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啊,我还记得她相好是打钹的,一副鬼灵精模样,特别爱说笑,荷裳老是被逗得咯咯直笑……哎你说荷裳整天这么笑,以后是不是皱纹也会多一些?”

  “不会。”绮霞夹一筷子菜吃着,说,“荷裳有次赴局时,不小心摔了个挺贵重的玉瓶,实在还不起怎么办呢?她只能去那家做了婢妾,以身还债,和打钹的饶二再也没有缘分了。”

  “以身还债……”阿南捏着茶杯愣了片刻,然后忍不住轻掐了她一把,“你想哪儿去了?我和我家公子两情相悦、两心相许,跟欠不欠债的没有半点关系!”

  “没有没有,我只是一瞬间脑中就闪过了荷裳,不知怎么搞的……”绮霞见她要生气,赶紧赔不是,“再说了,你怎么可能会是欠债呢?你是知恩图报、以身相许!”

  “才不是!”阿南举杯坚决道,“等以后有机会我带你见见我家公子,你才明白什么叫神仙中人,我们有多情深义重!”

第72章 水殿风来(4)

  一只鸭子还没吃完,旁边忽传来脚步声。两个公人走了进来,扫了屋内一眼:“谁是教坊司乐伎绮霞?”

  “我是。”绮霞一看又是官府差役,无奈地站起身,“两位官爷,这黑天下雨的不会又要叫我去问话吧?早上不是问过了么……”

  话音未落,官差一条锁链就挂在了她的脖颈上:“你的事儿犯了,衙门批了文书,即刻收押!”

  绮霞吓得浑身一颤,手中筷子顿时掉落在地。

  阿南忙按住锁链,打探问:“两位差爷,绮霞犯的什么事?”

  官差不耐烦道:“登州知府的命案!”

  “苗知府的命案,之前官府早已彻查过,已确定绮霞与此事无关了!”

  铁链勒得脖子生疼,绮霞不得不抬手抓着点,勉强透气:“是啊,我当时真的不在,你们问过好几次了……”

  “我们奉命行事,你有什么话,堂上审讯时会问清的!”官差说着,扯起绮霞就走,“走!”

  眼见官差如狼似虎,绮霞只能拔下头上金钗,匆匆塞到阿南手中:“阿南,你先帮我保管着,要是我……你把它卖了,好歹替我料理一下身后事。”

  “别胡说,你没事的!”阿南收好钥匙和金钗,眼看着绮霞在雨中被官差拉走。

  抬头望着外间的雨,她站在店门口思忖许久,是否该去找阿言询问此事。

  可这都入夜了,她要去何处找他呢?总不可能闯入东宫去找人吧?

  正思索着,却听雨中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两匹高大墨骊拉着一辆金漆玉饰的马车在她面前停下。

  车帘被打起些许,街边被风雨晕染的灯光照出朱聿恒的面容,让他一贯沉郁的面容,显出难得的温柔。

  “怎么不带伞?”他隔窗问檐下的她。

  “因为你会来接我的。”正愁去哪儿找他的阿南朝他一笑,一个箭步跃上了马车。

  车内十分宽敞,她在他对面坐下,掸着身上的雨珠,问:“怎么回事,为什么绮霞又被抓走了?”

  “是么?”朱聿恒显然不知此事,道,“我找人帮你询问一下。”

  阿南挑挑眉:“咦,那你来找我是?”

  “这是你之前想看的工图。”朱聿恒从身旁取出一本册子给她,“行宫重地,按律不得私自窥探工图,但……你若在我身边稍微看一下,不算违规。”

  “真的?我就知道阿言最好了!”阿南欢喜地接过来,不管马车在雨夜颠簸,立即翻看里面的内容。

  扉页之上,赫然便是“上辽行省平章关夺”的落款。

  关先生曾席卷上都及辽阳,自然被任命为上辽平章。

  “那座行宫,果然是关先生设计修建的!”阿南有点激动。

  朱聿恒道:“这确实是他亲笔所绘图册,你看里面的字迹。”

  借着车内晃动的琉璃灯盏,阿南迫不及待翻看里面的内容,发现字迹果然与蓟承明那张地图上的一样,一手行草笔走龙蛇,仿佛可以看到他写字时那飞快的速度。

  阿南正看着,翻到某一页时忽然“咦”了一声,将册子竖起,转给朱聿恒看。

  那是一簇灰黄的印记,三枚新月形状,合成一朵花的模样。虽已年深日久,但依旧可以看出那笔触不是用笔写成的,应当是用指尖抹成。

  朱聿恒点了点头,说道:“与蓟承明那张地图上的旋涡一样,是六十年前以手指点胭脂绘下的。”

  “而且,这印记的形状,与苗永望死时身边留下的印记一模一样啊!只不过那印记是用青色眉黛画下的。”阿南举着书上的记号看着,大感兴趣,“六十年前的关先生,和六十年后登州知府诡异的死,居然留下了相同的痕迹!”

  朱聿恒缓缓道:“对,这其中,必有关联。”

  阿南看着那印记,再一想又皱起眉头:“不过也不一定。毕竟,有些姑娘比较邋遢,画完了眉或者涂完胭脂后懒得洗手,随手就在墙壁上、书页上抹掉痕迹,也不是不可能……毕竟这三捺的痕迹,或许可以凑巧弄得出来。”

  琉璃灯光华柔和朦胧,照出朱聿恒凝望她的双眼,里面含着幽微锋芒:“不,绝不是凑巧。”

  阿南合上了书,认真地望着他:“有新的佐证出现?”

  朱聿恒“嗯”了一声,却没有回答,只打起车帘。

  雨丝笼罩着外面的世界,他们出了高大的城门,向着东南而去。

  “去行宫?好啊,我倒要看看关……”阿南看着车外,敏锐地认出了方向。但话音未落,她又忽然闭了口,朝他眨了眨眼,把脸板了起来,“不行,你叫我去我就去吗?官府又没给我发俸禄,为什么我要替朝廷出力累死累活的呀?”

  朱聿恒哪会不懂她的意思,淡淡道:“绮霞的案子,我会让他们好好审查的。若有需要,到时我亲自过问。”

  “就知道阿言你最好了!”阿南心花怒放,赶紧翻开册子,“来我们再推敲一下,左右双峰之间究竟有没有可以潜渡的方法。”

  他们凑在灯下仔细研究那本工图。暗夜山道,又有大雨,马车的颠簸摇晃中他们忽然碰了头。

  阿南捂着额头吸着冷气抬头看朱聿恒,见他那一贯清冷的目光因这突如其来的碰触竟有些茫然,忍不住笑了出来:“碰多了就傻了,以后不能凑这么近了。”

  朱聿恒抿唇默然,马车徐徐停下,已经抵达行宫。

  山路之上撑伞难行,二人披上油绢衣,在防水行灯的光照下,顺着游廊向上而行。

  大雨嘈杂地敲打着山峰水潭,石阶湿滑,阿南却毫无所惧,几步跨到了瀑布边,与朱聿恒并肩走过拱桥,来到右峰。

  殿阁内依次点起宫灯,照亮这缥缈宫室。

  绝壁上挑出来的一点地盘,建筑自然短窄,没有前后殿,只在左右用碧纱橱隔出卧榻,充作休寝之所。

  朱聿恒带阿南踏进北边的碧纱橱。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设着床榻与小几,香炉内烟雾已灭,尚存依稀香气。旁边小门敞开着,出去就是曲桥,通往高台。

  此处凉意最盛,太子肥胖怕热,自然安歇在此处。

  朱聿恒对阿南道:“瀑布第一次出现异状时,我立即带人到这边查看,袁才人还在这里陪侍。不过太子殿下睡眠极浅,安歇后不喜人在周边走动,因此宫女们便都退出候在了檐下,是以无人知晓袁才人为何要独自从后方小门出殿,奔向后方瀑布。”

  “不对,这于理不合。”阿南一听便摇头,指着后方瀑布道,“瀑布声音嘈杂,太子殿下既然睡眠浅,歇在这敞开的轩榭中如何安睡?何况袁才人当时边跑边喊,太子殿下怎么可能一无所知?”

  “甚至,在袁才人出事后,太子殿下才刚被唤醒。”朱聿恒说着,走到香炉前,掀开盖子捻起一撮灰烬,递到她的面前。

  阿南就着他的指尖闻了闻,双眉微扬:“羊踯躅,蒙汗药中最常用的东西。”

  朱聿恒弹去指尖灰迹,声音微冷:“是。”

  “这东西,显然是为睡眠警觉的太子殿下准备的。如果不是袁才人突然跑出去,刺客下手的目标就是……”

  她没有说出口,但二人都心知肚明,这是针对太子殿下而设的局。

  朱聿恒的嗓音低沉了下来:“确实,刺客冒这么大的风险刺杀东宫一个妃嫔,可能性并不大。我认为他潜入后不小心被袁才人撞上,才杀人灭口。”

  毕竟,这里距离睡在殿中的太子殿下,已经只有几步距离。

  圣上传的飞鸽书内容又一次浮现在朱聿恒脑中。

  切勿近水。

  圣上定是知道了什么,因此给他发了这讯息示警。从这复杂的布局看来,背后怕是早已预谋良久。

  若不是袁才人的异常惊动了众人,太子殿下或许已遭不测。

  而刺客一击不成,必有下一次,若不能及早揪出刺客,到时敌暗己明,怕是难以防范反击。

  见他脸色难看,阿南安慰道:“怕什么,再狡猾的狐狸也躲不过老猎手的眼睛,如今对方已露形迹,只要我们尽快揪住狐狸尾巴,相信太子殿下应该无虞。”

  朱聿恒默然地点了点头,抬手一指面前的高台,说:“走吧,我带你去看看凶手当时留下的记号。”

  那记号做在琉璃柱上,背向瀑布,因此暴涨的瀑布水并未将它彻底冲刷掉,只显得浅淡。但他们依旧可以看出,那三枚新月痕迹簇成一朵半开的花,似莲如兰,姿态绰约。

  朱聿恒指着那个印记道:“这三个月牙的弧度和下方微收的手法,与当日酒楼里那个标记,几乎一模一样,不作第二人想。”

  “所以,这个刺客与当日酒楼中的凶手,必有关联——而且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人。”阿南断言,又微皱眉头问他,“这么说,绮霞是因此而被带走的?”

  朱聿恒摇头道:“应该不是。此事我尚未告知任何人,你是第一个知道的。”

  这么说,她力压所有衙门,成为他第一个赶来商量的人了。

  阿南朝他一笑,“那我可得好好帮你一把,咱们争取能从这里挖点山河社稷图的线索来。”

  “这案子未必与山河社稷图有关,但与关先生必有关系——甚至还可因此确定,目前发生的这两桩命案,与青莲宗有关系。”朱聿恒指着工图册上的胭脂痕迹,道,“毕竟,这是同为青莲宗的关先生当年设计的印记。”

  “这印记……”阿南比照着工图上的方位,抬头看向头顶。台顶由石梁构建而成,八根巨大的汉白玉梁延伸向中间,攒出端整金顶,悬挂着一盏三十六支巨大琉璃灯。

  阿南手中流光射出,勾住石梁后一个翻身,跃上了台顶正中。

  她见灯台中尚有油迹,便掏出手中火折,点燃了中间的灯芯。

  灯芯的火迅速向外扩张延伸,三十六支灯盏中的火苗齐齐亮起,覆照在高台之上。

  周围水汽氤氲,琉璃灯罩上蒙着散碎水珠。朦胧灯光映着水光,周围波光粼粼,如同仙境绝景。

  朱聿恒仰头望着上方的阿南,她笼罩在这虚幻又迷离的光彩中,朝他微微而笑,抬手指向地上:“阿言,你看。”

  朱聿恒顺着她的手看向高台的地面,只见三十六盏灯光汇聚成明灿的一片光团,覆照在他们脚下。

  在光团的正中,是灯影形成的巨大淡青色莲花影,与工图上那朵用胭脂涂成的标记一模一样。因为阿南的手刚刚在点灯时碰触了灯罩,此时那朵巨大的青莲正也随着灯影晃动,在朱聿恒的脚下恍惚移动。

  原来,关先生并不用实物来描绘青莲,而是通过精确布置琉璃罩上的灯光,用光影营造出了一朵青莲。

  周围瀑布溅起水珠,如无数光点在他们周身乱跳。她在光中,他在影中,两人站在莲花影中上下遥望,恍然如梦。

  她看见幽微的光照进他的双眸之中,他凝视着她,眼底有种比灯光更为熠熠的光彩落定在她的身上,一瞬不瞬。

  穿过世间万物,这一瞬间,他的眼中似乎只有她的存在。

  阿南心口突地一跳,有些别扭地扭开头,把目光转回灯上。

  随即,她发现了一些怪异的端倪,抬手抚灯思索片刻后,低头对朱聿恒道:“阿言,你把那个工图册上那朵胭脂莲花刮掉看看。”

  图册上那陈年胭脂绘成的青莲,正盖在灯盏类目中,上方是琉璃盏的样式,中间是胭脂青莲,下方标注着三十六字样。

  六十年前的胭脂早已灰黄干脆,很方便就刮掉了。他们立即看到印记下方显露出了墨迹,原来这胭脂是用来覆盖之前的字迹的。

  “七十二。”朱聿恒抬头,告诉阿南下面被覆盖的三个字。

  阿南露出“果然如此”的笑容,指指灯盏:“我就说这灯盏还留有一半的灯头,原本可以更加华美盛大,灯影的莲花也可以更清晰明亮的。所以,他们在做好灯托之后又临时更改了灯盏数目,是为什么呢?”

  朱聿恒略一沉吟,对她招手:“跟我来。”

  阿南翻身自汉白玉梁跃下,跟着他回到山壁殿阁中,走到南边碧纱橱。

  书橱上放着一叠陈年档案,朱聿恒将它们搬到书案上,说道:“这是从南京六部调集来的、所有与龙凤皇帝及关先生有关的档案。或许我们可以看看,是否有蛛丝马迹。”

  阿南估摸着时间大概到亥末了,但查根问底的欲望让她毫无睡意,把档案一分两半,一半递给朱聿恒,另一半她坐下便翻了起来。

  窗外疾风骤雨,殿内只有他们相对而坐。宫灯以暖黄色的光芒包裹住他们,在雨声和水风中辟出一层只属于两人的静谧空间。

  他们在灯下迅速翻阅,查找临时修改灯盏数量的原因。朱聿恒看完一本毫无所获,将它搁到一边,不自觉抬头看向对面的阿南。

  阿南睫毛长且浓密,灯光斜照,在她的面容上映出如同蜻蜓翅翼的一片阴影。阴影之下,是她灿亮的一双眸子,正在飞速扫过面前的资料。

  她忽然发现了什么,眼眸一转便看向了他,朱聿恒还未来得及转开眼,两人目光便直直撞上了。

  暗流忽然被堵在心口,朱聿恒张了张口,一时难以出声。

  阿南却面带着愉快的笑容,将手中的册子丢到他面前:“看,杭州府,青鸾台——这边缩减的形制,被调拨去了那里。”

  “青鸾台?”朱聿恒在脑中搜索了一遍,确定自己从未听过这个地名。

  低头看向册子上的记录,目光在那上面所绘的图形上一一扫过后,自小在朝堂风雨中历练出来的朱聿恒,忽而霍然站起,带动得烛火一阵摇曳。

  他失去了一贯的冷静自若,盯着那上面的字许久,目光才缓缓移到阿南的脸上。

  而阿南朝他微微一笑:“没错。三千斤精铜,一百二十斤黄金,机括、杠杆……以及,加工成一定形状的璎珞、宝石、琉璃片。”

  阿南的指尖在各式图样上划过,抬眼望着他:“以你棋九步的能力,扫一眼应当就足以将这些散乱的机括零件组合起来了吧,那是什么形状?”

  “青鸾……”朱聿恒声音低低的,却带着不容质疑的确切,“和顺天地下那只一样内藏机括的青鸾。只是顺天那只是站立的,而这一只,是盘旋飞舞的青鸾。”

  “对,而且可以看出,匆忙调拨物资去杭州建造的这个青鸾台,它的形制规模与我们在顺天城地下所见的一样巨大。”阿南的手按在图册之上,凝重而缓慢地道,“如果按照之前的机关来推算,那么这个青鸾台,可能就是你身上山河社稷图的另一个牵引点,也就是,决定你下一条血脉的关键所在。”

第73章 东海扬尘(1)

  杭州距离应天只有两三天路程,朱聿恒多次去过杭州办事,阿南更在杭州大街小巷混得烂熟,但两人都未曾听说过,杭州有个叫做青鸾台的地方。

  朱聿恒离开行宫,夤夜至工部调阅六十年前的杭州方志,让众人寻找名叫青鸾台的所在。

  而阿南拿着朱聿恒的手书,第二天就跑江宁大牢去探望绮霞。

  应天府北为上元县,南面为江宁县。秦淮河一带隶属江宁,绮霞自然被关押在此。

  心里琢磨着绮霞的事儿,阿南埋头往里走,冷不防与里面急冲冲往外走的一个人相撞,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阿南赶紧护住手中的提篮:“走路小心点啊,我的东西……”

  话音未落,她诧异地停下了手:“阿晏?你怎么在这儿?”

  卓晏蹲下来帮她捡拾东西,怒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没想到我现在连探个监都被搡出来了!”

  阿南“咦”了一声:“你来探谁?”

  “绮霞啊!我早上听说她被抓进去了,赶紧过来问问情况,谁知这些人说她是朝廷要犯,东宫下的令旨,任何人不得探看。”卓晏悻悻道,“我还想塞点钱打点打点,结果直接被推出来了!”

  “东宫?”阿南诧异问,“不是苗永望的事吗,怎么是东宫出面?”

  “别提了,合该绮霞倒霉。”卓晏看看旁边,压低声音道,“苗永望的夫人与太子妃是旧交,来应天抚棺之时,求太子妃为她做主,说绮霞必定是杀苗大人的凶手!”

  “她说是就是?之前不是已查明绮霞与此案无关了吗?仅凭她一句话怎么能翻案?”

  卓晏抿了抿唇,面露迟疑之色:“因为……绮霞当年确曾刺过苗永望,而且这两日官府找教坊司的人问过了,她们都记得绮霞说过,总有一天,她要杀了苗永望!”

  厚重的砖墙让江宁大牢更显阴暗,即使是夏暑之际,踏入其中依旧通身泛寒。

  阿南提着食盒,走进关押绮霞的狱室。

  狭窄阴湿的室内,墙角铺着些霉烂的稻草,放着个便桶,其余一无所有。绮霞蜷缩在稻草堆上,大概是哭累了,正睁着红肿的眼睛盯着上方巴掌大的窗洞。

  听到开门的声音,她木然转头看了看,等看清阿南的面容时,扁了扁嘴又似想笑又似想哭:“阿南,我这回……可能真的要完了……”

  她的手指紫胀,又蜷在稻草上坐都坐不稳,阿南不由得又心疼又愤怒。她探头喊外面的卓晏赶紧买点伤药来,一边把稻草归拢,垫着绮霞受刑后的身子。

  “我知道你没有杀人,当时在酒楼内,你的不在场证明比我还充分。”阿南摆下带来的几碟饭菜,绮霞的手被拶坏了,握不住筷子,阿南便将碗端起,给她喂着饭,说道:“放心吧,我一定会把凶手找出来,尽快把你接出来的。”

  “可、可我……我想招了,我真的忍不下去了……”绮霞嚼着饭,肿得跟桃子似的眼睛里满是恨意,“阿南,我这辈子好惨啊!爹娘把我卖了我熬下来了,交不出脂粉钱被打骂我也熬过来了,十四岁就被苗永望那个贱人□□了我还是得熬下来……现在他死了,他老婆还要来清理我,受这么多罪,你说我活着干什么?”

  “你说什么胡话!”阿南把一个鱼丸塞到她嘴里,打断她的话,“你现在要是受不了罪胡乱招了,到时候要让教坊姐妹们去菜市口看你杀头?一刀下去鲜血乱溅脑袋乱飞,你想想那又有多痛?万一判你个凌迟,要挨三千多刀,你说你现在这点痛又算什么?”

  “呜……”绮霞脸上的木然顿时变成惊恐畏惧。

  “所以你赶紧跟我说说,你当初刺杀苗永望是怎么回事?教坊司的姐妹们也证实你之前说过要杀了苗永望,有这样的事情吗?”

  “有……”绮霞声音嘶哑,“我已经在堂上招过了,我当时,真的很想杀了苗永望……”

  阿南手中筷子不停,一边给她喂饭,一边专注地听她说下去。

  绮霞幼年随父母逃荒到顺天周边,正逢教坊司采买女童,她便被卖掉换了半袋小米。长大后她相貌在教坊司中虽不算上佳,但因为天赋和勤奋,十二三岁便吹得一手好笛子,邀请她去助兴的大小宴席倒也不少。

  当时绮霞奔赴一个又一个酒宴,可上了十四岁后,教坊司抽取的脂粉钱便多了,打点嬷嬷的钱自然也少了。有次她被请去赴私局,嬷嬷懒得动身,她跟着几个姐妹一起前去,结果遇上了苗永望,被他灌酒后失了身。

  当时她抄起剪刀要与苗永望拼命,但十四岁的小姑娘怎么敌得过正当壮年的男人,最终只在他左臂上留下了一道口子。

  苗永望是个场面人,既然是绮霞的第一个恩客,便大度地原谅了她,给她打了支金钗,又给嬷嬷姐妹们大散茶点红包。她们轮番上阵劝说,终于让绮霞明白身在教坊司迟早要接受这样的命运,最后不得不认了命。

  后来苗永望每到顺天,都要来找绮霞,教坊司的姐妹都赞他有情有义,绮霞算是遇到好人了。

  绮霞自那之后倒也放开了,她性格开朗酒量好,笛子吹得又动人,叫她酬酢助兴的宴会从来不缺。只是宴乐班子领不了几分工银,教坊里每月催刮的脂粉钱不在少数,她又不肯像其他姑娘一样找几个有钱的相好捞钱,一转眼六年过去,她已经快二十岁了,却还没存下以后的体己钱。

  那时卓晏还和她笑谈过,说:“绮霞你不如委身我吧,我爱听你吹笛子。”

  她一口拒绝,唾弃道:“得了吧,你还爱听芳芳的琵琶圆圆的箫呢,分到我身上的能有多少?”

  因此在知道教坊司要转调几个擅长吹弹的姑娘到苏杭这边时,她当即就决定来了,希望南方富庶,能捞点养老的钱。

  在接风宴上有相熟的姑娘认出了她,喝多了后笑嘻嘻问她:“绮霞,你怎么混得这么落魄啊,还戴着苗大人送的素股金钗呢?”

  绮霞也醉笑道:“你不懂,总有一天我要把这金钗扎进他心口去,报仇雪恨!”

  周围人打听那是她十四岁时的第一个客人,顿时哄堂大笑,只有卓晏没有笑。他走过去扶起绮霞,说:“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吧。”

  “不多,我现在酒量好着呢。”绮霞挽着他的手醉醺醺往外走,嘻嘻笑问,“哎你说,我当初酒量怎么不像现在这么好啊……”

  卓晏无奈地将她推上马车,她抱着自己的笛子蜷缩在座上,头搁在他肩膀,转眼已陷入沉睡。

  醒来后,她早已将一切忘得一干二净,可酒席上的人都还记得她说过的话。于是在苗永望死后,她酒后的话便被翻了出来,并且和她十四岁那年刺伤过苗永望的罪状一起,最终让她下了大牢。

  阿南将来龙去脉听清楚了,才问:“那,你准备怎么办?”

  “在受刑的时候,我想过干脆认了吧,我真受不了这折磨……”绮霞举起自己紫胀的十指看着,语调绝望,“再说了,我都沦落成这样了,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活着当然有意思了!”阿南将最后一勺饭菜递到她口中,干脆利落问,“是应天的盐水鸭不好吃了,还是顺天的烤鸭不好吃?是春天的花朵不鲜艳,还是秋天的月儿不够亮?你好好把这口气憋住,千万不要胡乱认罪,等你出来后,咱们还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去吃盐水鸭呢!”

  绮霞睁大红肿的眼睛盯着她,又有流泪的迹象。

  阿南抬手帮她擦点眼泪,说:“苗永望的死虽然蹊跷,但我不信这世上能有什么杀人方法会是铁板一块。你安心在这里待几天,我们会尽快帮你洗清罪责的,知道吗?”

  “嗯!”绮霞咀嚼着她递来的饭,用力点头。

  即使她知道阿南与自己一样,既无家世也无职权,甚至还是个女子。但,看着阿南坚定恳切的神情,她就是相信她。

  狱卒帮卓晏转送金疮药进来,阿南替绮霞将伤处抹好,嘱咐她按时抹药,才出了监狱。

  在外等待的卓晏急急地伸手接过食盒帮她拎着,问:“绮霞怎么样?”

  “还好,受了点折磨。万幸伤势不是很重,好好抹药不继续受刑的话,过三四天应该就会好了。”

  卓晏点头,送她回驿馆的路上长吁短叹:“我当时不应该把绮霞从苗永望的身边喊来的,不然她也不至于中途离场,现在背上了杀人嫌疑。”

  “幸好你把绮霞喊来了,”阿南安慰他道,“不然的话,说不定她已遭池鱼之殃,被凶手杀害了。”

  “说的也对!”卓晏大力点头。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究竟要怎样才能帮绮霞洗清冤屈,尽快把她救出来。”

  卓晏回想着苗永望那诡异的死法,只觉得头大,探讨不出什么来:“我估计刑部那些人一时半会儿破不了案的,苗永望死得太诡异了。”

  “还是得尽快,我要赶紧去杭州呢。”

  “我也想回杭州了。”卓晏说着,想起自家的乐赏园现在都没人了,想必已是长满杂草,不由伤感地叹了口气,问她,“回杭州有什么急事吗?”

  阿南苦笑道:“我两个朋友起了纠纷,我得去调解调解。”

  卓晏大奇,问:“起纠纷去官府理论不就可以了,怎么还得你去调解?”

  阿南摇头:“这事儿,官府没法解决。”

  卓晏一想也对,阿南一群人是海盗出身,江湖上的事情官府肯定难以插手。

  “你看……能不能先解决了绮霞这边的事儿再说?你那两个朋友的事情紧急吗?”

  “绮霞这边只能托阿言帮帮忙了,其他人怕是摆不平。至于我朋友嘛……”阿南叹了口气,烦恼道,“挺久的恩怨了,上一辈结下的,急倒也不急了,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好。”

  卓晏自与阿南相识以来,从没见她烦恼过,现下又有求于她,便拉她进了旁边的酒肆,说道:“论起调停事理,这我最擅长了,你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我肯定能帮你出主意!”

  阿南心道这种大事我怎么可能与人商议?但卓晏毕竟是在关怀自己,又已经被拉进了店中,便无奈地点了盏杨梅渴水喝着,敷衍道:“事情挺复杂的,你要想听,我就简短说说。”

  卓晏殷勤地帮她剥香榧:“你说!”

  “其实我这两个朋友算起来还是亲戚,上辈老人将家产全部留给了长房,也就是我朋友某甲。其他各房当然不高兴,于是集合起来把当时年幼的某甲赶出了家门,当家的换成了我另一个朋友某乙的爹。现在甲长大了,他要回来找乙讨还公道。甲对我有恩,我发过誓要帮他的,可乙也和我出生入死,和我有过命的交情,你说……我现在能不纠结么?”

  卓晏心思简单,脱口而出:“这有什么可纠结的?世上事总绕不开一个理字,某甲既然是正当继承人,那咱们肯定站在他那边啊!”

  阿南看着他笑了笑,心想,我看未必,说不定阿言抓捕公子时,你就在旁边当帮手呢。

  “虽然如此,但乙父占的家产,如今他接手后大为振兴,甲二十年后回来讨还公道,靠他家吃饭的掌柜、伙计、合伙人们,能答应轻易换主人吗?”阿南手捧着瓷杯,渴水也压不下她的烦闷,“再说了,是乙的父辈当年对不起甲,乙又没做错事,甚至他以前都不知道世上还有个甲存在,岂不是太冤枉?”

  “这确实难以取舍……”卓晏挠头道,“而且你们江湖人士,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两个朋友生死相搏时,你可怎么办呀?”

  “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希望柳暗花明,能有转机。”阿南一口气喝完了杯中渴水,道,“到时再说吧。天无绝人之路,我们现在看着面前是悬崖峭壁,说不定过几天一个转机,就能搭出一条生路来呢?”

  眼看时间不早,卓晏怕祖母唠叨,将阿南送到驿站外就匆匆走了。

  阿南一边思索着一边踏进驿站,抬头就看见了守在自己所住屋门前的韦杭之。

  “韦大哥辛苦了。”她笑嘻嘻地与他打招呼,往屋内一望,日光透过窗棂笼罩在阿言端坐的身躯之上,也照在他那双举世无匹的手上——他的手中,正握着她做好后搁在桌上的“九曲关山”,在缓慢拆解着。

  他还未掌握这个岐中易的诀窍,手部的动作尚不流畅。

  十二天宫需要手指从各种不可思议的角度穿插勾挑,练出最灵活的指法,才能拆解;而九曲关山则曲折层叠,每一个圈环都需要保持极细微精确的角度与斜度,才能一步步拆解下去,若是有一丝一毫的偏差,便前功尽弃,连复原都几乎不可能。

  “看,你还没有摸到最精妙的那个角度和力度。”阿南笑吟吟地走进屋内,以惯常的散漫姿势往椅子上一歪,看着他拆解,“一定要好好练手哦,不能松懈,练好了才能早点把那支笛子上的字解出来啊。”

  朱聿恒瞥了她一眼,低低地“嗯”了一声,仔细地观察着手中岐中易,在脑中将它们所有的勾连都想清楚后,试着解了一步,然后随即便又将那个环退了回来——因为他的手指拨动差了一毫厘,所以环扣没能对上。

  但等他退回来后,却又发现退回来的位置与刚刚错开了一丝,于是所有在脑中预设好的步骤,全部不成立了,要重新规划。

  他忍不住瞥了阿南一眼,见她笑吟吟地托着下巴看自己,便抿唇屏息静气,再度分析起面前的岐中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