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便是在顺天立下大功的那位姑娘。”太子妃的目光在她的身上略停片刻。
天青色冰绡裙裳的氤氲颜色,让她蜜色的皮肤与英挺的五官更显明亮,深黑的眸子光彩熠熠,双眉浓如燕翅,高挺的鼻梁与颜色鲜亮的双唇,再加上身量高挑矫健,整个人有股摄人的神采,在殿内矫矫不群。
太子妃含笑点头,目光向下,瞧见了她臂环上那颗明亮的珍珠。
这亮眼的稀世明珠,让太子妃一眼便看出,是那日朱聿恒从盒子中唯一取走的那颗珠宝。
她的双眉轻轻扬了扬,难免又打量了阿南一眼,对身旁女官低声吩咐了一句。
齐天乐奏响,太监们抬着小桌案入殿,一一陈设果点看盘,很快便有人将阿南引到离太子妃最近的那一张桌案坐下。
只听得前方击掌声起,女官示意大家肃静。
只见太子与太子妃一同起身,带领众人一起举杯祝酒。第一杯先祝圣上万寿无疆,第二杯祝山河安稳人寿年丰,第三杯才是太子妃芳龄永驻,身体康健。
满屋皆是女眷,太子显然不适合在此间多逗留,因此按程序向太子妃敬酒贺寿后,只对众人讲了几句场面话,便到后方休息去了。
那个美人扶着太子出了殿门,几个侍卫相随,经过水池上那座高高拱桥,便走入了对面楼阁之中。
众人纷纷呈上寿礼,从贺寿图到绣品,目不暇接。太子妃兴致颇高,笑着一一点评,称赞各位姑娘蕙质兰心。
殿内满堂美人言笑晏晏,共饮琼浆;对面瀑布虹彩灿烂,如同仙境;偏殿的管弦正繁,演奏到《贺永年》的中段。
正在这一派喜乐之际,忽听得嗡一声尖锐啸叫声,压过了所有乐声笑声,在殿内如同有形的水波般弥漫开来。
随着那声音扩散的,还有疯狂横冲向殿内的巨大水浪——是对面那条倾泻奔流的瀑布突然改变了方向。
流淌不息的水浪猛然间流量倍增,在轰然巨响之中,巨大的狂浪上下相激,暴增的水量无处宣泄,便如巨大的海浪打横向殿内猛扑而来,直冲入琉璃殿中。
悬于梁柱之上的宫灯瞬间被激浪扑灭,陷入阴暗。
眼前陡然一黑,又有冰冷的水直击而来,殿内所有年轻少女抱头惊叫,乱成一片。
因为今日女眷集聚,侍卫们早已被屏退在殿外,殿内那几个看起来比较老成的女官,也是慌了手脚,呆呆看着那片巨大的水浪直冲进殿,竟无法动弹。
只有阿南距离太子妃最近。她是从各种险境中拼杀出来的人,怪声在殿中响起之时,便已警觉地按住面前几案。此时瀑布向内冲来,她立即抓起面前案桌,纵身而起挡在太子妃面前。
桌上陈设的盘碗尚未来得及滑落到地上,便已在水流的冲击下粉碎。阿南的睫毛微微一颤,手中的木桌板挡不住巨大的冲力,已经逼得她往后倒去。
眼看下一波更大的激浪已经再度涌入,阿南手一松便丢开了桌板,抱住身后的太子妃滚向后方的屏风,一脚蹬了过去。
巨大的沉香木屏风应声倒下,挡在了她们面前。水流的冲力直击在屏风上,瞬间如同千斤重压。幸好前面有几案将屏风卡住,不然的话,她们怕是扛不住这重击。
直到水流冲击的声音停止,阿南才掀开屏风,扶着太子妃站起来,推她站到殿基高处。
第70章 水殿风来(2)
守候在外的侍卫们终于从殿外冲进来。殿内光线晦暗,依稀看见满殿都是被水流冲得摔倒在地惊慌失措的人。
太子妃借着朦胧光亮,高声指挥侍卫们救助周边几个摔在水中的姑娘,声音沉稳如昔。只是陡遭大变,她身体难以保持平衡,要紧紧地扯着阿南的手臂才站得住。
阿南稳稳地扶住她,低声指给太子妃各处需要注意的状况。她目光犀利,在将殿内情形一一禀报的同时,还注意到偏殿的绮霞正仓皇地扶着方碧眠跌坐在地上。
侍卫和女官们迅速救助安抚伤者,亦有女官上来扶太子妃去偏殿安歇。
太子妃见殿内众人虽然狼狈,但水浪退去后并无人失踪,才松了一口气,轻轻握了握阿南的手。
她虽然全身湿透,但身上雍容气度不减,声音依旧沉静:“这回真是多亏姑娘了,你先歇一会儿吧。”
阿南应声退下,涉水跑到绮霞身边,见方碧眠右衣袖上全是血迹,忙问:“怎么了?”
绮霞语带哭腔地撩起方碧眠的衣袖给阿南看:“刚刚那个水冲来的时候,旁边吹笙的姐妹摔向我这边,笙管差点插到我眼睛里,幸好碧眠抬手帮我挡住了,可……可她的手……”
方碧眠肌肤雪白,那藕节般白嫩的右臂上被戳出了一个血洞,正在汩汩流血,看来格外令人心惊。
阿南见绮霞用帕子胡乱绑扎伤口,便抬手接过帕子,先将方碧眠的上臂扎住,弹出臂环中的银针用酒冲了冲,将伤口旁的竹木屑剔除干净,才用帕子将她的伤处包扎好。
方碧眠疼得面色煞白,曲着右手被绮霞扶起,声音虚软:“绮霞,我……我站不起来……”
“方姑娘太虚弱了,你扶她去休息一下吧。”阿南见她的伤处动一下就裂开冒血,帕子上全是血迹,便嘱咐绮霞扶她静躺一会儿,尽量不要动弹。
旁边传来吴眉月的哭声,小姑娘被水冲过来,此时抱着柱子不敢下来,惊惶的小脸上一片泪痕,已经哭脱力了。
阿南轻拍她的后背抚慰她,见殿内阴暗积水,便将她带到殿外明亮处,呼吸新鲜空气安定下来。
日光依旧明灿,山林之间水风呼啸。瀑布向下倾泻,仿佛一匹安静的白练悬挂于两山之间。
若不是殿内现在凌乱一片,伤患呻.吟不止,刚刚那巨大的水龙激流,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吴眉月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眼睛红红地揪着阿南的衣袖,直到她身边的嬷嬷找到她,才把她哄走。
眼看殿内的姑娘们个个狼狈不堪地回了家,乐班也被遣走,行宫顿时冷落下来。阿南想到刚刚那满殿鲜花锦绣的情形,不觉感到寂寞。
一转头之际,她看到朱聿恒沿着白玉拱桥向她大步走来。对面高台瀑布耀出绚丽霓虹,七彩光华笼罩在琉璃台阁之上,也笼罩在他颀长严整的身影之上。
水风轻扬他身上的天青色锦衣,水光山色,动人心魄。
阿南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定在他的身上,被攫取了所有注意力。直到他走到自己面前,将手中一块雪白帕子递到她面前,她才回过神来,接过来擦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心里升起一股懊恼来——明明差不多的天青色,怎么他穿得俊逸出尘,自己却搞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那边情况怎么样?”阿南一边擦头发,一边问他。
“右峰下临绝壁,与这边相接的唯有这座拱桥,事发之时侍卫已经把守好了这唯一的出入口,可确定安全无虞。”
阿南打量那边的悬崖峭壁,确实无人能潜入,便又问:“这行宫设计如此精巧,借瀑布长流之水而消暑,简直奇思妙想,是哪位能工巧匠设计的?”
“这我倒不知。六十年前太.祖攻下金陵后,因龙凤皇帝身有热病,便在来之前遣人先建了行宫,准备来江南避暑。工图册与建造全都是他那边的人着手的。”朱聿恒说道。
当时天下纷争,群雄并起,本朝太.祖也是势力之一,共尊韩凌儿为帝,抗击异族。但行宫建好后,他在南下之时溺亡于淮河,因此其实并未来过这座行宫。
阿南恍然大悟,指着对面高台问:“所以那两个水晶大缸,是用来供奉莲花的?”毕竟,当年龙凤皇帝依托青莲宗而起事,自然要设下这排场。
见朱聿恒点头,阿南又脱口而出:“你说,这里会不会是关先生设计的?”
朱聿恒眉梢微扬:“确有这个可能,我让人查查看当时修建的工图。”
若确实是关先生所为,又万一能从中找到些山河社稷图的线索,那自是再好不过了。
朱聿恒抬头看看日头,转身向殿内走去:“我先去看看太子妃殿下是否已整肃完毕。这里既有意外,还是及早离开为好。”
阿南想起绮霞和方碧眠,也快步向殿后走去,看是否能过去帮一把。结果刚绕过两棵树,差点和对面的绮霞撞个满怀。
阿南一把扶住绮霞,见她正捂着眼睛,便问:“怎么了?”
“没什么。我刚在殿内找你半天,可能里面太暗了,一出来这日光正照在瀑布上,尤其一道白光猛刺过来,让我眼睛都要瞎了。”绮霞抬手将涌出的眼泪擦掉,抓着她的手说道:“阿南,碧眠撑不住晕倒了,现在殿后躺着呢。她的伤口一动就冒血,教坊司也不敢带她下山。要不……你向太子妃求个情,让她至少能进殿内躺一躺?虽然我们教坊的女子低贱,可殿后全是瀑布水风,她又受那么重的伤,怎么顶得住呀!”
阿南点头道:“行,我去找太子妃求求情,她仁慈宽厚,应该……”
话音未落,忽听得对面瀑布的嘈杂声中,似乎夹杂了一声惊呼。
阿南和绮霞下意识转头,一起看向对面。
只见一条女子身影从后方的楼阁中冲出,顺着桥直奔高台,向着流泻的瀑布冲去。
正午日光猛烈,周围又全是水色晕光,阿南看不清对方低埋的脸。但那艳丽的绿底红花服饰让她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个快步奔向瀑布的女子,正是刚才陪伴在太子身边的美人。
只是她如今步伐惊乱,已全然失去了之前如牡丹般华贵雍容的姿态,只顾着向瀑布奔去。
但在奔到高台上时,她忽然顿住了脚步,那冲向台外瀑布的步伐硬生生停下了,口中的惊呼也陡然停住,像是卡在了喉咙之中,瞬间停顿。
阿南知道那边肯定出了什么事,但八角高台虽然四面无墙,那美人所处的角度却十分不凑巧,刚好就在一根柱子之后,后方的情景被彻底挡住。
阿南忙奔到栏杆旁,与绮霞一起探头去看柱子后发生了什么。
柱子的旁边,就是那个高大的水晶缸。透过明净的水晶缸壁,阿南一眼便看见了,柱子后方隐藏着一个灰绿人影。
那人背对着她们,手持利刃,一刀扎进了美人的胸口。
但在这一瞬间,美人也终于发出了最后绝望而凄厉的尖叫声:“救……救命!”
右侧山峰搜检无异后,太子身边的侍卫们大都调到这边来了,如今离事发处最近的便是把守在拱桥上的侍卫们,他们听到夹杂在瀑布水声中的尖叫后,立即向着左右张望,寻找声音来源。
阿南指着那根琉璃柱大呼:“在高台上,有刺客!”
那两名侍卫立即转身,向着被瀑布笼罩的高台疾奔。
然而未等他们跑出几步,只听到一声凄厉惨叫,那条衫裙鲜艳的身影已从柱子后被推了下去,随着长流不息的瀑布水流坠入了下方池子之中,清澈的池水迅速被狂涌的鲜血染成一片猩红。
绮霞早已不敢看了,瑟瑟发抖地捂着脸,别开头尖叫。
殿内正在收拾残局的人被惊动,放下手头东西一拥而出,就连太子妃与朱聿恒也循声出来了。
那几个侍卫已经追到了高台之上,却在八角的琉璃顶下面面相觑四下张望,一看便知他们在台上并未寻到任何外人踪迹。
阿南对着那边大吼:“刺客还在亭子内!”
可瀑布水声急促,入耳嘈杂,对面侍卫正在最嘈杂的地方,显然听不见她在喊什么。但领头的已经发现了亭内血迹,他伸手在水晶缸壁上抹了一把,转头说了声什么,几个人立即长刀出鞘,在高台上搜寻起来。
阿南错愕不已,她明明看到凶手就在柱子后面,怎么这几步路的时间,就消失不见了?
她只能转向朱聿恒,指着柱子后急道:“有人落水了,快救人啊!”
朱聿恒低头见水中果然有衣角沉浮,立即命身旁一个侍卫脱了鞋帽卸了佩刀,跃下水向着鲜血弥散的地方游去。
他排开人群向着阿南大步走去,问:“怎么回事?”
阿南一指对面亭子,急道:“刚刚那里有人躲藏着,把人杀了又推下水去了!”
朱聿恒双眉一扬,立即转向对面,正要下令搜查,只听得头顶轰鸣声响,夹杂着旁边人的尖叫声,在他们耳畔瞬间爆发。
在巨大而尖锐的悠长响声中,头顶瀑布再度涌出巨大水流,万千白浪如雪崩般直击向下方水潭,浅潭之中怎么可能容得下这骤增的水势,大股波涛凶猛地倾泻奔腾,势不可挡地向着岸上人猛扑而来。
朱聿恒立即拉住站在栏杆边的阿南,而阿南则与绮霞一起抱紧栏杆,三人勉强在浪头之下维持住平衡。激浪之中,岸上其他人被水浪冲得摔了一地,狂浪冲入殿门,在里面回荡席卷,里面也是哀声一片。
等浪头过去,朱聿恒立即奔到母亲身边,将她搀扶起来。
围站在栏杆边的众人都是一脸惊慌失措的模样,只有太子妃神情冷峻,吩咐朱聿恒带侍卫们立即去对面保护太子,以免出事。
阿南抬起头,看见瀑布之下的高台已经空无一物,那里首当其冲,里面侍卫连同瓷桌椅、水晶缸都被激浪扫落,如今只剩了空荡荡的八角台。
身旁的绮霞尖叫一声,伸出颤抖的手揪住阿南衣袖,指着下方叫道:“她……她掉下去了!”
众人齐齐看向她所指的水面。
瀑布汇于水池,这些水又自拱桥之下流泻于山间,形成第二折 瀑布。那个被杀的美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激浪从水池中被冲出,身形冒出水面一瞬间,便立即向下方坠落。
后方的侍卫在激浪来的时候都下意识紧抱住栏杆稳定身体,此时立即下水向她追去,但终究无法赶上,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暴涨的大水冲走,坠落于下方的水潭河流之中,怕是尸骨难寻。
阿南略一思忖,立即奔到池子后方,去查看那具龙骨水车。
在细微的“吱呀”声中,巨大的龙骨水车依旧不紧不慢地将潭水往上方输送,这暴涨的水位似丝毫未曾影响到它的运作。
日光大亮,瀑布又恢复如常,五彩虹光再度高挂于山间。
众人却只觉得身体发冷,面前仙境般的美景也显得诡异阴森起来。
朱聿恒吩咐侍卫们立即准备返程,又朝着阿南一点头,立即向着对面右峰奔去。
阿南会意,赶紧来到太子妃身边,警惕旁边的动静。
太子妃虽然全身湿透,那镇定自若站在女官和侍卫中的模样,却如坐在自己熟悉的高堂华殿之中,从容不迫。
她抬手示意阿南过来,开口问:“司南姑娘,本宫刚才看到,你与那个乐伎最早发现刺客踪迹?”
阿南招手让绮霞过来,见她惊慌失措,便开了口道:“是,我二人当时正在瀑布边闲聊,忽听见对面传来惊叫声,抬头一看,是那位……”
她不知死者身份,难免停顿了一下。
太子妃显然也看到了水中那翠衣红花的衣角,提示道:“袁才人。”
阿南才知道那是东宫之中仅次于太子妃的媵妾,便继续道:“我们看见袁才人一边惊呼着,一边向瀑布奔去,只是瀑布水声太大,将她声音遮盖过去了,因此除了我们之外,并无他人听见。”
阿南将当时情形一五一十述说了一遍。说到自己看见一个绿衣人在水晶鱼缸后杀人之时,太子妃终于开了口,问:“什么样的绿衣人?”
阿南仔细回想,道:“因为屋檐上全是瀑布往下流淌,就像隔了一层暴雨,再加上那人又躲在水晶缸之后,更加了一层障碍,因此看得并不分明。袁才人是一边低呼一边跑进亭子的,在柱子后声音忽然停止,我估计她应该是在当时被藏在柱子后的凶手刺中了胸口。而我与绮霞跑到栏杆边时,只看到凶手将刀子从她胸口拔出来的一刻了。那人身上穿着灰绿衣服,比袁才人高半个头左右,右手举着一柄利刃,刀子一拔出,袁才人的鲜血便喷涌到了他身上和水缸上,让场景更加模糊了。”
绮霞在旁边拼命点头,表示自己也看到了一模一样的场景:“我……我也看到鱼缸后那个刺客了,只是我眼睛痛,看得没有阿南这么仔细。”
太子妃神情凝重,问:“那刺客如此凶残,袁才人岂有生还之理?”
阿南点了一下头:“怕是凶多吉少。”
“那可真是咄咄怪事。”太子妃沉吟道,“你们二人都看到了刺客行凶,可侍卫们赶到的时候,却没有发现任何人……这刺客是逃到何处去了呢?”
阿南肯定道:“虽不知他如何逃脱,但据我推算,此人必定还藏身在附近,请殿下务必小心。”
“姑娘言之有理。”太子妃行事爽利,当即命女官整肃好回宫依仗,又令严密封锁消息,私下找寻袁才人,不得将此事泄露半分。
这边正在准备,那边朱聿恒已经护送太子走过拱桥。
太子气喘吁吁地搭着身边太监的手走过拱桥,肥胖的面容上满带惊怒。
显然朱聿恒已将袁才人的消息禀报给他。在走到桥头之时,太子手抚栏杆向着下方望去,见瀑布流泻悬空,下方足有百十丈高,顿时满目绝望。
第71章 水殿风来(3)
朱聿恒护送太子与太子妃下山,绮霞赶紧拉着阿南去殿后照看方碧眠。
到了后方一看,情况比阿南所想的还要凄凉——瀑布狂涌波及至此,四周廊下全是水,方碧眠全身湿透地躺在阴湿的青石板上,意识昏沉。
绮霞慌忙上前抱扶起方碧眠:“碧眠,你怎么了?快醒醒……”
方碧眠昏迷不醒,毫无反应。绮霞探探她额头,懊恼不已:“糟了!伤口见水发烧了!”
“别慌,我看看。”阿南将方碧眠臂上湿透的帕子解下来一看,果然帕子湿透,见了水的伤口早已泛白翻卷。
绮霞眼泪顿时就掉下来了:“这……她手会不会残了啊?都是为了我……”
“别急,伤口虽深,但好歹不大,好好养护会痊愈的。”阿南抚慰她,抬头看见旁边几个侍卫有点面熟,认出是之前随侍过阿言的,便厚着脸皮向他们讨了些金疮药和干净白布,将方碧眠的伤处拭干,妥善包扎好。
山路多台阶,方碧眠昏沉发热,阿南正在烦恼怎么把她弄下山去,见朱聿恒已带着紧急调集的人手再度上山,当下求他调了个缚辇,又找了两个士兵,帮绮霞将方碧眠抬回教坊司去。
“阿南,你先别走。”朱聿恒叫住了她。
阿南“咦”了一声,回头听他说道:“袁才人之死你亲眼目睹,当时情形需要你详加复述。”
阿南一想也有道理,便挥别了绮霞,抬头一看,最先赶到的是诸葛嘉和戴耘。
秦淮河上游正是神机营大营所在,因此他们带领增调的士兵最快赶到,迅速封锁现场进行搜查。
诸葛嘉与阿南向来不对付,一看见她脸上就露出“怎么又是你”的表情。
阿南还他一个“你以为姑奶奶想这样?”的白眼。
负责行宫守备的锦衣卫百户唐翀将工图与名册送来,几人在殿中一一对照,筛选出有作案可能的人。
第一张是所有女眷及其家人的名单。但事发之时,她们都已被护送下山,不可能有机会作案。
第二张是今日乐工的名单。
唐翀禀报道:“当时一众乐工都与女眷一起下山,留在行宫的只有两人,一个叫绮霞,一个叫方碧眠。”
“她们的嫌疑可以排除。事发之时,绮霞就在我身旁,我们是一起目睹袁才人被刺客杀害的。”阿南在旁边说道,“而方碧眠右手重伤,就算她可以瞒过所有人眼目潜入右峰,但我看到的刺客下手狠准、拔刀利落,那手绝不可能是受了重伤的。另外,刺客身穿灰绿衣服,方碧眠则穿着教坊统一的淡蓝衣衫,哪有换衣服的机会?”
唐翀也肯定道:“教坊司的人进来时,除了乐器其余任何东西都不得携带。”
排除了外来者后,剩下的便只有驻守行宫的士兵。但朱聿恒安排严密,按照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规制,行宫之中所有守卫都在彼此可以互望的情况之中,没有任何人有机会从别人的眼皮底下潜至高台。
唐翀是事发时最早赶去现场的六人之一,他带领诸葛嘉与戴耘走到高台上,将当时情形又详细讲述了一番:“当时我一听到示警,知道这边出事,便立即率人从拱桥过来,转过山坳,上了连通高台的曲桥,直冲上高台。从听到呼救声到我们追上曲桥,不到十次呼吸,但就是这么短暂的时间,台上瞬间空空如也,刺客失去了任何踪迹。”
阿南也指着对面道:“而我们在对面,看着刺客在柱子后刺杀了袁才人,又将她从台上推落。那之后,刺客再也没有出现在高台上。”
“就那么凭空消失,简直见鬼了!”唐翀脱口而出,几乎忘了面前还有皇太孙在。
诸葛嘉和戴耘面面相觑,不敢置信:“难道……刺客就在周围所有人的注视和后方迫近的侍卫们之间,无声无息、凭空消失了?”
阿南点了一下头,朱聿恒则沉声道:“确实如此。”
连皇太孙都这样说,二人不敢相信,但又不得不信。
“按照常理来说,此事绝无可能,不过……”见所有的路都堵上了,诸葛嘉面带着迟疑表情,开口道,“属下倒是想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手法。”
朱聿恒示意他尽可开口。
“阿南姑娘,你刚刚说,当时在对面目击刺杀事件的,只有你和那个绮霞?”
“对。一开始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发现袁才人被刺杀,才叫喊示警,引得殿内的人的人出来查看。”
“那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可能性,对面水雾迷蒙,你又隔着两层水晶缸壁,看到的情形都是扭曲——或许,你的眼睛可能会欺骗你?”
“你这是指,我当时看错了?”阿南冷笑一声,“诸葛提督,第一,我一个人可能看错,但我们两个人可能一起看错吗?第二,灰绿衣服、比袁才人高半个头、右手杀人行动利落,有细节有动作,我记得清清楚楚。第三,袁才人被推落,水中冒出大团血花,证明她确实被刺伤了。”
朱聿恒亦肯定道:“袁才人落水后的情形,确是重伤的模样。”
见皇太孙都这样说,诸葛嘉只能勉强道:“既然如此,那个绮霞也该多加审问,或许能有更多发现。”
戴耘一直在旁沉吟不语,此时忽然“咦”了一声,自言自语:“难道……”
朱聿恒看了他一眼,他自觉失言,只能讷讷道:“属下听了诸葛提督的话,也想到一个可能,只是亦是匪夷所思。”
朱聿恒示意他说来听听,他才迟疑道:“属下喜看坊间戏法,记得一个遁形之法名叫移花接木。”
阿南对这些神秘之事大感兴趣,立即竖起耳朵。
“其实说穿了也不难,就是艺人将一件特制的衣服缝在自己背后,以棉花碎布填充好,看起来便像是背着另一个人般。但妙就妙在艺人将自己身躯接了一个假人头,而自己真正的头做得仿佛在背后那个假人身上,半真半假的在模糊光线下乍一看,确实难辨真伪。”
阿南沉吟问:“你的意思是,当时亭内其实只有袁才人,只是她做了个局,故意让我们以为有刺客,所以她跳下水潭后,我们才找不到那个她假造出来的凶手?”
诸葛嘉赞同道:“所以,当时亭中确实只有一个人在,这样便既能解释袁才人为何突然跑到瀑布旁边,又能解释刺客失踪之谜了。”
阿南回想着当时的情形,忽然想起袁才人那件衣服是华丽大袖,或许真的能塞得下假人。她刚来了点兴致,想打听那个戏法去哪儿看,却听朱聿恒道:“一切都只是猜测,得等刑部与大理寺的人到来再详加推断。我们现今该做的,就是将行宫严密梳篦,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听他的口气,诸葛嘉和戴耘便都知道他对他们的提议不以为然,识趣地不再开口。
阿南对袁才人并不关心,见事情交代清楚了,便要甩手走人,但低头看见唐翀手中的工图,心里又痒痒的,问朱聿恒:“阿言,那图能借我看看吗?这楼阁瀑布如此精妙,我想借来研究下。”
如此简单的要求,她料想阿言应当不至于拒绝,谁知他却道:“恐怕不行,这是皇家行宫,外人不得妄窥布局。”
“小气鬼……”阿南嘟囔着,转身挥挥手就走,“那我走了,有事就去应天驿馆找我。”
在行宫内弄得全身湿透,阿南回驿站后便立即打水洗澡。
天青色冰绡衣在泥水里滚得皱巴巴的,阿南看看衣服又摸摸头发,对镜喃喃自语:“整天这么狼狈地在阿言面前跑来走去的,被那些漂漂亮亮的姑娘们比下去啦!”
虽然她不是去参选太子妃的,但一想到自己在阿言眼中的丑模样,不知怎么的就有点郁闷。
解头发时她才发觉,绮霞那支金钗还在自己头上。只是黄金柔软,折腾这一番,不知何时已经弯扁得不成样子了。
她取下来将钗子掰正,虽只是半两不到的素股金钗,但绮霞这样的姑娘能攒钱买一支真金的钗子,已实属不易。
阿南晾干头发,便去秦淮河畔教坊司找绮霞,及早将钗子还回去。
秦淮河是脂香粉腻之处,此时初初入夜,灯影映在河中,上下交辉,伴着姑娘们的歌声笑声,更显香艳。
绮霞正在方碧眠的屋内喂她喝粥。方碧眠虽已醒来,但她烧得迷迷糊糊毫无胃口,根本吃不下东西。
绮霞无奈只能将粥碗捧回,口中抱怨着那个吹笙的虹衣:“真是混账东西,把姐妹害成这样,跑得比谁都快!被我抓住非撕烂她的脸!”
“绮霞姑娘如此凶悍,那不是相好的都要跑光了?”阿南站在檐下笑道。
绮霞放下粥碗,作势要打她。阿南忙把金钗还给她,说道:“别恼别恼,我请你吃饭,你要吃什么?”
“盐水鸭!”绮霞毫不客气,立马就去换鞋子,“要箭子巷那家的,我三天不吃他家的鸭子就浑身难受!”
“我看你是三天看不见他家小二浑身难受吧?”
阿南和绮霞在店内叫了一只鸭子,见绮霞的眼睛一直滴溜溜在那个年轻爱笑的小二身上打转,便揶揄道。
绮霞笑着捶她一下,说道:“他笑起来确实好看嘛。不过像我这种身份,跟正经人哪有缘分啊?也就指望能遇到几个出手大方的恩客,搞点钱养老了。”
正说着,盐水鸭上来了。绮霞撕下一条腿吃着,情绪有点低落:“阿南,卓世子家怎么一夜间塌台了啊?失去这么一个大主顾,我这几天又不停被叫去问话无法赴局,这月脂粉钱我都要交不起了。苗永望那个王八蛋,死就死了,还给我惹一堆麻烦,刑部这两天传唤了我五次!五次啊,我根本没法开张!”
“别担心,到时候实在不行,我给你支点。”阿南知道教坊司的姑娘每月固定要上交钱额的,便给她倒酒劝慰道,“忍忍吧,查清就没事了……话说回来,为什么事发当时你一直呆在下面,不回去继续陪那个苗大人?”
绮霞微酡的面颊不自觉便浮上了一层阴霾,她的手下意识摸向了头上那根素股金钗,又仿佛烫手般缩了回来。
阿南打量她的神情,等待回答。
绮霞放下手,悻悻道:“这事……哎呀我不想说。万一官府的人知道我恶心苗永望,那我的麻烦岂不是更大了?”
阿南问:“你与他不是老熟人吗?”
“是啊,五六年了。”绮霞咬住下唇,脸色难看。最终,她还是转换了话题,问,“你那边呢?麻烦不比我小吧?”
“我倒还好,大概是阿言帮我说了话吧。”
“那个阿言什么身份啊,真是神通广大。”绮霞八卦兮兮地贴近她问,“我看对你挺关照的。”
“他?”阿南不觉笑了,转着手中酒杯道,“别乱想,我们没可能的。他快成亲了,而我也已有心上人了。”
绮霞笑嘻嘻望着她:“什么人啊,还能比那个阿言更俊?”
“这个不好比。但在我心里,我家公子就是最好的。”阿南托腮望着窗外,眼中倒映着那些迷幻灯影,表情也蒙上了一层虚妄的温柔甜蜜,就像沉在一场梦境中般迷离。
“是公子将我从绝境中救了出来,也是他送我去学了一身的本事,才造就了现在的我……要是没有公子啊,这世上也就没有阿南了。而且他不仅待我恩重如山,十几年来还对我关怀备至,爱护有加,你说在这天底下、在我心里,谁能比得上他?”
绮霞抿着酒打量她,若有所思。
阿南挑挑眉:“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忽然想到了一个姐妹……就是荷裳,你还记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