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策回头看去,只见铜雀板着脸,旁边的护卫们一个个火铳枪口面朝众位即将离船的天干地支头领们。海盗们原本都是桀骜不驯之辈,当即也一个个怒极而笑。
“哎哟,骑鲸商团好大的威风。”有人嘲讽道。
此前在拍卖吃瘪的人顿时找到了一个发泄口:“你说不准下船你算老几?老子偏要下?”
说着此人就赤条条跳下船,钻入水里,一脸挑衅:“老子下来了,你咬我啊。”
铜雀面无表情。
砰砰砰,火铳手们齐齐开火,水中一声惨叫,血染海面,两个火铳手将被打得重伤昏迷的人捞上来。
铜雀神色如常道:“我骑鲸商团向来童叟无欺,不过也容不得有人在生意里不劳而获,我商团的东西可不那么好拿。放心,这位头领受伤不致命,一定保证治好,少一条腿送他一条腿,少一只手送他一只手,送够为止。”
王策悄悄走到停步的七杀旁边:“之前和贪狼的事是情势所迫,还请不要生气,为了脱身自保,我也唯有出此下策。”
“我知道。”
七杀目光如常:“不过结果未必如你所料。”
“反正贪狼认定我和姐姐你有关系,我怎么解释也没辙,结果一开始就不如我所料。”王策一脸无所谓:“既然谈不拢,再谈下去只会自找没趣。”
“你可以和我保持距离。”七杀认真说。
“不不不,姐姐你想错了。”王策摇头:“哪怕我人远在泰西人的国度,贪狼依旧会把我看做是生平大敌,因为他会觉得,我每天做梦都在想你,这是他不能容忍的事。”
七杀脸色古怪:“你对他还挺了解……”
“男人通病,加上贪狼是男人中的男人,自然就病得比较厉害,不奇怪。”
七杀给逗笑了,反问:“那你岂不是不如他男人?”
王策摆手:“不,只是我知道自己有病得吃药,贪狼头领认为自己没病。”
“哦?什么药这么神奇?”
“后悔药。”
七杀眨了眨眼,露出迷惑的神色。
王策解释:“如果爱上一个女人会让自己失控,那么就及早后悔跑掉,还有救,不然病入膏肓,那就彻底完蛋了。”
“哈?那你是怕女人?”
“不那么怕,有一点点。”
七杀嘴角露笑:“终于发现你有那么一点点不讨厌。”
王策抱拳:“不敢不敢。”
“嘘,情况不对劲,眼下还是静观其变。”七杀手指放在唇上。
王策颔首表示明白。
俩人聊得正热,这山雨欲来的事态却让其他人一点都笑不出来。
下面人终于发现了事情严峻,出来讲和说:“铜雀老板到底是丢了什么东西?”
“海藏珠‘鲨鱼牙’。”铜雀双手放在小腹前,淡淡道:“在船上被抢了。”
众人悚然。
马上又有人意识到:“可海藏珠不是在疯狗头领手里么?又怎么说得上是被抢了。”
“疯狗吗?”铜雀目光投向旁边地面:“抬疯狗过来。”
当即有两人抬了一张竹架子过来,上面盖了蓝布,看不清下面是什么模样。
他用抚尺撩开地上的一张靛蓝色粗布,露出一具无头尸身,尸体极其高大,身上有好几处利器造成的血窟窿,生前仿佛是被人给虐杀而死。死者双手齐肘而断,小臂已经不见了踪影,死前疯狗保持双手护在胸前的姿态想要保住什么,可血肉之躯终究是没能够抵抗住敌人锐器。
王策心中恻然,就在片刻前,疯狗还硬生生威慑住了发狂边沿的贪狼,此时却已经化作一具残尸。
他脑子里浮现出此前贪狼在竞拍海藏珠时的举动——贪狼敌意地注视疯狗,而后压抑了自己的情绪迅速平静下来。
难道说……
铜雀目光在一个个人眼前飘过:“群英会上,商团店内,有人劫掠,诸位以为应当如何?”
更多的人还是怔怔看着地上躺着的疯狗残尸,实在难以相信,光是凭借两句话就吓退贪狼的男子,此时却躺在地上,再无声息。他可是鬼头刀最得力的手下,鬼头刀一怒,南洋风暴变得更加难以预测……
王策意识到什么,扭头看去,只见一道飞快人影从旁边小船上跳跃掠过,犹如山林灵猴,此人浑身浴血,手里抓住某个东西,那凶戾桀骜的眼神他再熟悉不过。
贪狼。
“站住!”
王策大喝,迅速扭身拦过去。
俩人眨眼间就交上手,王策还是头一遭与贪狼真刀真枪动手,只觉得对方拳脚干净简练,颇有军伍之风,纯粹力量上贪狼占据上风。好在王策并不需要和贪狼生死斗,只需缠住他片刻,其他几位天干就锁住了贪狼的所有逃脱路线。
王策质问:“贪狼头领,你手里的是什么?”
“不干你的事。”贪狼冷冷道。
“如我猜得不错,想必你手里的正是海藏珠。”
王策一句话让众人骚动起来。
商团火铳手黑洞洞的枪口早已上下整齐对准,堵住了贪狼可能的去路,加上天干地支众多高手围堵,贪狼可以说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贪狼擦了擦脸上血,看向七杀:“你信我么?”
七杀平静说道:“信。”
贪狼一笑:“那就好。”
“不过你需要说清楚。”七杀补充道:“此事不同以往,非同小可。”
“说清楚?世界上绝无用言语就能说清的真相。”贪狼哈哈大笑,穷途末路的姿态在王策眼里竟然有几分奇特豪迈。
王策心有所动:“贪狼头领,有话说明白来,总能有个交代。”
铜雀也发话:“贪狼,为何你身上如此多血,你手里的海藏珠原本是疯狗的,为什么又在你手里?你能解释一下么?”
“哦,这个啊。”贪狼擦了擦脸上血,张开手掌,长长手指之中,那枚蓝盈盈沾染鲜血的海藏珠更显得诡异莫测。
“世间宝物,有德者居之,不过是顺手拿了而已,人都死了,宝物自然是无主之物。”
俗话说人众壮胆,此前一些慑于贪狼海上威势的地支人物也一个个站出来,威吓他不要抵抗,交出海藏珠,引颈就缚,接受审讯。其他十天干却保持了一种默契的沉默。
王策看得仔细,天干中,戴龙牙面具的天同,头套斗笠的廉贞,以及宋时将官后人的天梁薛龙依旧隐隐将贪狼锁在中央,但凡贪狼有任何异常举动,他们就会出手。
另外几人保持了截然不同的态度。
身为航海士和占星术士的天相抬头仰望夜空,仿佛在观摩什么,看不出喜忧。
曲妹妹用手捋着头发,显得毫不在意,但王策依旧从其不断游离的目光中看出,她在查探各方人士态度。
和气生财的禄存摇晃“清贫度日”的扇子,和天府林家正在说什么,优哉游哉。
七杀站在王策身边,目无表情,仿佛眼前的贪狼并非是她多年合作伙伴,她也保持了沉默。
王策再度站出来:“还是将海藏珠交出来吧,你带不走。”
贪狼看过来,自嘲道:“有趣,一盏茶之前你被我逼得走投无路求救疯狗,现在身份互换,我变成了弱势方。”
“凡事并不是以强弱判断对错。”王策说:“只是整个事件前后十分可疑,你现在最明智的选择就是不要对抗,将来龙去脉说个清楚,避免可能的误会。”
贪狼目光在王策脸上停留了良久。
“形势比人强,物归原主。”
他将手里海藏珠丢过来。
铜雀稳稳接住。
众人都松了口气,至少避免了一场流血冲突。
此时刮起一阵妖异大风,吹得孔明灯不住摇晃,好几盏甚至被吹熄灭坠入海里,船岛颠簸也变得越渐严重,让人甚至站稳都很不容易,风浪骤起。
只听一道鬼魅调子从远处阴阴传来:“地狱饿鬼见旁生,边鄙地及长寿天,邪见不遇佛出世,喑哑缠身八无暇。”
一棵漂浮在海上的古怪巨树乘着浪头,航速奇快,眨眼间就迫近群英会所在船岛。
近了王策才看清,这是一艘黑褐色木船,说是船,更像一具筏子。筏子又长又宽,裸露水面的就有七八丈,由一株巨树竖劈开来形成,光滑那一段截面是甲板,树皮一侧沉入水中。
巨筏水下有众多根须枝杈,这些枝丫蔓延极长,潜伏水里,让整艘船恍若一只爬行在海面上的庞大水蜈蚣。
甲板上密密麻麻站立了水手,他们服色各异,都口中颂咏着。
“地狱饿鬼见旁生,边鄙地及长寿天,邪见不遇佛出世,喑哑缠身八无暇。”
铜雀脸色骤变:“亡国之舟,水中建木……诸位,我们只有团结一致方能有一线生机。”
曲妹妹美目盯着建木巨筏上的疯狂水手:“这就是海上妖人的亡国之舟么……的确够妖,不过若是能够将这艘船捕获,看起来并不弱于宛渠螺舟。”
天府林家领头者目光一扫,就看出端倪:“这艘船不简单,普通船只或横或纵,无非是两个方向,不论如何调整,都是从两个方向以船帆变化而成。这亡国之舟却完全和水势融为一体,如此巨大体量,按理说是不可能的事。”
禄存也问道:“以你所见,到底何因?”
“在那些建木枝杈里。”林家领头人到底是出自船匠世家,转瞬就摸出门道:“是那些枝杈和根须,足够多和不断微调方向,就像是无数船桨,让亡国之舟能够水中如活物一样来去无阻。这等奇物,要以匠艺仿造,机会渺茫。”
铜雀见几人还在讨论船只,顿时焦急道:“诸位,你们都没见过这妖人厉害,千万不可轻敌,一定要尽力迅速斩杀那些水手,将妖人本尊极快抓住肢解,否则我们难有活路。”
话还未落,亡国之舟已经正式撞入了船岛之中,外围小船根本无法阻拦它的去势,反而被其枝杈绞住拖入水里,顷刻沉翻。
廉贞往前一步,手压斗笠:“既然来者不善,只有水来土掩,黄粱船,准备接舷战!”
天相也点头,拔出腰间弯刀:“我观天象,将星陷落,此番必定是一场苦战,诸位千万勿要轻敌。”
曲妹妹一笑,用竹条疏通手里火铳枪膛:“往好的方向想,若是赢了,这么一艘船可是价比金山呢。”
戴龙牙面具的天同拔出自己的大太刀“氷切”,刀刃对敌,亦以硬邦邦的汉话道:“能与诸位一同杀敌,分外荣幸。”
手压了压笠帽,薛龙从手下手里接过一杆尖头银枪,舞了个枪花,大笑道:“我薛家人不信神佛,只认输赢,且让我今日试一试到底是何方妖孽。”
贪狼此时也拔出了武器,那是两把长镰刀,中间以铁索勾连,被他缠在胳膊上。面对劲敌,贪狼却没有了之前的急躁情绪,如同一头看见猎物的匍匐猛虎,双眼牢牢盯着来者。
七杀左手握了一把波斯弯刀,右手是银扣鎏铜火枪,枪口瞄准妖人,面对厮杀毫不含糊。
王策将铜镡番刀递给郑宝珠:“宝珠,照看着点罗成,罗成你不行就躲起来。”
罗成点头如捣蒜:“我尽量不当麻烦。”
郑宝珠接过刀说道:“我会保护你的。”
罗成感激:“多谢宝珠小姐。”
“我说的王策。”
“……”
王策却摇头,用白布将手绑在武器破浪斩马的长刀柄上:“你们俩人见到情况不对就溜,先上船,待会儿我也是一样,只是我先试试水。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妖人敢直闯群英会,绝不会是蠢得自投罗网。”
铜雀那么不安和惶恐,王策还是头一遭见到。况且以铜雀的机敏,见势不对应该是拔腿就溜才对,他一定是发现眼前状况是根本躲不掉,逃不了,才不得不咬牙和大家一起对抗妖人。
最前方接舷战已经开始了。
各路水手都手持刀剑,与妖人麾下开始肉搏,好在群英会众多海盗都是身经百战,所带的也都是精锐,这些人不说以一当十,至少是见过血,不怕刀的主。
铜雀为鼓励众人,带着骑鲸商团的火铳卫队冲在最前面,十天干也不遑多让,都是人精,知道什么时候能内讧,什么时候必须一致对外。
王策跟在七杀身边,一方面他牢记自己任务,需要隔阂七杀贪狼,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发现七杀仿佛知道什么,目光忧虑,而且口中念念有词。
七杀对着一根铜火烛双手合十祈祷,而后睁开眼,言语中充满神圣与坚毅:“邪神阿里曼,必将被阿拉胡圣火净化!”
王策心中一亮,七杀果真是祆教教徒。祆教也就是俗称的拜火教,以火为尊,崇尚光明,自从波斯国破败下来,祆教徒也四处流浪,现状凄凉。
还未赶赴最前线,王策蓦然发现身后已经一片混乱,不少水手都在高声呼喊“敌袭”。妖人部分手下一路泅水从另一侧水下登岸,顿时对群英会众人形成前后包夹之势。
此时已无回头路,王策心知必须擒贼先擒王,如铜雀所言擒杀妖人,否则都是舍本求末徒增伤亡。
王策突然心中一警,以破浪斩向后面,崩飞一把短刀,刀势不减,给偷袭者胸口纵向斩开一道致命伤。
对方脸带古怪笑容,捂住胸前流血刀伤,口中还在念:“地狱饿鬼见旁生,边鄙地及长寿天……”
没时间滞留,王策转身奔向前方,心却沉了下去。此人他在群英会拍卖上见过,是铜雀的一名手下,没想到早就归顺了妖人。
这样的人不知道在天干地支里还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