陡震——

  所以,他们与北元那边亦有了联络。

  等到皇帝西巡之日,北元与青莲宗内应外合,只要皇帝一死,西北群龙无首,而朝中邯王必然与太子相争,自然也顾不上此处了。

  届时天下动荡,无论最后是太子还是邯王继位,朝中人心都会不稳,而此时,他的机会便出现了。

  只要局势许可,公子便能据西北而笼络旧臣,正式竖起复辟大旗,出师有名。

  可是……这一切的基础,建立在邀请北元挥戈南下,践踏中原大地之上。

  被当今圣上五度击溃的北元,如今受困沙漠,状如困兽。一旦得到这般机会,自然大肆侵虐,不但边关百姓,怕是连中原、甚至南方,都会遭到铁蹄血洗。

  而公子,将会借由这沦落的半壁江山,踏着血光迎来他复仇的希望,登上本应属于他的那个宝座,实现当年在悬崖之上声嘶力竭发下的誓愿。

  许是沙漠昼夜温差太大,刺骨的夜风让她打了个冷战,只觉骨髓中冒出森森寒气。

  窑洞内的人,也都沉默了下来。许久,青莲宗主才道:“若是如此,我们又有何好处呢?”

  魏乐安慢悠悠道:“你身为宗主,如何连这点长远眼光都没有?贵宗在山东被朝廷剿得七零八落,只能退避到西北朝廷力量薄弱处,早已岌岌可危。可一旦有了从龙之功,那可是千年万代荫庇子孙。当年追随□□皇帝的许多兄弟,在乱世中都是走投无路的穷人,只因跟对了主子,如今封公封侯,永世享爵的有多少!”

  “真没想到,我们一伙穷弟兄,竟然能做当年吕不韦的生意了!”青莲宗主嘶哑笑道,“既然如此,不瞒你们说,我这边正有几个安排,足以为你们的大事添砖加瓦。”

  见他如此提议,魏乐安又是一笑:“哦?难道说你们也有所筹策?”

  梁鹭冷笑了一声,缓缓道:“总之,比你们的筹划更深远些,准备更充足些。”

  众人显然都在揣摩她的话中之意,而青莲宗主慢悠悠开了口,问:“你们可知道,说话这位是谁?”

  梁辉的女儿,梁垒的双生姐姐,月牙阁的歌伎呀。

  阿南在心里这样想着,但屋内却只见一片寂静,不知他们是在看什么东西,许久不见动静。

  看来,这个梁家从小被送出去的女儿,似乎没有那么普通呢……

  阿南正思索着,听到里面青莲宗主怪异的声音再度响起:“诸位,皇帝西巡这般大事,有心人谁能不关注?实不相瞒,当年青莲宗的杰出人物关先生,还选中了玉门关沙海中一个要害之处,设下了绝灭阵法。如今一甲子之期将至,只要一经启动,西北边防将化为乌有。届时别说西巡北伐,朝廷想控制西北便难如登天了。”

  阿南自然知道他所说的这个阵法,便是山河社稷图上青莲盛放之处。

  耳听得众人窸窸窣窣站起身,青莲宗主道:“走,带你们去瞧瞧。”

  阿南静静贴在壁上,垂眼看他们出了正屋,走入侧面一间窑洞。

  他们在里面许久,她也不急躁,一直静等着。

  过了足有一刻左右,一行人才重又走了出来。

  灯光下公子依旧沉静似水,而方碧眠笑意浅浅,掩不住的春风得意。

  最后出来的,应该便是那个声音古怪的西北宗主。他身材中等,披着一件臃肿的土布衫子,斗篷罩住了他的面容,只有横长的头发和胡茬子显露在外面,仿佛站在这衣服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怪兽。

  今晚一番详谈,青莲宗与海客双方显然都推心置腹,谈妥了大事要务。一干人等殷勤致意,将竺星河、方碧眠及他们随行的诸人送上地面。

  阿南看向人群中的司鹫与其他海客们,心里忽然想,他们也知道吗?

  知道公子的计划,知道他将要踏破这锦绣山河,以怎么样的手段实现自己的愿望吗?

  如果现在,自己还在他的身边,那自己是否也是追随他而来的一个,又是否会坚定不移地护在他的左右,帮助他实现理想,实现他对父亲……不,先皇的承诺吗?

第154章 玄黄错跱(4)

  还未等她从紊乱情绪中挣脱,院落中已恢复安静。

  青莲宗对此处显然极为谨慎,等所有人退出后,站在入口处的弟子熄灭了灯火,扳下了入口处的一个扳手。

  阿南一动不动地贴在壁上,只听得头上轧轧声响,原本便阴暗的夜色之中,一层更深的黑暗笼罩过来。

  她抬眼上望,原来这下沉庭院的地板竟是活动的,此时徐徐上升,与上方土地齐平,彻底遮蔽住了下方。

  难怪此地二十年来无人发现,阿琰遣了好几批人跟踪也未能寻到。这窑洞都藏在土地下面,大概平时就算有人过来,也只能看见一片平整荒地,无法发现任何痕迹吧。

  阿南在彻底闭锁的黑暗中静静等了一会儿。机括停止,周边并无任何声响。

  她打开了自己的火折子,照亮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翻到上方,检查了一下。

  这是木箱夯土一块块拼搭而成,以减轻下方的活动支撑,虽然很厚实,但阿南一看这种上下机括心中便有了底。

  她放心地落地,踏着下方的支撑木条而行,很快便到了他们后来进入的那个窑洞之前。

  大门紧闭,但阿南这个贼祖宗,天底下哪有挡得住她的锁。

  臂环内的小勾子探进锁芯,她的指尖感受着上面传来的细微震颤,缓缓调整着勾子的深浅力道。

  直到轻微的“咔哒”一声响起,手下的锁应声而落,被她一把抓住,握在掌中。

  她侧过身子,将门缓缓推开,以防备里面的暗器机关。

  并无任何动静。于是她将手中的锁贴在地上,一路向前滚去,再侧耳倾听。

  黑暗中声音清晰响起,砖地下面没有东西被触动。

  流光牵着火折子直射入内,在室内转了一圈,瞬间照出了里面的样子。

  看来是一间书房模样,空间不大,陈设颇为整洁。贴墙放着储物架,后面是书案和供桌,桌上甚至还陈设着一束绢制青莲,供在砖墙之前。

  阿南将飞回的火折子抓住,握在手中,闪身进内,向着砖墙谨慎走去。

  那砖墙磨得平整,以各式珠贝螺钿镶嵌,在整面墙拼出一朵巨大的青莲,在火折映照之下,珠光辉煌,迷人眼目。

  阿南只瞧了一眼,便低头看向脚下。

  只见脚下青砖也拼成了一朵青莲,这图案让她想到了沉在渤海和东海水底的水城房屋,那些屋子的地面砖块,也俱如这般拼成青莲模样。

  随即,她抬眼看向供在桌上的青莲,眼前似又忽然闪过北元王女殒身的那个绿洲。

  她被烧焦于青莲之中,就如遭天火所焚的罪人。

  而她如今,也正踩在青莲之中,不偏不倚,正要踏向正中间那一处。

  长年累月生活在危机之中的本能,让她向前的脚步立即一偏,随即,身体下意识地拔地而起,足尖一点,身影落在了供桌之上。

  青莲晃晃悠悠震颤了一下。

  由地砖拼凑成的青莲,那些原本严密合拢排列的青砖,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绽放,砖缝挪移,下面一层青烟蔓延开来。

  阿南捂住口鼻立于供桌之上,查看下方那层毒烟。

  幸好它们沉滞凝重,虽然随着室内气流而缓缓涤荡,但短时间内,应该并不会向上蒸腾。

  阿南知道这是混合了朱砂银汞的毒雾,若她此时还在地上,它们便会粘附于她的身上,从毛孔中钻入,过不了几日,她的双脚皮肤将寸寸溃烂破裂,血肉消融,直至最后烂得只剩森森白骨。

  而现在,她不能在室内多活动了。

  因为,她行动的气流必将带动沉在下方的这些毒烟,它们会随着她的动作向上升腾飞卷,只要气流中掺杂了一丝毒气,都将如疽附骨,缓慢地侵袭至她的全身,直至最后将她全身血肉彻底吞噬。

  阿南放缓了呼吸,也尽量让自己的动作轻慢一些,徐徐在供桌上蹲下,然后竭力弹跳向对面书桌。

  气流翻涌,下面的毒烟骤然如潮水般在桌下翻滚起来。

  所幸供桌与书桌尚高,那些涌动的毒烟并未触及到站在上面的她。

  但,毒烟消融蔓延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在飞快增加,那毒烟的颜色渐渐与上方透明的空气交融,就如涨潮的水,在不断向上侵蚀。

  阿南知道这些毒烟怕什么——丹砂银汞都是怕火的东西,只需要一把火,她便能将它们付之一炬。

  可是,这屋内藏着山河社稷图的秘密,他们一直孜孜以求的青莲盛绽之处,应该就在其中。

  距离阿琰身上第五条血脉发作已经迫在眉睫,而阵法具体所在又实在毫无头绪。如果现在便将这间书房付之一炬,那他们又要去哪儿寻找阵法所在之处,拔除阿琰身上的毒刺呢?

  她低头看了看那不断上涌的毒烟,咬一咬牙,俯身趴在书桌上,尽量轻缓地拉开抽屉。

  里面果然是一札纸,阿南大喜,抬手将其抓起一看,却又有些失望。

  这是几封陈旧的信件,纸张黄脆,一碰便散落了些许纸屑,近期没有动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