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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静静地站在甲板上仰头听七杀吹奏,一曲吹罢,七杀转过头来,居高临下地问:“听够了没有?”
她从桅杆上飘飘落下,无声地落在甲板上,将笛子塞在腰间,问小鲛女:“你来找我,是想通了要留下?”
小鲛女慌乱地摇摇头:“不是不是,我来找你,是为道歉的。”
七杀含笑看着她,小鲛女垂下眼睛:“是你救了我的命,我却对你恶言相向,我很抱歉,请你原谅。”
七杀叹一口气:“谢不必说,太不值钱,道歉也不必说,更不值钱。不如实惠一点,满足我的好奇心,告诉我,那场海战到底怎么回事,那个怪物又是怎么回事?”
小鲛女咬咬牙,再抬起头时,眼睛里已是破釜沉舟的坚定:“对于我们鲛人族,你了解多少?”
七杀摩挲着下巴:“不多,只知道你们群居于不知名之岛,但擅长潜水,在南洋海中偶尔能得见,但鲜少与人来往。”
小鲛女点点头:“你所知不错,但也所知不多,我可以告诉你,你口口声声所说的那个怪物,就是我的哥哥。”
七杀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那怪物竟是小鲛女的哥哥,也就是说他是一个鲛人,可是看他那丑陋容貌和疯癫行径,怎会是一个鲛人?他甚至还曾想杀了小鲛女!
小鲛女不理会她的惊讶,自顾自地讲下去:“我对世界的最初印象,就是那个我出生长大的海岛,我们鲛人一族在那岛上聚居,我父母早逝,只有一个哥哥。鲛人族有九位长老,负责族中大小公事,教导孩童,并抚养那些父母早逝的孤儿,我和哥哥,就是在长老们的抚养下长大的。我和哥哥还有一位好伙伴,她也是孤儿,叫阿舍。长老们抚养我们长大,供给我们吃穿,教给我们如何种植和捕猎,但我和哥哥还有阿舍,最开心的还是每日黄昏,一天劳作学习结束后,和其他孩子一起,围坐在长老们身边,听长老们讲那些古老的故事……”
篝火熊熊,让每个鲛人的胸膛都热烘烘的,映得大长老脸色肃穆,衬得长老的语调古怪神秘。他压低了声音,向孩子们讲述那个古老的传说。
“只见那天后陛下怒睁了双眼,命令左右一拥而上制住显照和尚,喝令道:‘你若识相,就快些交出海藏珠手串,朕非但饶你一命,更封你为大周国师,享无上之尊荣,否则……’”
小鲛女、哥哥和阿舍都屏住了呼吸,瞪大眼睛看着长老,长老却故意卖关子似的,抬眼看看天色:“天色不早啦,该睡觉了,大家都回去睡觉吧。”
孩子们发出失望的嘘声,但大长老向来说一不二,他已经起身拔足,孩子们也只好一哄而散。小鲛女牵着阿舍的手,蹦蹦跳跳地跟在哥哥身后,连珠炮似的发问:“哥哥哥哥,你说显照和尚会交出海藏珠吗,你说海藏珠还在他身上吗,你说海藏珠真的那么厉害吗真的能实现人的愿望吗?”
童年时小鲛女的口头禅即是“哥哥哥哥”和“你说你说”。哥哥不屑一顾:“那不过是骗小孩子的故事罢了,只有你这样的小姑娘才会被骗,我这样的成熟男人是不会上当的。”
阿舍扑哧一笑,她比小鲛女大几岁,和哥哥年龄相仿。听到她的笑声,哥哥忍不住红了脸,又走了好一会儿才辩白道:“我已经能打鱼了,我昨天打到好大一网鱼呢!”
海浪静静舔舐着岛礁,如母亲轻晃着摇篮,小鲛女睡着了,睡梦里不知梦见了什么,翻了个身,嘴里还喃喃着“哥哥哥哥”。
哥哥还没有睡着,他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小鲛女床铺边,轻轻给她掖了掖被角。
大长老的记性不怎么好,讲故事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今天讲这个,还没讲完,明天却又换了个故事讲,等到佛岛的故事终于讲全时,小鲛女已经十二岁,而哥哥和阿舍也已经十六岁。
鲛人隐世而居,鲛岛地处南洋荒僻之地,鲜少有航船从此处经过,但经常会有一些人类的东西随洋流漂到鲛岛附近海域,哥哥打鱼的时候常常捞起一些奇怪的人类物件,小鲛女很喜欢这些东西,每一样都认真洗刷后擦干,收藏在自己的卧室里。
对于人类,小鲛女不是不好奇的。
在所有的收藏里,最让小鲛女喜欢的是一只瓶子。洁白如玉的陶瓷瓶子,瓶口封得很严实,打开来里面是一张卷成筒状的羊皮纸,展平羊皮纸,上面是一幅肖像画,画的是个女人,旁边用蝇头小楷题着一行小字:伏愿卿妹夫妻恩爱白头到老,姜潮平上。
小鲛女把画像拿给哥哥和阿舍看,阿舍推断说,这个叫姜潮平的男人,应当是在暗恋这个叫“卿妹”的,或许他曾和这位卿妹是恋人,但后来因缘际会他成了一名水手,从此在海上漂泊,再未见过卿妹,随身携带的或许只有这一张卿妹的画像,后来有一天他得到消息,卿妹嫁人了,于是便在画像上书写了祝福,将画像塞进瓶子封口,将瓶子和自己的爱慕思恋一起投进大海,随海浪远去。
阿舍是个多愁善感的少女,从小便擅长编故事,小鲛女傻乎乎地问:“带着谁的画像,就说明喜欢谁吗?那……”
她还没有说完,就被哥哥捂着嘴拖走了。
她想说的是,那哥哥房间里藏着一张你的画像啊。
小鲛女对人类的世界充满了好奇,但除了佛岛,长老们却很少提及人类。小鲛女看着那张“卿妹”的画像时常陷入想象,鲛人族和人类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这画像上的人类姑娘,看上去与自己和阿舍并无区别?
她从未见到过真正的人类。
直到十二岁生日前,有一天,小鲛女突然心血来潮地想去看哥哥打鱼——当然,她是想看看哥哥这次又能打上来什么稀奇古怪的人类玩意儿。
没有想到,这次打上来的,竟然就是个人类。
小鲛女蹲在沙滩上好奇地打量着这人类,原来人类长这样,原来真的和鲛人没什么两样,除了他们的手指和脚趾中间是没有蹼的。
这个人类看上去是个年轻人,大约只比哥哥大几岁,肤色略深,呈现棕色。小鲛女用手探一探他的鼻息,呼吸很微弱。他的额头上有个洞在流血,想必是遭了海难,被洋流席卷到这鲛岛的沙滩上的。
见捞到个大活人,哥哥有些惊慌:“我们得把他推回海里去,长老们说过,鲛岛的位置不能暴露。”
小鲛女却怜悯地看着那人类:“他受了很重的伤,推回海里会死的。”
不等哥哥反对,她就麻利地把那个人类扶了起来架在肩上:“我带他去岛另一边的山洞里,不让长老们发现他,等他的伤好一点就送他走。”
把那人安顿在山洞后,小鲛女采了一点草药给他敷伤口。第二天那人醒了过来,对小鲛女诉说了自己的身世。他是南洋满者伯夷国人,是一名海上讨生活的商人,几天前他的船在海上遭遇了风浪,船被毁,他的人亦受伤坠海,是随海水漂到这里的。
对于他的遭遇,小鲛女很是怜悯,却也记得哥哥的话,等他的病情稍微转好一些后,便委婉地暗示他可以离开岛上了。满者伯夷国人满口答应,加紧了伐树扎筏子的速度,却又总是哀叹,不知道这样一只简陋的筏子可经得起海上的风雨。
因为他的话,小鲛女内心深感抱歉,但想到平日里长老们的嘱咐,还是硬下心肠没有多留他。
满者伯夷国人在半个月后离开鲛岛,走之前,他送了小鲛女一对短剑:“我们满者伯夷国人最擅长铸剑,我在海上干的也是贩剑的营生,一场海难下来货物丢失殆尽,只剩下这对克力士短剑,现在馈赠于你,多谢你的救命之恩和这些天的收留。”
那剑好锋利。小鲛女得了剑非常欢喜,立刻跑去向哥哥炫耀,并将其中一柄送给了哥哥。
满者伯夷国人走后,小鲛女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节奏,直到第二年,族里发生了一件事情。
有族人失踪了。
那是一个青年族人,半个月前他说要去远一点的地方打鱼,结果一去不复返。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对于他的下落众说纷纭,有人说他大概是去得太远,还在返程途中;有人说搞不好他是遇到了什么商船,看到了外面的花花世界,不愿意再回岛上过枯燥的生活;还有人悲观地说或许他遇到了什么海中猛兽已经殒身……
长老们为此召开了一次大会,宣布了长老会为此新制定的章程:以后族人不得擅自出海,出海必向长老报备,并且不得单独出海,需有至少一人陪同。
散会后大家三三两两地往外走,小鲛女问哥哥和阿舍:“你们觉得他去了哪里?”
阿舍摇摇头,一脸的忧心,而哥哥却不甚关心。
小鲛女的心中隐约有不祥的预感,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她的预感很快被证实。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又连续发生了很多起鲛人失踪的事件,一时间部落里人心惶惶。直到有一天,一个青年鲛人负伤归来。
那青年鲛人叫作阿青,半个月前与同伴一起出海——他与同伴失踪的这半个月里,大家皆以为他们不会再回来了——没想到他竟单独回来了!
他像是经历过一场恶战,浑身上下都是伤口,一游上岛岸他就脱力晕了过去。
昏睡了三天三夜他才醒过来。
醒来后,他向长老们讲述了这半月的遭遇,原来他和同伴遇到了自称大明水师的人类船队!大明船队一见到鲛人,就不由分说地发动了进攻,同伴惨死于大明箭矢之下,自己虽受伤,但侥幸逃脱,又怕被大明人跟踪追捕,故而在外躲藏了几天,才敢游回家乡。
他的遭遇为族人们解了惑,或许,那些失踪的族人,都是葬身在了大明船队的手中!
在长老大会上,阿青巨细无遗地向族人们描述着他所见到的大明船队,多么巍峨的船队!大大小小的船,船上载着那么多装备精良的骠勇之士,他们射出的箭矢遮天蔽日,锋利无比,直没入骨……
族人们都沉默了,过了很久,才有人小声问:“大明水师为什么要杀我们?我们得罪他们了,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
这句话让人群炸开了锅,大家激烈地讨论着到底为什么导致了冲突。有人坚持认为没有无缘无故的仇恨和杀戮,定是有出海的鲛人冲撞了大明人才会招来大明人的报复……
小鲛女悄声问哥哥:“哥哥哥哥,你说呢?”
哥哥犹豫了片刻:“或许真的是我们的族人冲撞大明人在先呢?”
小鲛女懵懵懂懂地望着哥哥,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
最终,长老们扬起手,制止了纷争:“最重要的是,鲛岛的位置没有暴露给外人,这样我们就还是安全的。从今天起,出海禁令升级,大家暂时都先在近海捕鱼,禁止离开鲛岛十里以外。”
听到这话,小鲛女的心咯噔一响。
她想起了那个被自己救过的满者伯夷国人。
如果说有什么外人知道鲛岛的位置,就只有那个满者伯夷国人了。
一整个晚上她都忧心忡忡魂不守舍的,直到哥哥发觉了不对,问她发生了什么,她这才吞吞吐吐地把心中的忧虑对哥哥说出。
被提醒想起这样一桩往事,哥哥也有些慌张,半晌,他安慰小鲛女:“我们投之以桃,他一定不会以怨报德吧,再说了,他乘着那一张木筏过海,有没有平安回到家乡都难说,更何况鲛岛位置荒僻,就算他活下来了也未必记得。杀我们族人的是大明人,他不是满者伯夷国人吗?”
听了哥哥的话小鲛女的心这才略感安慰。
晚上,小鲛女躺在床上忧心难眠,偷偷望一眼哥哥,哥哥也睡得不安稳,辗转反侧的。
鲛岛的禁海令严格地执行起来。
在禁海令之下,大家每天只在近海捕鱼,几个月下来,近海能打到的鱼和贝类也越发地稀少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染上了愁色,谁的心里都明白,这非长远之计。
渐渐地,开始有人破坏禁令偷偷出海。
一旦开了口子,就再难以断绝。一开始被发现,长老们还会严厉斥责,到后来,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在出海的人最后都平安归来了,岛上的气氛也渐渐松动起来。先前肯定是有鲛人冲撞了大明人的言论一时间甚嚣尘上,大家纷纷交换着这个看法,仿佛这个说法是个护身符,能保鲛人族永世太平。
只有死里逃生的阿青,每天仍旧在孜孜不倦地向族人们解释,他们绝对没有先挑起事端,是大明人无故攻击他们的。
小鲛女私底下同哥哥说起这件事,哥哥没有表态,只是摸摸她的脑瓜顶,对她说自己打算明天去远海捕鱼。
第二天,哥哥果然划着木筏出海。小鲛女目送哥哥消失在视线里,转身心事重重地在沙滩上漫无目的地走,突然间,她看到了阿青。
阿青坐在沙滩上望着海面,嘴里念念叨叨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这些天来承受着族人们的质疑,他已经有些精神恍惚。小鲛女心里实在怜悯他,便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阿青转过头来,眼神散乱,习惯性地开口向小鲛女诉说:“我们没有招惹大明人,他们一见到我们就向我们射箭,我们真的什么都没有做……”
小鲛女只得安抚他:“我知道,我知道你没有说谎……”
但她的心里着实好疑惑,有因才有果,如果没有前因,为什么大明人会这样对待鲛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