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夜明珠的荧光幽淡,显出莹白质地。它与青蚨玉一般,都被切割成了极薄的片状,以精钢丝收拢相系于精铜的莲萼底座之上,依旧是浑圆模样,不上手根本不知道它们已被彻底切割,锋利无比。
日月。悬在手中如明珠日侧旋转一轮碧玉弯月,置于掌中则所有珠玉碎片散成一泓白云碧水,光华流转。
他轻轻地抖动手中这层珠片玉,试着按住莲萼上的刻纹。
只听得碎玉相碰的空灵撞击声不断,那些刻纹其实是极细的精钢丝,连接于莲萼中心的弹簧机括之上。被他一触动,所有锐利薄片如雪片般同时向前蓬射而出,笼罩了面前这片海天。
携带着仙乐般的敲击声,船头之上忽现万千星光,漫天耀眼。
一直伫立在他身后的韦杭之吓了一跳,正在辨认是何异状,却见那些光华于一旋一转之间,如流星般划出圆满弧度,倏忽回到了殿下手中,聚拢于他的掌心,被他牢牢握住。
周围一切无声无息,唯有幽黑的水面之上,出现了细密如弦的无数条笔直波纹,在光芒闪过时瞬间割开水面又瞬间消失,一纵即逝。
光芒盛炽,无人可避。
难怪她说,这是天底下最适合棋九步的武器。因为这庞大的瞬间计算与操控,除了他与传说中的傅灵焰以外,没有任何人能掌握驾驭。
这是她送给他的临别礼物,在她决意要离他而去之时,倾尽了心力为他而制。
这算是,她对他最后的情意吗?
“阿南,你不是遗憾,无法看到我手握日月的模样吗?”他将日月悬于腰间,如一枚别致的腰佩,在月光下幽光淡淡。
“那现在,我就走到你面前,让你亲眼看一看它的光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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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的设想里,阿南给朱朱设计的是一柄长.枪,我很喜欢枪,甚至之前还迫不及待写了一段朱朱在拙巧阁持枪大战的情节——结果,现在成废稿了。
舍弃的原因是,晋江会屏蔽长.枪啊,朱朱不能挥着囗囗去战斗。
后来想改成槊,再后来还想过苗刀。其实我很喜欢这样有力量感的武器。
但是又考虑到他们还要去很多地方探险,上山下海,其实不方便,最终武器成型,变成了“日月”,和阿南的臂环一样便携式的饰物。
大家给这个武器也起了不少名字,其实都很好,但是总觉得还差点。反正是网络初稿,就先用“日月”吧,这是阿囧提议的,因为他刚好在听的歌里有一句“我站在风口浪尖紧握住日月旋转”……好像泄露了阿囧的老干部画风(捂脸)
因为和流光可以搭,而且还能压星河一头(男主排面),就暂时先用这个名字吧。要是有更好的,出版的时候我会换掉,也欢迎大家替我再想想更合适的,比心~
第115章 越陌度阡(1)
月光之下,渤海愈显幽深辽阔。
前方阿南的小船出海后便扬起了帆,风力催送下小船快捷如箭,月过中天之时,已接近海客们所在的岛屿。
朱聿恒的座船在他们看不见的后方远远航行,几艘快船打探情况,源源不断将消息传来。
等阿南他们上岛之后,朱聿恒命令船只停泊在距离不远的荒岛坳中,商议如何进攻围捕。却听得外面响箭声响,显然有重要消息传递。
朱聿恒起身看去,只见海面上一艘小船被快船夹击,船上人呼喝着以刀棍拒敌。但朝廷水军训练精熟,哪是他们能抵抗的,不出片刻,众水兵便利落翻上小船,将一船十余人全部擒住。
这十余人与上次抓到的那批一样,全都是青布裹头,浑身凶悍之气。领头的被绑了还不服气,咬牙道:“我们都是良善渔民,怎么晚上打个渔,都要被官府抓捕?”
“渔民出海打鱼,还要携带武器?”审讯之事诸葛嘉最为精熟,根本不与他们多言,示意手下把人制住,将小船驶到了背风港坳之中。
一阵鬼哭狼嚎声从小船上传来,朱聿恒虽在座船之上,亦如看到对方惨状。不多时诸葛嘉便回来了,神色不定地请朱聿恒屏退了所有人,告诉了他青莲宗谋划的事情。
“属下从他们口中撬出了三件事。其一,今日落网的方碧眠显然是教中主要人物,他们正要去救她。”
这倒是求之不得的事,朱聿恒示意他可加派人手,围点打援。到时候对方人来得越多,对他们越是好事。
“此外,我看青莲宗行动如此迅猛,那个方碧眠手中重要机密的事情不会少,一定要严加看管。”
只是不知她对山河社稷图的事是否有了解,他倒是不便假手他人尽快审讯,只能等回去再说了。
诸葛嘉应了,朱聿恒又问:“其二,他们既出现在此处,应该是正有人与海客接洽,准备一起动手救回方碧眠?”
诸葛嘉点头称是,又道:“另外,青莲宗出现在此处,还有个原因是,在海上遭受了不明攻击。对方实力非凡,他们本以为是官兵,但据属下所知,我方尚未出动。”
“若地方卫所出动,必定会上报我们,所以这股突然出现的势力……”朱聿恒略一沉吟,立即了然,道,“若是他迫不及待动手的话,也未必不是好事。走吧,我们去看看局势如何。”
海客与青莲宗相会之处,正是距离此处西南方二三十里处的一个沙尾。
这沙尾由长年的泥沙冲刷而形成,只在退潮时分露出水面,彷如一个数丈方圆的小岛。
月光下四周茫茫,他们的船停得很远,毕竟那沙尾无遮无掩,一旦有船接近便会被察觉。
朱聿恒放下千里镜,沉吟面对这一望无垠的海天。
暗夜之中,水波茫茫,一弯下弦月孤单悬在海面上,缓缓涌动的海面镀着一层明亮的光华,如同一匹光滑的黑缎在船下起伏。
朱聿恒正要回舱安排水军潜近,目光瞥过海面时,脚步忽又停了下来。
面前巨大的黑缎海面之上,出现了小小一点乱跳的光芒。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没想到在跟踪海客之时,自己也被他们盯上了。
朱聿恒略一沉吟,向韦杭之打了个手势。韦杭之会意,错愕地扫了海面一眼,立即悄悄退开,示意船上防卫提高警惕,准备抓捕来人。
然而,就在来人出水,流光一闪勾住船舷之际,韦杭之看到殿下又朝他一抬手,示意他带着所有人退下。
韦杭之错愕地看了从水中轻捷跃出的那条身影一眼,见流光闪烁间,殿下已向对方迎了上去。他顿时猜到了来人是谁,只能闷声不响转身离开。
而朱聿恒走到船舷边,见她已经上到了船沿,正要抬手给她,不防她已经一跃而上,揪住他的衣襟,臂环中弹出小刀,抵在了他的脖颈上。
朱聿恒并不反抗,只在月光下静静看着她。
而阿南抬眼看他,湿漉漉的睫毛下一双比常人亮上许多的眸子瞪了他一眼,然后收回了自己的臂环,没好气地问:“堂堂皇太孙,居然干这种偷偷摸摸的行径?”
朱聿恒并不回答,只抓起旁边的毛巾交给她,示意她擦擦脸上的水珠:“我是担心你。”
阿南郁闷地胡乱擦着自己的头发,问:“我怎么了,需要你担心?”
朱聿恒默然看着她,端详她的神情许久,才问:“你还好吗?”
他关切的目光,让阿南忽然悲从中来,一把攥紧了手中的毛巾。
她当然知道他的意思。
即使公子肯悉心安抚她,可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公子必定是方碧眠的同伙——至少,方碧眠的所作所为,公子早已知晓。
甚至,方碧眠进入他们这个团伙,成为海客与青莲宗的纽带,也可能是他们在放生池上相遇时就已经商议好的。
而如今,竺星河与青莲宗夤夜密会,并未通知阿南,表示已经将她摒弃在了核心之外。
她和公子,已经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
只是,公子和她之间的事情,她始终觉得是自己能掌握的东西,不需要任何人来插手。
尤其是,阿言。
她将毛巾狠狠地丢给朱聿恒,沉声道:“我自己会处理,不劳你操心。”
“你真的对自己的处理有信心吗?”在下弦月的光辉下,朱聿恒静静看着她,低声问,“我想竺星河应该是瞒着你去和青莲宗会面的吧?若你真的有把握处理好,为什么还要像我手下的水军一样,偷偷地潜近?”
来意被他一句道破,阿南心下一阵急怒,但伴随而来的,又是无言的黯然。
最终,她倔强地转过头去,望着残月之下那抹依稀浮现的沙尾,低低道:“会有办法的,我一定、一定能让公子回心转意!”
朱聿恒端详她的神情,毫不留情道:“你明知道,他与青莲宗已经上了一条船,你阻止不住的。”
“我知道我不一定有这个能力,可我跟着公子回来,就是想了结青莲宗与海客们的联系。”她一贯尾音上扬的声音低落了下来,眼中除了郁闷难过,还有无法割舍的纠结。
朱聿恒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说不好,我现在心里很乱,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将脸埋在毛巾中,声音有些发闷,“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踏上绝路,还带着兄弟们一起……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想带公子回家,回到海上去……”
后面的话,被她湮没在了喉口中,模糊仿如梦呓。
海风微冷,她浑身湿透,朱聿恒望着月光下她微微抽动的肩膀,难以抑制冲动,想要将她揽入怀中。
但尚未抬起双臂,阿南已丢开了毛巾,望着他的目光已恢复了沉静:“好了,我要走了。海客们的事情,我会处理好的,你……不需要插手我们的事情。”
“事已至此,我不插手不行。朝廷水军已在渤海之上设伏,而且目前还有一股力量要收拾青莲宗与你们。”朱聿恒盯着她,指着下方海面,道,“阿南,我们出生入死多次,我也希望永远都站在你身边,所以才会亲自出海来找你。看今晚的局势,海客们已经到了生死关头,有可能全部都死在这渤海之上。可我不能让你走上这条绝路,你……懂我的意思吗?”
下弦月光芒冷淡,可他对她说出这些话时,眼神却似在月色中灼热燃烧。
她当然不会不懂他的意思,可对公子十四年的依恋与执念,让她暗暗咬了一咬牙,终究狠狠转过头去,说:“无论如何,我不会放弃他们。他们都是与我并肩作战过的生死兄弟,如今既然走上了绝路,那么,就算是为他们而死,我也甘之若饴!”
说罢,她抬手按在船舷上,翻身便要下水而去。
“阿南,别执迷不悟!”朱聿恒一扬眉,抓住了她的手臂,提高了声音:“你明知竺星河已不是同路人,当着他的面拆穿方碧眠的罪恶勾当亦是白费心机,你回到他身边也阻拦不了他与青莲宗的结交,何必还要抱存希望?”
阿南站在船舷上,残月在她的肩头光华冷淡,逆光隐藏了她的神情,他只听到她的声音,喑哑而低微:“阿言,我欠公子一条命。所以,无论失望也好,痛苦也罢,我都得用这一辈子去还。”
和绮霞在应天小店中喝醉了酒时说的话,忽然在这一刻涌上了她的心头。
欠了债的荷裳,终究以身抵债,和打钹的饶二再也没有缘分。
欠了一条命的她,最后握了一握阿言的手,身体向后仰去,坠入冰冷的大海之中,让深暗的水吞没了自己的身躯。
入秋的渤海,海水已经有些冷了。
被冷水一激,阿南的思绪反倒清醒得可怕。
她潜在水中,向着公子所在的沙尾游去。她潜得那么深,水面上只有一条细不可见的波纹,一直向着那边延伸。
许久,她才冒出头换一口气,取下头上小钗,拧掉中间的精钢芯,将中空的钗身含在口中,然后再度没入水中,只以中空的管子吸气,无声无息地贴着水面潜泳。
下弦月照亮的细长沙洲之上,公子如雪白衣在风中微动,镀着一层冷月光华,如同姑射神人。
“方姑娘已经落入朝廷手中,我看你们要过去营救她,绝非易事。”即使沙尾四周辽阔平静,竺星河的声音依旧低低的,令水中的阿南听来,恍惚波动如在梦中。
对面人以青布裹头,显然是青莲宗的人,头领颇显老成,捻须沉吟道:“碧眠姑娘虽不会武艺,但一向机敏过人,而且此次行动还有公子护送,本应万无一失,怎的失手了?”
竺星河并未说话,而司霖道:“官兵狡诈,设下了圈套,方姑娘急于求成被擒住了。当时阁内重兵埋伏,我们若出手相救怕是也无法脱身,只能先行回来通知你们。”
看来,公子他并未向人提及是她作为,这让阿南心口的微痛又似得了一丝缓解。
老者急道:“方姑娘于我宗举足轻重,她既然出事,兄弟们无论如何也要将她救出来。她当初一力促成你我双方合作,对你们也是仗义,不知如今你们是否会助我们一臂之力?”
司霖道:“这个自然,否则我们公子为何连夜找你们商议?营救方姑娘之事越快越好,最好是趁今晚尚未交接及早下手,否则一旦她被交付押解,路上再营救便难上加难了。”
青莲宗众人纷纷赞成,开始商议营救事宜。
阿南平静地藏于温柔沙地之中,她早已洞悉许多,因此也并无太大反应,只是觉得心口像被针扎了般,微微刺痛。
他到蓬莱阁,不是来接她回去的。
他是护送方碧眠去杀人的,甚至把她从屋内引出也是为了让方碧眠动手,顺便,把任性的她带回去。
但,公子至少并未对青莲宗提及她揭发方碧眠的事情,他还是维护海客团体的,也是……维护她的吧。
沙尾之上,众人已经商定解救方碧眠事宜,如何趋近、如何脱离都制定好了路线。就在分头行动之际,青莲宗头领忽然问:“碧眠姑娘此次执行任务失手被擒,那个目标绮霞,如今怎么样了?”
水下的阿南气息骤然一滞,她赶紧屏息,竭力镇定下来,听到司霖冷哼一声:“被救下了。”
“苗永望死前只有她在,而且碧眠姑娘还曾在窗外听他们有过升官发财之类的对话,为防万一,我们决不能让她活着,毕竟,那件事若是泄露了……”
即使他们确定周围并无他人,但说到这里时,对方的声音还是压得极低,潜在水中的阿南无论如何也听不见他后面的话语。
审讯方碧眠时,公子亦在梁上听到了经过,知道苗永望临死之前,并未对绮霞说什么,因此他微一皱眉,沉吟道:“那个绮霞……”
阿南的话还在他耳畔回响,她说:“公子你知道吗,绮霞为了我,差点把命都葬送在监狱里了,所以今生今世,我一定要护她周全!”
她欢喜欣慰望着江白涟那艘船的侧面还在他的眼前,她红着眼圈讲述绮霞对她的情义,一切都清晰在目。
但,他终究开了口,语调平淡而清晰道:“她似乎与一个疍民关系非凡。”
似有冰冷的海水灌入额头,阿南瞬间浑身冰凉,从头至脚,周身所有的血似乎都停止了行走。
她死死地捏住自己的鼻子,让自己保持神志清醒,免于呛水。
只听青莲宗头目又说道:“多谢公子提供线索,区区一个弱质女流,既有了下落,收拾起来自是不费吹灰之力。”
“还是尽量小心些。”既然已经开口提示,竺星河干脆声音沉沉地再度开口,提醒道,“方姑娘的‘希声’已经落入她的手中,这东西能震荡耳膜令人身形不稳,到时候你们怕是得防备一二。”
青莲宗的人立即道:“行,那我们用布堵住耳朵再去杀她!”
“那没用。”竺星河抬起手,做了个手按耳孔与听会穴的动作。
青莲宗的人一看便知,这是得按住穴道,才能抵御那声波。
几人按照那手法依葫芦画瓢按了耳朵穴道,向他连连道谢。眼看天色不早,海水已侵漫上来,即将淹没整片沙洲,众人将小舟推下沙洲,准备离去。
却听哗啦一声,一条人影从海中跃出,漫身水花飞溅间,已经立在了青莲宗的船头。
冷月之下,只见她一身艳红水靠熠熠夺目,一头浓发湿漉漉地披卷于肩头,眼中倒映着冷冽波光,那临风而立的姿态攫人魂魄。
第116章 越陌度阡(2)
她足踏船头雕刻的青莲,取下口中叼着的精钢发钗,慢慢地将自己的湿发挽起,在月光背后俯视着船上的青莲宗众人,如同罗刹临世,杀气弥漫。
船上的人看着她,惊恐万状,不知这个忽如其来的凶神恶煞,是如何突然冒出来的。
而她慢慢地抬起手腕,臂环在月光下发着冷冷光华,对准了船舱中的头目老者。
仓促之间,青莲宗的人立即回防,挡在头目面前。
可惜他们防得住她的身影,却防不住那一线流光无孔不入,倏忽间穿透人墙缝隙,直取头目的眉心。
众人没想到她下手如此稳准且狠辣,正在反应不及之际,却见那新月光芒一闪之际,硬生生停滞在了距离头目双眼不到一尺之处。
是竺星河,他是最了解阿南的人,是以一见她动手便知道她的攻击方向,此时身影飘动,早已拦在人墙面前,手中春风如初初抽芽的蒹葭,莹光细长,那上面的花纹正卡住了新月,并反手一绞一挥,精钢丝缠绕于苇管之上,所有攻击力量立时消弭。
起起落落的潮水似永不停止,汹涌地拍击船身。立于船头青莲之上的阿南用力抬手挥斥,精钢丝立即从苇管之上松脱,新月倏然回转,一缕光华急缩回她的臂环之中。
一击被阻,阿南立即飞扑上前,跃上船舱,向众人直击。
然而,竺星河早已张开了双臂挡在青莲宗众面前,看着飞扑而下的她,声音既冷且急:“阿南,住手!”
她的流光即将正面射向他的胸膛,而他已经收了春风,并不与她相抗——因为他知道,面前这势如疯兽的女子,世间没有任何武器能收服她,即使是他的春风,也绝无可能。
因此他只袒露自己的胸口,任由她的攻击撞向自己。
十四年来对她的了然于心,让他敢于赌这一次。
那流光在他胸前破开了三寸长的口子,鲜血于白衣绽裂处涌出,他胸前印上一道鲜红血月。
但与此同时,那抹夺目的流光也硬生生地掠过了他的身躯,在空中虚妄飞舞着,奔赴回茫然恍惚的阿南臂环之中。
他赌对了。
只这一瞬间的错神,他已经欺近阿南,春风轻挥,点在了她的肩井穴上。
阿南的右手顿时麻痹,那臂环便再也抬不起来了。可她一身凶悍之气,哪是右手失控可以阻止的,身躯前倾便要直冲入面前青莲宗众中,腰间一紧,却已经被竺星河一把揽住。
那前冲的力道,被竺星河借力卸掉,顺势带着她后退,将她拽下了船,两个人一起落在了漫水的沙洲之上。
青莲宗见这个女煞星被擒,哪还敢多问,朝竺星河拱一拱手,立即抄起桨橹,向前飞也似地划去。
司霖在阿南手下吃亏甚多,见她这疯魔的样子,哪敢久留,对公子一点头,赶紧追上青莲宗离去。
阿南情知他们此去,不但要劫掠方碧眠,更要杀害绮霞,哪肯罢休。她咬一咬牙,一把甩开竺星河,大步趟水要追上去。
冷不防腰间一麻,是竺星河制住了她,在她瘫软倒下之际,他自身后抱住了她,带着她涉过浅水,将她放在了沙洲另一边自己的小船上。
阿南仰躺在小舟上,看见空中冷月黯淡,天河倒悬,汹涌的海水在耳边澎湃,整个天穹似被浪潮撕裂扭曲。
她睁大眼睛,看着面前这动荡的苍穹,也看着俯身望着她的竺星河,气息沉重急促,许久,却只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为什么?”
“我倒想问你为什么。”竺星河在她身旁坐下,抬手将她粘在脸颊上的乱发撩开,看着她因为激愤而通红的眼眶,眉头微皱,“我早告诉你,青莲宗如今与我们合作甚佳,你擅自动手,还痛下杀招,这是要置我、置兄弟们于何地?”
阿南死死盯着他,声音嘶哑地反问:“为什么要杀绮霞?你明知道……苗永望并未对她吐露任何秘密!”
公子眸光暗沉,静静看着她许久,才低低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渤海夜风寒冷,阿南想问绮霞有什么值得他们痛下杀手的地方时,脑门忽然冲上一片冰冷,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
阳关三叠。
绮霞可以帮助阿言解开进入水下城池的方法,是这世上,仅有几个知晓古法阳关三叠曲谱、掌握了那个水洞的钥匙的人。
所以,公子不允许她打开水城,让他们进入其中。
他要这天下动乱颠覆,要这灾祸成为他的可趁之机。
他非但不可能帮她制止即将到来的灾祸,连可以阻止灾祸的人,也要顺手清除掉。
一瞬间,那些以往经历过的、却未曾想明白的事情,全都涌到了她的眼前,似在猛然炸开。
老主人去世时,在悬崖上痛哭失声发誓复仇的公子。
蓟承明焚烧顺天、要以百万民众为殉时,潜入宫中冷眼观察动静的公子。
黄河决堤冲溃万里时,只命她一个人去观察地势的公子。
钱塘暴风雨中,眼看着灾祸发动摧垮城墙、阿言又必死无疑之时,才带着她离开的公子。
拉住年幼时的她,将她带上船的公子。
在她斩杀了敌首之后,微笑抬手轻抚她发丝的公子。
并肩看着海浪时,仔细倾听她对绮霞安排的公子……
毫不留情传授斩杀绮霞方法的公子……
所有一切如疾风骤雨,在她面前倾泻而下,整个天空的星辰都在剧烈动荡,扑头盖脸向她坠落,令她无法喘息。
她眼中大颗的眼泪扑簌簌顺着脸颊滑落进发间,胸口呼啸激荡的巨大血潮,让她无法控制地低吼出来:“你明知道……明知道绮霞如何豁命保护我,明知道我发誓要护她一生一世……”
“我知道,你一直很重感情,对我、对兄弟们,都可以豁出性命相交。”竺星河在她身旁坐下,仰望天空星辰,面容皎洁若冰雪,“可阿南,你能以情待人,却不能感情用事。诚然,绮霞可能对你很好,但这比得上我们兄弟并肩浴血奋战时的情谊吗?在生死关头,我们都可以毫不犹豫牺牲自己,保全战友,而你现在要为了她,弃我们多年来出生入死的感情而不顾,甚至要毁了兄弟们的前程吗?”
“前程……”阿南喃喃地念叨着,抬起勉强可以活动的酸软手臂,覆住了自己的双眼,“没有前程……公子,这条路走下去,只能是绝路……”
竺星河声音微寒:“少听这些挑拨离间的话,阿南,你在外面游荡太久,着魔了。”
“不,着魔的人不是我,是公子你。”或许是绝望了,阿南的声音反倒显得平静,她捂着眼睛不去看头顶的星空,也不去看面前曾令她千万次心旌摇曳的星河。
“抱歉啊,公子……我是个心思浅薄的女人,我本以为,我跟随您回归故土是落叶归根,哪怕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是找准机会、豁出命替您刺杀谋朝篡位的那个大恶贼,哪怕就此身死,也是报了当年您救我的大恩。”她说到这里,神情惨淡地笑了笑,说道,“可公子您是有大抱负的人,我以为您的仇敌是皇宫里那一个,可谁知,却是整个朝廷和天下。”
“你错了,天下不是我的仇敌,是我要挽救的目标。”明月和波光从身后照来,竺星河的面容背对着所有光线,显得格外晦暗,他的声音也越显低沉,“阿南,这本是我父皇的天下,我无法眼睁睁看着它落入匪酋之手,自己却在海外逍遥自在!”
“所以……为了二十年前的恨,你可以拉顺天百万人陪葬,可以任由黄河泛滥,可以让渤海化为血海……为了这夺取天下的机会,你甚至可以结交匪类、任由生灵涂炭、滥杀无辜……包括我最好的姐妹!”
竺星河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逼视着仰躺在小舟上的她,眼神锋锐,阻止她再说下去:“阿南,你眼光放长远些。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一时动乱为的是万世安定!”
可阿南没听他在说什么。
她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目光中有悲怆有伤感,却再也没有了这十数年来对他的炽热憧憬。
那一直追逐着他的目光,已经冷却了。
波光摇曳,微寒的夜风带着海水气息从他们中间穿过,一切恍然如梦。
疲惫脱力的感觉忽然涌遍全身,竺星河慢慢放开了紧攥着她的手,默然跌坐在她的身旁。
海风鼓足小船风帆,海客们的小岛已遥遥在望。
阿南身上的酸麻渐退,她撑起身子,勉强坐了起来,又扶着船舱,慢慢站起了身,活动着身体。
竺星河默然望着她,向她伸出手:“走吧,回去好好睡一觉,想想清楚。”
阿南低头望着这双递到自己面前的手。
十四年前,她紧紧握住了这双手,从此获得了自己往后的人生,成为了如今的阿南。
可如今她看着这双手,却再没办法伸出手。
她咬一咬牙,狠狠推开了他的手,抬脚在船沿上一蹬,趔趄落在了码头的另一艘小舟之上。
抄起竹篙,她在码头上一抵一撑,小舟立即退离开码头,向着海上而去。
“阿南!”竺星河在码头厉声喝问,“你去哪儿?”
“我去救绮霞!”她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绝望的坚定,催着脚下小舟向蓬莱阁而去。
竺星河死死盯着她离去的背影,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慌,彻底堵塞了他的胸口。
这些年来,他们在海上纵横,曾有过无数次离别。
有时候,是她整装出发,站在船头对他挥手,脸上的笑容如身上红衣一般鲜亮。
有时候,是他深入敌穴,她替他检查武器,叮嘱他记好战阵的布置与控制。
有时候,是他们分头出击,在两艘船擦肩而过时,朝彼此对望一眼,心照不宣。
无论哪一次离别,他们心中都毫无犹疑,坚信他们很快便会再次相见。
可这一次,他的心中忽然充满了恐慌。
无法控制地,他怀着自己也不明了的心情,忽然对着撑船离去的她大声喊了出来:“阿南!”
他从未如此失态过,也从未这般嘶声喊过她。
阿南手中的篙杆不自觉地停了停,慢慢回头望向岸上的他。
暗夜之中,码头孤灯独悬,照得他一身朦胧,似蒙着一层缱绻烟云。
而他深深望着她,道:“前次……你喝醉之后,长老们曾对我提起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