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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颐青是个织罗匠家的孩子,生得白皙好看,虽说是男孩,却比许多女孩还清秀,一双手又灵巧优美,从小就善编织,也喜好漂亮衣物。家人本打算以后让他也当个织罗匠,但是到他十二岁时,在路上遇着了一个女子。那女子本要和他错身而过,却突然叫住他,将他细细端详了一番,便摆摆手让他走了。过了没几天,家人却突然对他说,祁家的家班想收他去做优童。
祁家是官家大户,因家主人喜欢听戏,自家组了家班,养了一班优童悉心教导。祁家既然看上了夏颐青,便出了一个很好的价钱要买他进班子里去。夏颐青的父母见了那个价钱之后,原本可能有的一点顾虑都打消掉了。夏颐青喜欢漂亮物件,听说要去家班唱戏,能穿得漂漂亮亮,看着风风光光,倒有几分开心。待他进了家班,开始学戏,才知道这其中的辛苦。
祁家班学戏有个严苛流程。新进的优童并不能直接学唱曲,而是先要试奏乐器,为的是让他们熟悉乐理。优童将那些琴箫弦子都摸熟络了,再由名士来给讲解那一出出戏里都是何等的故事,唱词都有何含义,让他们一一领会。之后要请那整合词曲的教习老师来教他们定腔定谱,这一字一句需得如何婉转吞吐,字字磨炼指导,无一处不讲究。最后才是调整他们的身段形体,好让他们将这戏不仅唱得好听还演得格外好看。
夏颐青从小没摸过乐器唱过曲,一上手便让教习好一顿教训调理,每天练到头晕脑涨。他本身就算是机灵孩子,总归是能磕磕绊绊地捱过去,可是回头一问才知道,他的研习时间跟别人根本不能比,这已经是对他网开一面的教导了。其他优童自然也有不服气的,看他不顺眼的,但都是暗地里说些坏话出出气了事,不敢真的对他怎样。因听教习说,若是有人敢欺负了夏颐青,便会被扫地出门。
夏颐青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被这样优待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有天,他被从班子里叫出去,到了一处环境清幽的院房。祁家宅子大得很,平日也不许他们随意走动,因此他并不清楚宅子里都有些什么地方。
他由教习领着进了一个房间,见到两个女子。其中一人是他见过的,正是先前在街上叫住他端详的那个人。女子名叫祁卉,是祁家的大小姐。另一人则和他眉眼七分相似,比他要年长几岁,也是姿态优雅端然,只是眉宇间有一股忧愁之色,却是祁家的二小姐祁昙。
祁家的老太太得了一种病,这病让她越来越糊涂,慢慢就有些不太认得人了,一开始只是认不出一些不常见到的人,后来就连自己的子孙都认不得了,唯一认得的就是祁家的二小姐祁昙。老太太原本最疼的就是这个小孙女,祁昙也是个孝顺孩子,尽可能多陪着祖母,劝老太太吃药哄她睡觉,只有祁昙在才管用。可到了这一年,老太太糊涂得更厉害了,已经是连眼前的祁昙都认不出来了,整天只抱着祁昙小时候的一幅绣像看,绣像上是祁昙十二岁的样子。老太太现在只认那幅绣像是她的宝贝孙女,其他的人一概不认识。
夏颐青虽是男身,却和年少时的祁昙长得十分相似,祁卉第一次见到就吃了一惊。她令夏颐青进入祁家家班的真实目的,就是想要他扮作年少的祁昙,照顾祁家老太太。
这段日子祁卉都有从旁观察夏颐青在班子里的修习。他的品行举止看起来无甚问题,学得也还算顺利,比较伶俐,因此祁家姐妹才叫他过来,与他细细说明。
夏颐青闻言倒是点头愿意。祁昙拿出一件自己小时候曾穿过的衣服,给夏颐青穿上,又叫丫鬟过来给他梳妆打扮一番。再站在镜前,分明就是个秀丽的小姑娘,就连夏颐青自己也看不出来自己本是男儿身。
夏颐青又将祁昙的腔调神态,平日的步态习惯,统统学了个遍。扮作少时的祁昙,虽然不能说十成相似,却有股淡淡的神韵极相近了。
此后,夏颐青便替祁昙伺候老太太,将她哄得开开心心,喂水喂药,尽力陪护。原本看着越来越虚弱的老太太,竟然显得有些好转起来。祁昙是个性情温柔的姑娘,她常常愿意和夏颐青在一处待着,由他坐在一旁观察模仿自己,或者对他讲些和祖母有关的事情。和祁昙相处久了,夏颐青几乎是把她当作自己的小妹看待了,有时也会主动和她说些自己的事情。
有一次,祁昙问他:“听说你家里是做织罗匠的?”他说是。
祁昙问他可会织布的手艺,他说会一点,大体给祁昙讲解了一番。祁昙听得饶有兴趣,过了两天,便真的弄了些纺织的器具来,要亲自制作。
夏颐青问她要做何种织物,锦、缎、纱、绸,还是葛布?祁昙只是摇头,抽出一种柔韧光亮如同粗丝的东西,说要用这个织布。夏颐青问她这是什么。祁昙说,她也不知道,就是想试试看。夏颐青想同她一起将那些东西试着织就起来,尝试了很多方法,两人因此感情愈发好了。祁昙有次不小心说过那用来织布的东西“常常没知觉就弄了这些东西出来”,说完就好像想起了什么,刻意去说些别的岔开了话头。
那之后一段时间,祁家姐妹变得常常外出,不常在家中待了。夏颐青年纪虽小脑子却不笨,他也知道祁家姐妹端庄漂亮又知书达理,可都到了出嫁的年纪,两人却还待字闺中,甚不平常。
祁昙外出回来之后,就变得很奇怪,有时候自己独自坐在那里仿佛读着书,眼里却含笑看着窗外,有时候灰心丧气的样子,会避着他悄悄抹眼泪。祁卉则看起来总是不太高兴,像是有什么烦心的事情。
祁家老太太身体渐衰,终有一日眼见着是要彻底糊涂了,结果有天她突然让夏颐青为她唱那出最喜欢听的《燕子笺》,老太太听完笑着睡了过去再就没醒过来。
祁卉闻讯急急从外面赶回来,整个人却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祁昙则是一直抹着眼泪。在那天之后的丧事上,夏颐青听到传言说,祁家恐怕不行了,主人这几日都不曾好好吃睡,皆因出了什么大事。夏颐青有些担心,便偷偷去看守孝的祁昙。祁昙让他晚上趁没人的时候去她房里,她有东西要交给他。
夏颐青打算依言行事,天黑之后再去找祁昙,但天刚擦黑便听见外面传来呼喊声,有人大喊“着火了”。夏颐青一听急忙去找祁昙,那边的院子火势甚猛,他冲进房里发现祁昙不知去向,房中放着件衣服,上面还有书信一封,写着他的名字,他将书信揣在怀里,抱起衣服就往外跑,可是火势拦住了房门,越来越猛,烟也呛得他呼不上气。手中那件衣服却有一丝凉凉的质感,他用衣服披在身上想一鼓作气冲出去,这时被烧塌的横梁却掉下来正砸在他头上。
等到祁家的这场火被彻底扑灭,已是天亮的时候了。能烧的东西都烧得七七八八,曾经精美的屋苑都化为一片焦土。祁家班的人喊着夏颐青的名字寻找他,本来也是没抱什么希望了,结果从焦木瓦砾里听到他一声长吟。赶过去将他从那废墟中找出来,他除了头上被砸,竟没有太大的伤。众人都说这恐怕是祁家老太太在天之灵的保佑。
之后祁家像传言中一般,随着这场大火没落了。夏颐青在那天之后再也没见过祁家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