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未是个从小性格略有古怪的孩子,他不喜欢和人讲话玩耍,只是常常独自在家中院里呆坐,望着树上的蝉、草丛里的蚂蚁一看就是半天。

柳家的邻居养着条恶犬,时常跑出来对路过的人非常凶狠地吠叫。大家都不敢靠近那恶犬,唯有柳未并不怕它,见到它时从不后退逃跑,只是盯着它的眼睛,慢慢靠近之后口中念念有词,渐渐那恶犬对着柳未时就吠得少了,再后来竟愿意让他靠近抚摸,只要见到他就温顺非常,旁人却无论如何都不得近身。

柳家在宁波港近旁,时常会有家人去码头边的市集买些新鲜海货回来。一次在鱼篓里面带回来个奇怪东西,是谁也没见过的。这个怪东西身形不大,不过成人手指一般长,全身覆有细细银鳞,看着像鱼却生有足肢,前足细弱,后足如桨,细身扁尾。若不细看,它贴身缩起四足倒是八分像鱼,混在一堆海鱼之中并不显眼,但细细看来,除了四肢,它的背上还有双折起来的薄薄翼翅。柳未好奇地将那东西拿在手心,发现它虽被渔网刮到,又和其他鱼类拥挤在一起受了几处伤,但仍旧活着。

柳未将其放在打来的海水里养着,又试着喂些小虫,它都一一吃了,缓了一日,那物像是恢复了力气,竟然跃出水缸展开翼翅飞了起来,只是未飞多远便掉在地上,翻滚爬行,颜色亦由银白变为沙土一般。柳未拾起看时发现它一边翅膀有伤,因此飞不多远。但此物离水亦能久活,想来不是用鳃呼气的。

柳未央求和自己最亲近的兄长柳淳给自己做了一个网箱豢养此物。其中拿个浅盆放有海水和沙,又用石块做成假山状,用竹枝作骨架搭出一个凉亭状,在外层罩上细的纱网。用小虫作食物喂养它。

兄长问他给它起名叫什么。他说:“海灯笼。”

他准备了不同颜色的彩沙。海灯笼被放入其中后,即刻蜷缩身子变作一个圆球状,其色便和沙石幻如一色。红沙便呈红色,白沙便呈白色,环境一旦生变,它便随着环境变换自身鳞片的颜色,正如街市走马彩灯一般色彩流转。

柳家数代经商,家底不薄。长兄柳淳性情宽和,待人有礼,父辈视其为继承家业之人严加教导。至于柳未,不擅与人交际,专和动物玩耍亲近。这般性情,旁人和家人都不甚理解,唯有兄长对柳未宠爱体贴。两人之间虽只差五岁,看起来柳淳却要比柳未成熟许多。

柳未对这海灯笼着了迷,整日只专心盯着它,同它讲话,又时常做些奇怪的动作模仿它飞翔玩耍。柳淳觉得弟弟过于痴迷不肯出门,便想法子哄他出去转转,说是去海边再抓一只海灯笼回来。柳未一听来了精神,欣然同意一同前往。走时还不忘用个小竹篓将海灯笼装在其中,带在腰间,还在怀中用纸包了些它爱吃的晒干的小虫。

久未出门的柳未对街市上的人却没甚兴趣,只看那到处乱窜的猫猫狗狗,或树间掠过的雀儿,常常分神到让兄长呼唤,他才重新往前走。到了海边更是满目皆是有趣之物。沙滩上退潮后留有的各种海物,让他看得不亦乐乎。回过神来才发现身旁的兄长突然没了影子。他正要张嘴呼唤兄长,却突然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口鼻,几乎呼不上气,接着手脚也被抓住动弹不得,被个绳子三两下一捆,便叫人带走了。

原来早有歹人盯上了柳家的钱财,一直伺机想将柳淳绑票勒索赎金,但一直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这日柳淳自己走到了这人烟稀少的海滩,正是大好机会送上门来,更还有小儿子同在一起,这便是双份的赎金。

绑匪将两兄弟绑在海岸旁的一个崖洞中,接着送信给柳家,信中严词威胁索巨额钱款,另附一截柳淳的衣带,说若是不给钱下次送来的便是手指耳朵。柳家收到信自是慌乱非常,立刻依绑匪所言准备好了银钱,按信上时间乘船去海上交付赎金。

绑匪留有一人看守他们,若是没有收到钱,或是收钱的人没在约定时间回来,便要立时伤害他们性命了。两兄弟都还年少,就算无人看守,被五花大绑起来也是挣脱不了,口中又塞着破布无法呼救。柳淳知道此番光景已是凶多吉少,自己本想带弟弟出来散心却遭此不测,甚是后悔自责,心想无论如何也要让弟弟逃出去,但又无计可施。

柳未年龄尚小,想要解手,忍耐不住便哼哼唧唧起来。一旁看守的绑匪踢了他几脚想让他安静,不想柳未吃痛起来一时忍不住连拉带尿了一裤子,臭气扑鼻,绑匪很是心烦,便将他拎起来用刀背抽打。柳淳双脚被绑,见此情形却无能为力,只能勉强蹭着站起身子,全力向绑匪一撞。绑匪被他跌撞在腰上,一个趔趄,扔开手里的柳未,回身对他就是一顿拳打脚踢,边打还边骂骂咧咧。这时倒在地上的柳未腰间的竹篓盖子开了,小小的海灯笼爬了出来,展开翼翅扑扇了两下,飞走了。

绑匪怨气不少,大骂有钱人家的孩子娇生惯养全是废物,一个个从小只知道吃好穿好别的屁事都不会。说着拉过柳淳,冷笑一下:“我家孩子因为穷跌断了胳膊都没有人愿意给治病,你生在富贵人家好手好脚却什么都不用做,你这手留着也没用。”接着一手将柳淳绑着的双手按住,一手抓住柳淳的右手手指用力一折,柳淳一阵撕心疼痛,便知手指是让他折断了,但看他样子像是要把柳淳的手指都悉数折断才算完,柳淳已是疼得泪流满面。正待他要折柳淳的第二根手指时,有人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绑匪出了洞窟查看,来人似乎是绑匪的同伙,两人交谈起来。来人对绑匪说柳家已经交了赎金,只待拿到钱的同伙回来分了钱,将两兄弟杀了大家便各自离开。柳淳听那声音非常耳熟,疼痛中却一时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过。外间两人一边闲扯一边喝酒,绑匪嫌洞中柳未便溺气味臊臭不肯再进来。过了段时间,只听外面说话声变低,之后便没了声音,不久后传来了有人叫嚷的声音,两个孩子都觉得自己死到临头,绝望恐惧之中只是不住哭泣。人声渐近,接着便有脚步纷乱绕进洞穴而来。柳未抽泣中听到有人喊他名字,他睁开原本因为害怕而紧闭着的眼睛,看见的却是眼前趴着的海灯笼和柳家的仆人。

原来柳家一面交了赎金,但仍担心劫匪会撕票,依然派人到处搜寻兄弟俩的踪迹。有人说看到兄弟俩往海滩方向去了,家仆便一直在海岸一带找寻,之后便看到了一个小东西飞到近前一直盘旋,身上颜色变幻流转,细看之下仆人发现是柳未养着的海灯笼,便随着海灯笼一路找了过来。洞窟外的绑匪见到有人靠近便匆匆逃走了。

两兄弟获救后,在家中休养了好一阵子。之后柳未更加不喜与人接触,经常几天连一句话也不和人讲,只对着海灯笼研究其习性,可惜过不多久海灯笼就死掉了,想来终是不能完全适应脱离大海的生活。柳淳的手指落下了伤,再也不能伸直,对人也没了先前的温良谦和,变得暴躁易怒。

到了年末,所有家人聚在一处盘点生意营收,所有的仆人包括门房、丫鬟都会在之后一同参加筵席,柳淳表现得和未出事前一样懂事守礼,同每一个人都聊了几句。那天筵席一直持续到很晚,第二天早上便有人发现一位分铺管事许是多饮了酒发急病死了,不知是什么病,死状却是不太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