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聿恒没回答,转头便朝着火海而去,一边走一边脱下自己身上的锦缎华服。

  诸葛嘉起身追上去,声音失控,以至于听来有些嘶哑:“提督大人,此等险地,万万不能久留!”

  “下来之时,我就已抱了必死之心。”朱聿恒的脚步顿了一顿,声音反倒沉下来了,“人固有一死,但至少,可以选择死得有价值些。”

  “可您肩负重任,还要为圣上分忧、为社稷谋福啊!”

  “圣上会理解的。”朱聿恒说着,抡起手中银线暗花的锦衣,扑打向了离他最近的一簇火苗。

  望着他毅然决然的身影,诸葛嘉只能令下属立即带着伤员出去求援,然后他也学朱聿恒的样子,脱掉外衣,扑打地上的火苗。

  下面的火在燃烧,周围的箭矢依然根根射下。

  朱聿恒刚刚灭掉一簇火苗,火光中只见一点锐光闪现,一支箭正向他迅疾射去。

  朱聿恒正弯腰拍火,根本无法调整身体来躲避箭矢,仓促间只能抡起衣服,要将它拍落。

  可那疾劲的暗箭,怎么会害怕区区一件衣服,眼看就要穿透锦缎,直插入他身上。

  只听得破空声响,流光乍现,是正在关注他的阿南,抬手间以流光将那支箭勾缠住,倏忽间将其撩开,反手一挥,射回了岩壁去。

  朱聿恒转头看向她,而阿南朝他点了一下头,说:“安心,这些箭交给我!”

  她手中的流光快捷如风,将射向他和诸葛嘉周身的箭矢一一勾住甩出。

  见此情形,就连一直缩在河道边的楚元知,也脱下了自己的外衣,开始帮他们扑打火苗。

  毕竟六十年的机括,射不多久,箭矢数量开始零落,势头也早已大减。但煤洞如此巨大,她能护住的仅是他们身边一部分,更远的地方,即使已经燃起半人高的火焰,也无力顾及了。

  而葛稚雅,看了看上头还在零星下落的箭矢,又看看那些顽固的火焰,站在河道边冷笑道:“白费功夫。煤炭燃的火,可比普通的火热多了,你们这点小打小闹成什么气候?”

  听她这么说,阿南收了手,回头盯了她一眼。

  朱聿恒知道她不是好脾气的人,以为她会和冷嘲热讽的葛稚雅动手,谁知他刚停手,便却听阿南说道:“你说得对,这样做不成。”

  说完,她几步跨过来,抓过朱聿恒手中已经破掉的衣服,一把扔掉:“衣服烧完了,人也累死了,不能用这么笨的办法。”

  几人上到干枯河道中,眼看一停手后,扑灭的火又渐渐燃起来,顿觉疲惫不堪。

  楚元知直接脱力地跌坐在地上,也不管烫热了,问:“南姑娘,接下来可怎么办?”

  “就算现在勉强能控制火势,可蓟承明说子时此阵发动,到时候这地下,必定还有其他变化。”阿南咬住下唇,转头对诸葛嘉说,“你把那张地图,再拿出来给我瞧瞧。”

  诸葛嘉把地图展开给她看。她的手指顺着众人所处的圆形凹洞一直向前而去,在那个旋涡的标记上重重点了点,说道:“这个旋涡,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肯定,是午夜之时就要发动的,那个最核心的机关。”

  这一点,众人都是深以为然,毕竟,最终的路途通向那边,那里必定是整个阵法的关键。

  “我怀疑,这个旋涡,代表的是水。”阿南的手指定在那个旋涡之上,思忖道,“这里尽是干枯的地下河道,那么原来的水去了哪里呢?或许那旋涡的标志,就是指水改道去了那边。”

  “嗤,你这推断未免太过荒唐了。”葛稚雅抱臂看着他们这群一身煤灰的人,嘲讥道,“人人皆知水火不相容,关先生布下的是火阵,他为何要在机关的尽头给你留一片水,来破自己的阵?而且你说这是旋涡就是吗?在我看来,说不定是雷纹呢。”

  “无论是与不是,我们都得过去。”阿南一指上方,说道,“我不信这就是关先生设下的杀阵。地下煤炭起火虽然可怕,但燃烧到地面并非一时一日,地面只会逐渐成为焦土。我认为,我们应该要破的死阵,指的绝不是这里。”

  朱聿恒望着面前的地下煤洞,看见在黑色的凹地上,亮起的一片片红斑,就如一匹黑缎,被火星灼出星星点点的破洞。

  等到这些小小的破洞连在一起,灼烧成大洞,一切,就再也回天无力了。

  “凭我们的力量,已经无法控制火势了,煤炭已开始复燃。”在这闷热的地下,朱聿恒的声音,却越发冷静与果断,“既然此处已无力拯救,我们唯一的机会,就是去核心机关那里,赌一把。”

  阿南见他毫不犹豫选择相信自己,心下愉快,朝他点了一下头,将地图卷起来,握在了手中。

  朱聿恒见她不将地图交还诸葛嘉,马上便知道了她的用意。他转头对诸葛嘉道:“诸葛提督,你留守此处,等援兵进来,立即组织人手灭火,千万不得有失。”

  诸葛嘉见他们要继续往阵法腹心而去,顿时大急,冲口而出:“提督大人,属下誓死追随您左右!”

  “你是朝廷官员,一切应以大局为重。”朱聿恒拍拍诸葛嘉的肩,说道,“等援手到来,你须得好好调度,尽快扑灭煤火。此事你责无旁贷,若有闪失,地下火焚烧顺天城,后果不堪设想!”

  诸葛嘉看着周围腾起的熊熊火焰,终于咬牙低头道:“是,属下……遵命!”

  穿过燃烧的煤层凹洞,他们跟着地图的指引,选定了道路,迅速赶往前方。

  进入地下已经多时,这一路黑暗之中曲折环绕,也不知道自己进入了多深的地底。

  这里已再不是空旷河道,空气流通不畅。远离了起火的煤炭之后,他们继续在黑色的矿层中疾行,只觉得闷热压抑。

  “地下或有毒气,而且煤层之中见明火极易爆炸。”楚元知从随身包袱中掏出几条蒙面巾,一一分发给众人,示意大家系上,“拙荆缝制的,里面有我调配的防毒炭末。”

  众人一一接了,最后一个发到葛稚雅时,楚元知停了停,终究还是将手伸入了包中。

  却听葛稚雅冷哼一声,从怀中掏出一个厚实的蒙面布罩,套在了口鼻之外,说:“我葛家防火防毒的面罩,比你这种大路货可强多了。”

  楚元知扭过头,不再理她。

  阿南示意众人灭掉火把,免得下面存了瘴疠之气,被明火引燃。

  葛稚雅踩灭了火把,问:“我们待会儿就在黑暗中摸索前进?”

  “我带了夜明珠(注1),勉强照着行走吧。”阿南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块鸡蛋大的石头。那石头在黑暗中发着荧荧绿光,只能照亮身边三尺地方。

  朱聿恒看着,说:“我有颗更亮的,下次拿给你吧。”

  “好呀,我在海上寻了这么久,最好的也就这样了,看来我以后要靠你了。”阿南朝他一笑,耳边却忽然想起葛稚雅那句嘲讽的话——

  “靠男人吧,他挺喜欢你的。”

  碧光幽微,她看不清身旁朱聿恒的面容和神情,只分辨出他俊逸的轮廓剪影,和一双凝视着她的双眸,黑暗亦难掩里面的清湛光彩。

  心口微跳,一种自己也不明白的紧张,让她赶紧回过了头,举着夜明珠走在最前头,照亮周围的狭窄洞壁。

  楚元知身体最弱,渐渐落在了后面,有时候不得不小跑几步才能跟上他们。

  他不敢跟朱聿恒商量,只能小声叫着:“南……南姑娘,我们要不……坐下来休息一下?”

  阿南听着他急促的喘息,略迟疑了一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块略微宽阔的空地,便示意众人走到那边后,停下了脚步,松懈下来靠在了土壁之上。

  楚元知如释重负,顺着洞壁滑坐在地上,喘了几口气。

  “废物。”葛稚雅冷笑一声,看着他道,“一个大男人,这就撑不住了。”

  “那是因为你刚刚袖手旁观,没有和我们一起救火。”阿南自然站在楚元知这边。

  葛稚雅冷冷道:“我可不像你们,白白做无用功,浪费时间又浪费体力。”

  “你怎么知道是无用功?我们当时将大半火苗都已扑灭了,等援兵赶到时,至少不必再面对回天无力的场面。”

  葛稚雅翻了个白眼,没再说话。

  楚元知打开自己的包袱,将里面几个干饼子拿出来,掰开来分发给阿南和朱聿恒。

  在地下折腾这么久,阿南确实饿了,拿过来在手中看了看,笑问:“这该不会是你夫人在杭州做好,你一路带过来的吧?”

  “不不,我昨天在路边买的,又干又硬,扛饿。”楚元知对阿南露出一个苦笑,“但是我背不动水,就这样吃吧。”

  几人身上都是煤灰,掰开的饼子上自然也都留着手印。但到了此刻,就连朱聿恒都没嫌弃,拉下面罩,把饼子上面的黑灰刮了刮,也就吃了。

  只是地下闷热,饼子干硬,吃起来确实艰难。阿南一边嚼着,一边换了只脚支撑自己的身子,把另一只脚抬起来撑在墙壁上,缓解疲乏。

  就在脚蹬上洞壁的时候,她感觉到有点不对劲,便转过身,将手中夜明珠用力摩擦了几下,以求更亮一些,再照向后方土壁。

  在珠光照耀下,后方壁上闪烁着一片金光,夹杂在黑沉沉的煤炭层之间,煞是迷人。

  葛稚雅没有饼吃,正站着发呆,此时看见金光闪烁,便问:“那是什么?煤炭中夹生金子?”

  “是黄铁,很多不识货的人确实会认成金子。”阿南道。

  葛稚雅“哼”了一声,别开了脸。

  朱聿恒见阿南一直盯着墙壁看,便走到她身旁,问:“怎么?”

  “笛子……”阿南将珠子靠近墙壁,说道。

  朱聿恒顺着她的目光看起,果然看见在黑色的煤层之中,夹杂着一长条的黄铁矿,形状与竹笛一般无二。

  而最令人诧异的是,笛身上还有七个均匀分布的孔洞,用金丝缠绕的扎线。

  阿南抬手摸了摸,说:“笛身是天然形成的,但这七个孔洞和扎线是后来刻的。”

  朱聿恒则看向了旁边的一行字,低念了出来:“春风不度玉门关。”

  这是王之涣《凉州词》中的一句,上一句是,羌笛何须怨杨柳。

  “这笛子看起来……有点熟悉啊。”阿南说着,与朱聿恒对望一眼,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从楚元知家的天井中取出的那柄金色竹笛。

  那孔洞的分布、绕笛身的金丝,几乎都一般无二。

  两人都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向了葛稚雅。

  葛稚雅瞥着那墙壁上金色的笛子,却没什么反应。阿南忍不住问:“葛稚雅,你还记得当初嫁妆中的那支笛子吗?”

  葛稚雅嗤之以鼻,说:“嫁妆?我当时等于是被家里赶出去的,嫁的卓寿也不过是个边军小头头,能有什么值钱的嫁妆?”

  她说着,又看了墙壁上的笛子一眼,皱眉道:“这么说的话……当时我的嫁妆中似乎是有一支笛子。但那笛子不过是三四十年前的旧物,因为我娘会吹笛子,还教过我,所以族里开仓库让我选嫁妆时,我也不屑拿什么贵重东西,顺手就拿了几样不值钱的过来凑数。后来它应该和其他嫁妆一起,在徐州驿站被烧掉了吧?”

  楚元知埋头吃饼,一声不吭。

  阿南则若有所思:“当时三四十年的笛子……到了现在,那就是五六十年了。”

  “与这机关的时间,差不多。”朱聿恒说着,又示意她将珠子往旁边移了移。可惜土层风化,这一处尽是新塌的断口,看不出原来是否有什么东西。于是阿南再将夜明珠移向右边,他们终于看到了另一个图案。

  朱聿恒脸色微变,碧绿的珠光在他的睫毛上略微一颤,让他眼中满是阴翳。

  阿南看着那上面的图案,也是错愕不已。

  那上面的煤层,被刮去了一部分,修成了几座黑色山峦形状。而那山峰之中,黄铁矿正生成金色怒涛,冲击着黑色的山峰。

  旁边也有一句诗,刻的是“咆哮万里触龙门”。

  这是李白《公无渡河》中的一句,上一句是,黄河西来决昆仑。

  而那被修出来的黑色山峦,朱聿恒与阿南,都无比熟悉——

  那正是开封暴雨之中,河堤坍塌的一段。

  阿南顿了一顿,立即快走一步,向着更右边走去。

  在黄河的旁边,是黄铁矿中的巍峨城池。金色的黄铁被人用利器辟出如火般的形状,将整座城包围在其中。

  “这是……顺天?”阿南看着那城池,声音略有干涩。

  朱聿恒摇了摇头,说:“不,这座城池没有北垣,西北也未缺角。这是大都,元大都。”

  在这焚城的图像之旁,也有一句诗,写的是杜甫的“风吹巨焰作”。

  阿南立即高举手中的夜明珠,寻找四壁其他的图像。

  可惜,不知是由于六十年来四壁风化,还是因为一开始就没刻上,只有这三幅图。

  “至少这里,原来肯定有一幅。”阿南指着黄河与竹笛中间,煤层新剥离的地方,恨恨道,“如果顺天这个阵与黄河那次都与这个关先生有关,那么,下一次还会有一场我们所不知道的灾难,而下下次,就是这个笛子代表的那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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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夜明珠,这里指萤石。部分萤石具备磷光效应,能自发光。

第61章 混沌荒火(1)

  朱聿恒的手,不由自主地抬起,轻覆住自己咽喉的下方。

  在那里,有一条狰狞血线,正纵劈过他的身躯,让他的人生,即将走到尽头。

  顺天、黄河……玉门关。

  若按魏延龄所说,他每隔两个月发病一次的话,那么下一条血线的出现已经迫在眉睫。可如今那条线索,已经残缺了。

  “阿言……?”阿南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带着隐约的担忧,“你没事吧?”

  朱聿恒勉强镇定下来,别开了头,低声说:“没事。我只是担心,以后还会有更多的灾难,涌现在神州大地之上。”

  “出现就出现,那又怎么样。”阿南将两边墙壁和头顶都照了一边,确定再也没有其他图案后,朗声道,“刀对刀,枪对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世上哪有解决不了的事?”

  她的声音清朗坚定,让此刻一时迷失恍惚的朱聿恒,似是回了神:“你真的,能解决?”

  “上次我在黄河边未能破解那个阵法,以至于酿成大错。接下来就看对方还设了什么花招,我非要各个击破不可!”她斩钉截铁道,“就算我一人能力有限,不是还有你嘛,再加上楚先生他们,我不信那关先生是大罗神仙!”

  说到这,她低头看了看他的手,语调又转为轻快,道:“所以阿言,你一定得好好练自己的手啊,以后我做不到的事情,都要靠你了。”

  朱聿恒看向前方未知的黑沉通道,又回头看向后方,也不知道那些遍燃的火苗是否已被扑灭。

  他心下想,以后,他是否还有以后呢?还有多久的以后呢?

  而她拉上面罩,手捧明珠,为他照亮前路:“走吧,时间紧迫,不能再耽搁了。”

  一路在黑沉沉的煤层之间穿行。道路有时开阔如高轩,有时狭窄得只够手脚并用爬过去。若没有地图指引,他们怕是在这些地下空洞中绕个十天半月,都未必能走得出来。

  离那个旋涡越来越近,但预想中的水声却并未出现。

  预想落空,阿南的心下越发不安。

  通道尽头,面前的黑暗一片死寂,空间却很大。阿南手中夜明珠的光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只能模糊照亮她自己的身影,周身所处的环境,却全都看不清楚。

  这旋涡所在的地方,似乎只是一片广袤无垠的空间。面前的黑暗一片死寂,空间却很大。

  “看来,要和诸葛嘉一样,投石问路了?”阿南口中开着玩笑,脸上的神情却丝毫不敢松懈。

  楚元知有点迟疑问:“这……贸然试探,会不会像前边一样,让机关提前启动?”

  阿南便转头问朱聿恒:“现在大概是什么时候了?”

  朱聿恒略略算了算,面色严峻:“亥末了。”

  “亥末,那不是马上要到子时了吗?”阿南看着面前似乎没有边际的黑色,又问,“你之前说,死阵会在今晚子时发动?”

  “是蓟承明留下的推论,但这毕竟是一甲子之前设下的阵法了,不知道是否精准。”

  话音未落,仿佛要验证他的话,黑暗中忽然传来悠长的风声,随即,“咔——吱——”的声响在他们耳边响起。

  四人都听出来,这是机关启动的声音。

  子时,已经到了。

  周围情形未明,他们立即聚拢,警惕地观察四周,以应对那可能突如其来的暗袭。

  一片漆黑之中,一点明亮的火光忽然升腾而起,照亮了这片黑暗。

  是一根海碗粗、一丈长的青铜火炬,自地下冉冉升起,它上面显然是安装了火石,越过地面时火星撞击,上端顿时燃起火焰。

  火炬光芒之下,他们终于看清了自己身处的环境。

  这是一个巨大的岩石空洞,煤层至此已经所剩无几,只在头顶还有一部分,如一条条黑色的带子飘在穹顶之上。

  石洞如同一个巨大的蛋壳,将他们包裹在其中。幸好在空间的边缘,有十二根巨柱撑起这个空间,四周又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孔隙与通道,送了风进来,破除了被整个浑圆包围的窒息感。

  见这里煤层稀少,又有火光燃起,想必外面空气没问题,众人都拉下了面罩。

  楚元知走到柱子旁边,看了看柱子,有点心惊地对阿南道:“南姑娘,这些柱子是煤炭堆琢而成,里面还混杂了硫磺硝石,遇火则必会爆炸燃烧。”

  阿南环顾四周,说道:“看来,我们得防备中间的火炬,毕竟这里的明火只有它。”

  众人看向中间的火炬,火光照亮了火炬上刻的花纹。那是飞鸾图案,刻法线条十分利落,寥寥几笔便刻出了青鸾飞舞的形象。

  顺着火焰向下看去,火炬上的青鸾,尾羽曳向地面。那地面上的煤层,被人工打磨得平整如镜,只在炬身周围三尺内,刻出一些羽毛凹线,仿佛青鸾的尾羽拖曳在了地上,而乌黑平整的地面让它仿佛站立在水面上,几乎可以看出倒影。

  “九玄门……”楚元知看着那鸾鸟花纹,喃喃道。

  朱聿恒看向阿南,阿南知道他对这些并不了解,便低声解释道:“九玄门,传说是黄帝时崛起的上古门派,创立者是个女子,因传授黄帝兵法战阵而被尊为九天玄女。不过九玄门一脉绵延数千年到现在,早已式微,如今后人都难寻了。但这一脉的标志确是青鸾,而且阵法宏大精妙,善于利用山川河流天地造化。看起来,这位设阵的关先生,应该是九玄门的传人。”

  阿南说着,绕着光滑的圆形镜面边缘走了几步,观察那根燃烧的火炬,试图了解它的用意。

  怕直接踏足地上会有机关启动,因此阿南考虑片刻,抬手先射出流光,在炬身上轻触一下。

  叮的一声轻响,毫无反应。

  阿南收了流光,正皱眉思索,身后朱聿恒却道:“你再敲一下。”

  阿南依言,叮叮当当朝着那火炬飞快敲了数十下,从上至下都敲了一遍,才收了手,说:“里面藏着东西,好像是铜铁类的东西。”

  朱聿恒说道:“里面应该是套着的空心铜管,一个叠一个,依次相套,一共有四层。”

  “四层套管……”阿南向楚元知看了一眼,问:“楚先生,你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吗?”

  楚元知摇了摇头,葛稚雅却在后面突然出声,指着斜上方道:“你再敲击那里试试看。”

  阿南看了她一眼,依言试着将流光射向上方高高的穹顶,却发现它的精钢线不够长,无法触到顶端。

  阿南朝旁边看了看,踩住旁边的凹洞,跃上一个稍高的通道,站在通道顶端又射了一次。

  这次距离顶端不过半尺,却依然够不着。

  正在阿南皱眉之际,却见朱聿恒也踩着凹洞翻了上来。

  通道顶端狭窄,站两个人相当勉强。阿南竭力给他腾出站脚的位置,贴着他站着,问:“你上来干什么?”

  “我送你上去。”他说着,抬手托住了她的腰身,将她举起向上抛去。

  就如那一夜在楚家的地窖中,他送她跃上高处一般。

  阿南纵身而起,抬手向上方射出流光。

  铛的一声,是金铁相击的声音,清脆地在这圆洞内回响,久久不散。随即,上方落下了一撮混杂着金色的煤屑。

  阿南大惊,落回朱聿恒怀中,因为站脚的地方狭窄,他抬手接住她后身体失去平衡,两个人一起翻坠下来。

  朱聿恒刚扶着她站定,旁边已经传来葛稚雅的声音:“怎么样?是黄铁矿吧?”

  阿南点了点头,皱眉道:“这一路走来,只有那一处煤层中,夹杂着黄铁矿。”

  葛稚雅抱臂道:“而且很巧,就在我记得的那一处。我认方向很准的,一路走来,我们其实是向下绕了一个大圈。”

  那张地图,在画出了正确的通道之时,也在误导看图的人。图上一直向前延伸的路,其实有着不易察觉的向下弧度。而葛稚雅因为没有看那张地图,所以凭着自己的感觉,察觉到了真实的地形。

  “所以我们现在,是在那个起火的凹洞下方?”朱聿恒立即明白过来,他看向中间那熊熊燃烧的铜火炬,只觉不寒而栗,“所以,这火炬装置的用意是……”

  “子时快到了,火已经点着。它将焚烧这支撑空间的十二根巨柱,再引燃煤层,让下面与上方空洞在焚烧中同时坍塌,到时候整座顺天城将在瞬间塌陷火海!”饶是阿南这些年见过无数风浪,此时也忍不住声音微颤,勉强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惊骇。

  “比我们预想的,顺天城因为地火而化为焦土还要可怕一万倍。地下焚烧变热,还有足够的时间逃离,顶多是废弃掉这座城市。可坍塌于火海,只是一瞬间!”

  他们看着面前这座正在燃烧的火炬,仿佛看到一头在地下蛰伏六十年的巨兽,正徐徐开启双眼,准备张开血盆大口,将上面整座城市、连同可能正在仓促逃离的人群,一口吞没。

  “谁也逃不掉了……我们都逃不掉了……”楚元知举拳敲击着身旁的柱子,面露绝望道,“这青鸟的尾羽连着火线,通过地下,正在慢慢燃向这撑起穹顶的十二根柱子。顶多只要一两刻钟,这十二根柱子爆炸起火,这个岩洞将彻底燃烧坍塌!”

  虽然在下来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回不去的打算,但一想到自己即将葬身火海,尸骨无存,朱聿恒的脸色,还是顿显苍白。

  阿南亦是呼吸急促,然后立即道:“看来,我们唯一的办法,只有推倒火炬,阻断地下火线,保住这几根柱子了!”

  说罢,她也没时间再去管那被打磨得如同平镜般的地上有没有机关了,一步踏上圆形地面,向着中间的火炬疾奔而去。

  朱聿恒下意识便跟了上去,想要与她一同前去。

  然而就在阿南踏上地面之际,那圆形的平滑地面陡然一震,那根看似牢牢站立在地面中的火炬,竟似折断一般,轰然倒下了大半截。

  那倒下的铜管,被青鸟的双足撑住,横悬在离地一尺半的地方,而在倾倒的一瞬间,那里面套着的铜管因为惯性而从外管的中间冲了出来,带着熊熊火焰,旋转着直击向正踏上光滑地面的阿南。

  阿南翻身跃起,避开袭来的厚重铜管。就在她刚刚翻转过去的刹那,铜管的尽头,又冲出另一层铜管,轰然燃烧的火焰直扑向她。

  在煤层中跋涉这么久,阿南身上的樱草色衫子早已黑一块灰一块。饶是她反应极快,避过了第一根铜管,又在第二根冲出来之际仓皇一越而过,但罗衣翻飞之时,火焰骤然冒出,裙摆顿时被烧掉了一块。

  “小心!”朱聿恒话音未落,只听“铮”的一声,第四层铜管也已从第三层中滑出。

  四截一丈长的铜管,第二节连在第一节的尽头,第三节则连在第二节的尽头,第四节又连在第三节的尽头,首尾相连又彼此万向旋转,半悬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之上,燃着炽烈的火,彼此牵扯又各自拥有旋转轨迹。

  一时间整片被打磨成镜面的地上,全都是行迹诡异的火影,阿南闪过第三根火管,第四根就以完全不可能的角度从后方旋转了过来,从她唯一能落脚的地方扫过。

  眼看那燃烧着火焰的沉重铜管向她旋转击来,阿南被逼无奈,不得不退了回来,脱离那些火焰与铜管的范围。

  “是混沌计法啊……”楚元知颤声道,“二连混沌就已经无人能预料其轨迹了,如今我们面前的,是四连混沌!”

  “混沌计法又怎么样?”阿南咬一咬牙,说道,“拼上一条命,我就不信冲不破这场混沌!”

  朱聿恒看着面前那些燃烧翻滚的、似乎完全无序的铜管,只觉得面前一片全是火光,灼眼得厉害。他强自镇定心神,问阿南:“什么叫混沌计法?怎么算?”

  “没法算。混沌计法,是阵法中最不讲道理的攻击方法。两根可以随意旋转的棍子相连,那么我们根本无法预计第二根的旋转方向和行动轨迹。而再接上第三根,因为第二根已经无法计算,第三根角度变换的可能性又多了亿万倍,所以,发力点从何处而来,攻击要往何处而去,全都是不可能预判的。”时间仓促,阿南一指那些不断无序旋转的火管,道,“而这是四连混沌,所以除非是神仙,否则没人能算出这四根铜管的行动轨迹!”

  楚元知急问:“或许我们……可以去搬几块大石头来,卡住这些铜管?”

  阿南看了看被打磨得如同镜面的地板,又转头看向外面的通道,摇了摇头。

  楚元知奔出去,一看外面通道,顿时内心一片冰凉。

  显然设阵的人也早已料到此事,通道中空空荡荡,竟没有半块稍大些的石头。

  朱聿恒抿唇看了看面前那片无序的火海,低声说:“我来算。”

  “你算不了,混沌是无解的。”阿南咬牙道。

  “就算无解,反正都到最后一刻了,我们总得试一试。至少,我一定会在混沌火海中,帮你找到落脚的那一点!”朱聿恒说着,向着后方的高处奔去,抬脚踩住凹洞,翻身便上了最高点。

  看着他的背影,阿南深吸一口气,抬手紧绾自己的发髻,转头就向着中间的混沌火冲去。

  火光照耀出她的身影,在四根无序旋转攻击的火焰铜管之下,她如同扑火的飞蛾,向着最中心的机关枢纽而去。

  朱聿恒站在高处看着她,在刺目的火光之中,他紧紧盯着那个身影,就像在雷峰塔的莲花火海中一般,在疯狂涌动的火焰之中,争取一个可以让她堪堪避过攻击的空隙。

  “东南方,二尺三寸……”

  话音未落,他的喉口忽然哽住,竟发不出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