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聿恒放下按住穴位的手,道:“别淹死了,还没审完呢。”

  “别急,刚刚绮霞可被她呛了不短时间呢。”阿南有仇必报,等到水面气泡急促,方碧眠整个身子都有些抽搐了,才抓住她的衣领将她提了起来,任她趴在地上狼狈呛咳,问:“怎么样方姑娘?你还需要离开大家进屋杀人吗?虽然苗永望喝酒的那个房间,门是朝着街边走廊开的,但洗脸盆却是放在后方窗边。你大可趁着姐妹们在栏杆边招引客人时,走到那边拐角后的窗边,像欺骗绮霞一样,将苗永望骗到窗边洗脸,然后趁机在他的耳边一吹,等他失控趴进水盆后转身就走——一切便在须臾间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

  方碧眠趴在地上脱力呛咳,脸色青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杀完人后,回去照样和大家言笑晏晏。至于罪行么,推给绮霞就行了,谁叫苗永望很有可能对绮霞说出了青莲宗的秘密,关系到你们的生死存亡呢?她不死你就很麻烦,甚至让你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对绮霞下手,要置她于死地。”

  “阿南,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绮霞听到这里,抚着胸口强抑自己恶心晕眩的感觉,怯怯出声道,“碧眠她、她救过我的,当时在行宫大殿内,要不是她拼着重伤挡在我面前,我的眼睛就要瞎了……”

  “别傻了,你以为她是为救你才奋不顾身吗?”阿南嗤笑一声,将方碧眠的右肩按住,把衣袖一把捋了上去,指着上面那个疤痕道,“若不是故意找机会受了伤,她哪有办法留在行宫中,又哪有办法说自己当时昏迷了不在场、受伤了无法杀人,给自己找到脱罪的证据?”

  绮霞“啊”一声,颤声问:“行宫那个刺客,是……是她?”

  “不然呢?”阿南一扬下巴,看着伏在地上面如死灰的方碧眠,冷冷道,“行宫封锁严密,事后也并未找到刺客进出痕迹,说明作案的人就是当时宫内的人。而我们目睹刺客行凶之时,几乎所有的人都或已出宫、或聚在殿内,唯有方碧眠受了伤躺在殿后,而留下来看护她的你,又跑过来找我想办法了。”

  方碧眠趴在地上,可怜兮兮地看着绮霞,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水珠一起滑落,呜咽不已。

  看她这么可怜,绮霞又忍不住问:“可阿南,她当时真的受伤了,而且那瀑布两边的石壁那么滑溜,她怎么爬过去呢?”

  “水车呀!殿后不远便是水车所在之处。虽然左右两阁之间全是瀑布峭壁,但隐藏在花木丛中的水车,却正好横架在瀑布之后,可以横渡左右两处。”

  方碧眠含泪摇头道:“可我当时确实受伤了昏迷不醒!更何况……咳咳咳,那水车扇叶坚硬锋利,被水冲得一直在飞速旋转,我……咳咳,我若是爬过去,怕是早就被绞割得遍体鳞伤了!”

  “咦,方姑娘口口声声说自己昏迷了,可对于那架水车却很了解嘛。”阿南擦干手坐回椅上,笑嘻嘻地托腮看她,“说到这个啊,是你下手时最周密的策划,可惜也正因如此,你的狐狸尾巴终于藏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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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虚耳,这里指前庭器官。一般来说前庭功能紊乱造成的晕眩和失衡没有小说中这么严重。

第113章 阳关三叠(3)

  一言既出,方碧眠神色惊惶不定,绮霞则又害怕又好奇地紧盯着阿南,生怕自己听错了一个字,以后再也没办法解开萦绕心头已久的疑惑。

  朱聿恒与阿南一路走来,携手查案,对于方碧眠的手段也有了解,但他毕竟对于江湖中这些手段涉猎尚少,哪有阿南这么了如指掌,因此格外专注地望着她。

  “一开始我曾以为,瀑布的两次暴涨是刺客的作乱手段之一,目的是为了刺杀太子。而我们也在现场发现了属于青莲宗的标记——眉黛所绘的三瓣青莲,便一直朝着这个方向追查了下去。直到我听到太子妃当日所见的情形,才发现自己一直以来所寻找的方向都出错了。”阿南虽然在说自己的错误,但神情却十分轻快,那是一种绕过弯路后豁然开朗的畅快,“太子妃说,她看见刺客蹲伏在地上,而且许久未曾直起身子。我当时便在想,若是一个人潜进行宫中,定然会趁着瀑布造成大乱之时,趁机行刺,又怎会在高台上一直逗留,不做行动呢?

  “后来我们查证到,你当时在做的,果然是另一件事情。你并不是来行刺的,而是要暗地替拙巧阁查找一桩极机密的事情,所以拙巧阁才会将瀑布管筒的路径分布及转动方法告诉你,让你顺利造成了瀑布暴涨的现象——可其实,那不是暴涨,实则是断流!”

  看着阿南那胸有成竹的模样,方碧眠委顿于地,明白自己所有的手段怕是都已泄露。心口涌上的绝望让她不敢再狡辩,只紧紧闭上了眼睛。

  一直都肃穆静立的韦杭之,眉毛不由跳动了一下。

  绮霞更是连呛吐都忘记了,紧盯着阿南,双手攥得紧紧的,对于即将揭晓的谜底又紧张又期待。

  朱聿恒思忖着,问:“你确定是断流?毕竟我们当时看到的,是瀑布水流忽然暴涨冲进殿内,而我当时正在殿外,看到瀑布一直都在向下流淌,并未断过。”

  阿南扬眉道:“藏起一片树叶最好的方法,是丢进树林中,同样的,掩盖水流最好的方法,也是用更大的水流。我们在山顶蓄水的池子中看到了管筒被挪移后留下的弧形痕迹、以及管筒被人调转方向而引发的灌木摧折。这证明,那些将池水源源不断运送往山顶的水管,曾在瞬间被忽然倒转逆流。管道加上蓄水池中的水流,瀑布水骤然增加一倍,导致两阁之间的水池容纳不下暴涨水量,全部冲向了地势较低又深窄的左殿,引发了那场混乱的发生!”

  绮霞迷惘道:“那,她让瀑布断流又是为什么呢?”

  “水车呀。”阿南看着面如死灰的方碧眠,笑道,“原本从下方吸水形成瀑布的水管,在水中旋转后,由于原先涌流的势头未变,便会如‘渴乌’或‘过水龙’般,倒吸池中之水,将其源源不断倾泻下来,让我们误以为瀑布照旧、水车依旧还在运行。可事实上,这个时候的水车早已停止输送水流上山了,方碧眠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借助停顿的水车到达对面,实施自己的计划。”

  朱聿恒瞥了方碧眠一眼,问:“所以,山顶蓄水池的鱼全部消失,便是因为被那些巨大的管道吸走了?”

  “对,为了保持瀑布洁净,水池出口设了三层栅栏防止杂物,按照那栅栏的密度,池中鱼绝不可能钻得出去,可我下水时发现,这么多鱼在一夜之间几乎全部失踪了。不是被当时那巨大的水流吸走的,难道还是插翅膀飞了么?”

  她的话斩钉截铁,灯光下的面容自信而灿烂,与那日下水的狼狈判若两人。

  可朱聿恒望着她立于灯下的背影,眼前却一瞬间闪过山顶水池边,她在日光中呈现的曼妙身躯。

  但随即,他又知道这是不该在此时出现的思绪,抬手按住了自己的额头,强迫自己将那萦绕眼前的身影给抛到脑后。

  “殿下!”方碧眠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哀婉而凄弱,打断他的神思。

  他垂眼看去,是方碧眠见阿南心硬如铁,绝不可能被打动,便膝行至他面前,眼中含泪,颤声哀求道:“求殿下明鉴,奴婢自小在教坊长大,体格柔弱,当时又受了伤,哪来这力大无穷的本事,调动那么大的水管,造成声势浩大的祸害?”

  他神情淡淡地,目光从方碧眠那楚楚可怜的泪眼上移开,说道:“阿南,你的猜测大体正确,但在一二细节上,我有疑议。”

  阿南挑挑眉,瞥了方碧眠一眼,又看着他,眼中满是“不会吧,这女人一求你,你就要打我脸”的疑问。

  “你说她潜入行宫只为了帮拙巧阁寻找秘密,我并不赞成,毕竟,她当时还随身携带了利刃。若她只是以眉黛在地砖上勾画,就算被人发觉,也大可说自己是误入,顶多不过是被惩戒而已,但携带凶器,却绝对是死路一条了。”朱聿恒缓缓吹了吹手中茶杯的浮沫,盯着方碧眠的目光愈显凛冽,“由此,再联想到她为了潜入右阁,宁愿付出重伤的代价,加上标记在柱子上的青莲痕迹,本王是否可以猜测,她其实是奉了青莲宗之命,潜入行宫,意图谋害太子殿下?”

  此言既出,方碧眠断无生路。

  见朱聿恒竟比阿南更为狠辣无情,方碧眠那哀婉可怜的面容顿时变得灰白,绝望地瘫倒在地。

  “说得对,看来还是我思虑不周了。”阿南满意地朝朱聿恒一笑,心下畅快,而朱聿恒则朝她一点头,示意继续说下去。

  “这位柔弱的方姑娘,你能给行宫的管筒做手脚,当然是因为和拙巧阁做了交易。拙巧阁给你‘希声’,你肯定要帮他们做事,我猜,交换条件应该是要求你去行宫高台之上,按照地砖格子排列,画一张地图吧?行宫是九玄门高手设计,与拙巧阁构造相同,这管道两头有一种防堵机制,只要在下方将大量枝叶塞进水管,水车将其送上尽头后,最上一节的管道便会自然启动关窍颠倒,借用猛烈的冲力将里面东西冲走。拙巧阁既然要用你,自然会教你利用这个特性,而你所需要做的,就是在进殿之前找机会往水车上扔几扎枯枝败叶,水车运行之时,自然会将它们混着水一起送往最高处。接下来你便只需等待,等到水势冲击殿内造成混乱,即可找到机会受伤滞留宫中,借助卡顿停止的水车,爬到对面实施计划。”

  而在拙巧阁,阿南也正是利用这样的手法,将阁中的醴泉倒置,冲垮了傅准的天平阵。

  绮霞紧盯着方碧眠,见她面如死灰,已无从抵赖,不由又伤心又震惊:“为什么呢?袁才人与我们这些教坊女子无怨无仇,你为何要处心积虑潜入行宫刺杀她?”

  “这事其实有点冤枉,方碧眠潜入后被袁才人不巧撞见,于是才惨遭毒手。”

  阿南说着,与朱聿恒对望一眼。其实袁才人原本与此案无任何关系,可因为太子妃寻找了她当太子的替死鬼,所以才不幸殒命。

  方碧眠急切地抓着绮霞,道:“绮霞,你帮我说说话啊!我们教坊中人,当时穿的都是浅蓝衣服,但你们都看见凶手是穿着绿衣的,而且还是用的右手杀人……你也看到了,我当时为了保护你,右手伤得很重,不可能有力气杀人的!”

  见她刚刚还要谋害自己,现在又来乞怜,绮霞赶紧一把甩开她的手,转头看向阿南。

  “对,这两点,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在案发后,我曾多次在行宫高台调查,却都没有得到线索,直到——我看到行宫工图,想起了案发之时,高台上还有两个巨大的水晶缸。而我们所目睹的,全都是发生在水晶缸之后的事情。”阿南在屋内看了看,见旁边正好有一个水晶花瓶,便将里面的花枝拿掉,放在桌上,说道,“那对水晶缸,已经在瀑布暴涨之时被冲下了水池,砸得粉碎,所以我一直未曾将其与案情联系起来,以至于错漏了事发之时两个重要的条件。”

  说着,阿南举起一根手指:“第一,我们看到的杀人现场,是在瀑布第一次暴涨之后。原本应该空着的水晶缸内,当时因为瀑布冲击,里面已经盛满了水。这些陡然冲下来的水,里面带着泥浆,微带黄浊,使得我们看见的缸后情形变得更为朦胧,同时,还改变了我们眼中的颜色。”

  阿南转而看向方碧眠,笑问:“方姑娘,你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所以向你请教下,画画时蓝色加上浅黄色,会变成什么颜色呢?”

  方碧眠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蓝色加黄色当然是绿色啊!”绮霞恍然大悟,“所以,当时我们透过水缸看到的教坊蓝衣,就变成了灰绿色衣服!”

  “对,然后还有误导我们的第二点——我们这位凶手方姑娘,受过伤的右手在杀人时,怎么可能那么利落?”阿南说着,朝方碧眠笑了笑,并不再说下去,而是拿起一朵花扯掉了左半边花瓣,然后将它放在了盛满水的花瓶后方。

  这下,就连一直板着脸专心倾听的韦杭之,也不由得“咦”了一声。

  被扯掉了左半边花瓣的花朵,呈现在水晶瓶后时,竟然是右半边缺失而左半边完好的模样,与真实的截然相反。

  “因为圆形会让光线扭曲,所以在盛满水的透明圆形物品之后,所有的东西都会变成左右相反的情况。所以,我们当时看到的那个凶手,其实用的是左手杀人!”

  此言既出,绮霞捂住了嘴巴,震惊地许久无法呼吸。

  就连朱聿恒,也是手端着韦杭之递给他的茶,忘了啜饮。

  “可惜她没料到的是,几乎所有人都在殿内忙乱之时,我们却正好在对面发现了她的行迹,因此,她只能选择在杀人后立即遁逃!”

  绮霞“啊”了一声,急问:“阿南,那时行宫中那么多人在对面盯着,而后方就是顺着桥过来捉拿凶手的侍卫们,众目睽睽之下,她究竟是如何消失的?”

  这事在众人心头都盘旋许久,凶手在对面无数人的目光下消失,事后众人都是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很简单,你记不记得,我们在池边的混乱结束后,赶紧去殿后找方碧眠,发现她一身是水,浑身湿透地躺在殿后?从锁定她是凶手后,我便考虑她是借用水遁而从众人面前消失的。由此我便想到,当时我们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袁才人身上,以为刺客是将她推下了水池后才消失不见的,可其实,刺客是抱住了她,用她身上那件宽大华服遮掩住了对面的视线,与她一起坠入了水中!”

  阿南说到这里,转头朝着方碧眠微微一笑:“想不到吧,一直假装自己不会水、甚至还跳河自尽脱离教坊的方姑娘,其实是个潜泳高手。她在水下放开袁才人,趁着大家都在关注上浮的袁才人之际,游到遮掩水车的花木丛中,利用静止的水车迅速回到了东阁,并且将那些管筒的巨大机关复原。水车加上管筒的再一次倒转,造成了瀑布的第二次暴涨,将她所有作案痕迹消除得一干二净,冲走了绘在高台上的眉黛、那对水晶缸,也冲走了水池中袁才人的尸身。而浑身湿透的她躺在殿后,说自己被暴涨的瀑布水溅湿了,身上残留的血迹也被我们认为来自她自己的伤处,害得你还难过大哭。”

  阿南说着,轻拍了一下绮霞的后脑勺:“岂不知人家刚刚干了一场大事回来,说不定正在策划下一步如何除掉你呢!”

  绮霞瞪大眼看着方碧眠,见她所有手段被戳穿后,自知已无可抵赖,那娇美的面容上尽是铁青冰冷。

  她打了个冷战,颤声问:“碧眠,难道说……前几日在码头草丛要杀我的人,也……也是……”

  “别问了,就是她。”阿南毫不留情道,“她——或者说背后的青莲宗,似乎很介意苗永望掌握的一些事情,不然,我们怎么可能利用你布局,演出这一场引蛇出洞的好戏,让她为了杀你而自投罗网呢?”

  绮霞气得从椅上跳起来,指着方碧眠大骂:“方碧眠,这是真的吗?我……我当初给你流的眼泪,还不如流给一条狗!”

  韦杭之瞪了她一眼,她才醒悟自己居然在皇太孙殿下面前骂粗话,赶紧缩着头闭上了嘴巴。

  方碧眠却一言不发,用眼角的余光关注着门窗,似乎还期待着有人能破窗而入,奇迹般将她救走。

  阿南冷笑一声,走到她的身旁俯下身,贴在她耳边低低道:“怎么,还期待着公子来救你呢?可惜啊,我绝不允许你这种蛇蝎心肠的人与公子为伍,更不会让你将他拖入青莲宗这个旋涡,你就安心接受朝廷处置吧,毕竟,这都是你应得的!”

  方碧眠呼吸急促,目光死死盯着她,放出困兽凶光。

  阿南才不在乎,抛下她利落起身,对朱聿恒笑道:“好啦,弯弯绕绕这么多天,我终于洗清自己和绮霞的冤屈了。如今真凶落网,谜底揭晓,这个罪犯就随你处置了。至于她和青莲宗还有拙巧阁的关系,我就不掺和了,那是你们朝廷的事儿。”

  看阿南轻松愉快的模样,朱聿恒又瞥了横梁一眼,不动声色道:“这桩迷案能得破解,你功不可没。我会如实禀报朝廷,秉公处理凶犯,同时也会依律评判你的功过,看是否能相抵吧。”

  阿南笑道:“哎呀,这倒无所谓,反正……”

  她扬扬眉,把后面的话咽回了肚中,道:“算了,你看着办就可以,反正这事告一段落,我也没有牵挂了。”

  这一晚折腾至此,大家都已有点倦意。韦杭之押起方碧眠出门,阿南也扶起绮霞,说:“走吧,你今晚吓坏了,赶紧歇息吧。”

  绮霞点点头,拉着她的胳膊起身之际,忽然一个偏头,按着胸口又干呕了出来。

  “水还没呛完吗?”阿南忙帮她抚着后背。

  绮霞一边拉她出门,一边勉强抑制自己恶心呕吐的冲动,说:“这倒不是,是我最近不知吃坏了什么,一直有点恶心,每天都想吐……呕……”

  阿南脚步顿住,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打量她,问:“给你搞几个林檎吃吃怎么样?就上次酸不拉几那种。”

  “这么晚了哪还有卖?明天我去多买点,那个真的好吃。”

  说到这里,两人站在廊下,一起沉默了。

  “不……不能吧?”绮霞终于傻了眼,“大夫说我应该是怀不上了啊……”

第114章 阳关三叠(4)

  她迟疑错愕,阿南则兴奋地一拍她的手,说道:“这说明大夫方子有效,是大好事啊!赶紧的,告诉江小哥这个好消息去!”

  今晚这一番死里逃生,又清洗了冤屈,又知晓了自己可能有了孩子,无数重惊喜交加,绮霞觉得自己有些晕乎乎的,一时都傻了。

  她轻抚自己的小腹,又是欣喜又是犹疑,而阿南一手提灯一手扶着她,小心地带她下台阶。

  就在他们下到城墙最低处,要走向码头之时,绮霞忽然拉住了她的手,停下了脚步。

  阿南疑惑地看着她,而她咬着下唇,望着江白涟船上的灯火站了许久,才摇了摇头,低低道:“阿南,我想回顺天,我……不会告诉白涟这件事,你也帮我瞒着他,好吗?”

  阿南顿时愕然:“为什么?”

  “我不想我的孩子一辈子困在水上,虽然像白涟这样,也能成为一个特别好特别好的男人,可是……可是我想带孩子住在很热闹的地方,遇见很多很多的人,我没有勇气一辈子守在一条船上,和一个男人永远在水上过日子,我会疯掉的!”

  阿南沉默地紧握着提灯的杆子,没说话。

  “就算你笑我,说我自私也好,说我堕落也好……可我喜欢爬山,也爱去树林里摘花摘果子,将来,我也想带孩子一起去。白涟生来是疍民,能为救我而破戒上岸,已经是为我豁命了,毕竟,他自小在水上长大,那么信命,那么怕犯忌讳……”说着,她抬起手捂住了眼睛,也挡住了自己眼中涌上来的泪,用力呼吸着,喃喃道,“阿南,我很喜欢很喜欢他,可是再喜欢也没用,我有我的路,我也不想让孩子走上那条路,你……明白我吗?”

  阿南紧拥着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歇了一会儿。

  她抬眼看向江白涟的船,那盏似乎在等待绮霞的温暖孤灯,因为夜风太冷、夜色太黑,显得微不足道,时刻要被吞噬。

  “我明白的。”阿南轻轻的,低低地道。

  就算拥有天空的鸟和拥有大海的鱼亦能一瞬间于水面碰触,但人生那么漫长而丰富,并不可能永远靠着那片刻的温存活下去。

  “就当是最后分手的礼物吧,我这辈子能有这么一个孩子,就是我最大的幸运了……我不奢求他为我放弃他的人生,我也没法为他不顾一切,唉,阿南……你明白吗?”

  阿南叹了一口气,拢着她的肩,说道:“回顺天吧。我替你去求阿言帮帮忙,看能不能让你脱离乐籍。至少,不能把孩子生在教坊。”

  “呜呜……阿南你太好了,我、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绮霞哭得稀里哗啦,把眼泪鼻涕都抹在了阿南的胸前,“等孩子出生后,我让他认你当干娘!”

  “那必须的,我要是不当干娘,这世上没人有资格当了!”阿南笑道,拍了拍她的后背又问,“这么晚了,你回教坊还是去江小哥那儿啊?”

  “算了吧,回教坊太远了,还是、还是去白涟那儿吧。”绮霞擦擦眼泪,说道,“顺便……我也想好好和他告个别。”

  “那行,我也担心青莲宗的人会报复你,你这段时间最好和江小哥靠近些。对了,你拿着这个。”阿南说着,从袖中将“希声”取出,弹出臂环中的小锉刀,调整了一下哨子口,将太薄利的断口锉了锉。

  “现在就算你在别人耳边吹,它也不能伤害虚耳了。但是这个声音会很尖锐,周围三两丈内的人都会因为耳膜被震而晕眩,无法攻击你的。”阿南试着轻轻吹了吹,见绮霞捂住耳朵差点又要吐了,才满意地将改造后的“希声”递给她,教她将耳朵按住,“吹的时候堵住耳孔与听会穴,这样你自己就不会受影响,遇到危险就赶紧溜之大吉。”

  “好呀,虽然我打架不行,但我跑得很快的!”绮霞把情绪调整好,让阿南帮自己确认了无异后,学着方碧眠的样子将簪子插在发间,然后向码头走去。

  只是下意识的,她原本轻快的步伐放慢了,像是怕惊动肚子里的小生命。

  在船上等她已久的江白涟看见她身影出现,欣喜不已。

  他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拉上船,大概是觉得她的手有点冷,江白涟一边说着什么,一边将她的手拉起贴在自己脸颊上暖一暖。

  绮霞笑盈盈地抬头看他,烛光之下,她的眼圈似有泛红。

  阿南目送二人走进那绣着歪歪斜斜鸳鸯的帘子中,沉默地在冷风中驻足许久,终于轻叹了一口气:“对啊,是该告别的时刻了……”

  眼看蓬莱阁上灯火渐熄,阿南往上而行,走到审讯方碧眠的那个院落一看,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已撤走了。

  阿南从门口朝里一探,目光往梁上扫了扫,学着小猫叫了两声:“喵喵?”

  屋内毫无动静,她诧异地又叫了几声:“喵喵喵?”

  “这么大的人了,没个正经。”只听身后传来一道熟悉低醇的声音,透露着无可奈何的纵容。

  “阿言,”阿南一惊,随即笑嘻嘻地回身,“方碧眠收押好了?”

  朱聿恒接过她手中的提灯搁在廊下,灯光在风中微动,摇曳地映着他幽深的眼眸:“嗯,正想与你商议一下,如何处置她。”

  “这个你做主就好啦,我只负责把她揪出来,洗清自己的冤屈。”阿南说着,又想起一事,忙说,“对了阿言,我想求你件事啊,能不能帮绮霞解除乐籍?因为她……”

  她一时踌躇,不知该不该将绮霞的事儿告诉他。

  “可以。”还没等她想好,朱聿恒已经应了,并不需要她的原因,“我待会儿便吩咐下去。”

  阿南愉快地笑了,又朝屋内望了望,确定公子已不在其中,便拉了拉朱聿恒的袖子,示意他与自己进屋去,笑道,“你来得正巧,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见她这神秘模样,朱聿恒略一挑眉,正要提灯进内,阿南却止住了他的手,说:“不用。”

  韦杭之见阿南将殿下拉到暗无灯火的屋内,急忙要跟上,阿南早已将门一关,把所有人挡在了外面。

  一片黑暗之中,朱聿恒只觉阿南贴近了自己,在微冷的秋夜与寂静的暗室之中,那种温热的栀子花气息侵袭了他所有意识,让他身体都不自觉紧绷起来。

  尚未等他反应,阿南的手中已出现了一团澄碧光彩。是那颗夜明珠静静躺在她的掌心,周围旋转围绕着一圈莹绿的辉光,那是珠光映照下的青蚨玉。

  阿南将这团灿烂辉熠的光芒举到面前,珠玉生辉依稀照出她笑吟吟的面容,她的眼睛比那明珠美玉更为晶亮:“阿言,这是我师父讲过的傅灵焰的武器,但我只知道构造,不太清楚如何使用。我想这应该是最适合棋九步的武器,就替你做出来了,具体的操控方法,接下来要靠你自己慢慢钻研了。”

  朱聿恒望着她的笑颜,缓缓抬手握住面前这团晶灿的光辉。

  打磨得极为薄脆的玉石与夜明珠在他掌心轻微相撞,发出清脆空灵的细碎声响,也让珠玉光华缭乱,在他指缝之间闪烁不定。

  他看着那精铜的莲萼底座,认出这是上次她匆匆忙忙间藏起来的半成品。

  原来,这不是给竺星河的,而是给他的?

  他握紧了掌中这团灿烂,低声允诺道:“我会好好研究的。”

  阿南笑望着他的手。这双让她一眼便沦陷至深不可自拔的手,被指缝间的微光照亮,如梦似幻,却终究是她触碰不到的镜花水月了。

  她心口涌起一阵类似心悸的遗憾,忍不住抬起双手,将他的手与那片光芒拢在掌心之中,握了一握。

  光芒被遮没,一室幽冷黑暗中,她的掌心暖烫而有力。

  朱聿恒下意识翻转掌心,想要反手握住她,她却已经松开了手,声音有些发闷:“好啦,终于交给你了,我也就安心啦。”

  她拉开门,正要迈出去时,听到朱聿恒在身后问:“它叫什么?”

  “日月。”

  如日之升,如月之恒。

  永远明亮、光照万物,也是所有世人无法逃离、无法抵挡的致命力量。

  朱聿恒低头看着手中的“日月”,外面漏进来的灯光遮掩了他手中的光华,而阿南靠在门上望着他,脸上含着笑意:“真想早日看到你手握日月、操控自如的模样,我想一定和当年的傅灵焰很像,纵横天下,挡者披靡。”

  他听出她口中遗憾的意味,但还未来得及询问,她便毫不迟疑地将门推得大开,一步迈了出去。

  她没有回头,只背朝着他抬手挥了挥,说:“阿言,再见了。”

  离开灯火辉煌的蓬莱阁,阿南却并未回到驿站去。

  她避开人群走下海堤,伫立在月光之下,望着辽阔的大海发了一会儿呆。

  海浪发着细微的荧光,一波一波舔舐着她脚下的沙滩。

  身后有脚步传来,踩在沙滩上发出轻柔的声音。

  阿南回头望了来人一眼,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公子,我们走吧。”

  “你叫我看的好戏,都演完了?”竺星河与她并肩站在海边,发了一声唿哨通知司鹫。

  “怎么,还没看够吗?”阿南抱臂望着远远而来的司鹫,道,“想不到吧,那个柔柔弱弱的方姑娘,居然是青莲宗和拙巧阁的双面间谍,杀人不眨眼的主儿。什么为保清白投河自尽也全是假的,都是被青莲宗指使接近我们的手段。”

  竺星河微微皱眉,嗓音也有些低喑:“画龙画虎难画骨,想不到我们以诚相待,她却包藏祸心。”

  “她是风月场中的老手,咱们久在海外,哪见识过这种手段。”阿南说着,有些郁闷地撅起了嘴,“可恶,她这纯良的模样,装得可真像,连我们都差点被她给离间了!”

  “这倒不必多虑。你与我是什么交情,她一个初来乍到的,又算什么。”周围万籁俱寂,远远灯火暗烁,月光下竺星河凝望着她,目光温柔而专注,“退一万步说,就算她不露出真面目,但只要损害到了你、或者让你不快,我也会始终站在你这边。”

  听到他这番恳切话语,看着他凝视自己的温柔眼神,纵然心里还有些介意,阿南也觉得心口悸动,鼻尖一酸,脸上还挂着惯常的笑容,声音却闷了一些:“我就知道公子不会辜负我的,我纵然粉身碎骨也值啦!”

  公子抬手轻轻按在她的肩上,顿了片刻,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换了话题,问:“你那个教坊的朋友呢?”

  “绮霞吗?她找相好的小哥去了。公子你知道吗,绮霞为了我,差点把命都葬送在监狱里了,所以今生今世,我一定要护她周全!”

  她把绮霞宁可带着月事在水牢中站了两天两夜,也不肯将她招供出来的事对公子详细讲了一遍。

  想着怕苦又怕疼的绮霞宁可承受那非人折磨,也要死咬牙关不肯诬陷她的情形,阿南眼圈不觉红了,哽咽道:“之前她受了这般折磨,大夫说她不太可能有娃了,可现在就像奇迹般,她怀孩子了,我真开心,也总算放下一桩心事了,不然,我这辈子都对不起她!”

  竺星河默然听着,与她一起望着江白涟那艘小船上的灯火,他神情有些阴沉,但看着阿南那欢喜欣慰的侧面,又终究什么也没说。

  阿南回头看他,又问:“怎么啦,忽然问起她?”

  竺星河淡淡道:“没什么,我看她与方碧眠有瓜葛。”

  “公子担心青莲宗报复她吗?不怕的,我把希声给她了,就是之前拙巧阁用过的那个,公子也见过吧?”阿南抬手在耳边示意了一下,说道,“青莲宗的人近不得她身。”

  竺星河缓缓点头,没再说什么。

  阿南观察他的神情,终于忍不住,低声劝道:“所以,公子你看,青莲宗既然会安排方碧眠这种人潜伏在你身边,肯定也有其他卑鄙手段,我们还是不要与青莲宗搅到一起,以后分道扬镳吧。”

  竺星河一哂,道:“阿南,你此言失当了。什么叫搅到一起?有共同的敌人,合作并非坏事。”

  “老虎与毒蛇都会受到人类追捕,但丛林之王从不与蛇蝎为伍。公子您是何等身份,又怎能自降格调,与这种令人不齿的乱党结交?”

  竺星河微微侧头看了她一眼,神情依旧温和,声音却微冷下来:“放心吧,我做事自有考量。既然你与其他人一样奉我为少主,便只需安心信赖我即可,我所作所为,只求为大家谋一个最好出路。”

  “可我不认为与青莲宗合作对抗朝廷会有出路。方碧眠的手段,我刚刚不是已经清楚地揭示了吗?她杀了苗永望、杀了袁才人,还三番两次加害绮霞,哪有半分道义可言呢?青莲宗这些人只会些下三滥的手段!”阿南急道,“趁现在合作未深,尚有转圜余地,还请公子三思!”

  竺星河的嗓音更沉了,问:“哦?所以你觉得,不结交其他势力,不惊动官府百姓,我们该何去何从?”

  阿南与他相处多年,哪能听不出他这口气不佳。但明知公子不悦,她依旧不肯放弃自己的想法,说道:“那我们就回去吧。”

  竺星河望着黑暗的海天沉默。阿南等了他片刻,见他不开口,又道:“公子,二十年过去,山河已定,又何苦再令这世上风波动荡?回到属于我们的海上,天地之大,一生一世够我们纵横驰骋的……”

  竺星河劈脸打断了她的话:“是朱聿恒让你这么说的?”

  骤然听他提起这个名字,阿南心下顿时一惊。她咬住唇,见公子的神情在粼粼波光下明暗不定,声音亦有些迟疑:“阿……他从未提过这些。但我这段时间在心中翻来覆去想过了,这或许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世上改朝换代本不罕见,亦有皇室后人选择隐姓埋名遁世而去……”

  “别说了。”竺星河静静道,“你未曾经历过我的人生,你不会懂得我的选择。”

  他没有怪罪她,也没有与她争执,但这种平静冰冷的口吻,他从未曾在阿南面前表露过。

  星汉璀璨,潮声急促。竺星河转身,与她背向而立。

  阿南伫立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似要被黑暗吞没,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与方碧眠,什么时候相识的?”

  竺星河的脚步略略一顿,却并未回头。

  “换言之,你与青莲宗,其实早就已经联络上了?不然,方碧眠怎么会那么巧,刚好在杀完苗永望之后便被迫投河,而投河的时候,又恰好被我们救走?”

  “不要多心,想这么多对你又有什么益处?”竺星河抬头凝望着空中那抹冰冷的下弦月,道,“阿南,你以前没有那么多心思,要可爱许多。”

  阿南一动不动地站着,喉口哽住,连呼吸都觉得迟缓。

  司鹫的船终于靠岸,他拉住阿南,激动得哇哇大叫。

  阿南抬手示意他别惊动岸上人,默不作声地上了船。

  “阿南,你这次事情都办完了吧?不会再跑了吧?”

  “嗯,应该不会了。”阿南慢慢说着,却觉得心口堵得慌。

  阿言身上的山河社稷图,她还未帮他解开。

  只是,她已经尽了最大的能力,帮他提供了最后的线索。如今距离十月初下一条血脉的发作尚有时间,相信他能在渤海水城中找到线索,最终解开谜团的。

  而她,也不知道竭尽全力,究竟能不能让公子回归南方之南,回到他们最好的地方。

  怀着沉沉的心事,她抄起船桨,慢慢将船划向海中。

  在泛着荧光的幽蓝大海上,小船渐渐远去,融入了黑暗之中。

  熄掉灯火的城楼之上,朱聿恒伫立在窗前,放下自己手中的千里镜,沉默地看着海上的斜月。

  韦杭之在旁边等待了片刻,低低问:“殿下,要拦截他们吗?”

  朱聿恒将千里镜交到他的手中,转身大步向下走去,说道:“不要大张旗鼓,先循踪看他们是不是返回海客们盘踞的那座岛屿,届时若有青莲宗的人出没,再行剿灭不迟。”

  “是。”

  顺着跳板踏上座船,他已经看不见前方小船。

  水军们的跟踪信息传来,座船不紧不慢出了海,隔着对方无法发现的长距离,向着同样的方向航行。

  朱聿恒站在船头,望着起伏的海浪,握紧了手中的“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