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如此兴奋,朱聿恒默然望着她,说道:“下面很危险。”

  “再危险的阵法,也得有人去破啊,我千里迢迢跟着你跑到顺天来,一听说是关先生设的阵法,吓得转身就跑回去了,这像话吗?”阿南扬眉朗声道,“再说了,难道要我们眼睁睁看着顺天城被毁掉,近百万黎民家破人亡?”

  朱聿恒抿唇不语。阿南又问:“地下空间如何,大吗?能容纳多少人?”

  “具体未知,但应该无法让太多人进入。”

  “可不是么。”阿南蹲在地道口看了看,说,“而且时间这么紧迫,仓促间也无法制定更好的办法了,那就咱们几个人先下去看看情况。”

  她抬手指了指楚元知和葛稚雅,又比了比自己与他。

  朱聿恒正要说什么,只听她又道:“别担心,行就行,不行咱们就跑。实在破不了,子时发动之前,咱们逃出去。”

  一直站在后面听着的诸葛嘉,此时插话道:“圣上已经吩咐了,提督大人不能下去。”

  阿南回头看他一眼,道:“那可不成,若下面机关复杂的话,我需要他帮我。”

  “这是圣旨,难道你还敢抗旨不成?”诸葛嘉眉眼锋利,冷冷道,“此次探阵由我领队,已经选定了几个好手,到时候你们配合我即可。”

  “好吧。”阿南对着朱聿恒做了个无奈表情,悄悄凑到他耳边笑道,“看来,皇帝舍不得你呢!”

  她的气吹在耳边,话语中的不明意味让朱聿恒心口微动。正抬眼想看看她的神情,她却已经笑嘻嘻地退开了两步,对诸葛嘉做了个招呼手势:“那就走吧,诸葛提督。”

  她一向喜欢鲜艳的衣服,今日樱草色衫子配艾绿罗裙,腰与袖收得极紧,身形利落又高挑。

  走到地道入口,阿南转头朝他笑了笑,便纵身一跃而下,如一枝花在春风中的姿态,一闪即没。

  朱聿恒走到地道口向下看去。被挖开的洞口,泥土尚未清理干净,黑洞洞的入口冒出微微凉风,扑开此时的炎热天气,侵向他的肌肤。

  她已经消失于黑暗之中。

  楚元知和葛稚雅跟着阿南相继跃下。朱聿恒抬起头,诸葛嘉带着自己选定的几个得力下属,向他抱拳辞别,也跳了下去。

  地洞下方六尺处,便是一个斜斜向下的洞口,只能容纳一人勉强弯腰通行。

  诸葛嘉与下属身形高大,到最狭窄的地方,只能将松明子咬在口中,趴下往里面爬了一段。

  幸好地道并不长,不多久眼前一亮,已经到了一个较大的空洞内。虽还没有活动空间,但至少不必弯腰站着了。

  阿南一身颜色鲜亮,首先呈现在他们的火光之下,然后是站在她身边的楚元知。一身黑衣的葛稚雅,正靠在洞壁上冷眼旁观。

  诸葛嘉见阿南拿着火把一直在照着洞壁,便上来仔细看了看,脸色顿时沉下来。

  这是一扇看来怪模怪样的木门,门上没有锁,只有纵横两根木头呈“十”字型,附在门上,卡住上下左右,将门嵌在土壁之中。

  在木十字交叉的正中间,是一副嵌套式的空木壳,下方挂着木刻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十三个字。数字间不相连的笔画,由细绳固定,看来端正整齐。

  按大小来看,木壳当中正好可以容纳四个木字并排放入。

  “看来,是个数字排列锁。”诸葛嘉拿起那几个木字,看了看说道,“要从这十三个木字中选出正确的四个字,然后按顺序排列好,推进木壳,就能打开门上的暗锁。”

  “对,但现在的问题是,”阿南抬手在木壳上轻敲,说,“我们不知道应该选哪四个木字,更不知道这四个字的顺序。”

  “十三个字,按照几率来说,排列可能性成千上万,我们如何能知道?”诸葛嘉放下那些木字,口气强硬,“反正没多少时间一一尝试,这扇门并不牢固,干脆,我们直接把它拆了!”

  “想拆的话……”阿南微抬下巴,示意楚元知,“你先问问那位楚先生吧,他家的院门设置,与这扇门原理大致相同。”

  诸葛嘉回头看楚元知,楚元知依言走到门边,将门与土壁连接的地方指给他看:“这门的四面有上百根火线与内壁相接,火线上垂坠着无数特制的小石块,或大或小,靠着彼此重量的牵制,维持着精妙的平衡。当你将四个字按照正确的方式嵌套好推进去之后,正确的火线被扯动,门便能安然打开。可如果你拉错了一条线,或者擅自去动这扇门、和旁边的土层的话……”

  楚元知用受过伤的手,颤抖地顺着门框,往旁边的土壁指去:“一根线扯动,便会引发所有彼此牵系的火线瞬间联动。而火线一旦牵动,上面的石子便会全部落地。石子落地,机括启动,地道必被炸塌封闭,我们都将活埋在这土层之下,绝无生还的机会!”

  诸葛嘉脸上的肌肉微微一跳,收回了按在门上的手。

  他身后几个下属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但此时也是神情凝重,盯着那扇门不敢出声。

  “那如果……”诸葛嘉想了想又问,“我们换个方向,从别的地方开挖下去,是否能行?”

  “第一,你怎么知道除了这个入口之外,其他地方有没有设置机关?到时候我们只知道方位,挖下去时碰到机关,说不定比这个更麻烦。”阿南揉着低久了有点酸痛的脖子,反问,“其次呢,你们不是说,今晚子时,里面的杀阵就要启动了吗?哪还有时间找方位往下挖?”

  诸葛嘉皱眉思索,久久不语。

  阿南见他这样,转身便往外走,说:“你先慢慢想吧,和数字有关的问题,我知道找谁最合适!”

  大火焚烧了巨木大殿,却未能毁掉殿外日晷。

  朱聿恒站在废墟之中,没有离开。身后的太监们替他撑起黄罗伞,遮蔽出一片阴凉。

  而他却只一动不动站着,看着日晷的影子,以肉眼无法察觉的速度,缓慢转移到他的面前。

  距离午夜子时,不过四个时辰了。

  而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力折断那即将西沉的金乌翅膀,让那注定到来的黑夜延迟一刻。

  昨日与祖父的对话尚在耳边。他誓要扭转乾坤,利用身上的怪病,寻找灾祸的来源。可圣上一声令下,他明知这个地下杀阵与自己关系匪浅,火灾中第一次出现的这场大病,很可能就要从这个地下寻找根源,却依旧只能呆在这里,等待着别人为他寻找最终的答案。

  阿南……现在在地下,走到哪里了呢?

  他看向自己的脚下。焚烧后的废墟,早已被野草野花入侵。盛夏时节,所有的砖缝间都有杂草拼命钻出来,开出米粒大的点点黄花,执着地在这焦黑废墟中繁衍下去。

  这金黄与深绿,让他眼前又出现了那抹樱草色的身影,义无反顾投入黑暗之前,她转头朝他微微一笑,云淡风轻。

  她每次为公子而奔赴前方的时候,是不是也会这样朝竺星河露出笑容?仿佛前方等待她的,是春风,是秋水,是皎洁的月与馨香的花,而不是稍一疏忽就永远埋葬了她的凶险之地。

  曾经说过,不会让一个女子挡在自己身前的他,现在与竺星河,又有什么区别?

  他屏退了周围所有人,在烈日下,一步步登上城台马道。

  高台之上,大殿高临虚空,下方是紫禁城的护城河,粼粼映着湛蓝的高天。

  朱聿恒看到大半个京师在自己的面前铺陈。近百万人居住于此,这座在古老的幽州城上重建的宏伟城池,楼阁屋宇街衢巷陌无不气象俨然。

  此时此刻,夏日闲适的午后,大街上并无多少人。倒是小巷内许多人在树荫下乘凉,摇扇的汉子,下棋的老人,玩闹的儿童……卖瓜卖水的贩子被人围住,热闹的讨价还价声传不到高高在上的他耳中,却依然可以从那人群的攒动中感受到一二喧闹。

  他站在皇宫的至高处,俯瞰着这座天下最壮丽也最宏伟的城市,看着日光洒在各街各巷上,明暗鲜明地勾勒出棋盘一般纵横交错的京城。

  日光还在缓慢转移。

  那即将来临的子夜,那在地下埋藏了六十年的杀阵,将把他面前这座百万人繁衍生息的城市,毁于一旦。

  心口忽然有一种难以抑制的血潮,疯狂地涌过他的胸臆。

  他转过身,快步冲下了高台,向着奉天殿废墟奔去。站在三层玉石台阶上的太监们,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不知道该阻拦,还是该跟上去。

  而他大步走到地道入口处,只顿了一顿,便翻身跃了下去。

  眼看殿下居然抗旨,跳入了那等险境,瀚泓吓得面无人色,忙趴在地道口,朝里面喊:“殿下,殿下您……”

  黑黢黢的地下,只传来朱聿恒略带回声的一句:“我去看看,马上回来。”

  瀚泓呆呆望着再无声息的洞口,茫然想起,这是二十年来,殿下第一次违逆祖父的旨意。

  阿南举着手中的火折子,正弯腰弓背往地道外走时,忽觉面前的黑暗中,有些异常动静。

  她立即朝着对面照去,然后便看见了,因为手长脚长所以在狭窄地道里走得艰难的朱聿恒。

  他弯着腰,抬头看她。在松明子跳动的火光下,阿南看见他脸颊上擦了一块土,发髻也有点歪了。

  他的手里,握着一个已经熄灭的火折子。

  “阿言,你来了?我正要去找你呢。”她惊喜不已,晃晃自己手中那明亮的铜火折,照亮了他的同时,也笑了出来,说,“你看你,没事长这么高干嘛,钻地洞多不方便呀!”

  他没说话,只看着她在火光下灼眼的笑意,心口那些涌动的热潮,也渐渐地平息了下来。

  因为那难抑的冲动而跳入险境,他只能用火折子照着前方的路。火折子烧完的时候,他不知道前方还有多少路,是该继续往前走,还是该退回去。

  就在这黑暗之中、进退两难之时,忽然像梦境一样,她携着明亮的光芒,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一如既往戏谑的表情和不正经的话,却让他感觉无比踏实安稳。

  “走吧,这段路最狭窄,前面就宽敞了。”阿南火折子照着脚下,带着他走出最黑暗狭小的一段。

  前方开始宽敞,是一段上坡路。

  “这个火折子啊,在楚家烧坏过一次后,修复好也没有以前亮了。”阿南随口说着,见脚下全都是凹凸不平的石头,便站在高处的石头上,一手照着地下,另一只手下意识去拉他。

  握住他手掌的那一刻,阿南才想起来,阿言不是太监。

  虽然都是阿言,可是,握太监的手,和握男人的手,区别是很大的。

  不知怎么的,就有一种怪异的热气,从他们相握的手掌,渐渐沿着她的手肘往上延伸,一直烫到胸口去。

  所以,她将他拉上石头后,便别扭地想要抽回来。

  可他的身体却晃了一下,差点从石头上滑下去。阿南只能再拉了他一把,照着脚下的坑坑洼洼,无奈说:“毕竟是走惯了平坦大道的人,石路都不会走了。”

  他没回答,只是沉默地握着她的手,在她手中光芒的映照下,牵着手直到出了那一段,才松开了她。

  轻咳一声,她示意他跟自己往下面走,一边说:“蓟承明留下了一个门锁,我们目前摸不透,你在他的遗物中,有查出过什么关于开门的线索吗?”

  “有。”朱聿恒的回答简单利落,却让阿南顿时一喜:“真的?说什么了?”

  朱聿恒沉吟片刻,终究没有告诉她,自己昨晚彻夜搜查了蓟承明的东西。

  但,起因是因为,那个铁弹丸。

  与她的同伙给她传递消息时,一模一样的弹丸。蓟承明是个聪明人,不至于记不住打开弹丸的那七个步骤。那他为什么要留下开启的字条,以至于最终在他面前泄露了呢?

  “唯一的可能,他这次在三大殿,是抱着必死之心而去的,因此,他还需要将一些消息传递出去。而传递消息,或者延续在宫里的眼目,必然需要选定一个继任者,接替自己。”

  他当时是这样猜测的,也这样对祖父说。

  祖父深以为然。他用雷霆手段,一夜之间将宫中所有与蓟承明有过接触的人都筛查了一遍,锁定了可疑目标后,再用了两个时辰拷打。最终,一个毫不起眼的太监,承受不住残酷手段,在日出不久后,招供了。

  他略过了所有过程,只简短地说:“我拿到了入口的地图,就是现在这条地道及后面布局的地图。还有一句话。”

  “什么话?”

  若有阻碍,尽在弹丸之中。

  但朱聿恒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毕竟,这弹丸与阿南,也有关系。尽管他在祖父面前,替她保证与青莲宗无关,可在他还没掌握所有真相之前,他不会傻到对她全部吐露。

  阿南见他没说话,正想再问,眼前豁然一亮,地下通道拐了个弯之后,已经到了门前。

  正站在门前研究那些数字的诸葛嘉,见朱聿恒居然真的下来了,顿时惊诧不已,忙与几个属下一起向他见礼。

  “不必了。”朱聿恒示意他们,不用在这种地方多礼,然后便走到门前,看向那十三个数字。

  “一、二、三……百、千、万。”他思索着,这与蓟承明留下的那句“尽在弹丸之中”,究竟有什么关系。

  思索片刻,没有头绪,他拿起被系在木套下方的几个木字,又看了片刻。

  “一”字最简单,就是一根横着的木条。

  “二”、“三”“六”等字,因为中间笔画是分开的,所以需要一根细线连接拴住。

  其他的数字都很简单,唯有“万”(萬)字最为复杂,但木工师傅雕工不错,中间透雕干净利落,绝无任何地方有缺笔与断裂。

  在所有的字体之中,只有“五”字被雕得略有残缺,中间一横断了一个缺口,笔锋犹在,让人忍不住想补全那一丁点大的断口。

  朱聿恒看着那个小缺口,轻轻出了一口气,抬头看向面前盯着自己的众人,缓缓道:“这个锁,我知道怎么解了。”

第59章 幽燕长风(3)

  “果然能解吗?”阿南听到朱聿恒说的话,朝他一扬眉,“性命攸关呀阿言,你要是放错了一个字,别说破阵了,我们所有人都会立刻死在这里。”

  朱聿恒顿了顿,肯定地说:“信我。”

  见他毫不犹豫,阿南便立即将木壳的盖子打开,示意他开门。

  朱聿恒抬手拿起那些木字,仔细端详着,再确定了一次自己的想法后,缓缓吸了一口气,先拿起“一”字,放在空着的木套最右。然后,又拿起了那个“五”字。

  众人都屏息静气以待,等他将这个字也放进去。谁知他却将手中那个带着缺口的“五”字翻了过来,展示在众人面前。

  中间一横的右边有个小缺口的五,在翻过来之后,变成了一个“正”字。

  阿南“咦”了一声,脱口而出:“这不是数字?”

  “对,这其实是蓟承明在误导我们。他将正字的缺口做得很小,又故意将这个字反转放置在其他数字之中,于是我们就会自然而然地认为,这肯定是五字无疑。但其实,它是一个文字,而不是任何数字。”

  而蓟承明所说的“弹丸之中”,其实应该是“弹丸之终”,他写在绝笔信的最后一句话——

  一脉正统,千秋万代。

  但这是朝廷密事,朱聿恒当然不会对着众人说出。他下手极快,将“一”“正”“千”“万”四个木字依序拼在木壳套之中,朝着阿南点了一下头。

  阿南朝他一笑,以惯常的轻快口吻道:“你来开吧,反正已经全部依托给你了。”

  狭窄的空间内,阿南紧贴着朱聿恒站在窄小的门前,身后诸葛嘉和神机营的四个将士相护。

  葛稚雅后退了两步,紧盯着朱聿恒的手。而楚元知则躲得远远的,贴在土壁上一脸心惊胆战。

  黑暗与寂静压在他们身上,令所有人的心跳都显得沉重无比。

  而朱聿恒那双白皙修长的手,在火光下闪耀出淡淡光彩。既已到了此时此刻,他再不迟疑,利落地拉下盒上的盖子,将那四个字压住,固定在盒子之中,然后缓缓地按住木壳套的盖子,将它往后推去。

  轻微的“咔咔”声中,木壳套带着四个字,沉入了门后。

  就在这一瞬间,所有人的心都吊到了嗓子眼,提着一口气,连呼吸都暂时停顿了下来。

  四个字推进去,咔咔声响起,随后停止,所有人屏息以待。

  仿佛只过了一瞬间,又仿佛过了很久,然后,那扇门轻微一震,有石头在上面轻轻碰撞了一下,随即再无声息。

  定了定神,朱聿恒抬手,在门上轻轻一推。

  木门应声而开,后方,是开阔平坦、继续向下的一条黑色通道。

  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诸葛嘉这种一贯冷心冷面的人,也不由得脱口而出:“大人英明神武!”

  朱聿恒虽有成竹在胸,但毕竟这是性命攸关的事情,他一举开门后,心下也漾出一丝轻松,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阿南。

  松明子光线跳跃,而阿南的笑容灿烂得几乎压过周身的火光:“阿言好厉害!我就知道和术数有关的事情,找你就对了!”

  朱聿恒朝她略点了一下头,没说什么,唯有唇角微扬。

  阿南转头朝门内看了看,后方依旧是黑幽幽的地道。她问朱聿恒:“你要回上面去吗?”

  朱聿恒摇头道:“来都来了,一起下去看看。”

  顺着门后的斜道一直向下,越走越是深广。呼吸倒是还顺畅,松明子也燃烧得稳定,让人略感安心。

  一路洞壁上残留着久远的水纹痕迹,看来,这里本应是条地下水道,只是千百年前河水枯竭,而河道则一直保留下来,被关先生利用上,改造成了地下阵法的一部分。

  地下水系纵横交错,河道错综复杂。幸好朱聿恒之前已将地图交给诸葛嘉,此时他与那四个下属举着松明子,一边对照着地图,一边向着前方缓缓前进,警惕地边走边查看四周。

  周围一片寂静,无声无息的地下,只有他们窸窸窣窣走路的声音。偶尔,相通的地下河道彼端,会有悠长的风吹来,诡异地拉出“呜啊”的一声轻响,然后又消失无踪。

  时间紧迫,他们加快了脚步。

  唯有楚元知,在行走途中还不忘抬手在墙壁上轻抚,查看石壁上渐渐出现的乌黑纹路,渐渐落在了后面。

  阿南看了看墙上,诧异道:“这里的岩石中居然夹杂着煤层。楚先生,你看煤炭干什么?”

  楚元知在后方敲着煤层道:“真没想到,顺天地下居然有这么多煤,可惜埋得太深,恐怕开采不易。”

  诸葛嘉久在军中,一看便说道:“这要是被顺天兵器作坊看到,岂不是几十年的炭料都不愁了。”

  他的下属倒是不太清楚,便问:“诸葛大人,这是何物?”

  沿着黑色的矿脉往前走,诸葛嘉解释道:“这煤炭又称石炭,是地下土石所生之炭,拿来炼铁铸刀远胜普通木炭,因此各地兵器作坊多用此炭。如今顺天兵器坊所用都是从大同等处挖掘运送过来的,谁知顺天城底下就有,而且这么多。”

  楚元知点头道:“苏轼当年有诗:岂料山中有遗宝,磊落如万车炭……为君铸作百炼刀,要斩长鲸为万段。这煤炭燃烧比寻常木炭更为持久,也更炽热,铸出的武器自然更为锋利。”

  葛稚雅听着,“嗤”一声冷笑,道:“都什么地儿了,还掉书袋。”

  一路谈论,他们脚下不停,已到了地下通道的出口。

  前方是广阔平坦的一处凹地,周围许多干枯河道汇聚于此。显然这里当初本是多股地下水交汇之处。如今泥土已被冲刷走,河水也干涸退去,只留下一个巨大的黑色煤洞。

  踏过干枯河道,他们走入了大片的黑色煤炭之中,就如几只蚂蚁踏上了黑色的陶盘,微不足道。

  楚元知抬头望向四周,感叹道:“这位关先生可真是奇才啊!煤炭所生之处本该闷热难当,瘴疠众多,但他居然能借助地下水道,让这边气流保持如此通畅,简直鬼斧神工!”

  在不知多广、也不知多厚的黑色煤层之中,松明子的光也显得微弱起来。周围略带光亮的煤层在他们周身泛着微光,脚下是厚厚的风化煤渣和碎屑,微风卷起细碎的粉末状煤灰,在他们身边飘荡回旋。

  葛稚雅见松明子的油吱吱冒出,便对诸葛嘉道:“别让火油滴到地上,万一把碎煤渣给引燃了,后果不堪设想!”

  众人深以为然,神机营的两个士卒将自己的衣服下摆撕了,缠在松明子下方,防止滴油。

  几人站在黑色凹洞边缘,诸葛嘉拿出地图看着,又抬头环顾四周,面露迟疑之色。

  朱聿恒问:“怎么?”

  诸葛嘉将地图递到他面前,指着上面的线路道:“地图上画了此处,可……这标记不知是何意思?”

  听他这么说,阿南便凑过去,看向了那张地图。

  这是蓟承明交给继任者的地图,是一张厚实的桑皮纸卷,因为年岁久了,边角已经泛黄。

  但上面所绘的内容确实无误。先是顺着通道弯弯曲曲走下来,有窄道有上下坡;然后是阻挡道路的密门,画这道门的墨迹较新,显然是新近建造后,在地图上补加的;然后是干枯的河道汇聚于圆形凹处,显然,就是他们此时置身之处。

  在这圆形的旁边,标注着一个小小箭簇印记,不知是何用意。箭簇的前方,也就是更后面一点,则是一个旋涡图标,看起来令人不安。

  阿南看了片刻,忽然“咦”了一声,见这箭簇与旋涡都是灰黄色,那运笔又类似于薄薄膏体,便抬手刮了刮,放在鼻下闻了一下。

  朱聿恒正关注着她,见她捻着手指沉吟,便问:“这是什么?”

  “这个你可绝对猜不着了。”阿南笑着抬手,弹掉了上面残留的粉末,“是胭脂,陈年胭脂。”

  在一个太监留下的地图上,居然会残留着胭脂,朱聿恒略觉错愕,问:“确定?”

  “十分确定,你看刮掉了表面之后,下面露出的颜色。”阿南将纸卷靠近松明子,在火光映照下,朱聿恒清楚看到,那灰黄的陈年痕迹中心,确实依稀还残留着淡淡红色。

  “这胭脂有点年头了,应该不是蓟承明的。”阿南道,“地图和胭脂都已陈旧,我想,这应该是设阵的人留下的。”

  朱聿恒深以为然,道:“蓟承明是内宫监掌印太监,十几年来主持营建皇城,但我不认为他能有余力设置这么长的地道。他大概是拿到了地图之后,找到了入口,并偷偷将它与地龙挖通。唯一动的手脚大概是在入口处设置了那扇门,以防有人闯入其中,误触引发阵法。”

  阿南点头,思忖片刻又问:“我有个问题,既然蓟承明已经掌控了这个阵,又知道就算没有提前去开启,它也会准时启动的,为何非要在四月初八那日动手呢?”

  “毕竟,圣上忙于政务巡视,经常不在宫城。而且迁都之事也是力排众议才得成,圣上以后在两京轮流执政的可能性也不小。蓟承明虽是宫中大太监,但也无法控制圣上行踪,因此为了避免阵法落空,他必须要抓住时机。而四月初八那场雷雨,大概让他以为自己找到了最好的机会。”

  “上方雷火,下方死阵,蓟承明借了我的力,又借了关先生的力,大概以为自己这万全之策,不可能有失手的可能性。”葛稚雅冷笑道,“可惜啊,他不应该威胁我,以至于未入地道就被我干掉了,根本没机会去发动地下死阵。”

  阿南朝她笑了笑,说:“看来,你还是朝廷有功之臣?”

  葛稚雅傲然道:“至少,你们现在还活生生站在这里,都要感谢我。”

  阿南正想反讽一句,谁知耳边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响。

  她立即抬头看去,原来是诸葛嘉见地图上看不出端倪,便拾起地上一块人头大的黑色煤石,向着凹洞的中间砸去。

  煤块落地,砰一声响,然后在地上滚了两下,停止不动了。

  地下空洞,又是凹聚的形状,他们站在旁边只听得那撞击声久久回荡在洞中,嗡嗡嗡响成一片。

  后方因为研究煤带而落后的楚元知,在嗡嗡声中停下脚步,倾听了一瞬后,立即大叫:“快跑,退回来!”

  话音未落,还未等他们行动,只见头顶上亮光忽闪,无数支箭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射出,带着破空声向他们袭来。

  诸葛嘉与几个下属立即拔出腰间长刀,团团围住朱聿恒,用刀拨开面前射来的箭矢。

  可箭如飞蝗,哪是这么轻易可以全部避开的,只听得两声低呼,有两个士卒已经中箭。

  “原来……箭矢的意思是这里有暗箭埋伏!”诸葛嘉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士卒背起受伤的同袍,向后撤退,顺着干涸的河道奔回。

  几人退出黑色的凹地,嗤嗤声依旧不绝于耳。

  他们躲在河道之中,一个士卒撕下衣摆,按住伤者的箭杆,一下拔出,然后倒上伤药,替他包扎。

  在旁边的葛稚雅一眼瞥见那伤口,立即将士卒的手打开,用松明子一照伤者臂上伤口,闻到那隐约的臭味,顿时脱口而出:“箭上有硫磺硝石,这是火箭!”

  仿佛在验证她的话语,那些从天而降的箭矢虽然开始零散下来,但它们落在地上之后,擦着黑色的煤层划过,白烟随之燃起。

  脚下有些地方煤粉松散,火苗落地不久即燃烧起来,周围簇簇火苗腾起,映照得周围如同幽火地狱。

  朱聿恒对诸葛嘉道:“把受伤将士送出去,立即救治。”

  “是!”诸葛嘉自然不会离开,吩咐下属背起受伤的士兵往外撤去,又请示朱聿恒,“我营左军有熟知地下岩层之人,属下已让他们出去后立即召其进内。其余或有需要的,还请提督大人示下?”

  朱聿恒看向阿南,想问问她要准备什么东西。

  却见阿南脸色忽然大变,转过身竟向着起火的中心点奔去。

  朱聿恒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急道:“危险!”

  “不能让这些火引燃煤炭!”阿南一指面前这蔓延无边的黑色煤矿,面罩后传来的声音有些沉闷,却掩不住其中仓皇:“这些箭射下来,不是为了杀我们的,而是,要引燃这大片的地下煤炭,使上面整座顺天城,化为焦土!”

第60章 幽燕长风(4)

  森冷的汗,从所有人的背后冒出来。

  一个人,可以布置下什么样的阵法,让一座近百万人的城市,须臾间化为乌有?

  在进入地道之前、甚至就在那些箭矢射下来的前一刻,他们都还不相信,这世上会有哪个阵法,拥有这样的力量。

  但如今,他们看着滚滚的大片浓烟,看着已经开始灼烧的煤屑,相信了。

  这地下的煤炭深厚如海,绵延不断,怕不有亿万石之多。这么多的煤一旦被引燃,必将持续燃烧几年、甚至几十年,顺天城将就此化为一座火窟,再也无法保留任何生机。

  “让伤员们立即出去。”朱聿恒盯着面前腾起的火苗,那一向淡定沉稳的嗓音,也在面罩后显出一丝微颤来,“上去后,禀告圣上,尽快疏散京城所有人,一个也不能留!”

  诸葛嘉早已无法维持那清冷的眉眼,他看看那已经开始烧起来的火,再看看朱聿恒面罩后决绝的面容,单膝跪地拜求道:“请提督大人先行离开,此地交由属下等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