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娘只是笑,阿南吃着桃子,笑着瞥了她身后的男人一眼。

  男人下意识缩了缩身子,点头哈腰地把包着布条的手藏在了桃筐后。

  阿南笑着明知故问:“娄大哥的手怎么了?受伤了?”

  娄万哪敢回话,萍娘笑得有点心疼:“他啊,你们把囡囡送回家后,他大概也嫌丢脸,一个人出门天快亮了才回来,满手是血,把自己的小手指给剁了,说发誓再不赌了。我看他这样子啊,这回该是真的要戒了。”

  阿南吃着桃子,瞟了平淡漠然的朱聿恒一眼:“戒了就好,少一根手指怕什么,浪子回头金不换嘛。阿言你说是不是?”

  朱聿恒淡淡“嗯”了一声,垂眼看手中替阿南提着的篮子,便顺手往卓晏和卞存安面前递了一下。

  皇太孙殿下亲自送桃子,卓晏受宠若惊,赶紧捧了一个过来。

  卞存安盯着面前的桃子,迟疑着抬起左手,取了一个桃子,虚虚用两根手指捏着。

  卓晏一吃桃子,眼睛就亮了,问萍娘:“这桃子真不错,还有吗?我买两筐给驿站里的兄弟们。”

  萍娘喜出望外,说道:“有的有的,今年桃子大年,我哥的桃子邻居亲戚送遍了也吃不完,正想着说挑到市集上去卖呢,少爷真是大善人,谢谢少爷!”

  “那行,我给你写张条子,来。”

  卓晏叫人取过笔墨,正在写条子,阿南又吃了个桃子,无意看见卞存安正在抓挠自己的手,便问:“卞公公,你的手怎么了?”

  卞存安手上全是成片的红疹子,又似是觉得脸颊麻痒,抬手想要抓脸,手伸到一半硬生生又停下了。

  阿南的目光看向被搁在旁边桌上的桃子上,问:“原来卞公公碰到桃子会发疹?”

  卞存安将桃子搁回桌上,道:“我自小碰触了桃毛后便是如此。”

  正等着卓晏写条子的萍娘,听到卞存安的话,忙道:“公公别担心,桃毛发疹用皂角水洗手,多泡一会儿,过两三个时辰,红疹便可消下去了。”

  听她这样说,旁边管事的便立即去厨房端来一盆泡着皂角的水,搁在旁边架子上。

  萍娘用力将皂角揉出泡沫来,说道:“公公,您试试看。”

  卞存安虽不情愿,但手上确实麻痒难当,便抬手将手指浸入了水中。

  萍娘见他的袖子掉到水里去了,便殷勤地伸手帮他提高一点,将手腕露出来。

  谁知卞存安却将自己的手一把缩回,揣回了袖中,冷冷道:“你太多事了。”

  萍娘僵立在当场,看看他的手,又抬头看看他,慌乱道:“你,你手上的伤……”

  “出去!”他嘶哑着声音,压抑低吼。

  卓晏见他在朱聿恒面前如此失态,显然已是控制不住情绪,忙示意萍娘赶紧走。

  萍娘嗫嚅着,但终究还是低下头,向阿南低了低头,匆匆离开了。

  阿南吃着桃子,冷眼瞥着卞存安的手。

  他袖子下露出的双手上有许多伤痕,却不是阿南那种由锋利机关留下的伤口,而多是烫伤灼烧留下的,深浅不一的疤痕。因长期与硫磺硝石打交道,又无视保养,肌肤被侵蚀得十分粗糙,所以那红疹发得也就格外刺眼。

  见她一直打量自己的手,卞存安瞪了她一眼,哑声问:“看什么?”

  阿南移开目光,“哼”了一声:“没什么,又不好看。”

  闹了一场没趣,卞存安匆匆告辞离开了。

  阿南站在门口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忽然凑到朱聿恒耳边问:“这种人,是怎么混到厂监的啊?”

  朱聿恒平淡道:“听说,他用火药颇有独到之处。”

  “这臭脾气就很讨厌呀,居然还能升官?”

  听到这一句的卓晏笑嘻嘻地插话道:“所以他外号棺材板啊。”

  “棺材板?”

  “对啊,死硬死硬的!”

  阿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么损?看来他人缘真的很差了。”

  “何止差,简直神憎鬼厌。你也看到了,他整日灰头土脸,就知道盯着手上的那点活计。别人跟他多说两句话,他就说自己手头有事做,根本不跟人多言语的。他手头不就是王恭厂那点破事吗?一堆硫磺木炭硝石,翻过来覆过去的调配,是能做出个花来,还是能把敌人炸成花?”

  阿南一边吃桃子一边笑道:“炸成花估计不行,炸开花还是可以的。”

  卓晏眉飞色舞道:“那可不正合适吗?这就是棺材板对口的活嘛!”

  朱聿恒见他们说这些无聊话,皱起眉轻敲了两下茶几。

  阿南和卓晏吐吐舌头,不敢再说。借口探望母亲,卓晏溜之大吉。

  咦,不对呀!阿南吃完一个桃子后,才忽然想起来——这奴才怎么回事?我才是主子呀!

  左右无人,回头看着端坐解岐中易的朱聿恒,阿南撅起嘴训诫他:“阿言你是不是忘记自己身份啦?居然敢凶我?”

  朱聿恒抬起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瞧了她一眼。

  那目光沉寂而攫人心魂,阿南不由得更想逗逗他了。她趴在几案上看他那双绝世好手解岐中易,问:“哎,你知不知道,前朝时,主子可以直接扑杀奴才,不用去官府的哦!”

  “你不会。”朱聿恒轻按岐中易,沉声缓缓道。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阿南挑眉斜睨,“要知道,你好几次差点死在我的手上呢。”

  日光透过窗棂,筛在他们面前,光晕之中的朱聿恒注视着她,神情有些模糊。

  他没有说话,但阿南脑中一闪念,脱口而出:“因为我在黄河边救了你?”

  见她察觉,他也不隐瞒:“你离开的时候,我刚好恢复了一点意识。”

  “喔……”阿南也不甚在意,只说道,“黄河滩涂九虚一实,一个踩空的话,我很容易就会被冲走的。不过……刚好看到了你的手嘛,还是冒险去救一救了。”

  “你去黄河干什么?我听你说,堤坝垮塌也是你的责任?”

  “可不是嘛,公子吩咐我要守好那一段大坝的,可惜……”阿南抬起自己的手,将它放在自己面前,刚刚还飞扬的神采黯然下来,“可惜我的手,辜负了他的期望。”

  “那一段崩塌的堤坝,自百余年前修建后,每年加固,不曾疏忽。就算黄河堤坝会出事,这一段,应该也是最稳固的。”朱聿恒盯着她,一字一顿问,“你说的公子,是怎么知道那里会出事,又提前让你去守护的?”

  阿南察觉到他话中的异常情绪,抬头瞥了他一眼,将自己的手放下来,抱臂道:“公子既然下令,我就奉命秉行,至于他怎么算出来的,我就不管了。”

  “算?”朱聿恒敏锐地抓住了她话中的讯息。

  阿南“啧”了一声,说:“大概吧。不过他的算法和你不一样。他依据的是五行决,大到天下山川海势,中间机关阵法,小到微毫纤末,从未失手。”

  朱聿恒垂眼看着她的手,抿唇不语。

  毕竟,抓捕公子时,他也清楚看到了,对方瞬间便能对八阵图作出洞悉与游离。若不是为了救那个司鹫,估计诸葛嘉倾千百人之力也无法困住他。

  所以,一切都在他的计算中吗?

  他忽然出现在三大殿,也是因为他算到了紫禁城的三大殿会有那一场大火?

  朱聿恒的手,不由自主地,抚上了自己被锦衣包裹住的殷红血脉。

  那么,他的下一次病发——甚至是,下一次天降的灾变,她的公子,也算得出来吗?

  而不知情的阿南,见他神情茫然,便抬手在他的面前晃了晃,说:“所以,你要用我给你的这岐中易,和教你的方法,好好练手啊,不然的话,你都对不起我豁命去救你!”

  朱聿恒望着她,迟疑间,似乎想要从理直气壮的她脸上,找出一丝破绽,查探出她和公子合谋的迹象。

  但没有。

  她霁月光风,目光坦亮得近乎凌冽,与她背后的日光一般,直刺入他的心口。

  酷烈而明亮,几乎没有,半分阴霾。

第28章 六极天雷(2)

  当天下午,卓晏那个爱妻之名天下皆知的父亲,就因为妻子的病情,赶回了家中。

  “见过提督大人。”

  显然卓晏已经提醒过父亲,关于皇太孙隐瞒身份的事情。卓寿对朱聿恒行了个军礼,两人各自落座。

  一眼瞥到歪坐在旁边榻上的阿南,卓寿心下诧异,但转念一想皇太孙殿下这个年纪了,随身带一两个姬妾出行有什么奇怪的。

  只是……

  皇太孙殿下坐姿无比端正严整,脊背与腰线笔直如一柄百炼钢打造的青锋剑。而旁边的这女子,软趴趴地靠着枕头跟要滑下去似的,那姿势就像只偎依在榻上的猫,没形没象,绵软慵懒。

  更何况,她的长相虽然不错,但那蜜色的皮肤,亮得像猫一样的眼睛,惫懒的姿态……怎么看怎么扎眼。

  殿下的眼光出了什么问题,怎么带着个这样的女人?

  一时之间,卓寿猜不出阿南的身份,便也就装作没她的存在,先向朱聿恒请罪:“提督大人降临寒舍,卑职在外无法亲迎,惶恐万分!”

  “哪里,是我仓促而来,未能尽早告知。”

  阿南听着两人这无聊的寒暄,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抓过旁边的瓜子嗑了起来。

  没理会她的急躁,朱聿恒又问:“听说尊夫人抱恙了?”

  卓寿强笑道:“不怕提督大人见笑,内子多年来身体便是如此娇弱,家中也请了大夫常住,都已习惯了。”

  瓜子吃得口渴,阿南端起了茶盏,慢悠悠地啜着,打量这个应天都指挥使。

  他四十五六岁的年纪,虎背熊腰,眉目甚为威严,可以想见他领兵征伐时发号施令的模样。

  说起来,卓晏与他爹眉眼长得颇像,不过他引以为傲的身材,可比他爹瘦弱多了……

  耳听得这两人不咸不淡说着客套话,阿南实在受不了,悄悄拿颗瓜子砸向朱聿恒后背,在他侧头之时,向他做了个“要紧事”的口型。

  朱聿恒面无表情地将脸转过去,问道:“卓指挥使,不知你是否知道,王恭厂的卞存安来找过你夫人?”

  卓寿诧异问:“卞存安?这是哪位?”

  “是如今王恭厂的厂监。”朱聿恒看似随意道,“他因尊夫人是葛家人,而来询问了一些事情。”

  “内子虽姓葛,但葛家全族流放,已经二十多年未通音讯,怕是卞公公会一无所获。”

  “卞公公确实空手而返。”朱聿恒说道,“说起来尊夫人甚是不易,竟因二十年前的一场火,此生困在家中无法出门。”

  卓寿毕竟男人粗心,挥手道:“也没什么,那场大火中丧生了那么多人,好歹内子还能保住一条命,也算是上天垂怜了。”

  “各处驿站都有水井火备,怎么还会起那么大火?”

  “大人有所不知,那场大火,来得相当蹊跷。” 卓寿显然对于当年之事还记忆犹新,一听到朱聿恒发话,立时说道,“当日原本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谁知半夜忽然一片闷雷炸响,东南西北皆有雷声,随后整个驿站轰然起火,火势一起便席卷而来,雷声又引发地动,所有人无处可逃,被闷在其中焚烧,那场景,真是惨绝人寰!”

  阿南“咦”了一声,那原本懒洋洋倚靠在榻上的身躯顿时坐直,连眼睛都变亮了:“卓大人,你详细讲讲当日情况?”

  卓寿扫了她一眼,还未发话,便听到朱聿恒道:“听来确实动魄惊心,不知卓指挥使与夫人当时如何脱险?”

  听皇太孙发话,卓寿便回忆了下当时情形,说道:“卑职是武人,是以第一声雷时便惊觉了。睡意朦胧之中听到一声炸响,尚未分辨出是哪里来的,便立即起身,以为自己尚在战场,是敌方来袭。等起来后,便听到南、西、东各传来三声炸雷,才想着之前第一声应该是从北而来。那雷声太多太密集,卑职听得外面惊慌呐喊之声,立即抓过床头的刀,跑去看雅儿……咳,便是我当时未过门的妻子了。”

  他奔出房门后,忽听得头顶一声惊天动地的响声,仰头一看,已经是漫天火起,映得半空都是亮红色,极为刺目。

  正当卓寿下意识闭眼之时,脚下又是一阵巨响,地面剧烈震动。像他一样反应稍快些、从屋内仓皇逃出来的人,都跌倒在地,一时满院都是哀呼惨叫声。

  此时院内已是烟火滚滚,卓寿仗着自己在敌阵中拼杀出来的身手,硬是在弥漫的黑烟中爬起来,拨开面前窜逃的人群,踹开葛稚雅所住的厢房大门。

  当时送嫁的婆子已经全身起火死在床下,葛稚雅也被火势逼到了墙角。

  卓寿冲进去,将她一把拉住,带着她冲了出去。

  “只是不曾想,就在我们出门的那一刻,雅儿被门槛绊倒,面朝下扑倒在了正在燃烧的门帘上,唉……”

  卓寿说到这儿,依旧是满怀唏嘘,叹息不已:“可惜雅儿这辈子,也不肯再拿下面纱见人了。”

  当日驿站情景,二十年后说来,依旧令人心惊。

  卓寿心系妻子,见过朱聿恒后,便匆匆告辞离去。

  阿南等卓寿一走,就从榻上跳起来,说道:“六极雷!肯定是楚家的六极雷!”

  朱聿恒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她。

  “是和你的棋九步、公子的五行决、诸葛家的八阵图差不多的绝学,听起来,当年驿馆这雷火,绝对是杭州楚家的本事。”阿南抬手压着案卷,抬起灼灼垂涎的目光看他,“不过你比较厉害,毕竟其他的都可以学,而你这个,全靠惊世骇俗的天赋,没有就是没有,一辈子也学不会。”

  朱聿恒没回答,显然对自己这个能力并不在意,目光盯着窗外,似乎在思索别的事情。

  “暴殄天物。”阿南嘟囔着,在屋内转了一圈,然后跳到朱聿恒面前,说,“查!赶紧去查查楚家如今住在哪儿!咱们就在杭州,去查楚家肯定一找一个准!”

  “确实要查一查。”朱聿恒终于回应了她,缓缓点头道,“毕竟,三大殿起火当天,也是雷电交加,四面八方而来,不曾断绝。”

  “咦?”阿南诧异反问,“六极雷是四面八方加天上天下,六极齐震无处遁形。三大殿起火那天,也有天上和地上一起发动的雷火与震荡?”

  朱聿恒抿唇思索着,慎重道:“倒不明显,但若真的算来,也有可验证的地方……”

  毕竟,十二根盘龙柱中向上喷吐的火,算不算遮盖的天火?那大殿轰然倒塌时的震荡,或许也可能是因为震荡而倒塌?

  两个月多前的那一夜,陷入昏迷之前的这些事,明明都是深深刻入脑海的东西,现在想来,竟有些恍惚模糊了,就像一场噩梦,越是想直面它,却越是会失去当时可怖的细节。

  阿南见他神情不对,忙拍了拍他的肩,阻止他再深入想下去:“别想了阿言,总之,咱们先去找一找楚家,绝对没错。”

  朱聿恒略一点头,说:“我吩咐下去。”

  在偌大的杭州城找一个人,看似很难,但本朝户籍管理极为严格,又只是翻找几本黄册的工夫。

  夕阳在山,天色尚明,杭州城中姓楚的人家已尽数被梳理过一遍,最后呈上来的,是清河坊旁梧桐巷内,一户姓楚的人家。

  “楚元知……”阿南捏着那份薄薄的单子,嚣张的表情跟马上要去欺男霸女似的,“就是他没错了,走!”

  匆匆用了晚膳,两人骑马到了梧桐巷。

  暮色之中,天气闷热,隐约欲雨。

  进入巷口后,阿南抬头看见一道雷电划过天际,照亮了面前已经昏暗的巷道。

  只看见巷道尽头有一座破落小院,年久失修的门庭,大门紧闭。站在院墙外往里面看,唯见屋顶的瓦松茂密生长。

  看起来是一家祖上阔过,但如今已经落魄的人家。

  阿南打量了一圈围墙,又抬手在上面敲了敲。直敲了四五尺的距离,她才收回手,抱臂皱眉仰头看着。

  朱聿恒从马上俯身,问她:“怎么样,需要叫人进去吗?”

  “今天不行。”阿南一口否决,指着大门道,“门上有机关,机关联通围墙的布置。而且,今日正逢雷电天气,楚家号称可驱雷策电,天时地利人和你敢动手?忘记上次闯我家的神机营士兵下场啦?”

  朱聿恒微皱眉头,打量这蔽旧门庭,问:“这个楚家,如此厉害?”

  “这可是楚家祖宅,雷火世家平生仇敌肯定不在少数,当然要将自家打造成个铁桶。我估计,擅闯者只有死路一条。”阿南说着,朝着巷子外努努嘴,“你会眼睁睁看着你的手下,进去送死?”

  朱聿恒没说话,只看着院墙,一脸不快。

  “总之,楚家又不会跑,我们先来探探路,以后大可从长计议,比如说……”

  话音未落,耳边忽听得一阵敲锣声,那人边敲边跑,口中大喊:“驿站失火了,快来救火啊!来人啊!”

  二人抬头一看,西北面隐隐有火光微现,正是杭州府驿馆的方向。

  阿南翻身上马,说道:“我回去想想怎么突破楚家比较好。走吧,先去看看驿站!”双腿一催,已经骑马向着那边而去。

  杭州府百姓响应极快,因营救及时,他们到达时,驿站火势已基本控制住了,只剩黑烟尚在弥漫。

  驿站的东侧厢房烧塌了三四间,相连的其他几间房也是摇摇欲坠。驿站的人正拿了木头过来撑着断梁。

  “共计烧毁厢房三间,其中两间无人入住,东首第一间……”驿丞翻着账本,手指在上面寻找着。

  等看清上面登记的住客名单时,他的手一颤,顿时叫了出来:“这……这,你们看到卞公公了吗?就是入住东首第一间的那位宫里来的太监!”

  阿南正骑马过来看热闹,一听到这话,顿时和朱聿恒交换了一个错愕眼神,出声问:“卞公公出事了?”

  驿丞回头看向马上的他们,见朱聿恒气度端严,不似普通人,便回答道:“卞公公下午回来后,好像一直都在房内没出过来,如今突发这场大火,也不知他有没有事……”

  话音未落,正在废墟中泼水压余火的人中,有一个失声喊了出来:“死……死了!有人被烧死了!”

  驿丞吓得几步跨进尚有余热的废墟中,朝里面一看,不由得大骇:“卞公公!”

  听到他的惨呼,阿南立即跳下马,快步穿过院门,跃上台阶,去察看废墟内的尸身。

  一具瘦小的焦尸,趴在倒塌的门窗上,被烧得皮肉焦黑,惨不忍睹。

  阿南一看便知,这是在起火的时候,他想要翻窗逃生,谁知门窗连同上面的屋梁一起塌了下来,将他砸晕后压在火中,活生生烧死了。

  “这是卞公公吗?”阿南端详着被压在瓦砾下的焦尸,问驿丞。

  京师来的大太监在自己负责的驿站被烧死,驿丞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只结结巴巴道:“是、是卞公公。他就住的这间房子,这身材大小也对得上……您看,这不是还有他的腰牌吗?”

  阿南用脚尖在泼湿的灰烬中拨了拨,看到一面被熏黑的铜牌,云纹为首,水纹为底,正中间铸着字号,隐约是“王恭厂太监”五字。

  身后朱聿恒也过来了,阿南便用足尖将铜牌拨了个个,后面写的是“忠字第壹号”。

  “他是如今的王恭厂监厂太监,自然是一号腰牌。”朱聿恒确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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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朱:总觉得我和阿南迅速进入了好兄弟联手探案模式……

  阿南:不然呢,宋公公?

第29章 六极天雷(3)

  “真没想到,卞公公一直与火、药硫磺打交道,如此熟悉火性,居然会死在这样一场并不大的驿站火中。”

  “善泳者溺于水,世事往往难料。”

  被水泼湿的火场湿热肮脏,朱聿恒起身以目光询问阿南,是否要离开。

  阿南却蹲下身,仔细地去看那具焦尸按在窗板上的右手。

  朱聿恒没想到她连尸体的手都要多看两眼,不由得皱起眉头。

  阿南却回头朝他招手,说道:“阿言,你过来看。”

  朱聿恒在她的示意下,看向焦尸的手指。

  烧焦的木板上,与当初三大殿的那个千年榫一样,刻着极浅的痕迹,显然是卞存安在临死前,与蓟承明一样,用自己的指甲刻下了讯息。

  因为尸体是挂在窗上的,那个字也是反的,阿南侧了侧头,才看出来,他是先刻了一个“林”字,下面有一横一勾。

  “林……?”阿南若有所思地看向朱聿恒。

  “楚。”朱聿恒则说道。

  阿南看着那横勾上的林字,确实比较扁平,应该是楚的上半部分。

  “这还真巧,我们刚好要去查楚家的六极雷,怎么这边就出现了个楚字了。”阿南说着,抬头问站在旁边的驿丞,“老丈,刚刚起火之时,周围可有什么异样情况么?”

  驿丞不安地看看护卫在火场旁边的韦杭之等人,摇头道:“没有,绝对没有。老头我正在房中整理文书呢,怎知忽然就起火了,唉,这上头要是怪罪下来,我也不知怎么担责……”

  阿南见他说话时,旁边有一个仆妇撇了撇嘴,一脸不以为然的神情,便问道:“大娘,你可有看见什么异状吗?”

  那仆妇身材健壮,头发梳得光溜溜的,一看就是利落人。她指了指天上,说:“什么异状我不懂,总之婆子我活了这么多年,下午第一次看见那种妖风!”

  “妖风?”阿南诧异问。

  仆妇确定道:“可不就是妖么?我当时看看暑气快下去了,便提着水去西厢房廊下洒扫,一抬头看见卞公公正去关门。你说奇怪不,他身上的衣服不断往天上飘飞,就像被人扯住了衣角,不住往上斜飞。我再一看,卞公公鬓边散落的几绺头发,也一直往上飞。”

  阿南沉吟问:“往上的妖风?”

  “要只是风往上也就罢了,咱也不是没见过旋风是不是?可我再一看旁边,草叶树枝分明一动不动,草尖上的蝴蝶翅膀扇得可快了。姑娘你说,那风岂不是奇怪么,竟似只扯着衣服和头发往上飞的!”

  一直站在旁边倾听,沉静似水的朱聿恒,他的眸中终于显出了难以掩饰的震惊。

  这仆妇的讲述,让三大殿起火的那一夜,又在他面前重现。

  一样的天色,一样怪异的感受。

  明明周围只有闷雷,没有一丝风,可他永远记得三大殿起火前一刻,他的衣服和发丝被一种古怪的力量牵扯着,斜斜向上飞扬,竟似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将它们托举起来,要向上而去。

  还有那个,本应永久嵌压在梁柱之上的,千年榫。

  是什么样令人无法想象的、拔地而起的巨大力量,才能将整个屋檐硬生生拔起,完整脱出那个千年榫。

  这诡异的吸力,究竟是什么可怕力量?

  “阿言?”阿南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才发现自己竟因太出神而没听到她的呼唤。

  阿南拍拍裙子上的灰,站起身来,说:“仵作来了,咱们先回去吧。反正卞公公不但被烧焦,尸体还被横梁砸扁了,这惨状,我也不想看下去了,还是回去等验尸卷宗吧。”

  朱聿恒点了点头,跟着她走出驿馆,翻身上马。

  行到巷口,阿南抬脚踢踢他那匹马屁股,问:“怎么啦,神思不属的?”

  朱聿恒没说话,只抿唇沉默。

  阿南才不会轻易放过他,一侧身抓过他的马缰,凑到他面前盯着他,问:“那个妖风,有什么问题吗?”

  清河坊的街灯早已点亮,投在他们身上,也照得阿南那双眼睛亮得如同灯笼中跳动的火光。

  朱聿恒下意识地勒住缰绳,盯着她灿烂的眸光许久,才垂了眼睫避开她的逼视,说:“我见过那阵妖风……在三大殿起火之前,一模一样。”

  “真的有妖风?而且……还与三大殿起火时的一样?”一向淡定的阿南,也不由得大为惊奇,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说,“跟我说说,究竟是怎样的情景!”

  “与那个婆子说的差不多。只是,那力量,似乎不仅仅只是能牵扯衣服和头发那么简单,甚至可能有千钧之力。”

  长街行人稀少,朱聿恒将自己在三大殿起火之前的异状,及后来发现新月榫的事情,低低地说给她听。

  他们踏着街灯的光前行,阿南沉吟片刻,然后开口问:“所以那种妖风,可以不惊动草叶树枝,却可以扯动发丝和衣摆,更可以摧枯拉朽将整座屋檐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