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便。”对方和气地应了,微微颔首致礼。

  他重回案前坐下,整理自己刚刚所写的祭文,神情沉静如水,仿佛这个尘世予他没有任何影响。

  卓晏有点不甘心,站在门外,伸长脑袋想去看他在写什么。

  而他已经将手中所写的祭文放入旁边香炉之中,焚烧祭祀。

  司鹫警觉地盯着卓晏,颇有鄙视之意。

  卓晏吐吐舌头,见朱聿恒已经转身离开了,赶紧快步跟上,低声对他说:“这人玉树临风彬彬有礼的,感觉不像是什么坏人啊。”

  朱聿恒没说话。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位陌生的海客,确实是个令人一见可亲的人物。

  可惜,他是阿南口口声声心心念念的那个公子。

  在见面之前,他设想过无数次,这个令阿南死心塌地、心心念念的公子,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却未曾料想到,竟是这样一个不染凡俗的神仙人物。

  就在二人刚走下两步台阶时,骤然间乱风乍起。夹道的花树簌簌落下大堆细碎花瓣,全都倾泻在他们身上。

  只听到司鹫“啊”了一声,朱聿恒回头看向后方。几片尚未烧完的纸张被狂风吹起,散落半天,零落如雪片。

  有一张残纸飘过面前,朱聿恒伸手抓住,看见那上面的字迹,如写字的人一样清逸隽秀——

  ……葬将士之残躯;以幽州之雷火为灯,安不归之魂魄;供黄河之弱水为引,溯往昔之恩怨

  这祭文烧得只剩这些,但这寥寥几行,让朱聿恒的眼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这字迹,他永远铭刻在心,一眼便可认出。

  南方之南,星之璨璨。

  他从那只蜻蜓中发现的纸卷,即使已经残破,依然能清晰地揭示出,这是同一个人的字迹。

  而,令他呼吸为之停滞的,是那 “幽州之雷火、黄河之弱水”。

  这不是祭奠亡魂的诔文。

  这是顺天那场差点葬送了他与祖父的大火;是令万千百姓流离失所的黄河怒潮。

  一瞬间,有灼热的血冲上他的额头,让他眼前这清拔飘逸的字,仿佛都似扭曲起来。

  而卓晏则凑上来看了看,笑道:“这字真不错,配得上那张脸。”

  被他的声音拉回现实,朱聿恒竭力放缓呼吸,压住自己微颤的手,也压住了自己即将外泄的激怒。

  自小在朝堂顶端耳濡目染,他调整外表情绪何等迅速,不动声色地拿着这张纸转过身,交给追出来的司鹫,一面看了看里面的男人,以最寻常不过的语调说道:“兄台的字清拔隽永,颇得右军韵味。”

  “过奖了。”对方眉眼疏淡,随口回答。

  朱聿恒不再多说什么,沿着青石台阶,一步步走下去。

  一直守候在下面的诸葛嘉与韦杭之跟上了他,踏着满地的石榴花,走出重重佛殿。

  就在出山门之时,朱聿恒看了侍立在旁的韦杭之一眼。

  韦杭之会意,转过身对着后方本应空无一人的道边,指指后山,又收拢五指,做了个擒拿的手势。

  虽然阿南在黄河边救了他,可如今看来,顺天的大火与黄河决堤的惨祸,与她那个公子,绝对脱不了干系。

  朱聿恒直上飞来峰,过翠微亭,绕冷泉,于千百佛像洞窟之上,遥望对面灵隐定光殿。

  卓晏气喘吁吁跑来,禀报道:“打起来了打起来了!本来嘉嘉……诸葛提督不想惊扰佛门清静,因此只出动了四个差役前去拿人,谁知那个海客竟敢拒捕。差役们强行锁拿,结果被丢出了殿门。现下诸葛提督已亲自领队,前去捉拿那个海客了!”

  身后的韦杭之给他送上一具千里望(注1),让他可以精确地看到对面的情形。

  翠竹林中,石榴花下,佛殿之前,激战正酣。

  神机营士兵都是青蓝布甲,诸葛嘉这个狠人,连佛门圣地都不肯留情,此时定光殿的黄墙早已被拆得七零八落,两排持棍的士卒鱼贯自诸葛嘉身后奔出,分成左右两股旋转着汇聚,将中间的素衣公子及其下人团团围拢在佛殿之前。

  碧绿的竹林如沧海,青甲的士卒如怒涛,片刻间,那边四人已经被围拢在包围圈中,所有的棍头都直指向他们,不但将所有他们可以逃脱的角度全部封死,甚至连他们要找一个可供反击的角度都绝无可能。

  “这是诸葛提督家传的八阵图,第二阵第一变,江流石转。”

  朱聿恒正看着,身后的韦杭之低低出声:“这个阵法形似旋涡,由一字长蛇阵变化而来,只是分为两股。一股牵制敌方的力量,一股迁回包抄,只要对方企图发力对抗,就会身不由己被卷入这阵法的节奏,顺着对手的力量,直接被牵扯过去,越陷越深,无法脱困。”

  卓晏疑惑问:“需要出动这么多人吗?诸葛提督连看家本领都用上了?”

  “毕竟,这可是阿南的公子。”韦杭之不无同情地看着远远的诸葛嘉,“上次神机营在阿南姑娘手中伤亡惨重,万一这个公子身边人还有像阿南那样的高手呢?所以这次诸葛嘉出动了所有精锐,要一雪前耻。”

  朱聿恒“嗯”了一声,只见棍势如林,棒影翻转,确实如江心旋涡疾卷,已经封锁住了对方所有能出手的角度。

  那两个侍从身不由己,被卷入阵中,正在苦苦抵抗,看起来比阿南差远了。

  只是他们深陷困阵,越是抵抗却越是卷来周围反击,眼看已经是强弩之末,无法自救。

  司鹫看起来没个正经的模样,倒比他们还强些,在这样的战阵之中居然还能有余力略为反击一两下。

  唯有那素衣的公子,竟未曾卷入其中,他便如一朵白色泡沫,在急浪激湍的顶端随阵势翻飞,飘逸自如。

  那些如风如林的攻势,无法沾到他一片衣角。这个人,大概在一开始就洞悉了阵势,掌控了一切吧。

  这种优雅清贵又不沾凡俗的仙品人物,和惫懒散漫、总是带着轻佻笑容的阿南,如云泥之别。

  他们真的,会有什么理不清的瓜葛吗?

  “这个公子和阿南,怎么有点像啊……”

  朱聿恒正凝望着那边的战局,耳边忽然响起韦杭之若有所思的声音。

  他的手略动了动,放下了千里望,瞥了韦杭之一眼。

  “就……很难说的,这种感觉……”韦杭之的话脱口而出后,又有点后悔,迟疑道:“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我们在抓捕阿南姑娘时,她面对战局的反应和判断也是这样,精准又迅速,没有任何人能奈她何。”

  朱聿恒盯着远远的战场,默然不语。

  见他没说话,卓晏悄悄问韦杭之:“对了,神机营的火器怎么还没出动啊?嘉嘉不是说,他家传的阵法中,已经混编了火器队,威力更上一层楼么?”

  “这地方太小了,如果是在战场上,人分散一点,还可以用火器。可现在只是佛殿前这么一块空地,这个阵法依据敌方动作千变万化,所有人随对方的身势而进攻撤退,用火器的话,很容易就会打到自己人的,根本避不开。”韦杭之分析道,“所以这个阵法只能用棍棒,连刀剑都不敢用,因为对方的动作无法预判,走位太复杂了。”

  他们正看着,狂风突起,石榴花如点点鲜血,飘飞在青碧竹林之中。

  一直在支撑的那两个侍从,终于熬不住了,身体一歪便失去了平衡,被缠住手足,拖出了阵法。

  那些汹涌的攻势,便全都压在了之前还能反抗一二的司鹫身上。

  无数木棍齐齐朝着他赶去,眼看就要将他压在重重攻势之下,骨折筋断,难以生还。

  一直凭着飘飞的身法,游离于战局之外的公子,终于扑入了漩涡之中,被卷进战阵。

  他在佛殿祈福,自然没有携带武器,但仗着飘忽的身法,硬生生插入那看似泼水不进的阵势之中,左冲右突令阵型骤然溃散,就像陡然压下的巨石,让湖面所有的水退却开去。

  周围那些持棍结阵的士卒,随着他的身影所到之处,攻势顿时凌乱不堪,此起彼伏的棍棒脱手,甚至击打到旁边的同伴身上,阵型大乱。

  只这一瞬间的阵型散乱,公子抓住差点死于群棍之下的司鹫,将他提了起来。

  站在断墙上的诸葛嘉口中疾呼:“第四阵,第六变!”

  泼散开的棍阵再度集结,如水波平推,齐齐向着公子涌去。

  公子抬手按住司鹫的后背,一脚蹬在后方涌来的棍头之上,将他向着侧方抛去。

  定光殿建在后山顶,司鹫的身体在空中一翻,重重落在了下方的树巅之上,然后便没入了苍翠之间。

  只容得这一瞬间的空隙,水波般的平推战阵已经陡然一变,波光中骤现旋涡,将因为抛离司鹫而身子一重的公子,狠狠拖了进去。

  漩涡之中猛然激起巨浪,向他当头击落的棍棒便是飞溅的水花,自四面八方而来,已经避无可避,闪无可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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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千里望与千里镜都是古代对望远镜的称呼。明朝前中期未必有望远镜,这篇是架空,咱们随意点~

第26章 海客瀛洲(3)

  密密麻麻的棍棒如蛆附骨,就像一阵横扫的龙卷风,死死咬住公子的身影,滚滚而来。

  定光殿前那条白衣身影,被诸葛家的八阵图迅速吞噬。

  然而,就在四面八方的来势之中,公子仗着对阵势的精准判断,硬生生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劈开一道口子。

  在攻势最凌厉的地方,他足尖踏上那棍头攒集的一处,杀出天光,向上跃去。

  就在他刚刚脱离八阵图的攻势之时,只听得啪啪连响,周围埋伏的火铳手终于现身,几十柄火铳齐射向空中的那条夭矫身影。

  卓晏下意识冲口而出:“不是说怕伤到自己人,不用火铳吗?”

  韦杭之一言不发,一脸“我就知道诸葛嘉够狠”的表情。

  为了覆盖住上方所有的空隙,那些火铳中射出的并不是子弹,而是弥漫的幽蓝色毒砂,将公子的身体彻底笼罩住。

  然而,谁也不曾料到,公子的机变之快。

  他在半空中硬生生卸掉了自己的势头,抓住那些跟随自己的棍棒,身体如鹞子般横斜翻转,再度潜入了战阵之中。

  那些喷薄的毒砂,险险被他以毫厘之差避开,全都射入了战阵之中。

  在哀呼声中,所有士卒的进攻动作都变得迟缓,战阵顿时就松散下来。

  但,人群之中的公子,也终于未能再度冲出。

  显然,他无法用阵型彻底抵挡那些覆盖下来的毒砂,难免已经沾染上了。他那凛然无敌的攻势,已维持不住。

  在诸葛嘉的击掌声中,八阵图零散的阵容再度整合。

  受伤的士兵退下,新的士卒快速轮换,集结成水泄不通的攻势。

  八阵图第七变,如一圈圈水波再度向正中间的公子进击。汹涌的来势,怒不可挡。

  而公子那飘逸凛然的身影,终于踏落于地。

  他的手垂了下来。

  万千棍影翻飞,随着诸葛嘉最后一声呼喝,所有的木棍密集穿插,就如编出一个巨大的囚笼,将公子牢牢困在中间,再也无法动弹。

  只在这最后的一瞬,公子忽然抬起了眼,直直看向了对面的飞来峰。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千里镜上的玻璃,与朱聿恒,远远直面。

  朱聿恒收紧了手,猛然放下千里望。

  他盯着那远远的定光殿看了须臾,一言不发地将手中千里望交给卓晏,转身便下了飞来峰。

  诸葛嘉已经在山下等待,那一向孤冷的眉眼,此时也难免因为兴奋而染上一层薄薄的红晕。

  “属下幸不辱命,来向提督大人复命。”

  朱聿恒刚刚看那几波攻势,明白诸葛嘉这次为了抓拿一个公子,在乱阵中折损了足有六七十个精锐,其实只能算是惨胜。

  但好歹已经将目标抓住,这些伤亡也算是有价值。

  这段时间以来痛苦挣扎、孜孜以求的他,本该激动急切,但他自小久经风浪,越是急怒之中,反倒越发冷静下来。

  接过递来的马鞭,他挽着马缰,说道:“我看那人,身手不在阿南之下,你先找个妥善的地方安置。”

  “是,此人扎手,属下一定用最安全的办法来拘禁他。”诸葛嘉有点诧异,问:“现下不审问吗?”

  “不急,反正他已在我们手中。”朱聿恒说着,翻身上马,又问,“那个司鹫呢?”

  “已派人去山间搜寻,他受了伤,应该逃不远。”

  “务必捉拿,不可让他联络同党。”

  在回去的路上,朱聿恒一路纵马,骑得飞快。

  如今,阿南的公子,已经落在他的掌握之中。而且明显的,此人与那两次大灾变、与他身上的怪病,有关系。

  幽州,是顺天的旧名,所以幽州雷火,便是三大殿的那一场大火。虽然朝野都说是雷击引起天火,可事实上只有他和圣上知道,那是一场,预谋已久的纵火案。

  黄河之弱水,便是那开封滔天的洪水。看似又一场天灾,可阿南曾经无意透露,这也有她的责任。

  天雷与洪灾,如今看来,竟似是人为安排的。

  不然的话,那祭文之上,又为何会出现“以幽州之雷火为灯,供黄河之弱水为引”的语句。阿南的痕迹又怎么会那么凑巧,总是不偏不倚出现在灾祸的近旁、他发病的时刻。

  她的出现,与他身上的怪病,不可能只是巧合。

  而如今,他最需要确认的问题是,阿南受命于这个公子,又将自己留在身边,究竟是因为她真的不知道所发生的一切,还是故意假装不知道。

  如果是前者,那么,这绝对是于他有利的事情,他甚至可以借此而切入他们之间,翻云覆雨,将局面反转。

  如果是后者……

  十指收紧,他死死按住了袖中那个岐中易,手背青筋微凸。

  “阿南……”他喃喃念叨着这个名字,心乱如麻,再也无法解开手中曲折弯绕的岐中易,只狠狠地握紧这冰冷的金属,仿佛自己扼住的,是正要扑向他的、毒蛇的七寸——

  他绝不能松手,毕竟,只要他软弱了一刹那,等待他的,便只有那最可怕的结局。

  卓晏跟着朱聿恒回到乐赏园时,看见门房正聚在一起,聊得口沫横飞。

  而阿南这个闲人,正抱着只猫靠在廊下,一边听他们聊天,一边在猫身上揉来揉去。

  卓晏的母亲无法出门,就在院中养了十几只狸奴,每天打理它们打发时间。阿南手中那只猫正是其中一只。

  阿南那懒洋洋的姿势,比怀中的猫还慵懒。

  她当然还不知道,刚刚灵隐一场大战,她的公子,已经落入了朱聿恒的手中。

  卓晏偷偷望了朱聿恒一眼,似有点心虚,却见朱聿恒神情如常,连睫毛都没多动一下。

  为了掩饰自己,卓晏一别头,正想责问门房怎么如此不经心,有个年轻点的已经上来笑道:“世子,您可回来了!今天真是喜从天降,舅老爷来了!”

  “舅老爷?我娘的大哥?我大舅来了呀!”卓晏惊喜不已,对朱聿恒解释道,“年前我听说大舅替云南卫所研制改进了一批大炮,得了赏识,上报朝廷后将功抵过得了赦免,还谋了个八品的知事。这不,我从小就没见过舅舅们,我娘也已经与家人二十余年未见了,这下我娘该多开心啊!”

  “咦,能改进大炮,这么说你大舅是个能人呀!”阿南在旁边挠着猫下巴,笑道,“我也要去会会。”

  几人还未走入第二进院落,忽见一只猫从内院窜了出来,金黄的后背雪白的肚腹,毛发柔软,正是之前被卓夫人抱在怀里的那只。

  卓晏抬手去招呼它,对阿南说:“这只是我娘最喜欢的‘金被银床’,摸起来最舒服了,我娘轻易不离手的。”

  谁知那只猫看了看他,只将尾巴一甩,转身便窜上了墙头,根本不理他。

  “我家猫儿就是这样的,只听我娘的话。”卓晏有点尴尬地讪笑着,带他们顺着回廊往里面走。

  还没走几步,便只见一个婆子奔了出来,指着蹲踞在墙头的金背银床怒骂:“小畜生,居然敢抓挠主人了,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卓晏忙问那个老婆子:“桑妈妈,怎么回事?”

  “哎呀少爷您来得正好,这猫胆大包天了,夫人好好儿的去抱它,它居然把夫人的手抓破了。”桑婆子叉着腰,愤愤道。

  卓晏只能趁她骂累了喘气的间隙,问:“我娘在屋内吗?”

  “在,刚跟舅老爷聊着呢,亲兄妹一别二十多年,在屋内说话,我们都退到院子里了。谁知那猫忽然就跑进来了,窜到堂上直扑向夫人。夫人下意识抬手去抱它,结果这畜生抓了夫人一爪子,转身就跑了!”桑妈妈说着,转身带他们到屋内去,一边絮絮叨叨道,“我出来追猫儿了,不知夫人是否已经包扎好伤口。”

  这边说着,那边传来一阵纷纷嚷嚷,进门一看,满园都是着急忙慌的人,有人提着热水,有人绞毛巾,还有人喊着去请大夫。

  卓晏拉住身旁一个小丫头,问:“这是怎么了?”

  “夫人,夫人心绞痛呀!”小丫头急得眼眶通红,话也说得结结巴巴,“夫人手被猫抓了之后,惊得跑回了内室,等我们追进去时,夫人已经因为受惊过度,心口疼而躺在床上了……”

  卓晏“啊”了一声,赶紧就往里面跑去。

  堂上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正站在内室门口,他往洞开的门内看去,满脸的疑惑与惶急。

  卓晏一看便知道这该是母亲的大哥了,忙上去跟他见礼:“您一定是我大舅了?晏儿见过舅舅!”

  “晏儿啊,大舅可真是第一次见到你。”二十年的充军生涯,让这个饱经风霜的男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上一些,他鬓边白发丛生,伛偻着背,拉着卓晏的手微微颤抖,在他脸上寻找自己妹妹的模样,“你都长这么大了,和舅舅还是第一次见面。你看我来得这么急,也没给你带个见面礼……”

  卓晏笑道:“自家人客气什么。舅舅和我娘见过了?”

  “唉,见是见了,就是还没说多久的话,那猫就扑到你娘怀中,把她手背抓伤了,还正好划在当年她手腕的旧伤上……唉,你娘这伤啊,又让我想起了当年,她不容易啊!”

  许是多年郁卒养成的习惯,他一句一叹气,卓晏抬手抚抚他的背以示安慰,然后跨入屋内去探望。

  阿南见现场一团糟,便往旁边柱子上一靠,问身旁的朱聿恒:“下午去哪儿玩了,怎么找不到你呀?”

  朱聿恒淡淡道:“西湖边散散心。”

  “湖光山色这么美,想通了吗?”阿南笑眯眯地挠着猫下巴,问,“要不要把一切都跟我讲讲,让我帮你查清真相呀?让我证明给你看,我家公子绝对是无辜的。”

  刚刚抓捕了她家公子的朱聿恒,没有回答她。

  阿南也不勉强,和卓晏的大舅搭话去了:“葛大人,你们兄妹阔别二十年,如今终于重逢,真是可喜可贺啊。”

  “是啊,只是没想到,十妹与我如今已是相见不相识了,这二十年她蒙着面生活,也是苦啊。”大舅名叫葛幼雄,他哀叹道,“不过,虽然二十年未见,但骨血相连,我一眼就认出我妹子来了!她还说起我们故去的娘亲带我们回娘家时,外婆给我俩亲手做的鱼饼虾酱……”

  说着说着,这中年男人悲从中来,鼻音都加重了。

  阿南正安慰着,旁边卓晏出来,说母亲歇下了,让仆役们手脚都轻些。

  旁边桑婆子想起一件事,压低声音问:“少爷,京中来的那位王恭厂的卞公公还在呢,怎么去回他?”

  卓晏只觉头大如斗,问:“王恭厂卞公公?卞存安?他来干什么?”

  “这我可不知道了。奇怪的是,夫人一向不见外客不见生人的,这回一听到来客名姓,却立即让人延请进来了。他们在屋内说了挺久的话,还是关着门说话儿的,我们可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嘴巴没把门的老妇人,让卓晏只能看着朱聿恒苦笑,讷讷道:“我娘她……平时真不见客的。”

  毕竟,指挥使夫人与太监闭门商谈,这事儿不但于理不合,也是逾矩的事情,朝廷追究起来,绝无好处。

  朱聿恒倒是不甚介意,只随意问:“卞公公还在么?”

  “在,刚还在偏厅喝茶呢。”

  阿南看看内堂,说:“走吧,别吵到卓夫人了。我对王恭厂也有点兴趣,咱们去看看这个卞公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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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南你知道吗?你撸个猫的工夫,你的家奴就抓了你家公子啦!

第27章 六极天雷(1)

  不一会儿,卓晏就把卞存安带到了桂香阁。

  卓晏身材颀长,而卞存安则是个枯瘦的小个子,跟在他的身后走来,若不是身上的姜黄色旧曳撒被风吹起扬起一角,可能都无法看见他的身形。

  不过,卞存安个子虽小,脊背与下巴却一直绷得挺直。一进屋内,先向朱聿恒下跪,说话依然是那副舌头转不过弯来,沙哑木讷的嗓音:“奴婢卞存安,参见……”

  顿了一下,卞存安因卓晏来时的告诫,选择了正确的称呼:“参见提督大人!”

  朱聿恒示意卞存安起身,问:“卞公公怎么突然来杭州府了?”

  “奴婢是为宫中大火而来。”卞存安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拓片。

  卓晏扫了一眼,诧异问:“这不就是奉天殿废墟中,那个榫卯上的标记吗?”

  卞存安那张枯槁灰黄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苦笑:“卓把牌,刑部说这上面的标记,似与葛家的蜉蝣标记相似。此事关乎我王恭厂与内宫监两条人命,因此我责无旁贷,来走这一趟。”

  听他提到葛家,卓晏忙再看那个印记,确实是自家门上那四翅飞虫的模样,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可能吧?我娘全族都被流放至云南,这二十年来,只有我大舅得了朝廷恩泽,最近得以回到故居祭祖,其他人断不可能前往京师顺天,又加入营造队伍的。”

  “但,除了这桩起火大案之外……”卞存安又从袖中取出一份誊抄的案宗,向朱聿恒禀报道,“不知提督是否还记得,当初在王恭厂被炸死的那位内宫监太监常喜?”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问:“怎么,他的死,也与葛家有关?”

  “这是刑部调查后的卷宗。提督大人要求我们复原常喜怀中那本残破的册子,经现场碎片拼接后,有个墨水濡湿的痕迹,那依稀残留的字迹,经刑部推官查验,正是个‘葛’字。”

  卓晏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这么说的话,卞公公是得跑一趟了。”阿南蜷在椅中,托腮道,“天下之大,姓葛的人原不在少数,但姓葛又用蜉蝣痕迹作为标记的,怕是再也找不到第二家了。”

  卓晏急道:“可我娘全族上下百来人,都在云南军中服役,日日都要点名查看的,如何离开呢?葛家唯一留存的只有我娘一个,可她日常都不出家门的,如何能千里迢迢赶往顺天府杀人放火?”

  见他这么焦急,卞存安也说道:“确实如此,奴婢也只是打听得都指挥使夫人是葛家后人,特来向她了解一二。只是卓夫人出嫁二十年,为了避嫌一直与娘家不通讯息,因此奴婢自是一无所获。”

  听他这么说,卓晏松了一口气,又说:“不过公公的面子可不小啊,我娘一向不见客的。”

  卞存安面无表情,声音死板道:“夫人听说我是为葛家的案子而来,因此才开恩见我。了解这桩案子后,卓夫人只说葛家绝不可能有人前往顺天犯事,其余便再没什么了。”

  说了半天,也什么线索,阿南最不耐久坐,伸伸懒腰正揉着自己脖子,忽见窗外一个女人正看着她,见她转头,女人又惊又喜朝她挥手。

  阿南不觉诧异,跳下椅子走到门口,问:“阿姐,你怎么在这儿?”

  这个被管事的带着站在外面的女人,竟是萍娘。

  她挎着一篮桃子,身后的男人帮她提着筐子,里面也全是粉嫩嫩的桃子。

  卓晏也走出来,管事的忙介绍道:“少爷,这是葛岭种了咱们山园的佃户,送桃子来的。今日园中忙碌,因此我让她直接送进来了。”

  萍娘则对阿南喜道:“妹子,这是我娘家大哥在葛岭自家山园里种的,我刚好回娘家探亲,就顺带送过来了,妹子你尝尝看!”

  “是吗?这桃子粉粉的可真诱人,一看就好吃。”阿南被塞了一篮桃子,便笑着随手递给身后朱聿恒,自己拿了一个,揉了揉皮便撕开了,里面一股蜜汁涌出,入口香甜无比。

  “葛岭有这么好吃的桃子?阿姐的娘家是在那边吗?”

  “是啊,我在葛岭长到十七八岁出嫁呢。”萍娘点头道,“小时候我在葛家帮过工,还伺候过夫人。但阿嬷说,今日夫人不适,也是无缘再给夫人请安了。”

  见她与阿南相熟,卓晏说话便也客气了些:“大姐有心了,我娘歇息两日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