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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想:这张琴就算并无什么神奇之处,也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好琴啊。可是,那股无形的力量愈来愈强烈,牵引着他的十根手指,在五音之外又幻化出种种诡谲的声音,时而如长风呜咽,时而如波涛呼啸。鲁王想要停止弹奏,双手却已经不听使唤,眼前忽然卷起雪白的浪花浮蕊,呈现出海市蜃楼一般缥缈的景象。
鲁王小心翼翼地把手从琴弦上移开,那景象却凝滞在空气里,显得无比真实。
海浪中有人走来。那是一个须发皆白的道人,衣袍飘逸,不染水迹。鲁王定睛一看,那人不正是几年前给他神仙种子的那个赵仙客吗?
鲁王惊喜地说:“原来阁下真的是神仙?”
那位仙人看到他,不仅毫无喜悦,反而流露出一丝悲悯的神情:“贫道尚未能位列仙班,只不过是神仙的使者。”
鲁王惊喜万分:“仙客今日前来……”
赵仙客手里托出一匣,里面盛有朱、紫两色的药丸各一颗。
“贫道就开门见山了。这就是殿下求而不得的仙药。”
“何以有各色两颗?”
赵仙客示意鲁王去触碰那两粒丸药。鲁王将手放到紫丸之上,还未触及,一幅没有尽头的画卷便在眼前展开。
“如果您选择这枚紫丸,便可羽化成仙,从此不问人间事。”赵仙客在旁边缓缓讲解。
人间事……在那幅画卷里,鲁王看到病榻上的太子哥哥奄奄一息,被病痛折磨至死。老皇帝不堪丧子之痛,很快便也去世了。
接着,建文身穿厚重的衮服冕旒,步入奉天殿,那是至高无上的象征,他将会成为大明的新皇帝!幻象中的建文看上去和现在的模样没有多大差别,应该是不久之后的事情。可是他的神情却已不再天真,似乎被鲜血染上了一层阴翳,变得那么忙碌,又那么孤独。其他亲王们纷纷惨遭屠戮,有人被贬为庶民,有人被处死。兄长的那句“除掉弱点”,他终于还是做到了……
紧接着,燕王引着诸多兵力,浩浩荡荡地南下入宫了。鲁王还想接着看下去,但眼前火光刺目,一场浩浩荡荡的火海席卷皇宫,建文被火光照亮的脸显得扭曲而痛苦。
鲁王伸出五指,想去抚摸一下那个熟悉的少年皇帝,可是幻象中的面孔却如黄沙一般骤然溃散,消失无形。
“后来呢?为什么看不到了?建文会死吗?”鲁王急切地问道。
“一旦你妄图染指将来,未来便会在你眼前消失。”
“那么,如果我选择朱丸,会发生什么?”
“那是另一种将来。”
鲁王又将手放到了朱丸之上,这一次看到顺利得有些索然无味。老皇帝寿终正寝,太子登基,而建文顺理成章地成为太子……
赵仙客挥了挥手,击溃眼前的幻象,不耐烦地说:“殿下,天机已经泄露得够多了,你该作出选择了。要知道,这世间有资格作出这种选择的人并不多,所以你才能从‘天风海涛’中召唤我。”
“按照你们神仙的规矩,凡事总有代价。选择朱丸,会有什么代价?”
“果然瞒不了你。”赵仙客悲哀地说,“紫丸意味着长生,朱丸意味着牺牲。选择朱丸以后,你会耳聋目盲,疯癫至死。”
鲁王看着赵仙客,沉默半晌,冷笑着说道:“我明白了,传言中那块历劫而生的木头……原来是我朱檀。”
“你也可以选择不做牺牲品,那么死去的便是别人。”
“别人?那是我的兄弟,我的父亲,我的亲侄。”
“你的梦想不是成仙吗?成仙首先就是要舍弃生死,舍弃亲故,放弃你在人间的一切牵挂。不然你要如何度过百年之后那些漫长而孤独的时间?”
“或许,你们神仙是可以六亲不认的。而我……恐怕终究还是做不到。”鲁王长长地叹了口气,“为什么选择我?”
“不是我选择你,是你用天风海涛召唤我来的。”
“那么这琴,为什么偏偏要落在我的手中?”
“精诚所至——或者说,这也是天意,没有人可以掌控。”
“如果我什么都不选,结果会是什么样?”
“明天推开门,太阳照常升起。太子会死,陛下不久也将升遐。你的好侄儿建文会成为新的皇帝。为了自己的皇位,他会向亲王们伸出利刃。唯一不同的是,你还活着——当然,你也会成为新皇的猎物。”
“呵呵,难道我的存在,只是让建文多一个敌人吗?”
“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我只不过是一个传话的使者,奉天意,来让你做个抉择。”赵仙客指了指匣子中的紫色药丸,冷冷地说:“如果你无力承受牺牲者的命运,也可以选择羽化成仙。”
“经书上说登仙极乐,可是为何哪一种选择都不会让人快乐?”鲁王喃喃问道,“赵仙客,你快乐吗?”
“我求仙问道,就是想要放弃这种无谓的怀疑。”赵仙客神情漠然,像所有自命清高的道士那样,用绝情断欲来证明自己道行高深。
鲁王最终将手伸进匣子里,选择了那一枚代表着牺牲的朱丸。
赵仙客叹了口气。这样的人他见过许多。一旦知晓未来,便忍不住去染指,想用自己的力量去改变未来。可是,生死轮转、万物兴衰又岂是一人之力可以扭转的?
赵仙客所说的“耳聋目盲”并非只是一个善意的恐吓。朱丸的牺牲,也同时带来了强烈的副作用——先知。凡事自有其代价。服食朱丸以后,鲁王再也看不到眼前的事物,一切都指向结局。只要他睁开眼,未来的种种幻象就会在他的眼前浮动。他闭上眼睛,便看到碧波无垠的海面,有一座漂浮在海上的岛屿,比所有帝国王朝都要牢不可破,比所有皇族姓氏要绵远流长。他渐渐相信,那是神仙留给他的最后的启示。
鲁王将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上奏皇帝,希望朝廷可以派出水师舰队,前往海上寻找佛岛。然而,大部分奏疏都毫无回应,回应他的只有冰冷的斥责而已。正如赵仙客所说的那样:“先知注定会被世人当作疯子,无知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九、恶谥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你们都会死,你们都会变成白骨,烂在泥土里!”
声音从很高的地方传来。人们抬起头,看到鲁王站在高耸的宫殿顶上,正向着远处的人群大喊。绿琉璃瓦被踩落,坠到地上,犹如碧波粼粼。
那宫殿极高,四周没有任何可供攀缘的凭借,只有长着翅膀的鸟儿才能飞上去,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爬上去的。鲁王用布条蒙住双眼,宽松的白纱袍在风中飘荡,像是一朵漂泊无依的白云。
“护卫呢?还不快将殿下请下来!”
汤妃站在宫殿下,向护卫和士兵们发号施令,满头珠翠因为恐惧和愤怒而瑟瑟颤抖。
“你们全是睁眼瞎!等我死了,你们把我的眼睛挖下来,献给陛下!大明的未来,朱家的未来,被诅咒的未来,我看到了……”
屋顶上的鲁王一会儿仰天大笑,一会儿竭力嘶喊,嗓子眼里仿佛被灌了沙子一般喑哑难辨,很少有人能听懂他在笑什么说什么。
汤氏仰起脸,苦苦哀求道:“殿下,莫要再说胡话了。请为戈氏腹中的孩子着想啊,您就快有自己的孩子了!”
鲁王愣了一下。对了,还有戈氏,那个年轻美丽的女子,有着三月桃花一般娇俏的面容。可惜,纵然美人如桃花,他也无福消受。因为他只要一睁眼,便会看到她在黄土之下化身白骨的收场。
他已经很久没有睁开眼了……
当他睁眼看那金碧辉煌的宫殿时,所见却是断椽残垣,瓦砾废墟……
当他睁眼去瞧那人头攒动的百姓时,所见却是流血漂橹,枯骨成冢……
连他的那座丹鼎之山,也随着一声剧烈的爆炸变成了平地,兖州自此再无山峦……
王府护卫们抬出八架梯子,用极其夸张而小心的方式,将疯疯癫癫的鲁王从城墙上“请”了下来。在城墙外围观的老百姓们各自散去,鲁王疯了的流言也一传十、十传百地散布到城中的每一个角落。
“赵仙客……给我捉住那个赵仙客,我还有话要问他……”鲁王下达着命令,但属下们禀报说,他们的确也见到了鲁王口中的赵仙客,但他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他死在兖州某个小村庄的石拱桥下,尸体被野狗啃得糟烂不堪。
洪武二十二年冬天,鲁王暴卒。奉秘旨前去彻查鲁王死因的太监们回到京城,顺便带回了丹房中那些致命的药物。
太和殿中,十几个宦官列成一排,为首的是右公公。他们每人手捧着一个朱漆木匣,等待皇上亲自前来清点。木匣里盛着从鲁王的丹房里搜罗出的各种药材,还有些金色的蓝色的青色的丹药。
“白矾……”
“朱砂……”
“火硝……”
“糊涂……真是糊涂!”老皇帝一边随手翻开匣盖,一边怒语斥责。
最后一个匣盖被翻开,里面盛着两颗圆溜溜的黑白色珠子。宦官们在丹房中发现它,以为是一味珍奇的药材。然而,老皇帝却比任何人都要熟悉,那正是他死去的儿子的一双眼睛,保留着孩童时的乌黑明亮。
黑色的瞳仁死死地盯着他,充满哀愁和怨恨。老皇帝背生一阵凉意,猛地将匣子打翻在地,两颗眼珠子坠地,弹了几下,然后不知滚落到大殿中的哪个角落。
宦官们见状,纷纷俯身趴地,在大殿中四处寻找。
老皇帝忽然怒喝道:“都给我跪下,不许抬头,不许睁眼!”
那双眼珠子不知从哪根柱子下面,又滚回到老皇帝的脚边,在他的鞋履上留下两个黏糊糊的印子。老皇帝抬起脚,想要轻轻地碾碎它。那两颗眼珠子仿佛察觉到老皇帝的意图,恍惚中好像有无数根长长的触手向他袭来。老皇帝惊惧地向后一退,抡起桌上的琉璃盏,朝那眼珠子砸去。一击未中,他又连扔了几个青瓷大瓶,才将那对眼珠子砸碎。
“他最后还说什么?”老皇帝举着一个茶碗,嘶哑地问道。
“鲁王殿下还说到皇长孙殿下……说他好像看到了什么,说要皇长孙不要变成什么东西……”右公公回忆,“但谁能听清啊。”
老皇帝瘫坐在龙椅上,垂垂老矣的肥胖躯体被冷风侵袭,打了个寒战。他忽然想起来鲁王生前的奏疏,还有那些被他斥为无稽之谈的预言,口中喃喃自语:“不可能是真的……太荒唐了……这真是太荒唐了……”
老皇帝已经老到对这些子孙的脾性足够了解,足够猜出他想说给建文什么,也许建文现在听不到,也许建文现在还不能理解,但老皇帝有时又何尝不是如此想——
“我把希望寄托给最疼爱的侄子,我要保全这个被诅咒家族的最后一点天真,希望他的命运就算遭遇坎坷和漂泊,都能有朋友和师尊与他同行,让他免于变成自己讨厌的人……”
老皇帝摇摇头。他提起笔,在黄纸上写下一个“荒”字。玉玺落在黄纸上,留下朱红色的权威标记,炽烈如血。
雷鸣电闪,大雨滂沱而至,皇宫很快就被淹没在迷离的雨雾之中。没有人发现,偌大的宫城在缓缓沉落,比昨日又低了一些……